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士唱大風
——《禮失求諸野》讀后

山西 崔巍

猛士唱大風
——《禮失求諸野》讀后

山西 崔巍

最初以小說名世的張石山，近幾年來涉足國學經(jīng)典，竟著述出版了一本驚世駭俗的《被誤讀的〈論語〉》。正驚詫于他的華麗轉(zhuǎn)身，忽又見到了他和文學同道魯順民以對話形式合著的大作《禮失求諸野》。不說前一本書頗獲多方稱道，贏得學界刮目；單就《禮失求諸野》而言，也十分卓爾不群，頗是博人青睞。

這本書視野獨特，不僅對浩如煙海的鄉(xiāng)間古禮遺存做了細致的撿拾與尋找，而且對頭緒紛亂的鄉(xiāng)俗民風做了準確的歸類，萃取出了諸多精當?shù)睦硇哉J知。循著其撿拾的腳印，兩位作家引領(lǐng)讀者對民間文化做了一次賞心悅目的巡禮。撿拾到的皆是累累散珠，巡禮中觸目盡是奇葩異卉。用驚喜、驚嘆不足以表達閱讀中的感受，用難得、難能不足以評品這本書的可貴。

一本有良知的書

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方方面面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撫今追昔，恍如隔世。毋庸諱言，中國人在享受到物質(zhì)豐富所帶來的幸福與愉悅的同時，也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浮躁不寧、困惑不安。隨著高樓林立、鶯歌燕舞，各式神迷色亂、各式?jīng)_破道德底線的亂象，也像洪水猛獸般撲進了人們的世俗生活。文明堅城在崩毀，道德堤防在潰壩，此起彼伏的驚呼不絕于耳。

作家，作為讀書士子，作為社會良知的一部分，對此不會無動于衷。面對這等現(xiàn)實，面對諸多社會病態(tài)，當然會冥思苦想，尋找病根，并且形成自己的獨立思考。應(yīng)對社會方方面面的整體失范，讀書士子希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提供濟世良方，俾使國人重新回到有章可守、有序可循的生活軌道上來。

在這一點上，社會人文領(lǐng)域的賢達，見仁見智。張石山和魯順民則把目光投到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俗民風上來。本書的書名“禮失求諸野”五個字，已然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睿智與擔當。他們的目光是獨特的，也是犀利的。我以為，這應(yīng)該與張石山剛剛出版了《被誤讀的〈論語〉》一書有關(guān)。儒家堅守的道統(tǒng)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化民成俗，決定了鄉(xiāng)俗民風其實是儒家道統(tǒng)的外延。這種道統(tǒng)早就和世俗民風珠聯(lián)璧合融為一體。兩位作者，正是參悟了《論語》的文明高度，從而擁有了鳥瞰鄉(xiāng)俗民風的理論自信。撿拾、尋找、歸類、總結(jié)，也就更從容自若、舉重若輕。

中華民族在歷史長河中，各種鄉(xiāng)俗民風積淀深厚。這積淀，深深植根于農(nóng)耕文明的厚土里，并在不斷進化、整合、選擇中，最終定格為代代相傳的圭臬。從《禮失求諸野》一書中不難看出，代代沿襲的鄉(xiāng)俗民風，怎樣水乳交融維系了民間的安居樂業(yè)。我們的老祖宗們，在生活中實踐出的淳厚鄉(xiāng)俗民風，若能得到延續(xù)，世道還會像眼下這般亂象叢生嗎？

兩位作者正因為有此良知，良知方才化為了一種不可推卸的擔當與責任。于是，不甘中華道統(tǒng)之式微，勇于匡扶世道人心，殫精竭慮，為當代讀者、為當下中國，捧出了這部不可多得的也是應(yīng)運而生的大著《禮失求諸野》。

一本難寫的書

如《禮失求諸野》一書展示，中華道統(tǒng)、鄉(xiāng)俗民風代代沿襲，一直傳承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但新的誕生，使舊的傳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毋庸諱言，一次次的運動，數(shù)不盡的沖擊，使傳統(tǒng)的鄉(xiāng)俗民風幾近玉石俱焚。若干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圭臬，也就只配留在少數(shù)過來人的記憶中了。而記憶會流失。它會模糊，它會語焉不詳，甚至以訛傳訛。要把那些久違的圭臬重新?lián)焓?、尋找、歸類、總結(jié)，務(wù)求巨細無遺，工作量之大之難可想而知。便說是沙里淘金、大海撈針，當不為過。

