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腳下的子民

劉杰文

每年五六月，扎西會和斯那大哥他們上山挖蟲草，八九月則是菌子收獲的時候，松茸的采摘和買賣爭分奪秒。這兩個忙碌的季節(jié)，我都拿著相機跟在他們身后，其余時間扎西就帶我和大家喝酒。兩年時間，我們處成了兄弟。

扎西是個藏藥販子，他的人生道路跟一般人不同，13歲收羊皮，15歲收酥油，18歲收松茸發(fā)了大財，錢鋪在床上數(shù)不過來，然后又在一夜之間全部賭掉；他跪在活佛腳下發(fā)誓：戒煙戒酒戒賭，流淚不止，“感動嘎感動”——遇到無法形容的情感，他就會這么說。

扎西行走藏區(qū)二十多年，走的全是高山營地：蟲草營地、松茸營地、放牧營地……有些路你以為早就消失了，可他還在走。收蟲草時，扎西經(jīng)常爬到有信號的山頭，往縣城打電話問價格，跟吵架一樣。待價格穩(wěn)定了，他卷起厚厚一腰帶的錢，走上收蟲草之路?？此障x草特別有意思，感覺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串門，遠遠地就有人來迎接，然后席地而坐聊起天來。在牧民眼里，扎西可不是一般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收蟲草還兼處理家長里短：要不要娶媳婦，要不要讀書，要不要買摩托……給別人提供咨詢，扎西非常稱職，跟著人家的故事流淚，急了還罵人。

扎西帶我去挖蟲草，先指點給我：雪山是分片的，山這邊屬于云南德欽，山那邊屬于西藏左貢，每個村都有各自的區(qū)域，如果越界，必須向村里支付租金，每人每天400到800元不等。每次看到游客拍照，他就好奇：拍這些做什么？

2009年，我倆坐在一輛破舊的中巴車里，我在拍照，他問：“喂，世上最美的地方去不去？”“哪里?。俊蔽覇?。他說：“錯給。”雙手捧在胸口：“感動嘎感動?！卞e給位于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腳下，卡瓦格博是藏區(qū)八大神山之首，在扎西心里，神山應該面向西藏、面向圣城拉薩，而不是這茫茫塵世。我決定跟他去，但因路太難走沒去成，第二年再去，回來就決定辭職。

扎西常開著車唱歌。聽扎西唱歌，我總會注意他的表情：垂下的睫毛閃射出光亮，一向剛毅的臉開始憂郁。歌聲微弱，有些嘶啞，像是哭了好久終于開口說話一樣，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像來自他的喉嚨，而像來自遠方的召喚。那發(fā)顫的嗓音，如密林中毛茸茸的小動物在舔傷口；忽然加大力度，又如一棵大樹阻擋不住寒風，最終難免轟然倒下，因為知道結局，情緒反而轉(zhuǎn)向豪放亢奮，調(diào)子越拔越高，唱得發(fā)不出聲，卻仍然張著嘴，失聲，掙脫，以至哽咽。走在大山里，聽到這樣的歌是要掉淚的。

荒野的呼喚，喚醒了我身體里野性的力量，我想在錯給搭個木屋，在那里，像扎西那樣去歌唱。

我的木屋本來想建在錯給。錯給屬于西藏龍溪村，村里有67戶，談了好多天，就是談不下來。無奈之下，我們又在卡瓦格博峰腳下找到一個叫甲應的小村。

去甲應的途中遇到一個獵人，蹲在大石頭上，一邊說話一邊揮刀。扎西跟他談什么我也聽不懂，只見他遞給我一壺青稞酒，沒有杯子，于是我一嘴他一嘴，含笑對飲。要動身了，他幫我背包，我說不用，他硬搶了過去。這個老男孩叫勇錯，是甲應村人。聽說我們要建木屋，勇錯說，好的嘎。

甲應只有四戶人家，喊一聲就行，每戶出一個男人，就組成了施工隊。

勇錯是獵人，一把刀不離身，我想起了曾經(jīng)教過我打獵的酒鬼獵人平措。

平措教給我的上山第一課是口水洗臉：吸一口水，仰起脖子，“呼嚕呼?！笔冢孪螂p掌，再捧到臉上去。這樣既節(jié)約用水，臉也不感覺冷。洗完臉，我去拿槍，平措擺手：“那是防身用的?！痹谄酱肟磥?，打獵用槍的都是年輕人，還不懂得如何跟大山打交道。他說：“等，要等，懂嗎？”說著拿過一圈鐵絲，舉到空中，圈住我的臉：“打獵就用這個！”

