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1
米米覺得自己就是撿來的了。米米曾聽媽講起過韓希希的身世,韓希希是她家的一個遠方親戚,個高、皮膚黑得像從煤礦里撈出來似的。韓希希的爸媽卻白得要死,所以大家伙私底下都說她是領養(yǎng)的。韓希希就是從別人家那里抱來的,米米媽頂著一頭烏黑的爆炸頭,得出了圣旨一般的結論。你怎么知道?米米那時候還小,眨巴著她那清澈的眼睛問。我在場呀。米米媽說,剛抱來的時候,她媽什么都不懂,好些事情還都是靠我提醒的。米米媽說的時候,頗為神氣。要我說呀,她家是對她好過了頭。那么丁點的小孩,還給她吃牛奶,她爸天天都去奶牛場,提著一個大桶,走進走出的。吃什么養(yǎng)不活哦。米米后來才知道,1983年的牛奶是多么的金貴。
米米媽說這話的時候并不知道大院里也流傳著一種說法,是關于她家米米的。米米,米米,沒爹又沒娘,米米,米米,撿來的娃兒。米米出了門,聽到一幫小孩子圍著她叫,其中幾個男孩子還沖她扮鬼臉。米米開始跑回家,邊跑邊喊,媽——。米米媽就從屋子里探出腦袋來,叫魂啊,叫這么響。但她一得知是有人在瞎掰米米的身世,就趕緊罵開了,是哪個人這么缺德,說我米米是撿來的。我生米米的時候,她爸看見了,她外婆看見了,我們全家都看見了。從手術室出來,那是多大一攤血。誰要是欺負她沒了爸,小心他魂魄半夜到你家來索了你。
大概是死人比活人能耐,從此果然沒了那些雜碎聲,大院里的人怕鬼,更怕鬼把自己的孩子給拖了去。米米媽得了勢,那幾日走路腰正了,脖子也直了。米米媽不曉得,勝利有兩種,一種是明里的,還有一種是暗里的。米米媽在明里打了場漂亮仗,可這也不影響小孩們在暗里偷偷地打探消息。
米米,你到底是不是撿來的?幾個娃娃聚在一起問米米,他們的眼神是好奇的,更帶著不容你質疑的關懷。這關懷大大不同于之前的嘲諷,溫暖得米米不得不隔幾天就重復一遍,我是我媽生的,我媽生我留了好大一攤血哩。說得米米自己都煩了,卻仍是要說。慢慢地,米米覺得那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朋友們的問題越來越刁鉆,也越來越符合邏輯。
比如有一次,他們問米米,為什么你媽的眼睛那么小,而你的眼睛卻那么大?米米回答地脆生生的,那是因為她像她爸。幸好伙伴們沒怎么關心米米爸,米米爸是一張黑白相框,掛在米米家的客廳里頭。米米爸的眼睛更小,小得像顆綠豆,米米知道他的外號“綠豆眼”就是這么得來的。但是朋友們既不清楚米米爸的模樣,也不曉得“綠豆眼”這個稱號,所以這個問題就這樣打哈哈過去了。還有一次,他們告訴米米,女人老了,是生不出孩子的。那又怎樣?米米挺頂真。你想,你媽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你才多大啊。米米便不作聲了,她曾看到米米媽那蓬烏黑的頭發(fā)下有幾根銀白色的頭發(fā),米米猜想那是被染發(fā)劑遺漏的。
伙伴的問題越來越多,米米就很苦惱。米米曾想過用生氣來抗議,可她拉不下臉面。他們可是朋友呀,而且能引起朋友興趣的也就那么幾件事。誰誰誰偷雞蛋啦,誰誰誰砸了別人家的窗子啦,盡管當事人死不承認,但大伙還是有事沒事地說一句,像是提醒那些做錯事的休想翻身。這些事,米米也是參與的,所以她也就任由誰誰誰有事沒事地提醒她,米米有多么不像米米媽。然后,米米便一甩小辮子說,我就是我媽生的,我媽生我留了好大一攤血哩。米米的形象就在那一剎那被固定了,灑脫且不厭其煩。
其實,灑不灑脫只有米米自己知曉。米米看媽,媽是小眼,大嘴,塌鼻梁,米米看爸,爸整張臉都跟柿餅似的壓在了一張相片上,小眼,小嘴,鼻梁倒是不塌的,可也不挺。米米再看鏡子里的自己,大眼,小嘴,鼻子好端端地立在那里,末梢還往上翹。米米嘆一口氣,她想起了韓希希,那個個高、皮膚黝黑的女孩,她還想到韓希希的爸媽白生生的臉。這時,米米媽的聲音便如同播報器般準點響起,韓希希就是從別人家那里抱來的。米米又嘆一口氣,她在想她是不是第二個韓希希。
關于煩惱,米米只跟米米媽講過一次。米米媽一聽,氣就從腹部直提到了喉嚨口。是哪個天煞的又跟你亂講,我這就去找他,看他還敢不敢再嚼舌頭。米米說沒有人,米米是講義氣的,她不能隨便就把朋友給賣了。米米媽不信,她非要揪出個底細來不可。米米最后只好說是她自個兒琢磨出來的。她的原話是這樣的,媽,你看你眼睛那么小,爸的眼睛也那么小,可我的眼睛怎就那么大呢?米米媽沉靜了,好半天,她才說,你像的是你爺爺,這叫隔代遺傳。然而,米米媽的沉默卻是經(jīng)常了,她習慣看看米米,又看看相片,再是一陣沉默。后來米米回憶,米米媽就是那時對她起的變化。
這些都是我從小姨那聽來的。小姨是我媽的妹妹,她孤身一人住在倉州的某幢樓房里,我偶爾會去看她。她丈夫在好多年前出了國,此后便沒了音訊。男人的大姐便是米米媽,換句話說,我的小姨就是米米的小姑。后來呢?我問小姨。后來,小姨頓了頓說,米米就不再問她媽了,轉而問起了我。這點,我完全相信,小姨是個極其溫柔的女人,她能叫一杯涼水都變得溫吞吞的。
我的腦子里就蹭出那個甩著辮子的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地糾纏著小姨,告訴她所謂的真相。她不斷地搜羅朋友們提出的問題,在心里嚼爛了,再吐出來丟給小姨。為什么我長得不像我媽?為什么媽那么老了,還能生下我?那么多的為什么,小姨哪里能招架得住,她唯有不停地安撫她,別東想西想了,你是你媽親生的。真的嗎?米米瞪圓了眼睛,等待更強大的肯定。真的,米米聽到她想要的答案,便安心地離開了。然而,過一陣子,她又會來,且?guī)е嗟膯栴}。
這摞問題里,其中一個,倒是我沒想到的,那就是米米媽開始扭米米。不可否認,這里面肯定是有喜愛的成分,誰家爸媽不扭幾下孩子表示親昵啊。但是,米米媽似乎是過了,當小姨看到米米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時,她不知道怎樣才會是善意的解讀。而我也同樣想象不出,米米是帶著怎樣的心情跟小姨訴說的。是委屈,是疑惑,抑或是憎恨?我所不知道的米米就突兀地呈現(xiàn)在我所固有的經(jīng)驗里。
印象里,米米是個扎著小辮的執(zhí)拗姑娘,也是留著童發(fā)的五六歲孩子。那時,我也才不過七八歲大,在小姨家見到了她。我約她一起玩,我叫橙子,可以吃的那個橙子,你呢?米米,我叫米米,她甜甜一笑,一點兒也沒有見生人的拘泥。她笑起來很美,大大的眼睛里摻雜著黃褐色,同她略微曲卷的淡黃色童發(fā)十分協(xié)調地湊在一起,活像一個混血兒。她的嘴巴也好看,小小的,卻飽滿地勾勒出紅潤的曲線。endprint
后來,母親告訴我,米米是撿來的。怎么會?我心里不禁掠過一絲憂傷,我不相信這樣漂亮的孩子有如此不幸的過往。但我又寧愿相信她是撿來的,我不喜歡她媽,那個頂著爆炸頭的塌鼻子女人。這討厭有些沒來由,她并沒有招惹到我什么,我想這很有可能是我的潛意識否定了她作為米米媽的存在。她是不配做天使的媽的。那天以后,我便盼著能再見上米米一面,然而米米卻消失了,她總是同我去小姨家的時間交錯開,如同一條小魚輕易地從我的攔截處溜走。她的模樣就是那時在我腦袋里生了根,再也無法抹去。
2
大三那年,我在徐錦路的一家單位實習。徐錦路離小姨家僅有一條路相隔,加上我除了文印、打掃衛(wèi)生等雜務外,也沒什么事可干,所以那段日子我便去得特別勤。
事實上,我去小姨家還有一個原因,實習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似乎是看上了我,時不時地跟我套近乎。同大多數(shù)中年男人一樣,主任方臉、粗腿。一襲深色套裝早已遮擋不住他日益發(fā)福的身體,他的肚子向外凸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弧形。我可以想象,在那套裝底下掩藏著的令人作嘔的褶皺,自上而下一圈又一圈地排列。