然而，“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作者張石山和魯順民，堪稱兩位唱大風的猛士。不是猛士，敢對古往今來的各式皓首窮經(jīng)的經(jīng)學家們叫板指謬嗎？不是猛士，敢于躍入駭浪狂潮挽狂瀾于既倒嗎？不是猛士，敢奮身撲入瓦解土崩之中欲扶大廈之將傾嗎？

當然，要完成這樣一本書，又不是僅僅有著膽略與勇氣便可完事。設(shè)身處地，這不僅要有勇氣，更要有豐厚的生活積累和卓然特立的見識，而且必須具備超拔的表達敘述能力。

張石山堪稱山西作家同道中的一個奇人。他從童年起就有異乎常人的記憶力。據(jù)他在書中自述：“童年在老家無書可讀，堂兄們的小學課本，早已替他們背會?！钡阶哌M作家行列后，在省作協(xié)南華門他更是大家公認的過目不忘。佐證自在他所著的《行走文壇三十年》一書中。單憑記憶來書寫，該書詳細記載了幾十年間發(fā)生在省作協(xié)的各種大事小事、趣聞軼事。凡看過此書的人，無不驚嘆他的超常記憶。任歲月怎樣蒙塵積垢，樁樁件件舊事在他筆下竟像帶露折花、活色生香。

讀者在《禮失求諸野》一書中，應(yīng)該更加能夠看到他的這種天賦。山野鄉(xiāng)間，向有可貴的民間堅守。那些與鄉(xiāng)野大地水乳交融的鄉(xiāng)俗民風，頑強如野火燒不盡的原上勁草，但得一縷春風，就會枯后復榮。張石山從小居于老家紅崖底，正是民俗的頑強，生生不息，像涓涓細流從各種渠道、以各種形式流淌到他童年記憶的心海。如同我們所有人的經(jīng)歷一樣，童年的吸納，多半只是一種不自覺的汲取。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歷練、眼界開拓，我們往往會有一種對于自身文化的反省和理性認知。禮崩樂壞的無情現(xiàn)實，常常能夠喚醒人們童年的回憶。拂去歲月的風塵，在他童年記憶中的各式傳統(tǒng)的鄉(xiāng)俗民風，訴諸筆墨、精彩再現(xiàn)，于讀者便歷歷如在目前了。

再說魯順民。他在文壇的名氣雖沒張石山大，卻也是作家隊伍中少見的翹楚。他也是個奇人，和張石山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你有伶牙俐齒，他有三寸不爛之舌；兩人都會唱山西各種野曲小調(diào)，都擅長于講故事說笑話。作家們每有聚會，他倆是最受歡迎的人物。一個能讓人忍俊不禁，一個能讓人笑不可抑。他們的差別只是在年齡上隔了一代，而在見解、學識上不敢說棋逢對手，但說強強聯(lián)手則絕對準確。俗語說，好漢訪好漢，孟良訪焦贊。正因為兩人都有超常記憶力，又有相同的見識，對“禮失求諸野”的認知高度契合，這才有了珠聯(lián)璧合的愉快合作。

有了這種強強聯(lián)手，諸般困難也就全部踩在了腳下。

《禮失求諸野》一書的成功，或者還能給我們以這樣一個提示：

不死的華夏文明拒絕失憶，她自身在尋求表述；

個別人的超常記憶力看似偶然，其實這是我們整個民族文化拒絕沉淪的必然；

中華傳統(tǒng)文明包括鄉(xiāng)野文化，滋養(yǎng)哺育了張石山和魯順民兩代作家，栽植了兩支文筆；

兩位作家反哺回報，當仁不讓，達成了關(guān)于傳統(tǒng)文明的這次精彩表述。

一本好看的書

本書采用的是對話體的形式。

這種形式看似平淡無奇，原來卻是大巧若拙。兩人對談，顯得騰挪自如、形式活潑；讀來環(huán)環(huán)緊扣、引人入勝。猜想這樣一個題材的著述，假如光是一個人唱獨角戲，縱使敘事本領(lǐng)再強，文字再精彩，恐怕也有讓人讀厭讀倦的時候。將閱讀比附為品嘗肴饌的話，眼下的情況則是有了兩盤菜可供輪流品味?？上驳氖牵簝杀P菜的產(chǎn)地各異，烹飪手法亦有不同。一個在太行山腹地的紅崖底，一個在黃河之濱的護城樓村；一個猶如仁者樂山，一個仿佛智者樂水。

