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只要我們這些孩子們下樓去,無論是出遠門,還是在家附近上學(xué)上班或者辦事,甚至有時候只是去倒一趟垃圾,我媽都要在約摸著我們出了樓門的時候,跑到前面或者后面的陽臺,把臉緊緊貼到玻璃窗子上,盯著我們的背影看,看著我們漸漸走遠,直到拐了彎,看不見了為止。
從我們很小的時候,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過了30歲,她都是這樣的。她總是像老母雞那樣,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關(guān)注著她的孩子。她以家為圓心,看著我們出去又回來,回來又出去,半徑或長或短。
“下樓去”總是顯得很隆重,比如我只是出趟門去同學(xué)家,大約有四五里路,吃頓飯就會回來的,我媽也要把臉貼到窗玻璃上來送我,將鼻尖壓成扁的,以便盡可能地縮短上那么一兩厘米距離,好把我的每一個動作都看得清楚。我剛出樓門就知道她的那張圓圓的臉一定在玻璃上貼著呢,我會回過頭去,沖她擺擺手,表示我看見她了,她有時候也會沖我招招手,有時候則不招手,而是點點頭。如果我哪天要出國,要到地球的另一邊去,我媽一定也是用這種方式看著我下樓去。
我知道我媽在樓上看著我,我還知道看著我的背影她在心里想著什么,她會在心里對自己說:我生的這個孩子體積這么小,這么不起眼,走起路來也不穩(wěn)當(dāng),衣服也不怎么合體,頭發(fā)那么亂,也不好好梳梳,總是一個人出來進去,孤孤單單的,唉不過,這孩子做事情我還是蠻放心的。
貼在窗玻璃上的那張臉越來越老了,也越來越柔軟,我知道那張臉還會繼續(xù)在歲月里無助地塌陷下去,它上面的表情會越來越幼稚,它不會為我們出謀劃策了,但它會越來越成為一種象征和安慰。
深秋的時候,有一天我離家出門辦事,院子里漸蓑的草上積了霜,樹葉子在我頭頂上已經(jīng)變得枯黃,我抬起頭朝四處看這秋天的時候,順便回頭望了一下家里的前陽臺,我看見了媽媽的臉,她像一個小孩兒一樣緊緊地把臉貼在那窗玻璃上,臉被安裝的防護欄桿分隔著,看上去像探監(jiān)那么急切。我知道從我出門的那一刻,她就在盼著我回來了。秋已深,天已涼,人世蒼茫,我的眼淚忽然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