他的做法簡單而直接,小橙啊,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問我,千萬別客氣。說完,他擠出標志性的笑容,一副略微發(fā)黃的假牙袒露在我面前。最后一次,他索性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從鎖骨處慢慢游移至V字領口的那片凹陷。如果不是因為他手粗糙的肉感碰觸了我敏感的神經(jīng),如果不是我敏感的神經(jīng)又轉而想到了他可憎的臉、腿以及腫大的肚子,我斷不會貿然地推開他,并驚恐地跑出辦公室。
這一跑,也使得我的實習基本宣告結束。第二天我被告知,我手頭的工作已轉交給了別人。那是和我一同實習的另一個女孩,她有些錯愕,隨即是一陣按捺不住的驚喜,我看到她長滿雀斑的臉,因興奮而抽搐個不停。她替代了我,成了那胖主任的跟班。在之后的日子里,她迅速積累了許許多多我所不曾學到的經(jīng)驗,當然也包括陪那個胖主任睡覺,我則接手了她之前的勤雜工作。我想,我在這里已不可能有所發(fā)展,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換其他單位。
原則上,學校是不同意換實習單位的。單位是學校指定的,相當于掛靠點,如果我要調動,就必須說出那件令人難堪的事??墒?,我手頭并沒有證據(jù)。何況我想,即便換了單位,也很難保證沒有那樣的人。這件事,我誰也沒有告訴,我怕爸媽會因此而擔心我,或者上那家單位去鬧,生出事端來。但這并不代表我能淡然地看待這個問題,當我手握一把破掃帚清掃著紙屑、煙蒂、空瓶子時,我真想問問我這三年來學的專業(yè)知識到底他媽的有什么用。這個時候,我就想去小姨家,看看她那張爬上些許皺紋卻異常恬靜的臉。
小姨所住的樓房蓋于七十年代末期,土灰的墻面上陡然冒出了許多斑駁的黑點,臟兮兮的。在狹窄、陰暗的過道里,我碰到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細胳膊、細腿,還有一個比胳膊、腿更纖細的腰,把上、下半身橫著割裂開來。她經(jīng)過我邊上的時候,小腰咯吱扭動,散發(fā)出青春的美感,我?guī)缀跸胍矝]想就叫出聲來,米米。女孩停了下來,在擁擠的過道里她不費力地轉身,并斜睨著看我。是米米嗎?我又追問了句,心里卻認定她就是米米了。
從我們最近那次見面推算起,我和米米至少也有十年沒見了。十年前,米米還是個留有淡黃色童發(fā)的孩童,那些曾經(jīng)卷曲的頭發(fā)如今被綁在后腦勺,面湯似的直落下來。那我又何以斷定她就是米米呢?我想,那就是女人的直覺,關鍵時刻,它絕對不會遜于一只專業(yè)偵查的狗。
她開了口,你是?她的回答叫我既高興又難過。我高興的是,盡管她把問題踢回給了我,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她承認了自己就是米米。我難過的是,她沒有像我牢牢記住她那樣地記得我,她完完全全把我給忘了,連同那段兒時的記憶。不過很快,我就從這種情緒中抽離出來,我注意到她依舊黃褐色的眼睛,清澈中混雜著一股子迷離。我告訴她我是橙子,可以吃的那個橙子。她啊了一聲,仿佛想起了什么,小巧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很好看的O形。
我們互相寒暄了幾句。我悸動的內心顯然不愿只跟她停留在表層的接觸,但卻又無可奈何,因為過長的時間同變異的環(huán)境都導致我們無法深談。幾分鐘后,米米說她必須得走了,她還要趕下一場點。我就站在狹小的樓道里,望著她的背影,一點一點變小,終于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我仍然站定,直到兩條發(fā)麻的腿提醒我,我才驚覺自己站立了好久。
事后,我反復回味那次極短的交談。米米告訴我她快要考大學了,還問我大學生活有沒有趣,要注意些什么。其實,米米所說的我都清楚。這十年來,我通過小姨,不斷地把有關米米的情況輸送到我的腦袋里,我知道她高三了,且成績不錯。但我仍一遍遍咀嚼她說的話,一經(jīng)她豐盈的嘴唇后,散發(fā)出淡淡的柚子葉的清香。我想,我是太想念她,也太久沒見她了。
七月,實習快要結束,我收拾行囊準備回校?;厝デ埃矣秩チ颂诵∫碳?。在那個狹長的猶如蠶繭的通道里,我走走停停,期望能再遇見她一次。這個愿望,在我推開小姨家門時落了空,小姨家空蕩蕩的,除了堆積著的老式木箱、老式櫥柜和老式床榻。小姨就坐在這一堆老式中,像一粒抖落在上面的塵埃,自然而又不那么重要。
小姨告訴我,米米工作了,米米沒有考上大學。我聽過很多考場失手的故事,這中間得睡不著覺,及至正式考試時,任憑他怎么用勁,兩只眼皮還是耷拉下來。自然,他考砸了,只上了專科的分數(shù)線。要知道,平時的模擬考,他的分數(shù)足以上清華、北大。然而,我還是忍不住為米米唏噓,我所了解的米米如若正常發(fā)揮,上個重點線還是不成問題的。
可接下來小姨的話卻叫我不知說什么才好。與其說米米是沒考上大學,毋寧說她是根本沒去上大學。小姨說,米米的志愿單上填報的是倉州商學院,那是市區(qū)內唯一的大學,頂多算個三流學校。等到成績公布,米米的分數(shù)大大超過了投檔線,可她最終也沒拿著錄取通知書走進商學院的大門。米米在一家超市做了收銀員,邊上班邊讀夜校。
我的頭腦中就跳出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她瞇著眼睛問我大學生活有沒有趣,還有哪些注意事項。我篤定這是米米媽的主意,我怎么都想不出那個瞇著眼睛瞅我的米米,會親手斷送自己的大學夢。小姨的靜默更證實了我的想法,那一刻,我恨不得好好問問那個頂著爆炸頭的塌鼻子女人,她有什么權利這么做?難道就因為米米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小姨說,米米早就不問她的身世了。她就像是對此沒了興致,又或者是明知問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死了心。我說,這下好了,明擺著的事,沒有哪個親媽會讓女兒輟學。小姨搖搖頭,米米媽也有她的苦衷啊。然后,她開始敘述一個冗長的故事。在她緩慢的節(jié)奏行進中,我知道米米戀愛了,對象是個美籍男人。endprint
小姨沒見過那男人,但從米米的描述中,小姨在腦海里勾畫出男人的大致輪廓,身材魁梧、金發(fā)碧眼,說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米米說,他們是放學路上碰到的。他當時駕一輛銀白色跑車,就連不太懂車的米米也認得,車牌上方簡易風車似的三根叉叉代表的是奔馳。后來米米回憶,他們就是命里注定的。否則那車好好地在通車道上跑著,怎么就撞翻了護欄,斜開到自行車道,又把正騎車的米米給撞倒了呢。幸虧男人剎車及時,米米只是腿部受了點輕傷。男人堅持要送米米去醫(yī)院,一來二去,他們便好上了。
這點,我完全相信。我要是男人,也會愛上米米,愛她黃褐色的眼睛,也愛她垂落到肩膀的一頭油亮的淡黃色長發(fā)。那時候,米米媽給米米配置了一個手機,方便米米和她聯(lián)系。她沒料到,手機竟成了米米和那男人的傳情工具。米米媽只曉得米米被撞了,然而是誰撞的、撞后怎么處理的,她一概不知。對于這件事,米米媽的觀點是,米米太嫩了,要換了她,保準好好敲他一筆。米米媽做夢也沒想到,竹杠沒敲成,連女兒也給搭進去了。
米米和男人的來往大約在三個月后,被米米媽發(fā)現(xiàn)了。這個塌鼻子女人的憤怒可想而知,她氣米米和男人交往,更氣米米居然學會了背著她。她發(fā)了瘋似的警告米米,停止和那男人的一切往來,并沒收了她的手機。那段日子,米米上學、放學,都由米米媽負責接送,米米徹底失去了自由、乃至信任。
