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一
瓊卓從夢中醒來,躺在床上,一副慵懶的樣子。她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還不到九點鐘。對瓊卓來說,這個時間醒來顯得有些太早了,一般情況下,她的早晨是從中午開始的。這對像她這樣一個慣于夜生活的個體歌手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
剛才在夢里,她又回到了童年:星夜之下,一堆篝火,大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載歌載舞。而離大人們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堆小小的篝火,她和幾個孩子也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圍著篝火載歌載舞,他們扯著嗓子不斷地唱著:
阿佳啦,瓊卓,
你長得真漂亮啊,
從前面看,臉兒像月亮,
從后面看,身材像翠竹……
瓊卓就這樣做著夢,開心地笑著,就笑醒來了。醒來后,夢中的快樂就這樣延續(xù)到了現(xiàn)實——她有了一個新的打算,好像這個打算就是從夢里開始的。雖然還有些睡意未消的感覺,但腦子卻異常清醒、活躍。那一整套似乎是從夢里延續(xù)而來的方案就這樣形成了,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從哪兒入手,如何開始,以及步驟、難點、重點、突破口等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瓊卓為這一如天助般的神思妙想感到激動。但她心里也有些奇怪,她做的夢,明明是小時候無憂無慮的生活情景,與什么所謂方案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這個方案就是在這個美麗的夢之后,那樣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腦際。她急忙起了床,開始梳洗打扮,她擦粉描眉涂口紅,一切就緒之后,她特意穿上了那套淡紅色的全毛小開領(lǐng)緊身毛衣,毛衣是經(jīng)過特別加工了的:順著開領(lǐng)的邊緣,用手工縫制了一條精致的氆氌鑲邊,色彩艷麗,富于變化;用細小的珊瑚穿綴而成,足有兩指多寬的一條裝飾帶從左肩處自然地垂到胸前,顯得既時尚又具有民族特色。雖然她今天并沒打算出門,但她知道,身上衣服的好壞會影響到心情的好壞,衣服的款式和顏色甚至?xí)淖円粋€人的性格。比如這套她自己特別加工過的淡紅色毛衣,每每穿上它,她就會多一份自信,多一份嫵媚,而自信和嫵媚是不用出門通過聲音就可以傳遞給別人的。她就打算用聲音傳遞她的這份感覺——她要給一個人打電話。
瓊卓又看看手表,現(xiàn)在是九點一刻,再過三分鐘她就要撥通那個人的手機。
再過三分鐘就是九點十八分,這個時間是瓊卓特意選擇的,也是她整個方案的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選擇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的用意不言自明,這和這組數(shù)字的漢語諧音——就要發(fā)——有關(guān)。瓊卓剛開始想到這里的時候,覺得這樣做顯得有些俗套,轉(zhuǎn)眼一想,又覺得也沒什么不好,先不管他發(fā)財不發(fā)財?shù)?,這數(shù)字念著就上口,再說,歷史上的什么9·18事變啦,幾年前的9·18特大文物盜竊案啦,一聽就覺得是個大事,響當當?shù)?。瓊卓認為她要干的也是大事,所以也需要一個有特殊意義的時間。9·18既然是個發(fā)生大事的時間,那當然就是它了。
上午9點18分,瓊卓準時撥通了那個人的手機。
“是我?!杯傋繉χ捦舱f。
對方立馬聽出了瓊卓的聲音,并說了幾句讓瓊卓受用的話,瓊卓咯咯地笑著,很愜意的樣子。