十里鄉(xiāng)俗不一般，但鄉(xiāng)俗民風中的根脈是一樣的。于是那同中之異、異中之同也就格外多姿多彩，引人入勝。而那同中之異、異中之同，又出自兩個隔代作家的不同文筆。由于年歲不同，各自的成長經(jīng)歷和環(huán)境不同，也就有了敘述上的不同，從欣賞的角度可說是花開兩朵，各有奇妍。

古人云：道不同不相與謀。從書中，不難看出兩位作家對鄉(xiāng)俗民風的審視，有著怎樣的靈犀相通。這相通，既有宏觀上的高度契合，也有微觀上的會心會意。而書中展示的方方面面的學識，其豐贍豐滿豐饒令人吃驚。從飲食到建筑，從民歌到婚娶出殯……幾乎面面俱到，幾近包羅萬象。若非厚積，斷不會有此薄發(fā)。

張石山由于剛剛挑戰(zhàn)罷注疏《論語》的歷代前賢，霸氣不減，鋒銳正盛。書中時見一針見血的縱談橫議，對那些糟害鄉(xiāng)俗民風的各式丑惡，針砭得入骨入髓！如在第四回《買房置地，天經(jīng)地義》中，張石山憤懣地說：“一個人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奢談為人民服務(wù)等于放屁； 一個人不思回報桑梓，高喊熱愛祖國同樣等于造謠?！痹谕换亍陡哂衅涮铩芬还?jié)中他又說：“農(nóng)民在野天野地審視過了所有的皇上，誰能真正多少善待一點農(nóng)民，農(nóng)民會永遠記住誰的恩德。”弦外之音甚多。魯順民也不乏肯綮之論，如在第四回中說：“私有制是萬惡之源，教科書里的這句話值得探討。”就很有學術(shù)的啟發(fā)性。

《禮失求諸野》所以好看、引人，除了內(nèi)容方面的切中時弊，易于引發(fā)共鳴，更在于兩位作者都是寫小說的高手，敘述功力非同一般。張石山曾是兩屆全國短篇小說獎得主，為山西、為本人爭回了殊榮；他的《仇猶遺風錄》小說系列，更是高屋建瓴極為厚重之作，只不過評論界少有識珠慧眼罷了。正因為他們有寫小說的背景，在《禮失求諸野》這本學術(shù)性很強的著作中，一掃詰屈聱牙，通篇讀來雋永曉暢。

兩人甚至在無意間寫出了一批鮮活的人物來。

本書的基調(diào)是以童年回憶為主，自然帶著深深的親情印記。張石山通篇反復提到他的紅崖底老家的長輩同輩們，尤其是父親和奶奶的形象感人至深，堪稱性格鮮明，呼之欲出。

其父離開家鄉(xiāng)，始終牽掛著老家的親人們，從蓋房到婚嫁，再到助子侄們上學，一次次為改變親人們的命運而流血流汗。到了晚年又回村承包荒山，植樹造林。他身上體現(xiàn)的忠義誠信、孝道睦鄰，幾乎哪一樣都依托著傳統(tǒng)的鄉(xiāng)俗民風。其所作所為，不啻是張家?guī)状说捻斄褐矠猷l(xiāng)民后人做出了人格表率。而晚年執(zhí)著于落葉歸根、魂歸故里，也令人心頭一顫。在鄉(xiāng)俗民風熏陶下，成長起這等血性漢子，對家庭、對社會的裨益，何等可貴，何等可敬。

而奶奶這位一家之主，不僅持家有道，而且教子育孫有方。張石山的成長，以及心性的塑造，與奶奶關(guān)系甚大?？梢哉f沒有這位奶奶，就不會有后來的張石山，不會有這本書。

魯順民在這方面也不弱。他在對話中敘述到的一批人物里，諸如一心為三個兒子造屋耗盡畢生財力心力的父母，還有那個作為一方精神領(lǐng)袖的護城樓主持辛彥和尚，挎匣子炮的二姥爺，還有三先生……也都令人過目難忘。