我可以理解米米媽當時被欺騙后的心情,尤其是作為一個養(yǎng)母,害怕被背叛、被拋棄的無助。兩年前,我從小姨處得悉,那個個高、皮膚黑的韓希希結婚了。婚后,她再沒回到曾經(jīng)給予她第二次生命的住處。她的養(yǎng)父母只好在舊相片里憑吊過去的記憶,回顧著自己如何跑大老遠為她取牛奶、如何給她換尿布、如何教會她走出人生的第一步……韓希希如果能回家一趟,她定會為自己所做的懺悔。她養(yǎng)父母曾經(jīng)白皙的臉因為過多地負擔了歲月的痕跡,變得滿是疙瘩和斑點。
我還想到,米米媽簡直是在絕自己的后路。恨透了她的米米,將來還會對她盡子女的義務嗎?這樣一想,我對米米媽的恨意也減少了些。我不贊同人們把領養(yǎng)當作一種投資,太多的人領養(yǎng)孩子,為的是自己年老以后有所依靠。誠然,這是緊要的生計問題。但我更認同這是一種雙向的情感交流。所以,僅憑多年的情感付出,這些養(yǎng)父母們就該得到應有的贍養(yǎng)和尊重。
我為米米媽,也為米米悲哀。米米媽一再強調她禁閉米米,為的是防止她過早地涉足戀愛,她是在保護米米。但對于取締米米上大學一事,她一直無法給出個合理的解釋。事實上,我和小姨都清楚,米米媽的做法無非是在懼怕。她懼怕米米長成一只鳥,一旦羽翼豐滿,就可以隨意抖動翅膀,從她身邊飛走。
然而,不僅米米沒想到,就連我也差點被蒙混過去。導致米米媽發(fā)覺米米情事的,并不是她的手機,而是她所信賴的小姨。當米米把自己的懵懂訴諸小姨時,小姨滿是驚恐,她唯恐米米被男人欺負了去。轉而,她又把這種恐慌轉達給了米米媽。小姨對米米的關心,完全發(fā)自內心,可她忘了米米媽的那層特殊身份。結果,米米和那男人斷了,可書也沒得念了。小姨很自責,且壓在心底,不輕易露出來。
我無法揣測小姨出于何種原因才告訴的我,但它們確實很好地轉移了我的視線。我不再為實習的事惴惴不安,和米米相比,我有一雙愛我的父母,還有可讀書的地兒。我想,實習不過是人生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站,過了,前頭便是一片天。想著想著,我的心里便投射出一道長長的影線,米米就站在線的那頭。黑暗中,我問米米,過不過得了她的那個站頭?
3
大學畢業(yè)后,我順利地進入一家外企公司,工作的紛雜叫我在好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再去小姨家。兩年多以后,當我立在這幢灰色的建筑物下仰頭看它,我甚至于有些不認識它了。我覺得這樣的自己是可笑的。因為當我踏上水泥鋪就的臺階,吃力地登上一層樓再一層樓時,我發(fā)覺其實它還是它,過道依舊擁擠,墻面仍舊骯臟。它一點兒也沒有變,那么它之于我又為什么變得陌生了呢?
想到這里,我沒有繼續(xù)向前。我在樓梯的轉角處坐下,認真地回顧了過去的兩年。我想,如果我的人生有個分水嶺,那就是從這兩年開始的。兩年來,我學會了應酬,學會了喝酒,偶爾睡不著覺時還會喝上幾杯。當然,這些都比不上我懷有個小生命來得震撼。
對方是公司的副經(jīng)理,有老婆,還有個女兒。往后的日子,我再回頭看這段戀情,不免會想起那個身材臃腫的主任。從本質上講,他和胖主任并無二樣,同樣中年,同樣有家室,同樣借手頭的權力施展淫威。但是我卻著了魔地喜歡他,只因為他姣好的身材、不凡的談吐以及若有若無的溫柔。
假若我早一點看清其本質,絕不會陷得那么深。直至我懷了孕,一切急遽轉風,如同某棟大樓在一夜間轟然倒塌。他叫我把孩子打掉。這話純屬多余。我理解他的不易,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他所擁有的都是他一點一點奮斗出來的。所以,我壓根沒想過要這個孩子,就像我從沒奢望過他會離婚、再娶我。我知道這里頭牽涉到名譽,財產(chǎn)的分割,還有他的女兒,我是斗不過他們的。我又怎么可以生出一個沒有名分的孩子?
但是,當他平靜地要我打掉孩子時,我一下就清醒了過來,好似在一片混沌之中,忽地就被太陽這把利劍刺穿了。他叫我做掉人流,安心養(yǎng)好身子,公司那里他會打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還是喜歡我的,只要我點頭,我還可以再回到公司,再做他的情人。可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我不可能還做那個單純的夢,有他就能過活。我不年輕了,繼續(xù)下去,耗不起的不僅僅是受傷的身體。
我向公司遞了辭呈,并告訴家里人我要外出幾天。在他們以為我在外地的三天里,我去了醫(yī)院墮了胎。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我不愿多談。從醫(yī)院出來,我的身體還有些不適,然而我卻在疲憊中感受到了新生。我在醫(yī)院門口的十字路口徘徊了一會,我在想接下來該去哪里。然后,我就不自覺地走到了那幢土灰色的建筑前,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一方面,不知是否太久沒來的緣故,這幢曾經(jīng)如此熟稔的樓房竟變得生分了。另一方面,我極力搜尋來此而非回家的原因。我在樓梯口坐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天空的亮色漸漸淡下去了,我才找到所謂的緣由。我想,小姨被男人拋棄了,而我也被男人拋棄了。我能想象出透過小姨柔和的瞳孔所折射出的自己,是和她平等的。endprint
在天色完全暗下來前,我起身進了屋。第一次,我到小姨家卻沒有打探任何有關米米的事。我想,我累了,連自己的坎都跨不過。可是,米米卻自顧自地跳了出來。在桌頭擺放的一張紅色的帖子里,我看到沈米米三個大字,狂亂地飛舞在規(guī)整的囍字下方。米米要結婚了,偏偏是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時候,我?guī)缀跻种撇蛔刃牡募刀?。我看到沈米米三個大字幻化成了具象,她著一身紅嫁衣,坐在鏡子前任由化妝師給她描眉、梳妝,等待迎娶的隊伍盛贊她是多么的明艷動人。
巨大的失落感沖擊著我,以至于我懶得去問小姨,新郎是誰?做什么的?我想,新郎十有八九是IT精英,又或是吃鐵飯碗的公務員。我相信米米的擇偶水準,更相信米米媽骨子里的精明。我還想,我應當祝福米米,摒棄自己那上不了臺面的狹隘。能想到的我都想到了,可我就是沒猜著,米米嫁的竟是她的表哥沈正楠。
我怎么可能猜得著?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他在鍋爐廠的差事還是我爸托人給介紹的。他來過我家一次,那時我還上高中,看見一個滿臉大胡子的男人同爸坐在客廳里。他話不多,有些木訥,只一個勁地說謝謝,謝謝啊。他走后,我問爸他是誰?爸說是小姨那的親戚,幫忙弄了份工作,人家是來道謝的。那人便是沈正楠。
就算米米是圖他實誠,對她實心眼的好,他倆還有一層捅不破的關系,他和米米可是表兄妹啊。我以前說過小姨有個出國后沒了蹤影的丈夫,他的大姐就是米米媽。他在家排行老三,除大姐外,還有個二哥,也就是沈正楠的爸。我說我不信,怎么可能?小姨卻說,那是命里定好的,躲也躲不掉。
半年前,米米和表哥全家一同去祭奠祖宗。米米媽本來也一起去,偏偏出行前腰痛發(fā)作,只好叫米米代她前行。一路上,沈正楠少言寡語,全憑著米米,氣氛才不至于那么沉悶。沈建國看看米米,又看看兒子,動起了腦筋。沈建國是沈正楠的爸,總是比兒子多吃二十年的鹽,心眼也多長一個。米米的來歷,他是清楚的,眼下他要做的,就是一步步把路給鋪平。
掃墓回來,沈建國先征求兒子的意見,沈正楠欣然應允。沈正楠雖老實,但也不笨,這么好的姑娘給他,他高興都來不及。沈正楠他媽也樂意,她是看著米米長大的,曉得米米這樣好的姑娘不多見。何況,她早前就替兒子發(fā)愁,兒子那點工資和她家那四十平方的房子,到哪里去討個像樣的媳婦?