“我要見你?!杯傋空f,“現(xiàn)在,馬上?!?/p>
對方可能說了忙著沒空改日之類的話,瓊卓裝出生氣的樣子,對著話筒連連發(fā)嗲:“不嘛,不嘛,我就不嘛!”一邊說著一邊扭動身子,好像這會兒她已經(jīng)坐在了對方的懷里。
瓊卓的“嗲語”顯然起到了作用,對方已經(jīng)答應(yīng)與瓊卓見面了。
“老地方見?!杯傋空f著,急忙掛上了手機,好像再有稍稍的遲疑,對方就會改變注意。
本來瓊卓今天不想出門,而是要約對方到她的家里來,但對方方才在電話里的態(tài)度使她改變了主意,這讓瓊卓稍稍有些不快,但這種不快就像是一絲微風拂面而過,只是輕輕在瓊卓的心里撩撥了一下,便稍縱即逝。
出門前,瓊卓朝墻上的穿衣鏡里看了一眼,覺得今天的自己比往常更自信更嫵媚。瓊卓不由哼唱起了一首情歌:
高官顯貴的小姐,
看她的嬌艷美色,
就像高高的枝頭,
掛著熟透的桃子。
瓊卓走出了她整個方案的第一步。
二
這座高原城市,總是不能及時地迎駕春天的光臨。時值三月,干燥的風中沒有一絲春天的氣息。瓊卓走出門外,不由打了幾個冷顫,但她心里卻是熱乎乎的,雖然不斷有零零星星的雪花夾裹在風中,從她的面前橫掃而過,但這又算什么呢,面對即將到來的輝煌,坎坷和艱辛是肯定要經(jīng)歷的,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
瓊卓這樣想著,嘴里的歌就變成了另一首歌:不經(jīng)過風雨,怎么見彩虹……
瓊卓是市歌舞劇團的演員,但現(xiàn)在已很難說是不是,雖說住的是劇團的房子,沒在劇團上班已有兩年多了。反正現(xiàn)在到處都是朗瑪演藝廳,好多唱歌跳舞的地方,藏族歌曲也大受歡迎,在外面跑場子,掙的錢比工資多多了。
瓊卓走上了一座藏式風格的茶樓,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身著拉薩款式的“博拉”長裙的服務(wù)小姐即刻拿著菜單走了過來。
“小姐,您要點什么?”
瓊卓拿過菜單,她的眼睛在酥油茶、拉薩甜茶等名稱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她要了一杯叫“亞洲風暴”的果茶,然后吩咐服務(wù)小姐:“一會兒要來一位背攝影包的先生,他是我的客人?!?/p>
小姐點頭退出。
瓊卓抿了一口“亞洲風暴”,雖說不知道這種甜得發(fā)膩的飲料為啥要叫個這樣的名字,但她覺得這名字挺奇特,挺響亮。剛才她要這種果茶,完全是沖著這名字去的。她想,或許這名字預(yù)示著她將來的發(fā)達走紅呢,亞洲風暴,那多厲害!
瓊卓想著想著就走了神,不知道背攝影包的先生什么時候已經(jīng)到了。
“想什么呢?”背攝影包的先生大大咧咧地坐到瓊卓面前,把包放在桌上,覺得不合適,又提起來放到了地上。
瓊卓驚叫一聲,馬上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你要嚇死我呀你!”瓊卓說著,走過去朝著來人的肩膀輕輕打了一拳,這才向服務(wù)小姐招招手,服務(wù)小姐朝這邊走過來的時候,瓊卓問來人:“你想喝點什么?”聲音親昵而又嬌媚。endprint
瓊卓對這個信手拈來的設(shè)計很滿意:她的走神給了她驚叫的可能,而驚叫又使她有了朝著來人打一拳的機會,這樣一來,在往后的交談中,她就可以隨便向來人撒嬌發(fā)嗲。
來人叫松多,是晚報的記者,瓊卓今天約他出來,主要有如下需要他幫忙的事:一、瓊卓的第一部MV作品已攝制完成,需要松多通過在電視臺工作的同學(xué)朋友等關(guān)系盡快安排播出;二、在MV作品播出期間,需要在媒體做一次集中宣傳,如何宣傳,宣傳什么,也都是松多的事——這次宣傳還關(guān)系到瓊卓將來個人演唱會的舉辦,所以要慎重妥當;三、宣傳所需要的圖片、文字資料全權(quán)由松多來準備。明天剛好是星期日,瓊卓約松多到這個城市南郊的藏文化主題公園給她拍照。
松多聽瓊卓滔滔不絕地說著,本來他想推說自己沒時間,但瓊卓不斷把嘴里的熱氣吐到他臉上,還把一只手伸過來讓他抓著,他便啥也不能說了,讓松多有些不快的是,瓊卓的那部MTV。
“你還拍了一部MV?怎么拍的?”