等我跟著平措站在云端遙望大山，立刻傻眼，這山也太大了！云影移過森林，色彩深淺不一，平措向我比劃，哪里到哪里有路。山路分兩種，一種是人走的，另一種是獸走的。人走的尚且難以辨認，獸走的更全是灌木間的縫隙，亂糟糟如毛細血管。我們早就迷失方向，平措還得清理出野雞、山羊、鹿子、狐貍和熊的獸路。這很重要，它關系到套子的種類、大小和高度。平措抽煙皺眉表情嚴肅，他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平措，要下多少套子??？”

“幾百個吧?！?/p>

“幾百個？！”

“是哦，現(xiàn)在少了，冬天下幾千?！?/p>

他的埋伏圈非常之大，全都布置好了，天也快黑了。坐在巨石上，平措摸出了酒壺，在翻滾的晚霞里，他一邊喝酒，一邊揉著腳，像一只蜘蛛織好了羅網(wǎng)，露出欣慰的笑容。

別人上山帶水，他帶的是酒，20天喝掉五十多斤。他側(cè)臥著，拳頭支住腦袋，我和他“兩人對酌篝火旺，一杯一杯復一杯?！焙苡泄棚L。

聽著風聲，我心里不踏實，問他 ：“平措，你怎么知道獵物落網(wǎng)了？”

平措閉上眼睛，一指腦袋：“做夢?！?/p>

“做夢？”

“嗯，會夢到哩。”

夢到便去取，這也太詩意了。平措告訴我們，有一次夢到白鴿困在網(wǎng)里，結果抓到二十多只野雞；還有一次夢到被追趕的梅花鹿不停回頭看他，結果有三只麂子落網(wǎng)……真的哩。

平措曾用一把鋤頭護送我們過懸崖，就像現(xiàn)在勇錯正帶著刀領我們到神山腳下選址。

從甲應往東，走過大草壩，左轉(zhuǎn)進入峽谷，再沿著冰川往上，就到了神山腳下。我們只有一個要求：正對卡瓦格博。希望神與人之間，只有一個小木屋，推開門窗，卷起千堆雪，一時多少感慨。

勇錯帶我們爬懸崖，土是松的，一抓就散，爬到中途冒了一身冷汗，身下亂石如刀海。卡瓦格博發(fā)育出的冰川名叫“共森龍巴”，聽著像只巨獸。冰川是活著的，是一條河，與一般的河不同，上層是亂石，下層是流水，水抬石頭走。勇錯選的地方就在河道轉(zhuǎn)彎處，冰川在這兒突然轉(zhuǎn)了個身，甩出一座尖峰。

勇錯一邊揮刀一邊說：這里這里。我們轉(zhuǎn)了一圈，視野極開闊。他微笑著說 ：“巖羊走到這里會摔下去，不是站不穩(wěn)，是被美景給害了。”聽得我們笑起來。

勇錯問：“為什么木屋要取名字，還要刻那么多人名？”我答 ：“木屋叫‘永無鄉(xiāng)’，是個姑娘取的，她寫過一首詩歌，想建一個叫永無鄉(xiāng)的小鎮(zhèn)，那里純潔無瑕，是個永遠年輕的地方?！?/p>

“永無鄉(xiāng)，永無鄉(xiāng)?！庇洛e念著，我說 ：“就是永遠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彼f：“不好，故鄉(xiāng)一直在呀，早就在嘎，怎么回不去了呢。故鄉(xiāng)是天堂，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蔽艺f：“大哥，您是在天堂啊，可我們回不去了?！?/p>

“那人名呢？”

“都是朋友。我們來建木屋，他們投錢表示支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愿。以后會來看的。”

“唔唔，”勇錯說，“那要搭個爐子，燒柴火，好住?！?/p>

這個“永無鄉(xiāng)”施工隊，除了勇錯還有三個工人，一個愛唱歌，一個有力氣，還有一個是木匠。我最喜歡那個木匠，他是全村唯一的手藝人，刻名字的木板全是他弄的。他總是沉默寡言，但對事物的觀察能力令人驚訝，選建木屋的木材時，他站在樹下看一看：“這根不行，空了嘎。”我上去敲了敲：“實心的呀，還枝繁葉茂呢?！彼恍Γ秒婁徱淮蜷_，真是空心的。我覺得他是個藝術家。他負責刻名字，卻不認識漢字，扎西先用筆寫好字，他當畫來雕刻，汗珠從鼻尖滴到木板上，他吃了一驚，輕輕擦拭，很愛惜的樣子。