家里人說定了,沈建國決計去同姐姐商量。他想,姐姐那里總好說話。米米遲早要嫁出去,與其流了外人田,不如便宜自家人。所以,他跟米米媽一再強調,米米若是嫁到了外頭,很難保證還會念叨自己的媽。他最擔心的是米米,要是小妮子不同意,他就指著姐姐做工作。米米媽聽完弟弟的碎碎念,不吭一聲,半晌,她對弟弟說,她不嫁女兒。
沈建國肯定沒有想到姐姐會如此無情。一開始,他以為姐姐是嫌他家窮,又想姐姐多年獨自撫養(yǎng)孩子也不容易。于是,他拿出一本皺巴巴的存折,硬塞給了米米媽。米米媽翻開存折,盡是一行行密密匝匝的數(shù)字,她知道這是弟弟的工資卡。米米媽的眼光最后落到了一個數(shù)字上,五萬三千兩百塊。她笑了,我不嫁女兒,更不賣女兒,別說是五萬,就是一百萬,一千萬,我也不干。沈建國懂了,姐姐壓根兒沒打算讓米米結婚,她是要米米陪著她,守著她,還要在她百年后,連那個秘密一塊兒下葬。沈建國的勁兒就上來了,他說姐你等著。然后,米米媽就真的等來了一系列猝不及防的事。
這些都是米米講給小姨聽的,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名忠實的聽眾也曾出賣過她。你說我媽安的什么心哪,米米的腮幫子因為吸飽了氣,脹鼓鼓的。然后,米米就不再來了,她不知從哪里得知小姨泄密的事,她把小姨當成了她媽的同伙。
米米最后一次來,是在上個月。小姨說著指了指桌上的喜帖,她是來送這個的。我勸過她,可她全聽不進去,她是拿婚姻和我賭氣呀。小姨的眉頭緊蹙,掩飾不了滿肚子的自責。我說,小姨你也別多想了,或許米米喜歡她表哥呢,也很難說日后他們不會過上幸福的生活。小姨卻搖搖頭,這丫頭,我曉得得很,怎么可能會喜歡她的傻表哥。小姨又說,這事都怨沈建國,全是讓他給攪和的。
我這才知道為了兒子的婚姻大事,沈建國花了不少功夫。他先是找到米米,問她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米米自然想知道。爾后,他又使了個伎倆,說他可以幫米米,但相應的,米米也要答應他的要求。表面上,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他爸說如果米米是她姐的親生女,那他們就繼續(xù)做過去的好親戚,米米也可以釋然地盡份孝道;如若不是,米米就要和他兒子結婚。因為從血緣上講,他們已不是表兄妹,也就不存在什么近親結婚的說法。米米答應了。
調查的關鍵在于米米的出生證,過去這本證件一直被米米媽鎖在房間的抽屜里。沈建國趁他姐不在家,進了屋子,砸開了鎖,翻找出這張印有“領養(yǎng)”二字的出生證明。卑鄙,后來米米媽不斷跟小姨重復這個詞語,她隱藏近二十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竟出于窩里反。她半是哭半是告誡米米,她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保護米米。米米自然不吃這套,米米看透了她媽。米米覺得他媽就是一寫滿了虛偽、做作、自私的大字報,甚至想一輩子把米米綁在身邊,好伴她終老。米米媽沒得到半點原諒,便把一切歸咎于那個砸鎖的弟弟。她聲稱,要和弟弟決裂,并堅決反對米米嫁給沈正楠。
我猜想,要不是米米媽的固執(zhí),米米興許真不會嫁給她表哥。因為那僅僅是個口頭協(xié)議,米米完全可以反悔。所以最后,小姨總結米米的出嫁是賭她的氣,賭她媽的氣。對于小姨的說法,我只同意一半。誠然,米米嫁人有和小姨、她媽賭氣的成分,但還有大半?yún)s源于一場賭注。不知為什么,小姨講的時候,那個甩著辮子的米米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一遍遍地纏著小姨,求她透露有關她的身世。我還想起,那個扎著馬尾辮,細胳膊、細腿、細腰肢的米米,她已不再追問小姨,可這兩個影像卻驚人地重疊在一起。我想,米米雖是不問,心里卻依舊在意。及至表哥一家的出現(xiàn),米米索性豁了出去。她一定是被這個謎折騰夠了。
出門前,我回望了眼那張喜帖,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是訴說著她主人的一生被就此定格。我胸口一陣緊縮,先前腹部的疼痛又回來了。小姨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從木柜底下拿出張紙條,說是米米叫她交給我的。我打開,是一行娟秀的字跡:橙子,如果你能看到這張字條,希望能來參加我的婚禮。上面都寫了什么?小姨問,小姨從來就是個稱職的傳遞員。她叫我去參加婚禮,我邊撕紙條邊說。哦,小姨若有所思的樣子,那你去嗎?不去,我回答地很決絕,我可能要去外地,這陣子都不會回來。就不能緩一緩嗎?怎么說也是米米的婚事。小姨顯得很遺憾,事情到了這一步,她只求米米能順當?shù)匕鸦榻Y了。不,我必須得走,今晚就動身。我說著,出了她家的大門。endprint
4
獲悉小姨生病后,我急速從常余趕回倉州。常余到倉州的車程不過四小時,車才到站,淚水便已模糊了我的眼眶。我以為,常余的兩年,讓我忘了倉州的山、倉州的水,乃至倉州的人。然而,我錯了。當我腳踏在車站的柏油馬路上,故鄉(xiāng)的氣息就從底下這塊土地源源不斷地傳送至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倉州一切如舊,只是多了幾幢高樓,寬了幾條馬路,大街上好多露著白肚皮的女子招搖地走著。
小姨瘦了。兩塊顴骨高聳地立在扁平的臉頰上,使得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她平躺在醫(yī)院那張白色的病床上,就像是誤掉進海綿里的一滴水,隨時都會蒸發(fā)掉。小姨,我叫她,聲音還沒從喉嚨口出來,便已成了哭腔。小姨別過臉,極其緩慢,如果不是她還在動,我?guī)缀跻詾檫@是具標本。是橙子啊??吹贸?,小姨很高興,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來回兜了好幾圈,最后終于落定在我身后的矮個子男人上。
這是……小姨問著,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孫鵬,我電話里講起過的。我推搡了孫鵬下,他快步向前,喊了聲小姨。小姨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問我們什么時候結婚。我說,快了,還要請小姨去吃酒呢。小姨便不作聲了,那意思是,我恐怕是看不到了。接下來,是好長一陣死寂。
我想,如果不是小姨的一場病,我可能在短時間內都不會想到回家。倉州對于我來說,有著太多的痛楚,在這里我流掉了第一個孩子,也放手了我的第一段愛戀。兩年來,我進了常余一家培訓中心,用我還算順溜的英語換口飯吃。然后,我結識了孫鵬,他是得寶櫥柜廠的推銷員,三十出頭,本地人。我們很快走到了一起。他人不錯,前幾年因為工作耽誤了找對象。等到他的銷售業(yè)績占了全廠的三分之二,他才尋思談個朋友,可合適的女孩子早已嫁作他人婦,他就這樣被耽擱了。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缺個女友,而我又少個男伴,我們一拍即合。
我電話給家里人,說在常余處了對象,打算結婚后定居在那。爸媽對此很不理解,就像他們不理解兩年來為何只能在電話里見到女兒。我跟他們解釋,現(xiàn)在是過渡階段。孫鵬已經(jīng)脫離了櫥柜廠,準備伙同他那三分之二的銷售份額單干。我還說,這是頂緊要的關口,等孫鵬的事業(yè)有了起色,就把他們接到常余來住。對于我的計劃,爸媽不置可否,他們一個勁地叫我注意身體,別太操勞。又說,有空還是回來一趟,小姨她身體也不太好。
