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人

魯一凡

冬日來臨，黑夜饞涎白日的欲望越來越大了。

艾君捧著孩子的手專心工作。壁爐邊幾個剛剛完工的小孩在烤手，火焰刺啦刺啦地說著話。

其中一個手心里的小人抗議道：“離火遠(yuǎn)一點，我要被烤熟了！”

艾君把掉下來的頭發(fā)撩到耳后，她擱了畫筆，讓小姑娘去壁爐前烘烘手。等到孩子們都離去的時候，她踮起腳把木牌卸下。她這才看到有兩個男孩站在門口，雪沾滿了頭發(fā)，黑眼珠小心翼翼地朝上看。

“想要一個什么樣的？”艾君拉過他的手，發(fā)現(xiàn)他的手雖然布滿老繭，但是嬌小又掌心柔軟，她才意識到那是個女孩。

“求你給我弟弟一個小人吧！”她把男孩拉到艾君面前。艾君朝他溫柔地笑笑，她看到他把手藏在后面。

“你不能強(qiáng)迫他養(yǎng)小人。”

“不是的?！弊鼋憬愕陌训艿芡频角懊嫒?，“他很想有一個小人……”

艾君挽起他的袖子，他硬是往后掙了一下，沒脫手。

“我不知道在假手上養(yǎng)活小人的概率有多高。因為它沒有真人的手那么柔軟，有伸展性，所以小人會僵硬，溫度也不夠，不一定能自由活動。我可以幫你試一試?！?/p>

村落北路臨近雪松林的地方，所有的小孩都知道那里。年輕孤僻的女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寵物。她會在你的手掌上創(chuàng)建一個世界，小人在這個世界里誕生了。他們會說話，會從手心里探出腦袋，有自己的知覺和思維。小動物的麻煩事通通都不會出現(xiàn)在他們身上。有錢人要給艾君很多錢，因為孩子不滿足于只養(yǎng)兩個小人，但是艾君說了，腳底心絕對不可以養(yǎng)小人，不管他們給多少錢都不行。

掌心人生來各不相同。

波曼的人魚每天都要跳到岸上來撒歡，波曼早晨一抬手人魚就濺得他一臉?biāo)Ｓ械臅r候她理都不理波曼，因為她聲稱要等待她的王子。

麥沙的小人是個天文學(xué)家，失眠的時候麥沙去看他的手心，每顆星星里都有一只綿羊。天文學(xué)家嚴(yán)肅地說這叫琥珀星星。

艾君給了孩子們每人一支筆，用于一些后期加工。因為小人們也有很多臭脾氣。住在家里的小孩天一熱就開始抱怨浴缸太小了。有些小人想要換發(fā)型了，孩子們就用修改筆幫他們理發(fā)，通常小人們會比原來更哀怨。

芮婭的左手是一個巫師，右手是一個長發(fā)的女孩，某一天早晨起來，她發(fā)現(xiàn)她的女孩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巫師在左手偷笑。她氣得用右手暴打左手，但是巫師躲進(jìn)了城堡里，他不知道怎么再把姑娘變回去了。長發(fā)女孩再也不敢見人了，她把自己偷偷藏在簾子后，只有晚上星星出來的時候她才會走出屋子去散步。芮婭用修改筆給她在屋子外面畫了一個簡陋的涼亭，里面種了一些奇怪的植物。芮婭懊惱自己的手掌太小。

每個孩子最大的愿望都是希望自己的手有一天能跟大人一樣大。這樣他們就可以讓小人有更大的空間。不管他們在草地上曬太陽，還是在海里泡月亮。

波曼發(fā)現(xiàn)了芮婭的小人一直藏在布簾后面，他千方百計引誘她都不出來。

芮婭拍去他的手：“多管閑事，跟你的胖人魚玩去?！?/p>

她在想，不知歷在干嗎。

他的生命跡象真微弱。歷想。他盯著他的假肢連續(xù)看了兩個小時。小人的皮膚沒有褶子，光滑得令人害怕，他木愣愣地坐在草地上，像個木偶。

但是即使如此，也能感到似乎從掌心傳到了死去的神經(jīng)末梢，奇異的感覺。

“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剝奪飼養(yǎng)小人的權(quán)利，要珍惜他。”他記得艾君一邊畫一邊跟他說。