2013年9月9日，木屋眼看就要建好，再有一天就封頂，勇錯提前回去殺羊，準備唱歌跳舞歡慶完工。他問我要不要穿藏裝，我說不用了，渾身木屑有男人味。

就在這一天，我們被抓了。

問題出在神山腳下的地方歸屬，這是個歷史遺留問題，緊挨的兩個村，卻涉及昌都和林芝兩個地區(qū)，請看地址信息：

西藏 林芝地區(qū) 察隅縣 察瓦龍鄉(xiāng) 龍普村

西藏 昌都地區(qū) 左貢縣 碧土鄉(xiāng) 龍溪村

關于這片土地，龍普村和龍溪村一向有爭議。甲應屬于山下的龍普村，村民誤以為我們是龍溪村的，要建木屋搶地盤。我們只顧浪漫，一不小心引起了“地方?jīng)_突”，甚至驚動了林芝和昌都兩個地區(qū)的政府。察瓦龍鄉(xiāng)書記和碧土鄉(xiāng)鄉(xiāng)長親自上山，將我們一舉抓獲，還沒收了身份證和相機。我們和書記討論到深夜，從2009年到錯給，說到今年辭職搭木屋。面對務實的藏族書記講述一個浪漫的夢幻，自己都覺得荒謬。書記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熱愛神山，我們是歡迎的，可你們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他把身份證和相機還給我們，說：“朋友，回去吧?！?/p>

木屋被拆掉了。2014年，我們決定在云南這邊選址再建，于是到了迪慶州德欽縣佛山鄉(xiāng)魯瓦大隊瑞瓦村。木屋的面積規(guī)劃是30平方米左右，兩層四個房間。

我和魯瓦大隊隊長是朋友，2010年相識時，他不到30歲，長得五大三粗，卻是一張娃娃臉，愛笑。

今年因為修村公路，他來過扎西家。圍坐聊天，趁嫂子不在，他笑著對我說：“你把扎西寫得好帥，那么多情人?！?/p>

“你看過？”

“你的微信朋友圈有我嘎?！?/p>

他說：“你的想法非常好，旅游帶動特產(chǎn)，把我們的人也寫得好，那個酒鬼獵人，就是那個樣！”頭一次被藏族兄弟稱贊，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讀過我的文章，又一起喝過酒，隊長對我們建木屋采取了力挺的態(tài)度，甚至比我還著急，一碰到就問 ：“怎么還不開工，500塊，我也要當業(yè)主！”（我們計劃發(fā)起眾籌：500塊做雪山木屋的“業(yè)主”）有兩次，說著說著就要掏錢。我勸他別著急，他不高興了：“我也有心愿嘎?！?/p>

隊長這人很有意思，喜歡把事搞出動靜，去年的魯瓦勞模大會，他搞成了文藝聯(lián)歡，還錄了光盤分發(fā)到各戶。光盤我在扎西家看過，好家伙，請了各路明星，最絕的是，他還請了位山歌女王，是個藏族老媽媽，多少粉也蓋不住皺紋，她一開口，音量頓時擴大好幾倍，第一聲就使我腦袋轉(zhuǎn)了幾圈，不自覺地用目光掃屋頂——扎西的房子是木質(zhì)結構，感覺在掉木屑。老人從深山來，平時也不用話筒，這么一喊，像是把人拋向了半空，星星都抖了。

隊長說這個文藝聯(lián)歡連西藏昌都的人都開車過來看，干部群眾從下午鬧到深夜。他自己掏了不少錢，就是為了讓大家有個響動。每個村都必須出節(jié)目，明星與村民同臺演出，水乳交融，喊聲一片。

隊長辦事風風火火，按理建木屋這事兒我們得求著他蓋章，他倒好，放下我們的電話，直接開車把章帶過來了。我現(xiàn)在都怕見他了，怕他問：“怎么還不開工，500塊，我也要當業(yè)主！”

跑通木屋的所有手續(xù)，我們發(fā)起眾籌：500塊，做雪山木屋“業(yè)主”！大家共同擁有使用木屋的權利，產(chǎn)權則歸屬瑞瓦村。建木屋剩下的錢用來補種樹苗，給村里老人過年，給孩子們做個兒童圖書館……

2013年離開甲應的時候，想給勇錯的孩子留幾句話?？纯此?，又看看他兒子，不知道說什么好。勇錯打獵多年，依然一貧如洗。

“勇錯大哥，”我說，“孩子要讀書！”他走進里屋，拿出一個筆記本，是一個報社記者留下的，上面有一行字：“讀好書后，出門看世界。若到了湖南，記得找朱叔叔！”

深山的夜晚，火焰照亮了這些字，山之大，人之遠，我們和那個記者一樣，有著相同的祝愿。

在這個世上，應該一直留有一個地方，讓自己還能做夢、還肯去愛。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里，不知道會做什么夢，不知道如何愛，也不知能愛多久，只是努力尋找。也許永遠都找不到、回不去，可這種尋找，就是我們的“永無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