我的心就咯噔一聲往下掉,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放下電話,我對孫鵬說,我得回家看看,你也跟著去。孫鵬正在查上個月的賬本,他頭微抬,怎么了?出事了,我傻呆呆地看著他。那一刻,我才曉得小姨對我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我們在倉州市腫瘤醫(yī)院下車,爸媽在前,我中間,孫鵬殿后。媽說,小姨得的是食道癌,好幾天不進食了,靠打點滴吊著。媽這么一說,我就來氣。我說,媽,你怎么不早告訴我,難道你想讓我直奔追悼會?話剛出口,我便后悔了。一路上,我們誰都沒提起過死,我們是太害怕這個字眼,情愿裝傻充愣??晌覀冇之吘故乔宄模宄脽o法逃避這個問題。媽說,她也是被逼的,小姨死活不讓她告訴我。小姨說,死都要死了,來了也跟著受罪。我知道,小姨是怕我傷心。
我們都被小姨這事?lián)羲榱诵模灾劣跊]有人去關注孫鵬。按照常理,他是初次上我家,我爸媽肯定是要詢問他些事,把把關的??砂謰尦齽傄娒鏁r問了幾聲,后來都忙著去照顧小姨了。媽只有小姨一個妹妹,悲傷自不用多說。孫鵬啊,讓你見笑了,你來了也沒好好招待,盡叫你看這些事。媽說。孫鵬笑笑,自家人,客氣啥。聽得我心里一陣溫暖。
我們見到小姨,已是她住院的第四十七天。小姨心情格外好,還跟我們說東說西。媽說,前幾天小姨都說不出話來了,只能看到她喉部顫抖,骨碌碌、骨碌碌的。媽說的時候,淚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淌。真沒想到,你們還能趕上她再開口。媽的話里夾雜著一絲欣慰。其實,小姨說的一共也就沒幾句話。她說得很吃力,每發(fā)出一個音,就要用力地吸上幾口氣。我們叫她不要講了,留些力氣,她卻仍要講,執(zhí)拗得像個孩子。我想起一句古語,老人越活越像個孩子??尚∫滩挪贿^四十九歲呀。
到了半夜,我被一陣急促的呼吸聲驚動。我就臥在病床邊隨意搭放的家屬陪床上,趕忙開燈按鈴。值班的醫(yī)生和護士趕來了,他們忙活了一陣,總算平息了下去。醫(yī)生告訴我,這已是小姨的第三次搶救了。我謝過他們,轉而看小姨瘦削的小腿、手臂。由于多日沒吃飯,她的身子活像一副尸骨,上面緊貼著一層皮。然而眼睛卻是活絡的,還滋溜溜地轉。我說,小姨,你想說什么。她咿呀了幾聲,終究吐不出半個字來。她仍是看我,凹陷在兩個乒乓球似的框子里的眼睛像是要把我看穿了。我突然叫了起來,米米,是米米對嗎?小姨眼神里的光弱下去了,她費力地動了幾下腦袋,歪來扭去的,但看得出是豎直方向。
小姨沒有子女。如果說,她心頭有兩塊肉,那一定是我和米米?,F(xiàn)在,我回來了,可另一塊肉卻還沒影兒。小姨想在死前看看她的兩塊肉,僅此而已。這時候,那扎著小辮糾纏小姨的米米、那個賭氣嫁給表哥的米米又回來了,像是塵封多年的大門一下被打開了。這兩年來,我甚少談論倉州,電話里也多是問小姨近況如何。小姨也像是躲貓貓似的,故意不同我說起米米。我猜是米米到現(xiàn)在還在生她的氣,她也樂得避而不提。
我立刻撥通家里的號碼,電話那頭的媽還睡眼惺忪。怎么了,她生怕我說出那個字眼。我對著電話那頭叫,媽,你知道米米住在哪嗎?小姨想要見她。媽淡淡地說了句,別白費力氣了,米米是不會見你小姨的。我當下說不清那些爛眼的事,我只好同媽說,我知道隱情,我有把握叫得動米米。我想死者為大,小姨都要死了,米米有什么理由不去看望一個將死之人?何況,這個人是那么溫柔的小姨。即或小姨告密,其出發(fā)點也是為了米米??墒菋寘s說,我不曉得什么隱情不隱情,我只曉得米米跟一個老板跑了,你說上哪里去找她?
媽的話叫我好長一段時間都喘不過氣來,我在心里一次次重復,米米跑了,米米跟著老板跑了。天快亮之前,我梳理了下情緒。我安慰著自己,米米是個多聰敏、多漂亮的人哪,又豈會和那個平庸男人過一輩子。這樣一想,也就暢快了些。只是,我聽著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不知道怎樣才能遂了小姨的愿。endprint
上午八點,媽來了。媽先看了小姨,小姨閉著眼,看上去很平和。媽放心了,坐下,跟我講了整件事。我才知道小姨剛住院的那陣子,米米媽來探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女娃。兩個彼此不太熟的女人,因為另一個女人交談起來。媽問她,孩子幾歲了。米米媽說,快兩歲了,接著就數(shù)落起她那不爭氣的女兒。
大概是一年前,米米認識了一個上海老板。老板是來倉州做生意的,他看上了米米。他叫米米離婚,跟他一起回上海,還承諾讓米米過上好日子。離婚拖了半年左右,沈正楠先是一千個不同意。但米米是鐵了心要離,家也不回,孩子也不管,沈正楠家里最后商定要離可以,孩子歸他們,還要米米賠一筆不小的精神損失費。
米米有錢,老板拿出二十萬。米米說,對你們算客氣了,我還沒找你們要青春補償費呢。但是,米米卻割舍不下那孩子。老板說,要孩子也成,你自己看著辦。米米聽得出話外音,誰會喜歡別人家的孩子?沈正楠又鬧得慌,沈正楠說,米米你走就走,總得給我留下點什么。要是你想打孩子的主意,我告訴你沒——門。沈正楠趿著雙拖鞋,不停地朝房門上踩,弄得那些灰塵都脫落下來,在陽光底下游曳,如同一個個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的精靈。沈正楠不再踩房門了,他進屋前扔下了句話。你要跟我奪孩子,我就跟你耗,耗個一年、兩年,反正我時間多的是。米米覺得沈正楠真狠,這場拉鋸戰(zhàn)已經(jīng)令上海老板生厭。米米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孩子、缺時間。米米盯著閉合的門好久,她忽然覺得門里頭的像個男人了。
米米是那天下午走的。她既沒去看那個塌鼻子的媽,也沒去見她曾依賴過的小姨,她只是拖著行李箱,一步三回頭,每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心頭便抽動一下。上海老板在不遠處的寶馬車內等著她,都整理好了?他問。米米點點頭,坐進車內。車開動起來,在倉州不十分寬敞的馬路上。透過車窗,房屋、樹木、行人飛速倒退,米米想,她23歲的秋天注定是用淚水浸泡的。之前,老板叫她短時間里不要管孩子,他不曉得她內心有多痛。好不容易,苦肉計奏效,沈正楠同意離婚。米米以為那是噩夢的終結,沒想到卻是和孩子分離的開始。風有些微涼,米米把頭依在背墊上。老板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什么。
沈正楠卻徹底廢了。他開始抽煙、喝酒,拿著那二十萬四處賭,很快花了個精光。他也不去鍋爐廠上班,錢沒了以后,就找他爸他媽要。他爸成天咒米米,害人精,小婊子。他媽則只剩下了可憐,好好的兒子就這樣了。有一天早晨,他們醒來,不見了兒子,急得上報公安局。幾天后,他們在天橋底下找到了他。沈正楠披著臟亂的衣裳,蜷在角落里喝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酒。他爸一把掀翻了那個酒杯,頓時,混濁的黃酒灑了一地。他媽則心痛地抱著兒子,任由刺鼻的酒精竄進她的鼻孔、胸口,直入心臟。
你看,這一家子還怎么管糯糯?米米媽說著,哄了哄手里的孩子。糯糯是孩子的乳名。我媽表示贊同,就是你辛苦了點,又要再帶大一個。這是命。米米媽說,誰叫我是她外婆呢。米米媽說著,長嘆一口氣。
故事講完了,媽也長嘆一口氣。我說,媽,你嘆什么氣。媽說,想著怪可憐的。我哼了聲,我覺得米米媽偷著樂還差不多,反正糯糯在她手上,就相當于一張王牌。我說,你等著,米米遲早還得回來,她和她媽有筆賬好算算。媽卻說,什么賬不賬的,總是自家女兒,這種情分,就是走得再遠,也是剪不斷的。就好比是放風箏,風箏飄到云層頂上去了,線栓卻還繞在這頭。我沒有反駁,我想,也許媽是對的。
