去遠方

洪兆惠

去遠方

QUYUANFANG

洪兆惠

我長時間盯著安·蘭德說過的那句話：一個人回首他的童年和青年時代，能夠觸動心靈記憶的不是他有過怎樣的生活，而是那時的生活有過怎樣的希望。我在追想自己的童年和青年。

從童年到青年的二十三年時光，我都在遼東山區(qū)的一個工農(nóng)雜居的小鎮(zhèn)上度過。那里山連著山，但山并不險峻，沒有崇山峻嶺之感，很平庸。離開那里之后我不曾留戀那里，除了兒時的玩伴，好像沒有什么事值得回憶。關(guān)于那里，我所有的記憶都與生活的艱辛有關(guān)，與干活的苦和累有關(guān)。幾年前，我在深圳遇到一個同鄉(xiāng)，她生意發(fā)達后曾回過那個地方，她看啥啥不順眼，街道窄小，房屋低矮，犄角旮旯又臟又亂。她說我再也不想回去了。當時聽了也有同感，但同時我的心隱隱作痛。我們在拋棄故鄉(xiāng)。

一直以為，自己少年無夢，青春無夢，即使有夢，也是春夢無痕。直到那天讀到安·蘭德的話，我被深深觸動，從無數(shù)平淡瑣碎的往事中尋找最有價值的東西，猶如在人跡稀少的海邊撿拾那些讓你心動的石頭。忽然我心里一亮，原來家鄉(xiāng)曾經(jīng)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這寶貴的東西在今天真的不再有了，那就是夢想。

那是一個無夢的年代，一個沒有期待的年代，特別是像我這樣出自社會下層，求助無門，你不可能放開想象去構(gòu)思長大后做什么，成長必然遭遇茫然。記得讀中學(xué)時，有天下課后我們倚墻曬著太陽。一位老師對我說：你上大學(xué)沒希望了，如果是以前你還可以上大學(xué)。他的話像冰水注入我本來就已寒冷的身體。那時不是初春就是深秋，風(fēng)是涼的，空氣也是涼的，那是一個很冷的日子，是身體尋找陽光的日子。我明白老師這話的含意。那時對于鄉(xiāng)下的年輕人來說，走出山溝的唯一途徑是上大學(xué)，但大學(xué)不是考試招生，而是從工農(nóng)兵中選送。在我的視野里，能上大學(xué)的是那些從城里下到鄉(xiāng)下來的知青，所以老師是在說：你無望走出農(nóng)村。

我少年時非常抑郁，曾嚴重神經(jīng)衰弱，整夜整夜失眠。半夜里我被家里墻上掛鐘擺動的聲音無情地折磨著，我起來把它停擺，可是仍然睡不著。我無助地喊我母親。累了一天的母親只是疲乏地應(yīng)一聲便又睡去。我就起來到外屋，坐在鍋臺上。早上三四點鐘，東屋的白叔起來套車，他是個車老板，要早起出車到外地拉腳。他驚訝地問我：你怎么坐在這兒。我說我還沒睡呢。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陰郁的日子讓我常常獨自面對自己，失眠逼迫我獨自面對漫長的黑夜。還有，那時種地割柴也常常是自己一個人，在山上或鄉(xiāng)間小道上自己獨處時最開心的就是幻想。聽姐姐說，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待著，嘴里說著什么，叨叨咕咕的。我知道那時我在幻想，我在和想象中的人說話。

起初的想象很實際，不過是將來能找到什么工作，娶個什么樣的媳婦，眼界被大山隔斷。坐火車時，看見有乘警從車廂上下來，在站臺上挺直腰板走過。那時乘警配槍，暗黃色的牛皮槍套挎在腰間，加上走路時目空無人的樣子，神氣十足。我盯著乘警直到他在人群中消失，想象著將來當名乘警，也像那人一樣對邪惡有種威懾力量。偶爾到省城，看見開無軌電車的女司機，特別羨慕，想象自己將來的媳婦也是個無軌電車司機，那會多么榮耀和自豪。然而，現(xiàn)實和自己想象之間有好遠的距離，遠得遙不可及，所以那時特別渴望奇遇。盼望哪天被哪個要人相中，使我在無望的現(xiàn)實中脫穎而出。而且這種念頭不時出現(xiàn)，現(xiàn)在想來，只是覺得那時渴望的卑微幾近可笑，但那卻是事實。現(xiàn)實讓我清楚，唯有奇遇，好運才會從天而降。

