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凡
八點早餐,杜平趕來送別。退房、裝車,將鳥籠安置在后座,米水俱全。木英與我一同乘車,去重慶開會。九點出城,登上蘭海高速??炫芤恍r,已沖過武勝縣寶箴寨,駛?cè)胫貞c合川區(qū)了。
十一點進北碚,在西南大學桂園賓館停車。賓館一片沸騰:來自各地高校的幾百名老師,在大堂辦理入住,領取材料。繼而南腔北調(diào)、呼朋喚友,忙著去餐廳吃飯,或去參觀西大校園?;叵雰蓚€多月以來,我一直孤身在外,千里走單騎。猛然見到這許多熟人,不知孰喜孰悲?
西南大學,原是西南基礎最好的師范院校。二零零五年,它將毗鄰的西南師大、西南農(nóng)大打通圍墻,合并成西南大學。如今這所巨無霸占地上萬畝,在校學生五萬余人,其中本科生四萬。
西大前身,是清光緒年間興辦的川東師范學堂。抗戰(zhàn)時,內(nèi)地高校大批南遷重慶,又為躲避轟炸,爭相隱居北碚。北碚也因山林幽靜,群賢畢至,成為“陪都的陪都”。黃炎培、于右任、梁漱溟、馬寅初、老舍、吳宓等人,都曾在北碚流連忘返,贊不絕口。解放后,政府將教育學院、女子師范,合并為西南師院。吳宓又從武昌飛來重慶,落腳北碚。
午睡起來,下樓散步。林蔭道上鳥語花香,綠樹襯映著一塊路牌:吳宓路。相傳宓老當年手執(zhí)竹杖,常在小道上緩行。行至文學院,樓前有一僻靜角落,號稱“宓園”。宓老塑像,默默佇立一旁。西師外院院長李力,帶我去看過文化村,其間一棟殘破小樓,陰氣逼人,正是吳宓舊居。二零一三年秋,西南大學網(wǎng)站宣稱:吳宓舊居文化村一舍,作為重慶市級文保單位,業(yè)已改造完畢,國學院等單位已掛牌入駐。
西大兩件國寶:一為袁隆平,一為吳宓。為了弘揚吳宓的國學傳統(tǒng),校方設立了雨僧基金、雨僧項目,我也有幸登上過雨僧論壇。不過心頭縈繞一事,揮之不去: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哈佛讀博三。四月某日,我老師丹找到我,帶我去康橋一家餐館,面見四位眉須皆白的老人。
我見丹對他們執(zhí)禮甚恭,猜想他們是丹的老師。丹卻大聲介紹道:他們都是吳宓同學,也是哈佛比較文學系的師長!此話令我暈眩。惶惑中,只聽幾位老人七嘴八舌,講述他們一九一八至一九二一年間,在哈佛與Me的同窗情誼。而他們作為白璧德門下弟子,無不稱頌Me的人品學問。至此我總算鬧明白:他們口中的Me,竟是吳宓的Mi字!
感謝丹,他讓我見識了中國學人在哈佛的光榮與夢想。可我對不住丹,也深深為吳宓的老友抱憾:他們欲以同學身份,結(jié)伴去吳宓墓前獻花!一九八四年夏,我回北京探親,去院外事局辦手續(xù)時,私下咨詢朋友:王光美局長或可過問此事?朋友大駭,說國內(nèi)正反自由化,你還敢來添亂!