“攝像機拍的唄,怎么拍的?!?/p>
“我是說,錢是從哪兒來的?”
“管得著嗎你!”
“……”松多越發(fā)不高興了。
三
松多離婚已經(jīng)有三年了。離婚時,前妻的一句話讓他至今耿耿于懷。那天,前妻從大街上找來幾個民工,一邊搬運她要拿走的東西,一邊還忙不迭地照著鏡子涂口紅,沒有半點傷心的意思。
“你的心情還不錯嘛。”松多有些訕訕地說。
“怎么啦,刺激你了嗎?”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
松多還沒說完,前妻已化完妝,忙別的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沒頭沒腦地指著松多說:“這輩子你就別想能找上一個比得上我的女人!”
松多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兒,前妻指揮著幾個民工揚長而去。
松多一個人愣愣地站在空蕩蕩的屋里,半晌后才說:“等著瞧!”
說實在的,像松多這樣瘦臉上架個近視眼鏡的德性,他想找一位像他的前妻——銀行職員,又長得不錯——一位離了婚的副行長據(jù)說對她大獻殷勤——收入更不錯——工資加獎金,比松多每天辛辛苦苦爬格子掙稿費,拉廣告要提成,偶爾采訪得個紅包的收入要高得多——這樣的女人還真難,松多心里也沒譜。
有一次,在采訪一次文藝晚會時,松多認識了瓊卓。有人向他引見了她,他們握手微笑交換名片,完了也就完了,就像墻上的日歷,昨天還好好地掛在墻上,今天就必須把它撕下來扔進垃圾桶里。像這樣的“認識”,作為記者的松多幾乎每天都能經(jīng)歷,所以也根本就沒放在心里。三天后,瓊卓給松多打來電話,松多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的聲音。
“我是瓊卓?!彪娫捓镎f。
“喔,你好,你好!”松多立刻裝出很熟悉的樣子。
“我看了你寫的報道了?!?/p>
“是嗎?”
“我覺得寫得很棒!”瓊卓咯咯地笑著,“比《晨報》的要好看多了?!?/p>
“謝謝,謝謝!”
松多放下電話,把近日來打過交道的女性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想起來這個名叫瓊卓的女人是誰,想自己這桃花運交的,若即若離似有似無的,只好無奈地搖搖頭。
沒想到第二天瓊卓又給他打來了電話,說要請他去吃飯,還要給他介紹幾個朋友,松多欣然赴約。走在去往菜館的路上,松多想,一個人要是交上好運,那簡直是勢不可擋,不想交也得交。
進了菜館,看到?jīng)_著自己微笑的靚麗佳人,松多這才恍然大悟,后悔自己為什么不翻翻兜里的名片,這美人兒不是給自己留過名片嗎,名片上有藏式的云紋圖案圍攏下瓊卓手捧哈達引吭高歌的照片,是一張有些與眾不同的名片。
吃飯的時候,瓊卓對松多照顧有加,不斷地給他夾菜,不斷地與他攀談,不斷地舉起酒杯說著“扎西德勒”與他共飲。飯桌上的人們便曖昧地和他倆開玩笑,瓊卓卻笑而不語,默許了他們之間關(guān)系的非同一般。松多雖然對瓊卓的舉止感到有些意外,但又認為這是他交了好運,好運又勢不可擋的具體反映,所以只是在心里樂著,偷偷享受著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以后的日子里,他們之間的來往日益頻繁起來,慢慢地,松多便成了瓊卓的準戀人。松多經(jīng)常拿瓊卓和自己的前妻相比:長相略勝一籌,收入相差無幾,甚至有可能還多一些——每次出去玩兒,吃飯喝茶打的坐車什么的,基本上是瓊卓買單。還有兩樣,那是前妻怎么也不能比的——人家瓊卓是大姑娘。前妻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銀行職員,而瓊卓是什么,瓊卓是演員,演員是什么,演員就是明星、偶像!松多因此有些沾沾自喜,因此找到了在前妻面前的那份自信,他經(jīng)常惡狠狠地面對想象中的前妻,趾高氣揚地說:“等著瞧!”