5
兩天后,小姨去了。走的時候正是中午,醫(yī)生、護士吃過飯都在休息。架子上的生理鹽水一滴一滴通過靜脈輸送到小姨的血脈里去,我看到小姨的手挪動了一下。小姨,我喚她,哪兒不舒服?小姨已完全說不出話,這兩天,全憑猜測才曉得她的意圖。小姨沒有反應,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又上下翻動眼珠子,看看周邊。我知道她在找米米,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米米就來了,就來了。我撒著謊,想叫小姨好受些。她的氣開始粗獷起來,像鼓風機似的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后來,我回想這一段,小姨肯定是曉得自己劫數(shù)到了。她用眼睛撇撇邊上的小包,我拿了,這是小姨貼身帶的。她再看那包,我就在包里來回翻找。一支筆、一串鑰匙、一個皮夾,她還定著看。末了,我在包的內革處找到了一本土黃色封面的小本,她終于把眼睛放下去了,又看看我,意思是這本子你收好。
沒多久,小姨扭動起來。她的一只手扯著頭頸,看上去就像是宰殺后的雞爪。她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只是胡亂地抓著,我知道她是想喊出聲來,但什么也聽不到。她的臉因為痛苦變成了一團麻花,難看地扭在一起。媽忙出去叫醫(yī)生,哪里還趕得及。等醫(yī)生來時,早沒了氣。小姨的臉就定格在了那里,嘴撇到一邊,使得右半邊的臉腫脹在那里。我們誰都接受不了這樣一張面孔,媽大概是想起了小姨平時的模樣,背過身子嚶嚶作哭。我沒有哭,我心里混雜著另一種情緒。我在想,米米為什么不打聽下這邊的消息?為什么不回來看小姨一眼?當送葬的隊伍吹奏著熱鬧的樂曲時,我第一次對米米有了恨意。
因為沒有子女,小姨的葬禮基本由我操辦。選墓地、火葬、吃豆腐飯,還有妥置她的那套房產(chǎn)。房子倒是好辦,生前小姨已經(jīng)要求轉贈給福利機構,但這些手續(xù)來來回回都需要時間。孫鵬先回了常余,廠子才剛起步,放久了不好。我留下來處理那些瑣碎的事件,直到半個月后,才基本理完?;厝デ?,我把那本黃本子放進了行李箱,帶回了常余。
不久,我懷了孕。孫鵬說,必須把婚事給辦了,總不能到孩子出來都沒個名頭。結婚是件麻煩事,要布置婚房,張羅喜宴。房子雖不大,但怎么也得刷下,添置些家電什么的?;檠缫膊唤腥耸⌒模瑢O鵬怕拖久了,肚子顯大,把日子移到了前面。爸、媽也來了,幫忙著寫請?zhí)?、買喜糖,那年漫長的寒冬就叫我在操辦婚禮中給磨掉了。
結完婚,我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不適。實際上,早在婚禮前幾周,我的肚子就隱隱作痛。但只一小會,馬上又好了,我也就沒在意。孫鵬帶我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劈頭就訓斥了我倆一頓,怎么能叫一個孕婦操勞過度?幸虧胎保住了,醫(yī)生告誡我們,務必小心,再小心。我們如領圣旨,孫鵬不再叫我干任何家務活,擦只碗也不行。他為差點兒扼殺孩子自責不已,他說,一想到我婚禮前跑來奔去,他就恨不得刮自己兩巴掌。廠子事多,他老是外出應酬,夜半回來再干家務。我不免有些心疼他。endprint
八個月后,小家伙提早從肚子里鉆了出來。是個兒子,孫鵬高興得不得了,我也高興。兒子早產(chǎn),但并沒有想象中的孱弱,我心里的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我們重新分了工,孫鵬打理廠子,我在家照顧孩子。小家伙學得很快,轉眼會叫媽了,會爬地了。我才得以從忙碌的生活和先前的陰翳中抽出身來,這時候,我想起了那本躺在行李箱里的黃本子。
就是這樣一本黃本子,我前后看了不下十遍,每一遍的體會都不同。特別是后來隨著小家伙的長大,我對好些事都看淡了許多。但要說震撼,哪一次都比不上頭一次看來得強烈。如今,當我摸著舊沓沓的封面,依舊能想起第一次看時內心受到的巨大撞擊。由于小姨寫得有些繁瑣,加之銜接上的紊亂,容我在復述時做一些調整,好最大程度上使得內容簡潔、流暢。但我可以用我的人頭保證故事的真實性,這畢竟是小姨臨死前都要拼命保存的東西。
故事的開頭得追溯到二十七年前,那時米米媽才結婚四年,她和丈夫綠豆眼正在努力造人。三年前的那次意外,叫米米媽肚里的孩子變成了一攤黑紅的血,歪歪扭扭地從她掉落的樓梯上輻射開去。米米媽懵了,綠豆眼也懵了,他心里憋得慌,常出去喝老酒。米米媽怎么不曉得自家男人,他是想孩子,只想要個孩子??!她難道就不想?米米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他們三天兩頭運動,天才黑,就干上了??啥亲泳褪遣粻帤猓酌讒尩男牌谡张f。再后來,綠豆眼不大碰她了。上床便背對她的臉,很快就發(fā)出了呼嚕聲。
米米媽知道綠豆眼在外邊有女人,是在一個熱烘烘的下午。太陽才剛下去,她坐在桌子邊,搖一把蒲扇。米米媽不怕熱,她扇的是桌上的菜。天一熱,蒼蠅就多,趕集了似的,蒼蠅一叮,這菜就吃不得了。綠豆眼回來時,星星早就爬到天上去了,一閃一閃地晃眼。米米媽說,菜再給你熱熱?綠豆眼說,他不吃,他吃過了。米米媽噢了聲,開始收拾碗筷。綠豆眼卻一把拉住了她,我有點事想跟你說。米米媽就知道,壞事了。
果然,綠豆眼一上來就說他和別人好上了。好上了就好上了,米米媽心里哪會不清楚,自家男人原來跟頭老虎似的,現(xiàn)在不在自己窩里發(fā)威,多半就是到其他女人那占地盤去了??擅酌讒尣徽f破,她想綠豆眼會回來的,這兒就是他們的窩。綠豆眼卻說,他對不起她,他要和其他人重新組建個家。米米媽覺得天忽然就熱了起來,熱得整個屋子呼啦啦地冒白氣。她在一片白茫茫中,聽綠豆眼說對方是誰,怎么和他好上的。她還聽到他們好了快兩年了,對方現(xiàn)在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沒有爸爸……后來的,米米媽什么也沒聽進去,她就使勁地晃動她那把破扇子,可任她怎么晃,天卻越發(fā)熱了。
綠豆眼把一張離婚協(xié)議按在桌頭,你先考慮幾天,我的已經(jīng)簽了。米米媽一看,上頭果真寫著兩個潦草的字。她什么也沒說,她就瞪著那幾個字,直到綠豆眼的皮鞋聲在大院里咯噔響起,又小下去了。
米米媽這一考慮便是幾個月。她沒有打算,只是不想簽。她骨子里認定不簽就還是綠豆眼的老婆,她就還能摸他、疼他,給他燒飯吃。幾個月里,綠豆眼只回來過一次,他是來拿衣服的。臨走前,他又看了她一眼,協(xié)議書呢?她不回答,她只有在他面前乖得跟小綿羊似的。他從盒子里掏出支煙,點燃。我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催了好幾次了。米米媽曉得,他是叫她緊著簽字。他見她不吱聲,又說,我也是沒辦法。說著,簌簌掉下兩行老淚。米米媽就見那個她捧著、疼著的男人在她眼皮底下哭,哭得她的心都被攪碎了。最后,綠豆眼撂下句狠話,下次來,不管她同不同意,都得把字簽了。
警察來的時候,米米媽正趴在桌頭,手里捏著那張快被翻爛了的協(xié)議書。米米媽什么都不怕,就怕委屈了她男人。米米媽知道,他對她還是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她呼一口氣,又摸了摸自己空癟的肚子。她想,綠豆眼再來,她就把字簽了。腳步聲就是這時響起的,整齊且有力。米米媽知道,這不是她男人,綠豆眼走路是大碎步,有點兒像拂過去的??伤耘f緊張,她想莫不是剛才的話這么快就靈驗了?