一九七九年王光美出任社科院外事局長。身為小翻譯,我曾目睹她面對英國皇家學術(shù)院貴賓,發(fā)表英文答謝。此前老翻譯提醒我:王局在秦城坐牢十二年,說話不大利索,你要機靈點兒。誰知她一開口,直如水銀瀉地,讓老外們聽傻了眼!我才想起她是輔仁高材生,北平軍調(diào)處的高翻!一九八零年我老師丹造訪社科院,受到王局熱情接待。一九八一年,王局特批我去哈佛留學。
轉(zhuǎn)眼到了二零零一年春,湖南科大的曾艷鈺,陪我和川外教授藍仁哲,一同去鳳凰古城游覽。那天喝了米酒,老藍與我在沱江邊上,幽幽擺起龍門陣。他說他是吳宓教過的學生。老師在“文革”中挨打,一度在文化村養(yǎng)傷。他替老師送飯、擦洗傷口。憶說至此,老藍傷心不已。
同樣故事,也發(fā)生在北大教授趙蘿蕤身上。一九九二年我接教育部通知,去給趙先生當秘書,協(xié)助她主編高校教材《美國文學史》。別看老太孤寂(其夫陳夢家在“文革”中罹難),她可是當年清華園的校花,吳宓課堂上的才女。她嫌勺園的飯菜乏味,我便帶她去起士林。席間提及吳宓,老太淚水漣漣。
回502房,兩位清潔工正在打掃。一位大姐抱怨說:一地鳥屎,臟兮兮的!我向大姐道歉,又擔心兩只金絲鳥:這么門窗緊閉地關著,可不成了拘禁?轉(zhuǎn)悠一圈,找到一個好所在:我將鳥籠系牢,懸掛在窗外。這樣一來,小金和絲絲便能躲在濃密樹蔭里,嘀哩哩唱個不停。
晚飯后,英國文學研究會召開常務理事會。我走進會場,與老少兩代人握手言歡。所謂老者,是指北外張老師、廈大楊老師、川外藍老師,他們年過七旬,行將退休。幾個新任正副會長,多為弟子輩。如此師承關系,一路上溯至李賦寧、楊周翰、王佐良、許國璋、周玨良:他們代表解放后國內(nèi)外語的先進水平。而這五人,都出自一九三九年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開辦的“高級英語進修班”。簡言之,他們?nèi)清X鍾書教過的學生。而提攜錢鍾書的清華恩師,正是吳宓。
一九九五年,北外王佐良先生離世,我們遵其遺愿,籌建英國文學研究會。二零零四年,北大李賦寧先生病故,讓我們痛失名譽會長。自從李先生走后,我們每逢開會,就像是家人團聚。會議一小時,通過了決議案。
關于吳宓,以及清華四導師,如今已是空谷足音了。二零零四年,清華九十年校慶前夕,陳丹青教授創(chuàng)作一幅大型油畫《國學研究院》。丹青自述:他為此事走訪清華校史館,館員說不出國學院故址。
我看了此畫,給丹青發(fā)電稱:學生我一睹之下, 先是驚心,繼而動魄,心頭熱辣不已。世人向以四導師為重,而置吳宓于不顧,此大謬。丹青將五人捉至一處,畫成全家福,又能于歷史光暈中,再現(xiàn)書香濃郁!丹青回電:“一凡兄,清華要我畫這五人,我只是奉命,畫完拉倒。我考證了當時衣服,去電影廠弄幾套長袍馬褂,請人穿了寫生。如此而已,不足道的?!?/p>
我卻興致勃勃,繼續(xù)評點:此畫難在何處?華洋雜處,長袍馬褂,西服革履。偏你不以為怪,反能舉重若輕。你若不曾在江西農(nóng)村采風,也未去西藏牧場寫生,就算你在美國修成浮屠,未必就能一畫拉倒!所以我說老天有眼,讓清華碰上你這個中西雜拌、自命不凡的家伙。
請看清華五老圍成一個半圓:其中梁任公在前,理當?shù)?。王靜安直領對襟,攏手而立,旁若無人。寅恪老戴圍巾、夾書本,似去課堂途中。元任公居左,全套白西服,藍領帶,標準的哈佛行頭。而吳宓身為國學院主任,站在隊伍右側(cè)。不可忘記:是他最先在哈佛結(jié)識陳寅恪、趙元任,繼而書信電報,從海外請回二位大才。接著又鞠躬如儀,敦促梁、王到清華高就。
所以我的判語是:若無吳宓,便無國學院。何況他在哈佛白璧德門下,修得比較文學碩士,又將此法帶回清華園,教會錢鍾書,中國始有文化比較。而我如今弘揚此法,要做中國與美國的文明比較了!