但令松多時時有些不快的是,瓊卓雖然與他頻頻來往著,但從來也沒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確定下來。有一次,瓊卓又約松多去喝茶,松多特意為自己要了一瓶白酒。
“你不能喝白酒。”瓊卓立刻表示反對。
“沒事兒,我今天想喝一點兒?!?/p>
“要少喝喲!”
松多本來就不勝酒力,幾杯下去立刻就有些火燒火燎的,他也就立刻找到了那種他所需要的感覺——酒壯色膽。他不假思索地抓住瓊卓的手,直截了當?shù)貑柇傋浚骸霸蹅儸F(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
“你說是什么關(guān)系?”瓊卓反問。
“是情人關(guān)系!”
“你說情人就情人吧?!?/p>
“可是我想把這種關(guān)系確定下來?!?/p>
瓊卓把手從松多手里抽出來,半晌后說:“人的感情怎么能用一種模式確定下來呢?”
松多一時無話。
在以后的來往中,松多有意給瓊卓一些顏色看,他時常不準時赴約或者干脆不赴約,明明沒事兒也假稱有事,戛然中斷瓊卓不著邊際而又啰里啰嗦的電話?;蛟S是他這種強有力的抵觸行為起了作用,瓊卓慢慢不再找他了,這反而讓松多著急起來。在經(jīng)歷了大概一個月多的煎熬后,松多主動給瓊卓打了個電話。沒想到瓊卓居然不在!錄音電話里說她出差在北京,有事請打手機,松多急忙給她打手機,手機竟然是關(guān)著的,松多的情緒一下低落到了極點。endprint
幾天來,松多一直有些高興不起來,晚上睡在冰冷的屋里,松多想,他和瓊卓的關(guān)系就像是那曇花一現(xiàn),本來就有點若即若離似夢似幻的,而他卻霧里看花,居然也“不識廬山真面目”,不知不覺中扮演了一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角兒。如此想著,松多便有一點惱羞成怒的感覺了。
轉(zhuǎn)眼間大半年過去了,松多幾乎也把瓊卓淡忘了,只是偶爾想起瓊卓美目盼兮的樣子來,心里隱隱有些刺痛。就在這時候,瓊卓卻撥響了松多的手機。
四
松多知道瓊卓找他肯定是要他幫忙的,沒想到她還拍了一部MV!
松多懷疑瓊卓拍攝MV所花的錢來路不明是有道理的,這話要從頭說起。
去年夏天,瓊卓去了一趟北京,在開往北京的列車上,她認識了軟臥車廂里的一個客人。
這是一個高個子瘦長臉頭有點禿背有點駝的男人。那天,瓊卓沒買到臥鋪票,便先買了張硬座票上了車,一上車,她就去補票,沒想到一個人忽然沖過來。
“你叫瓊卓吧?”
“對,我是瓊卓。你怎么認識我?”
“天哪,果然是啊,我是你的粉絲!”
遇上粉絲,這對一年四季四處演出的瓊卓來說也算是平常不過的事,沒想到的是這個粉絲可以如數(shù)家珍般說瓊卓唱過的許多歌的歌名,對瓊卓參加過的一些演出比她本人還清楚。粉絲一個人買了四個床位的軟臥包廂,瓊卓被盛情邀請到包廂里“稍坐片刻”,兩個人就在包廂里聊起來,粉絲對瓊卓歌曲的熟知,讓她驚訝不已,她就把自己想拍一部MV又苦于沒錢的境況給他說了,沒想到粉絲聽了毫不猶豫地說:“錢不是問題,我可以資助你!”