前兩天芮婭把手放在他的手旁邊，當(dāng)兩只手相疊靠得極近的時候，小人們可以在對方的世界里互相走動。

當(dāng)姐弟倆睡著的時候，歷手心的小人開始移動了起來，他慢悠悠地走到芮婭手心里去。一瞬間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炙熱的溫度。他踩在草地上，感覺到草地又柔軟又茂盛，他走到女孩的家里，不見她的蹤跡。但是一切都顯得如此豐盈。他聞到了生命的氣息。

女孩洗好澡從浴室里鉆出來，看到外面有個陌生人，她大叫起來。

“你從哪里來？”

他給她倒了一杯酒：“我從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來，我住的地方也和這里不一樣。”

“我能碰碰你的手嗎？”她的好奇心戰(zhàn)勝了謹(jǐn)慎。

他主動伸出手去，他的手是沒有溫度的、冰涼的，比她想象中還要光滑。她驚呼道：“你真是特別。你一定來自一個有趣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踏出她家，在花園里采了一朵奇怪的花帶回了自己家里。那朵花是有溫度的。第二天早上歷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掌心多了一朵奇怪的植物。

歷的小人很快被大家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先是冒出了一股莫名的憤怒。在他們眼中他一直是低人一等的，可是現(xiàn)在，連他的假手都能擁有掌心人。

中午午睡的時候，他們偷偷地把歷的假肢從他手上拆了下來。一幫孩子嬉笑著把假肢帶到了校外不遠(yuǎn)的角落里。他們內(nèi)心充斥著一種說不清的狂喜，多日壓抑的攻擊驅(qū)力馬上就可以發(fā)泄而出。第一次，他們可以肆意妄為地操控別人的小人。況且他還是個怪胎。

“一定要好好做實驗。”

“白癡！別割他心臟，萬一真死了怎么辦？”

小人害怕起來，他開始往上跑，但是鐮刀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下子割到了他的腿上。他發(fā)出微弱的叫喚倒在草地上，鮮血噗噗地流出來。他還來不及感到劇痛，又一刀朝他割下來，他只覺得自己的手被砍斷了。糟糕的不僅僅是這個，他的家破了，那把刀割破了他的身體，也把掌心給割破了。假肢上出現(xiàn)了幾條深深的劃痕。

突然間，他看到了，看到了男孩站在他的不遠(yuǎn)處。他的主人就躲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但是他僅僅只是看著他。他感覺異常難受，他想到那朵奇怪的藍(lán)色植物。他要保護(hù)好它，它是他這里唯一有溫度的東西了。連他的血都是滑滑的、冰冷的。

“給我滾開！”

他聽到有人爆發(fā)出怒吼，幾個男孩因為心虛一哄而散。是個瘌痢頭的女孩，她朝自己奔來。他感到自己騰空起來。

艾君幫歷把小人修復(fù)好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帥了。但是歷比原來更沉默了。他只是偷偷看一眼小人在干嗎，然后就開始做自己的事。

孩子們在嬉鬧中漸漸長大了。那么多年，小人也長大了，他們開始厭倦這些玩物了。他們陪伴了他們整個少年。但是隨著年齡增長，也變得礙事起來。

大家都去找艾君。有些人不忍心，想問問艾君有沒有誰要領(lǐng)養(yǎng)。艾君說小人不是貓貓狗狗，一生只跟一個主人。

芮婭也長大了，她無法拿出兩只沾滿了色彩的手去生活和工作。她終于決定殺死小人。她走到水龍頭下面，跟小人說：“今天我們要分開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小人從屋子里爬出來，坐在她的涼亭里。芮婭在手上涂滿了強(qiáng)力香皂，用力地涂抹。她曾經(jīng)的夢想、童真、對世界的渴望，慢慢糊成了一團(tuán)。清水流瀉而下，和小人的眼淚一起，雙手慢慢失去了色彩，變成最初白凈的模樣。

她突然想起來，當(dāng)時是多么羨慕有一只大人的手。

歷也換了一只假肢，他還在新假肢外面套了一層手套。

芮婭從未如此羨慕他。因為他不用殺死小人就可以輕松地獲得重生。

我們曾經(jīng)用一只手就獲得了心里的一片世界。后來一洗手，就洗掉了一個世界。

某天，芮婭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干凈的假肢。她以為歷把他的小人也洗掉了。但是她再仔細(xì)看了看，它那么干凈，一點痕跡都沒有，而且，這假肢那么新。當(dāng)歷回來的時候，他輕輕地把手套脫掉，掌心的小人朝他微笑，他陰沉不定的眼神慢慢柔和起來。

他的手心倒映在他的瞳仁里，成了永久不忘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