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一本旅游雜志,最有趣之處在于從各方受眾獲得反饋;在這之中,有兩位朋友對旅游的見解讓我受益極大,而他們不約而同都說到了“自在”這兩個字。第一位朋友拿著本刊2013年8月號的《巴西,生活在未來》一文向我抱怨,其中介紹“里約熱內盧貧民窟的昨日與今天”的部分不合其口味。“我不喜歡這樣的報道,”他告訴我,“更不會去這樣的地方旅游,一想到貧民窟我就覺得不自在?!憋@然,那一組在我們眼中頗具沖擊力的圖片和文字遠不符合這位朋友對“旅游”的認知。在他看來,那個滿目蒼夷的地域在物理上和精神上都會給人帶來極大困擾;而旅游的目的,原本恰恰是避開形形色色的不愉悅、不美好,擺脫困擾才能尋得自在。另一位朋友則是我們的聽眾。聽完我在一次報告會上對現(xiàn)代科技在旅游行業(yè)中應用的介紹,他在會后的提問環(huán)節(jié)表達了不同意見:“我去旅游的時候,會刻意不用各種高科技產品;電子地圖、手機導航之類的工具雖能給人帶來方便,但卻消除了旅途的陌生感和神秘感,讓行程變得平淡乏味了。我不帶這些東西,反而覺得更自在?!彪m然都用到了“自在”這個詞,但這兩位朋友要表達的意思也許倒是恰相反對的——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代表了兩類截然不同的旅游觀念。
對第一類旅游者來說,所謂“自在”是指免于各種麻煩、困擾的自由。心理學家告訴我們,這樣的旅游觀念體現(xiàn)了“對回歸母體的渴望”:理想的行程一定要舒適、不費力,人借此遠離紛亂嘈雜的日常生活,在令人愉悅的環(huán)境中獲得可貴的調養(yǎng)、恢復,一切都宛如胎兒在子宮中那溫暖而無拘束的時刻。而在另一類旅游者看來,最可貴的自在感來自事物的未知性;我們在旅程中,從日常世界的平庸熟稔中解放出來,發(fā)現(xiàn)和探索世界的未知深度。要是旅途中一切全都循規(guī)蹈矩,與之前的預料恰相吻合,那未免就失去出門遠行的意義了。這樣的旅游者絲毫沒有“對回歸母體的渴望”,恰恰相反,他們認為只有在最陌生、最奇異之處才能擺脫一切羈絆,尋回真正的自我。
若是生在古代中國,第一類人可能偏愛“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的恬適意境;第二類人大概則推崇“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的壯闊與蒼涼。而在今天,秉持這兩種觀念的旅游者幾乎形成了針鋒相對的兩個陣營,平時我們也免不了聽到他們之間的相互譏誚。一方奚落對方只求安逸:“像那樣出門旅游,不如找個安靜地方去釣魚?!倍晦陕涞娜艘膊环負簦骸奥糜斡植皇侨タ嘈?,你們整天標榜‘苦旅,不過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歷練罷了?!?/p>
而其實在更多的時候,旅游者往往同時身處這兩個“陣營”中:在旅途中,我們既是最不受羈絆者,又是最不自由者,這里的解放不羈與窘迫不適都來自陌生的環(huán)境對我們的沖擊和塑造。因此,也許旅程中還有另一種“自在”值得我們尋思:無論是“尋求安逸”還是“探索未知”,旅游者關注的都是自我在游歷過程中的轉變。壞的旅程令人狹隘、傲慢、局促;好的旅程則讓我們展現(xiàn)出遠超以往的趣味、豐富和敏銳。《中國國家旅游》雜志也始終致力于發(fā)掘旅程中的這種轉化性力量:一個有趣、豐富而敏銳的旅游者,是更自在、更美好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