丹青又答:“排列位置,清華無要求,是我自己排的,梁任公名氣大,相貌好,自然靠前。國維只一照片,讓我弄成這副德性。他是骨子里的書生,到昆明湖抽了根煙,就跳水,鎮(zhèn)定極了。畫得最不成功的是陳寅恪,因為照片最模糊。最有性情的是吳宓,我喜歡有絡腮胡的人,可我沒有?!?/p>
二零零五年,我曾去清華園講演《哈佛與清華》。清華學堂一九一一年初立,目的是仰仗庚款輸血、洋人授課,開設留美預備班(類似新東方)。至一九二五年,清華留美生陸續(xù)學成,回母校執(zhí)教。他們心高氣傲,因有開辦研究院之議。校長曹云祥一頭霧水,乃向北大胡適問計。胡博士說他不堪重任,卻有兩條建議:
一、 禮聘國內(nèi)一流學者,如梁任公、王靜安、章太炎。
二、沿用宋元書院導師制,借鑒外國大學研究院的先進設計。
曹校長遂命清華畢業(yè)生吳宓,拿著他簽名的聘書,逐一招聘導師。所以往好里說,開辦國學院,是為清華成人禮。從此中國有了一所歐美模式的研究型大學,以及現(xiàn)代水準的研究生制度,可謂千秋功業(yè)、封神大榜!若往壞里講,國學院舉步維艱、厄運連連、香火若斷若續(xù):一九二七年王國維自沉昆明湖,梁啟超隨之病退,繼而在協(xié)和醫(yī)院辭世。一九二八年清華改國立大學,CC派命羅家倫出任校長。此際經(jīng)費緊缺,引發(fā)校內(nèi)沖突。羅校長停辦國學院,開辦大學院。至此國學院辦學四年,培養(yǎng)研究生僅七十余名。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清華南遷昆明,改稱西南聯(lián)大。剩下三位國學院元老,全都出自哈佛。其中趙元任遠走美國,輾轉(zhuǎn)執(zhí)教于哈佛、耶魯,并于“二戰(zhàn)”后榮任美國語言學會主席、東方學會主席。一九四六年,教育部長朱家驊電請他回國出任中央大學校長。趙回電說干不了,謝謝。
一九四九年初,陳寅恪攜家人至廣州,就任嶺南大學教授。嶺大前身,即美國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格致書院。陳師晚年在廣州的故事,世人皆知:一九五二年院校調(diào)整,他改任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至一九六九年病逝,享年七十九歲。
抗戰(zhàn)后期,吳宓執(zhí)掌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后為武漢大學外文系主任。解放前夕,嶺南大學邀他南下廣州,教育部長杭立武催他去臺大,女兒要他回清華。吳宓則由武昌飛重慶,就任相輝學院教授,又在北碚勉仁學院兼職。
吳宓因何孤身入川?有人說他想去峨眉山出家。然而神差鬼使,他竟來了北碚?;蛟S北碚遠離塵囂,宓老當它是世外桃源?這讓我想起德國哲學家阿多諾:“二戰(zhàn)”中他由倫敦飛紐約,心緒煩亂,痛罵不已。后來他跑去加州鄉(xiāng)下,才見到一片碧野仙蹤!吳宓不是落難的猶太文人。在我眼中,他更像一只飛返大陸的窮鳥,幾番尋覓,無處棲身,最終選擇了“鴻漸于林”。
一九五零年吳宓并入西南師院,自稱“待遇優(yōu)厚”。一九六一年他去廣州看望陳寅恪,發(fā)現(xiàn)餐桌上“肴饌甚豐”。一九六九年寅恪老辭世,吳宓下放梁平縣,批斗時跌斷左腿。腿傷稍好,即令打掃廁所。一九七一年他右目失明,左眼白內(nèi)障,生活不能自理,遂由胞妹領回陜西涇陽老家,至一九七八年病逝,終年八十四歲。
回想錢鍾書評語,我重讀趙元叔的《窮鳥賦》,心中酸楚不已:有一窮鳥,戢翼原野。羅網(wǎng)加上,機阱在下……飛丸繳矢,交集于我。思飛不得,欲鳴不可……幸賴大賢,我矜我憐……鳥也雖頑,猶識密恩。
凌晨大雨,我被涼風激醒,聽見小鳥啁啾,奔去搶救掛在窗外的鳥籠。如此一折騰,無法再睡,于是泡茶,上網(wǎng)查郵件,其中一封來自哈佛傅高義。傅老稱《鄧小平時代》中文版順利問世,又說多虧我協(xié)助,他得以考察小平家鄉(xiāng)廣安,并與西南局老干部座談。可我心存遺憾,未能查證一樁逸聞。二零零二年,《文史月刊》刊發(fā)《鄧小平與吳宓教授》,其內(nèi)容豐富,令人難以置信:
一九五一年,吳宓得知土改中有過激舉動,去找西南局統(tǒng)戰(zhàn)部長程子健。由于吳宓是“高級統(tǒng)戰(zhàn)對象”,程部長陪他去見鄧小平。小平迅速查處此案,并讓吳宓繼續(xù)提意見。三反運動中,西師教授多被打成老虎,吳宓向小平申訴,小平下令不準逼供信。吳宓撫掌贊嘆:賢哉鄧公!圣哉鄧公!
三年困難時期,吳宓給學生講古文句式,因舉例說:吳宓者,西師之教授也。三兩猶不夠,況二兩乎? 學生大笑。黨總支責令吳宓檢討?!拔母铩敝?,吳宓因此言論,加上他與鄧小平的關系,慘遭批斗。吳宓書信稱一九六九年五月九日斗爭大會,“派兩名學生拉宓入場,中途猛被推倒,左腿扭折”。
張紫葛還說:吳宓暗中看過相,確信鄧公有移星轉(zhuǎn)斗之功!一九七五年小平復出,吳宓為給張紫葛解決口糧,又向省委書記趙蒼璧申訴,趙批示解決。不料“四人幫”批鄧,趙書記落難。一九七六年,吳宓被胞妹吳須曼接回陜西老家。告別西師前,他告訴張紫葛: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移星轉(zhuǎn)斗不遠矣。吳須曼也說大哥彌留時,一直念叨:“我是吳宓,我要向您匯報!”