如果說此書無意中種瓜得豆，寫出了若干鮮活的人物，那么書中充盈的大量生動情節(jié)與細節(jié)，就更其令人目不暇接了。如張石山回憶到的，八路軍炮兵連長留到他家的那只金絲哈巴狗的始末，太感人了。愚以為，把這段文字作為一個短篇敘事來看，絕對也是上乘之作。

這本書的好看，更在于各自的語言功力。

張石山以小說名世時，就被著名評論家李國濤認定有兩副語言本領(lǐng)，從這本書中更見識了他在語言上的不凡功底。文字精準老辣，通篇文采斐然，不僅給讀者帶來閱讀上的快感，更能引領(lǐng)讀者達于思考的深度。既見結(jié)合現(xiàn)實的犀利批判，更見敘事時的傳神。書中有一段關(guān)于堂弟蘇山媳婦要生孩子的敘述。因鄉(xiāng)俗，閨女不能在娘家生孩子，急趕著回婆家時，搭了一輛拖拉機，接下來有如下十五個字，“叮叮咣咣一顛簸，等于找了個接生婆”，簡練至極，生動至極。像這類文字通篇俯拾皆是，無怪乎能令人手不釋卷。

魯順民在語言表述上同樣韻味十足，才情不羈。他在本書第六回《遠親近鄰》中，講了一個丈母娘經(jīng)常數(shù)落女婿，啥都記得清清楚楚，作者這樣概述：“編年史、斷代史，整整一部血淚史！”我把這幾句概述反復看了幾遍，那下筆時的即興智慧與諧趣躍然紙上。

此書抓人愛讀，還在于兩位作者列舉鄉(xiāng)俗民風顯現(xiàn)出的豐富的知識性。為闡釋這些知識，兩位作家又引申出來各式學問，常常令我停頓下來，回頭琢磨深思、反復把玩。

比如，書中提到的“丁憂”。以前，我只知丁憂是舊時代的官宦需要恪守的盡孝制度。讀了《禮失求諸野》才知，丁憂制度不僅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社會“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客觀上也是官宦們回歸鄉(xiāng)土、深入民間，體察民情、體恤民憤民怨的一個便捷通道。官員丁憂時，對家族、對鄉(xiāng)鄰伸出援手，或是下情上達，對鄉(xiāng)村文化建設(shè)甚至經(jīng)濟政治建設(shè)都起到了超乎想象的作用。

一部三十五萬字的大書，要想通篇都好看，必須得事前統(tǒng)籌得法，收放有致，必須有通幽曲徑像蘇州園林那樣移步換景的妙處。否則，讀者很難被一直吸引而手不釋卷。在這一點上，《禮失求諸野》一書除了對談形式之新穎，分章結(jié)構(gòu)也匠心俱見。書分十二回，內(nèi)容由遠及近，有鳳頭，有豬肚，有豹尾，堪稱張弛有度、變換有方。

細讀文本，應(yīng)該還能看出，本書借用了電影創(chuàng)作中的蒙太奇手法，秉持了散文書寫中的形散神不散的寫作法度?？鋸埿┱f，《禮失求諸野》有法而無法，將種種寫作手法熔于一爐、化于無形?？勺x好看，深得作文妙道。

細讀《禮失求諸野》，從中可見張石山創(chuàng)作上的老辣與道行。他就如一匹駕轅的識途老馬，任前面拉邊套的駿馬盡情撒野奔騰，但一到該變換路徑的岔路與津口，總會輕輕一撥馬頭就又馳騁到該去的地方。所以能夠舉重若輕，是因早早兒就埋下了轉(zhuǎn)換的伏筆，或曰胸中自有丘壑。可以說通篇沒有一個漏蹄處，這正應(yīng)了一句老話：生姜還是老的辣??！

當然，這本書也可以說是兩代作家聯(lián)袂演出了一臺大戲。魯順民敢和張石山唱對臺戲、捉對廝殺，而且堪稱棋逢對手、表演相得益彰，誰能不對之刮目相看？通篇看去，兩人互為主角、互為配角，從坐科念唱到真刀實槍對“打”，幾乎每個章節(jié)、每個場次，都有令人喝彩的地方。

若與他們的小說相比，在我看來，其精彩程度毫不遜色，絕對是各極其妙、莫能上下。

作 者：崔巍，晉城市文聯(lián)主席，專業(yè)作家。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