為那灰暗的日子灑下一絲希望光亮的是我姑。我姑是我的中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但她不是我的親姑，她的母親是我們本家姑娘，我們姑侄間的血緣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遠。她是老師又是慈母，她以老師的智慧點醒我，又能以慈母的包容寬慰我。我姑在學(xué)習(xí)上要求我難題不過夜。我經(jīng)常出入她家，有時晚上去問數(shù)學(xué)題，敲開她家門時他們已經(jīng)睡下。有次，我姑對自己的女兒說：將來你惠哥考上大學(xué)，然后留在大學(xué)里當老師，你們就到他那所大學(xué)去讀書。她說這話像是鼓勵我，也像在鼓勵自己的女兒。但這話深深地印在我心中，在我的心底激發(fā)出無限的憧憬。多少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時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到大學(xué)里當老師。因為我憧憬的未來，被當年我姑點亮的希望之燈照亮著。

放開想象之后，心漸漸遠了。初春時，山上的枝葉剛剛冒綠的時候，我要到南溝去割架條。架條是用來架豆角的，架條的好壞直接影響豆角的成果。南溝有駐軍，山上的灌木茂盛。為躲避盤查，我要順著南山的山梁一直往南走，翻過幾個山頂便到了南溝的深處。每次割一百根，五十根一捆，然后將兩捆架條打成馬架形，那樣便于肩扛。山梁起伏，上坡時我習(xí)慣小跑，一口氣沖到山頂。到了山頂，把架條捆一放，攤開身體躺在地上。太陽溫?zé)?，照在身子暖暖的。氣勻了，坐起來，眺望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峰。我的目光落在天際的那一道山上，猜想山那邊的遠處是什么樣的景象。這時我不由自主地去幻想，天馬行空而快樂無比。每一次上山，我都要享受這樣的情景，所以直到今天，山頂?shù)呐?，放眼望去時自由歡快的感覺，仍然清晰地留在我內(nèi)心深處，幾十年也不曾淡弱。

漸漸地，我有種強烈沖動：想離開，走向遠方，看看山之外的遠處到底有什么。心在別處，盡管并不清楚別處是什么樣的，但對別處的向往卻十分強烈。向往是一種力量，干活不再覺得累，枯燥的日子不再覺得乏味。

那段時間，我對走出小鎮(zhèn)的人特別羨慕。有一個女同學(xué)，念小學(xué)時我們在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上中學(xué)后她轉(zhuǎn)學(xué)到另外一個縣，但她的家還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她念書的鎮(zhèn)子比我們的家鄉(xiāng)大許多，當?shù)鼐用袷浅擎?zhèn)戶口。城鎮(zhèn)戶口的中學(xué)畢業(yè)生可以下鄉(xiāng)做知青，是知青將來就可以被招工進城。她轉(zhuǎn)學(xué)就是為了有個知青身份，將來好抽調(diào)進城工作。所以她的走，在我看來就是遠走高飛。有天她回家過周末，晚上來到我家。面對見過世面的她，我們聊得很開心。很晚了，家里人都睡下，我們?nèi)匀辉诹?。她離開時我送她，街上靜靜的，人們都已入睡。夜空是滿天的星星，星星在寂靜中閃亮。她的家離我家只隔幾戶人家，我看著她走到自家門口進了屋。我在街上站了很長時間，不時地看看滿天的星星，有種難言的激動。整個晚上，她都在興奮地和我講她新學(xué)校的新生活。我邊聽邊把她的新生活放大，形成絢爛的景觀。她把我的心帶走，帶到那個比較大的鎮(zhèn)子，帶到她將要去的更加繁華的地方。我早已不再記得那晚我們說過什么，但讓我眼界和想象放開的情景，還有那夜空氣的清爽，那滿天的星星，至今歷歷在目。