瓊卓驚訝地從鋪位上彈了起來。
他們彼此留了電話。
幾天后,在北京的一家星級賓館里,瓊卓寬衣解帶,投進粉絲的懷抱里,粉絲卻渾身打顫,不知所措。
那天,他們合唱了一首歌,這是瓊卓一張專輯里的主打歌,是粉絲建議他們一起合唱的:
我和情人的幽會,
是在門隅的林間,
除了巧舌的鸚鵡,
再沒有別人知道。
鸚鵡請不要多嘴,
把秘密泄露出去。
唱著歌,瓊卓忽然有些想哭,但她知道,這該是一個高興的日子——她有錢可以拍自己的第一個MV了。瓊卓忍著,硬是沒讓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流下來。她第一次覺得,唱歌,有時也會難以開口,卻必須唱出來。
走出賓館,瓊卓手里拎了一個手提包,那里面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現(xiàn)金。
五
3月26日,星期日。一大早,瓊卓就起來開始梳洗打扮,等一切收拾妥當之后,她給松多打了手機。他們約好的,今天要到藏文化主題公園去給瓊卓拍照。
松多來接她的時候,另外還帶了一個人,這讓瓊卓大失所望。松多則有些邀功似的向瓊卓介紹來人:著名的自由策劃人,許多大型文藝演出和許多大公司的POP活動都是他的手筆,最近正在籌劃包裝一個演唱組合。來人的名字也很奇特,叫沙娃。
兩人世界,忽然冒出個沙娃來,這讓瓊卓感到掃興,掃興歸掃興,等到了公園,瓊卓發(fā)現(xiàn)沙娃是個能讓人快樂的人,他風趣幽默,話題廣泛,把瓊卓逗得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不大一會兒,他和瓊卓已經(jīng)像一對交往頗深的老熟人了。此刻的松多倒像是一個局外人,跟在他們后面不斷發(fā)出附和的笑聲,但他心里還是很高興,他為自己能為瓊卓介紹這樣一位朋友,而這位朋友能為瓊卓帶來快樂而竊竊自喜。他不斷對著瓊卓按下快門,瓊卓無所顧忌的笑臉便一一定格在了他的底片上。瓊卓要拍一張從一座佛塔前的木橋上走過的照片,松多急忙在木橋?qū)γ嬷Ш萌羌埽傋看蠛耙宦暋伴_始”,瓊卓便從木橋上搔首弄姿地走來,不想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差點掉下橋去,沙娃及時從后面跑過來,恰到好處地扶住了瓊卓。等松多按下快門的時候,剛好是沙娃扶著瓊卓的那一剎那。照片沖出來,松多看到照片上的瓊卓和沙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顯得親昵而又快樂,就連照相館里的工作人員都看著照片笑著說:“看這一對兒,多親熱!”松多聽著心里有些酸酸的,但轉(zhuǎn)眼一想,又覺得自己這醋意也太濃了點,這張照片的產(chǎn)生過程自己不但是見證人而且是參與者,它不過是一次偶然的巧合,這算什么呢?松多又無奈地笑笑。
以后的幾天里,在松多和瓊卓的來往中,便多出了一個沙娃,他們兩男一女三個人,一起喝茶、聚餐,或者天南地北地閑聊,按瓊卓的話說,這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就在這幾天里,沙娃對瓊卓最初的方案提出了善意的否定,認為這個方案只有“人和”方面的考慮,而缺乏“天時”、“地利”方面整合的安排,比如在時間上,把宣傳的重點放在“五一”節(jié)前后,宣傳主題向熱愛勞動、勞動光榮靠攏,這種公益行為往往會得到官方的支持,也為新聞報道提供了口實,另外在做好宣傳的同時,盡量要投商家所好,以期得到商家的贊助,聽著沙娃侃侃而談,瓊卓只有點頭的份兒。