來人是兩個年輕的警察,他們一進門就問,是劉成貴家嗎?是,米米媽應承,劉成貴是綠豆眼的大名。你是?我是她妻子,米米媽說的時候,缺些底氣。她想,他們馬上就不是夫妻了,再叫一次,綠豆眼應該不會生氣吧。兩個警察在一邊小聲商量了會,其中一個走到她跟前,嗯。她聽到他半天才說一個字,音拽得老長。你最好有心理準備,她聽他接著往下說,你丈夫出了車禍,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死了。她怔了會,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她就像站在漫漫的一片水岸邊,潮水漲上來,打濕了她的鞋、腿,現(xiàn)在到腰身了。
同志,你沒事吧。她看到自己被扶到凳子上,警察說,她丈夫的尸體還在醫(yī)院,最好盡快安葬了。他的最后一句話叫她重新有了方向,她把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撕了。她想,這就是命。這紙上還沒簽字,她還是他老婆。這下,她一輩子都是他老婆了。她急匆匆跑去醫(yī)院,她現(xiàn)在有一大堆事要做,通知親戚、做法事、安排墓穴。
她終于在醫(yī)院的停尸房里找到了他男人,男人的頭顱全碎了,腦殼里紅的、白的腸子似的東西流到了外邊。她問醫(yī)生,能補好不?她想給他個完整的臉,到下頭也舒坦些。醫(yī)生看了看她說,得問收殮的。同樣破相的,還有一個女子。醫(yī)生說,兩人是一起送來的。送來時,女人還有口氣,臉上被劃了個大口子,腦袋倒是沒破。女人主要傷在肺部,給她插了管子,挨了兩時辰,也跟著去了。醫(yī)生并不知道米米媽和男人的關系,他還當死去的是一對。他繼續(xù)說,可憐的是孩子,那么小,就沒了爸媽。什么?那孩子還沒死?她簡直不敢相信。是呀,真是個奇跡,聽說摩托車都被撞成一坨爛鐵,她媽還把孩子抱在胳膊底下,就擦破了點皮。那孩子呢?她問。她家里好像沒人要,估計得送福利院。醫(yī)生脫口而出,過了一會,他才想到問她,你是男人的姐?
兩個月后,米米媽從福利院接來米米。她管她叫米米,沈米米,跟的是她的姓。米米才滿八個月,小眼睛、小嘴,半夜還鬧著要吃奶。米米媽就弄點荷花糕,搗糊了,給她吃。米米媽也弄不明白,自己為啥就去抱了這女娃,徒增麻煩。這可是他男人同其他騷狐貍的女娃呀。可她再看看米米那咂吧的小嘴,活脫脫他男人吃飯的模樣。她心軟了,終歸是她男人的種。再后來,米米的眼睛越長越大了,鼻梁也越來越挺了,她突然意識到,她更是那狐貍精的種。米米偏又那么乖巧,她就在感情的漩渦里搖擺不定,飄到了好遠。endprint
合上黃本子后,我靠在沙發(fā)上,這二十幾年我所知道的米米就在我腦子里翻過來又跳過去。我開始理解為什么米米身上一塊青、一塊紫,為什么米米被幽禁在屋子里,又為什么堅決不讓米米嫁出去。我記起小姨曾說過的話,米米媽也有她的苦衷啊?,F(xiàn)在,我完全明白這句話背后的意蘊。我甚至想,米米媽在這些事后,指不定有多恨自己,卻又欲罷不能。
下一個秋天即將來臨,我把這本本子塞進了抽屜。我知道,小姨是要我等米米,并親手把本子交給她。我還知道,如果不是米米沒出現(xiàn),小姨又支撐不下去,本子絕不可能落到我手里。這時候我就會想,偌大的上海城,一定有個艷麗的女子,披散著一頭淡黃色長發(fā),妖嬈地穿過高樓林立的大街或瓦房錯雜的小巷。只是我很懷疑,自己還等得到米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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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孫鵬說要回倉州時,他顯然還沒從我的話中剝離出來。他吃了一驚,但仍舊幫我把東西理好,送我到車站。上二年級的兒子正放暑假,他扯著我的手,在后頭緊緊跟著。真不用我送?上車前,孫鵬又問。不用,我說著把兒子托起,大巴的臺階有些高,我生怕他摔著。那……什么時候回來?他等著我的回答。就回,我轉身跟他道別。
爸媽一早就在家等我,備了一桌菜,紅燒魚、茶樹菇,都是我愛吃的。爸還特意開了瓶楊梅燒酒,爸說好久沒這么痛快了。我斟了點,撮了幾口,辛辣得很,淚珠子就往外掉了幾顆。爸見了,忙給我夾菜,辣辣就過去了。媽也跟著幫腔,就是,辣一陣就過去了。我看到爸朝媽那瞪了眼,他嫌她演得太直白。我知道,他們其實都猜到了。否則,我怎么會突然打了通電話,說回來就回來。往年暑假,廠子接活多,兒子上學后,我就忙著要幫襯。但他們不戳穿,我也就不戳穿。
半年前,我在孫鵬的襯衣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頭發(fā),直覺告訴我這絕不是個普通的女人。這些年,孫鵬的業(yè)務做得很大,免不了要喝喝酒、應酬幾下,偶爾也和歌廳里的女人摟摟、親親。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他都有跟我交代。但這根頭發(fā)足有三跨長,黑且光澤,我斷定她不是風月場上的那種女子。把頭發(fā)夾在一本服裝雜志里后,我不吵也不鬧,我知道僅憑一根頭發(fā)說明不了什么。
爾后,我繼續(xù)留心孫鵬的衣物,又找出一瓶香水、一個淡紅的唇印。我基本可以肯定,是那個女人故意留下的,她希望我發(fā)現(xiàn),好叫他們的事公之于眾。我不知道,她何以認為她有勝算,但我仍按她所遺留的線索毫不費力地逮住了她。開門時,女人只裹著件浴袍,我推開她直貫而入,在里屋看到了赤裸裸的孫鵬。女人隨即跑了進來,她看看一臉尷尬的孫鵬,又看看平靜得有些奇怪的我。
孫鵬叫女人先走,換上衣裳。她攤開雙手,很不理解,但她還是聽話地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她經(jīng)過我邊上的時候,我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個被我打掉的孩子、那個我曾經(jīng)迷戀的副經(jīng)理就一股腦地蹦了出來,在我眼珠子前打轉。我有些可憐她了。我知道孫鵬不會和我離婚,我有兒子、有他一半的財產(chǎn),還有變成了親情的愛情。我只是輸給了青春,還有所謂的新鮮、刺激。我對她說,好好算算,你還剩下多少青春?她把我的話曲解成了一種惡意,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聽到門被打開,又被關上,制造出的巨大聲響越過我的耳膜,直達我的肺腑。我真為她難過。
那個下午,我們就一直呆在那間出租房內,耳邊縈繞著女人關門時留下的巨響。孫鵬蹲在床頭,他的一只手蒙著臉,橙子,原諒我,我以后不會了。之后,他又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了他和女人的過程。他們是九年前好上的,那時候女孩才剛上大學,而我正在另一座城市處理小姨的后事。后來,女孩嫁了人,他們就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去年,女人又回來了。她離了婚,愿意跟他過。我覺得自己實在可笑,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存心讓我發(fā)現(xiàn),我可能到死都蒙在鼓里。