在我家的鄰居中，還有比她走得更遠的，至今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家與我家隔街相對，是對門鄰居。她大我六七歲，但我們都是重陽節(jié)那天出生，所以從知道我們是同月同日生起，我就莫名地認為我和她有種緣分。她早早和當?shù)伛v軍的一名軍人戀愛，軍人家在河南，她跟著軍人到河南婆家，路過北京，在北京坐過小轎車。她坐小轎車是因為她懷孕了，在火車上反應(yīng)強烈，到了北京一下火車就叫了出租去醫(yī)院。當她從河南回到我們那兒后，講起去過北京坐過小轎車的事時，左鄰右舍的年輕人羨慕不已。我聽后獨自發(fā)呆，想象北京和比北京再遠的河南是什么樣的，想著想著心就飛走了。因為身邊的人到過北京和河南，所以北京和河南不再遙不可及，而是離自己很近，仿佛從她的身上嗅到北京和河南的氣息。再后來，她和那個軍人去了河南定居。那軍人本來因與駐地姑娘戀愛違反了軍紀，提前退伍被安置在駐軍做工，但他又偷著倒賣軍裝只好離開軍隊。在我的印象中，她走時好像生了孩子。她走后直到我離開，也不曾見她回來過。

在我二十三歲那年的春天，我作為七七級學(xué)生進城讀書，從此離開了家鄉(xiāng)。再后來，我在讀書的城市住下來。有天騎車上班的路上，看見一個青年背著行囊徒步從遠處走來又要走向遠處。他頭發(fā)蓬亂，破衣爛衫，但走路的樣子生氣勃勃。我騎著車子跟在他的后面，少年時的夢想在我心中復(fù)蘇，在那一刻我想起那個與我同月同日生的姑娘。如今她在哪里？當年敢于跟著一個陌生人遠走他鄉(xiāng)的人，她不會安分，不會隨遇而安。她和眼前這個背包青年，還有我，都有天然的野性。對，這就是我與他們的緣分。

流浪，去遠方，是我一生都不曾淡弱的沖動。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浪跡天涯，像吉普賽人那樣，晚上見到空房子就住進去。沒有目標沒有目的，遠方就是目標，遠方就是目的。遠方是一種召喚，一種牽引，一種驅(qū)動。遠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向遠方的途中那種自由自在和無憂無慮。

在回想最初夢想的時候，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飽受饑餓的年代，我的夢想?yún)s與物質(zhì)無關(guān)。我從沒想過怎么掙錢，怎么占有財富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而是很純粹的，好像不識人間煙火。只想著怎么走向遠方，追求精神的棲息之地。這一夢想取向決定了我一生的生活。我反復(fù)追問其中緣由，不得其解。

我也同樣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夢想止于城市。我在一個城市一待就是三十幾年，到最后我自己都為自己的惰性吃驚。城市不是我夢想的終點，不是我夢想的遠方。也正因為這個，我才那么喜歡凱魯亞克和他的作品，去理解他為什么一直不安分著。而當年和他一同流浪的同伴工作的工作，結(jié)婚的結(jié)婚，開始中規(guī)中矩起來，唯獨他還想繼續(xù)流浪走向遠方。我理解他的孤獨和痛苦。

幾年前，我在大連小長山島的海灘上遇到一個小姑娘。她在干凈的沙灘上畫著，神情專注。不遠處的海在退潮，和她一樣大的孩子在那兒瘋鬧，玩著涌來的浪花。也有情侶赤腳蹚著海水靜靜地走著，說著悄悄話。我到遠處的礁石轉(zhuǎn)了一圈回來，那個小姑娘仍然蹲在那里畫著。我好奇地走過去，看見她在沙上畫的只是道道，從那道道中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她站起來，毫無羞澀地和我說話。她的頭發(fā)做得時尚，穿的也不是來海邊玩的衣服。她笑著，很純情，不像有很重的心思。她說她就是小長山島的，爸爸是漁民，媽媽在大隊上班。她把現(xiàn)在的“村”說成過去的“大隊”，聽上去有種歷史感。她在大長山島讀高二，今年十七歲。她問我是哪兒來的，我說是沈陽。她說沒有去過沈陽，連大連也沒有去過，她只跟著媽媽到過朝陽和本溪。我說大連和沈陽都是很美的城市，等你讀完了高中上了大學(xué)，就自然會去的，還會走得更遠。我的話讓她興奮，她說她從小就想當演員。她說她想當演員時，眼中放著光，臉色艷麗，瞬間沉入自己的愿景之中。

我一時不知對這個有心事的女孩子說什么。我想到我十七歲時的家鄉(xiāng)，想到我十七歲時的夢想，我特別想把自己最初的夢想講給她聽。

責(zé)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