自從認識了沙娃,瓊卓便經(jīng)常拿他與松多比,這一比,松多就有些相形見絀,不論是容貌、氣質(zhì),還是“利用價值”——瓊卓想到這個詞兒時臉微微紅了一下——都比松多勝出一籌,松多能辦到的他都能辦到,而松多辦不到的他也能辦到。這樣想著,瓊卓又為松多感到可憐,一個大男人,無端害上了相思病,人家根本不喜歡他,他還要為人家一廂情愿地忙活,到了最后還引狼入室,好端端的,還把自己的女友給搭上了,值不?瓊卓為松多感到惋惜,也為自己與沙娃的相識感到慶幸,她覺得,有了這樣一個男人在身邊,她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也就指日可待了。但她也清醒地知道,對于沙娃這種男人,也就是利用一把,可千萬不能認真,認真就栽了。
幾天后,沙娃為瓊卓寫了一部策劃文案,瓊卓看完文案,連連拍手叫絕,特別是對文案中有關(guān)借雞下蛋、借船出海的內(nèi)容表示出濃厚的興趣,她給沙娃打去電話,約他出來一起坐坐。
是個皓月當空的晚上,但皓月卻被林立的樓群遮擋住了,城市的馬路上是紅紅綠綠的霓虹燈閃爍不斷的光芒。endprint
瓊卓和沙娃坐在藏式茶樓里聊得很開心,這茶樓曾經(jīng)是瓊卓和松多的“老地方”。沙娃侃侃而談,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給瓊卓講故事,他講道,有一個女孩,也是個歌手,她長得漂亮秀美,楚楚動人,她雖然有著詩神一樣的歌喉,但也只能在那些骯臟的歌廳茶屋里走馬燈似的跑場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認識了一位音樂人,從此她就有了自己的歌,有了自己的歌,就有了自己的個性,有了個性就有了風格,她成名了,她走紅了,后來她就嫁給了那個音樂人……
沙娃講到這里,雙眼含情脈脈地看著瓊卓。瓊卓心里不由一緊。
也是這天,松多應(yīng)一家公司的邀請,到這家公司去采訪,采訪完畢,自然要留下來吃頓“便餐”,“便餐”是在一家有名的湘菜館吃的,松多從菜館出來,臉已經(jīng)被幾杯青稞酒染成了紅色,神情顯得有些興奮異常,他動作夸張地攔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他就給瓊卓打電話。
“喂!”電話里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松多吃了一驚,以為自己撥錯了電話號碼,有些狐疑地問道:“是瓊卓的電話嗎?”
“你打錯了!”手機“啪”的一聲掛斷了。
松多有些奇怪,常打的電話,閉著眼睛都能把號碼撥出去,怎么就會撥錯了呢?松多再次把電話打了過去,電話接通了卻沒有人聽,松多又給瓊卓打手機,同樣沒有人聽。
松多半張著嘴,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出租車快到了家門口,松多忽然意識到電話里的聲音是沙娃的聲音,這一閃念的想法,讓松多半張著的嘴張得更大,以致出租車開過了家門口,也忘了叫停。
六
沙娃帶瓊卓去見一位房地產(chǎn)老板,路上,沙娃對瓊卓說:“還記得我在文案里提到的借雞下蛋嗎?今天咱們要去見的就是那只雞?!币痪湓捜堑铆傋靠┛┬€不停。
沙娃和瓊卓剛剛上了一輛出租車,躲在一旁的松多也急忙攔了一輛出租車,跟在他們后面。前面的出租車拐上了大街,一直往東行駛著,又在一個小胡同里停了下來,沙娃和瓊卓下車上了胡同左側(cè)的一棟大樓,松多也跳下車緊隨其后。沙娃和瓊卓上了樓,松多卻被電梯門口一位穿著整潔的保安人員攔住了。
“先生,你要找人嗎?”保安人員禮貌地說。
“是,是要找人?!?/p>
“有預(yù)約嗎?”