我開始不停地燒菜、做飯,并在上學、放學時接送孩子,一刻也不閑。過去,孫鵬好幾次說給我找個保姆。我說不用,自己的東西我喜歡自己料理。而現(xiàn)在,我更需要工作來麻痹自己。我想我不能離婚,哪怕是為了年幼的兒子。光看著他單純、無辜的眼神,就能勾起我對米米的回憶,我不能叫兒子同米米一樣擁有缺失愛的童年。我也不提起那個女人,尤其是在孫鵬面前但我需要一點空當,把沉淀的沙礫過濾掉。好容易挨到暑假,我跟孫鵬說,要帶兒子回趟倉州。他半是困惑半是驚恐,他以為過了幾個月,我的傷口已經(jīng)撫平得差不多了。其實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氣,過后就會回來。但我懶得跟他說。
回家的那天,我和爸媽聊到很晚。我們聊兒子的學習,聊爸退休后的近況,但彼此都小心翼翼,生怕揭了我的傷疤。兒子早睡著了,叫媽給抱到了房間。媽出來時,我正兌著眼看墻上的相框。相框里,小姨還是平日那樣笑,淡然得像是看透了一切。媽說,時間過得真快,一晃都九年了。我沒接話,我說我想去看看小姨,就我一個人。
小姨的墳地藏在坡的東南面,中間要拐個彎,才能望到。出了彎,墳就在跟前,我看到一個頎長的女人立在墳前。沒等我過來,她便上前一步叫道,橙子。不用說,她就是米米了,那個剪童發(fā)的、扎馬尾辮的米米。然而,我竟沒有半點反應。我必須承認,如果不是她叫我,我甚至一眼還認不出她來。眼前的米米挽著高高的發(fā)髻,整個頭梳得極為光溜。她穿一件開衩的旗袍,領口一直低到白白的胸脯口。我覺得米米有上海味了,可我也不認得她了。
她幫我把菜擺上,我看到地上黑漆漆的痕跡,還混和著一些黃色的粉末,我曉得這是她燒完的元寶。多少次,我想象跟米米重逢的情景,我想我要拉住她,好生地問問她為什么沒來看小姨,知不知道小姨有想她。但真的遇見了,我卻怎么也開不了口。我只能愣愣地看著她拿出我?guī)淼南?,點上,香的氣味瞬間迷茫了墳場。
我說,你回來了。她應了聲,算是作答。我看到她眼里滿是紅紅的血絲,心軟了下來,我拍拍她肩膀,回來就好。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望望小姨。這時,我想起了小姨交待給我的本子,被我漏在了家里。我忙問,去看你媽和孩子了嗎?我說“你媽”時,特意提高了音量。我想試探下她的反應,如果她對她媽仍存芥蒂,我就把重磅炸彈給投過去。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被她弄糊涂了。endprint
后來,在一炷香的時間里,我知道米米病了。她得的是一種心臟上的疾病,簡單地說,就是心臟上的一個瓣壞了,血液流不暢通。醫(yī)生說,必須趕快手術,否則就是走走路都可能會死。米米還說,手術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她說的時候流露出一絲憂傷。我這才想起,怪不得米米的眼睛那么紅,心臟不好的人,血都是充到眼睛里去的。我牽住她的手,說,我領你去看她們。她的手冰冷冰冷,但卻分外柔軟。不,這樣看看就夠了,她從我的手中慌忙抽出來。
米米說的看看就是在學校門口張望兩下。她女兒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紀,現(xiàn)在上一年級。米米媽每天會準時來接送她女兒,米米就在一邊看女兒長高了多少,她媽又白了幾根頭發(fā)。她在學校附近買了間房,打算做完手術定居在此。有那么一瞬間,我真想把她拽到她媽那里,我想我能做到,她那么瘦弱。但當我看到她眼神中的害怕,我忍住了。我知道她之所以害怕,是因為還有所眷戀。她是怕那個萬一,不想她們徒然傷心。我也就沒有告訴她那本本子,我擔心平添她的傷痛,她心臟更受不了。我盤算著,等米米做完手術,就把本子還給她。
米米的手術定在下周四。由于米米沒有親人,又或者說她故意不讓她的親人知道,我就成了她的擔保人。我看著她被推進了手術室,出來時,變成了一具死尸。醫(yī)生說,她死了,死在手術臺上。我想哭,我從來沒有那么想哭,可是這會兒淚水怎么擠都擠不出來。我沒想過米米會死,雖然我在那份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此刻,手術同意書上頭那風險二字扎生生地刺痛了我。我把手抱在頭上,死命地敲擊著腦瓜。我一邊敲一遍罵,叫你自作主張,叫你不把本子給米米。這下好了,米米死了,你上哪給她送本子去?
米米媽是下午趕到的,她右手邊站著個女孩,眼睛老大,只是眼球是黑色的。米米媽是我叫來的,我想,米米可以瞞著她們做手術,總不能瞞著她們去死。米米媽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米米人呢。我們仨就在太平間里最后一次見米米。米米像個熟睡的娃娃,極其安靜,只是在她白得發(fā)了灰的臉蛋上再也看不見她淡黃色的眼睛。她的眼是閉著的。叫媽媽。米米媽對女孩說。媽媽。女孩叫完,又往旁邊看,米米周邊還挺著幾具尸體,一律用白布蓋著。女孩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紀,她看了一會,就乏了,我看到她開始掰自己的手指頭。米米于她,終究是個只見一面的尸體。
我應該感到慶幸,米米媽并沒有因為手術一事責怪我。只是,她說喪事必須由她全權負責,還說我這個做朋友的幫米米的夠多了。我哪里幫了米米?米米媽的話讓我更加難過。整個喪禮,我就呆坐在角落邊,看著米米媽忙進忙出。沈正楠也來了。米米的親戚本來就不多,加上她又離開了倉州那么多年,來的都買米米媽的面子。沈正楠立在稀少的人群中,他穿一件咖啡色開衫,頭部已有脫落的跡象,但看上去精神還不賴。聽說,他就快結婚了,新娘是開理發(fā)店的,他自己也在一家工廠做了保安。他路過我身邊時,我注意到他眼圈黑黑的,我想畢竟是夫妻一場,他對米米還是有情分的。
最后的工序是下葬。米米的墓就在小姨邊不遠,再登上幾排便是。米米媽叫來一支樂隊,吹吹打打著上山。孫鵬打來電話,問我和兒子什么時候回去。耳邊的喇叭鳴得更響了,我根本聽不清他講了些什么。我繞到旁邊的空地上,聽他軟磨個沒完沒了。我本來打算米米入土了就回去,他一煩,反倒不想了。我對著電話那頭喊,你說什么,我聽不見,然后就掛了電話。
等我回去,米米的骨灰盒早放進了那個方方正正的洞穴,水泥也快糊好了。米米媽突然大叫起來,米米,你總算回來啦!米米啊,米米啊!她的聲音撕破了長空,嚇得眾人急急扶住她。虧得拉得及時,不然米米媽就連同她甩動的胳膊和腿一起跌下去了。大伙兒提著一顆心把她攙到山下,人群散去,只有我一個人站立在那里。
我想,這個時候應該下場雨,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才痛快??墒?,我抬頭望天,天藍藍的,太陽在上頭好好照著哩!我在墓碑前坐下,摸了摸上頭刻著的照片,照片上的米米還是一雙黃褐色的眼睛,大大的,真好看。我說,米米,你安息吧,我就回去給你帶你要的東西。你等著,我拿到就燒給你。說完,我在她墳前鞠了三個躬。下山的路上,正好經(jīng)過小姨的墳。我沒有走進去看,愣是把頭擺得直直的,朝前走去。我在心里說,橙子啊,橙子啊,你還有什么臉去見小姨。你毀了她的托付??!
嗩吶聲、喇叭聲、打鼓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我看到一幫子人又向山上走來。還是剛才的樂隊,哼著剛才的老調調。我曉得這是常有的事,趕完一場白事的樂隊,在山下偶遇另一家死人的,談定價錢,他們就掉轉頭,再上山鬧。只是,不知道這回死的是誰,又埋卻了怎么樣的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