“沒有”松多說,“我是記者?!?/p>
“對不起,新聞采訪更需要預(yù)約?!?/p>
正當松多和保安人員糾纏的時候,沙娃和瓊卓已經(jīng)見到了那只“雞”,就在與“雞”對視的一剎那,瓊卓吃了一驚,這是個高個子瘦長臉頭有點禿背有點駝的男人,從見到瓊卓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再也沒離開瓊卓的臉。他首先表示能認識瓊卓而感到高興,接著仔細聽了沙娃的構(gòu)想后說:“好想法,好想法?!彼f他正在為一個項目的宣傳而感到棘手,如果以演唱會的形式加以宣傳那正是出其不意,他立刻答應(yīng)為瓊卓提供資金方面的支持。
那天下午,松多把沙娃堵在了宿舍里。
“你和瓊卓干什么了你?”松多氣沖沖地問道。
“干什么了?”沙娃反問。
“你們沒干好事!”
沙娃聽了,哈哈笑了,他拍著松多的肩膀說:“對女人何必那么認真呢?”
“我不是對女人認真,我是對瓊卓認真。”
“那就更沒有必要?!鄙惩拚f,“沒準兒這會兒她和我那位房地產(chǎn)老板朋友正打得火熱呢?!?/p>
松多驚訝地張著嘴,一時無話可說。
七
這個清晨,瓊卓又早醒了。醒來以后,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昨夜她又夢見了童年的草原,夢見了那個無憂無慮唱著歌的小女孩。她從小就愛唱歌,在家里,幫著阿媽打酥油的時候唱,在山上,趕著牛羊放牧的時候唱。經(jīng)常是只給自己唱,不要任何一個人的喝彩:
阿佳啦,瓊卓,
你長得真漂亮啊,
從前面看,臉兒像月亮,
從后面看,身材像翠竹……
那是多么美好的時日啊,可是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是從什么時候起,唱歌成了一種表演?是從什么時候起,唱歌非要讓別人喝彩?看著冷冰冰的天花板上同樣冷冰冰的日光燈,看著板著面孔毫無表情的家具沙發(fā),她想起了這一兩年來自己走過的路。自從到北京發(fā)展,她所有的追求好像只剩下一個遙遠的目的,卻從此失卻了甜蜜的過程,那個在草原上唱歌的女孩子也離自己漸行漸遠。躺在冰冷而又空洞的屋里,瓊卓讓自己的思緒信馬由韁地游走在往事之中,那份悲哀也伴著她的思緒越來越深地刺痛著她的心。瓊卓開始懷疑成功的意義,成功了走紅了,成了大腕明星了,那又怎么樣呢?失去的一切難道因此會得到補償嗎?曾經(jīng)的屈辱難道因此會消失殆盡嗎?流血的傷口難道因此會完全愈合嗎?瓊卓越想越傷心,嗓子里已經(jīng)有了抽搐的聲音。一首她小時候經(jīng)常聽阿媽喜歡唱的憂傷的歌,此刻在她腦際浮現(xiàn):
善惡之業(yè)的種子,
如今已悄悄播下,
不論怎樣去掩飾,
因果自然會成熟。
這時候手機響了,瓊卓懶洋洋地拿起手機。
“喂,是瓊卓小姐嗎?”話筒里傳來的是房地產(chǎn)老板的聲音。
“是我?!?/p>
“我搞了一個party,想請你過來,可以嗎?”
“我有些累,不想去?!?/p>
“你不要拒絕我嘛,瓊卓小姐。”房地產(chǎn)老板說,“其實這個party是專門為你搞的,就你和我兩個人,它關(guān)系到你將來的演唱會喲……”
老板還沒說完,瓊卓就把手機掛了。
可手機又響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