眾所周知,一九九八年《吳宓日記》問世,二零零六年推出《日記續(xù)編》。全套日記計二十卷,跨越六十四年,堪為現(xiàn)代文人筆記之冠。不料遺作發(fā)表,引來筆墨官司:張紫葛在《心香淚酒祭吳宓》中披露大量隱情,被指造假。
解放后的吳宓,從一九四九年寫日記至一九七四年,厚厚幾十本。其中一批在“文革”中失散,一批委托朋友保管,后遭焚毀。另有一批敏感內(nèi)容(涉嫌劉鄧),恐已由作者親手刪改,難以復原了。其中令我關注者,即吳宓與鄧公的交往。我想核查此事,擇其可信部分,交由傅老寫入《鄧小平時代》。由于當事人(程子健、趙蒼璧等)相繼過世,我在幾番碰壁后,忍痛放棄了。
上午九點,年會開幕,領導講話,全體合影。十點半,四位發(fā)言人登臺,開始做學術(shù)報告。身為主持人,我依次評點報告,對發(fā)言人鼓勵有加。手頭一份參會師生名單,我粗粗一看,發(fā)現(xiàn)列有幾所偏遠高校,如西藏大學、云南民大、銀川北方民大、內(nèi)蒙古科技大。我揚起名單問:西藏、新疆、云南的老師來了么?場中立起數(shù)人,我替他們一一介紹:這是西藏大學英語系主任德吉,這是新疆石河子大學的小歐,掌聲雷動。
午飯后,兩個女生來我房間,請教博士論文。其中一個小莉,讀了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就想寫十八世紀倫敦咖啡館,我說題目不錯,值得一寫。小莉受了鼓舞,連連發(fā)問。我見她言必稱英倫,趕緊幫她擴展視野:
馬克思最先發(fā)現(xiàn),歐洲市民社會,孕育現(xiàn)代國家。葛蘭西確認:法國大革命醞釀方式,是由民眾集會轉(zhuǎn)向秘密結(jié)社?!岸?zhàn)”后,歐美學界圍繞“納粹極權(quán)”,反思西方民主制。針對波普爾的《開放社會》,阿倫特推出《論革命》,嚴加批駁。其中兩個批評要點,最具啟發(fā)性:一、古希臘城邦中,原有兩套生活秩序,一是封建家長的主宰與服從,二是自由民在公共場合的平等交往。納粹德國推崇主宰,遂有極權(quán)統(tǒng)治。二、法國大革命導致“美德之恐怖”。美國革命反而在公共領域支持下,不斷改進民主政體,鞏固自身合法性。然而麥卡錫猖獗,令美國民主蒙羞:它充滿技術(shù)官僚的程序與控制,卻缺乏自由交往、平等對話。
在此背景下,哈貝馬斯作為左派新秀,大舉調(diào)查公共領域。循循善誘至此,我已口干舌燥。小莉的同學小紋,突然發(fā)問:大學屬于公共領域嗎?如果是,歐美大學是否有過一次現(xiàn)代轉(zhuǎn)型?我只好強打精神,應對如下:
一、公共領域形成:歐洲文藝復興,導致封建等級瓦解,資產(chǎn)階級興起。十八世紀初,公共領域萌芽于巴黎沙龍、倫敦咖啡館、德國文學社團。它們將上層文藝批評,合力推向民眾,形成自由論壇。譬如德國狂飆突進,本是一股文學時尚,可它在德國大學催生了青年黑格爾派,乃至馬克思的革命主張。而此時英國的牛津劍橋,思想保守,制度僵硬,堪稱貴族堡壘。
二、“二戰(zhàn)”引發(fā)反思:馬克思指資本主義瘋狂發(fā)展,破壞市民社會有機性。哈貝馬斯證實,壟斷資本引發(fā)危機:德國厲行報刊檢查,英美加緊國家管控。眾所周知,德國洪堡大學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大學科研制度。然而希特勒上臺,大肆迫害左派學者、驅(qū)趕猶太教授。美國因禍得福,一時成為“自由燈塔”:愛因斯坦入主普林斯頓,領導高等研究院。費米投奔芝加哥大學,設計核反應堆。馮·卡門棲身加州理工,打造超音速風洞,順帶培養(yǎng)了錢三強、錢學森。阿倫特與法蘭克福學派逃至紐約,痛定思痛,開啟一輪歷史反思。
三、確立學術(shù)自治:哈貝馬斯確認:“二戰(zhàn)”后的歐美國家,經(jīng)歷一場公共領域的“再封建化”,即壟斷資本無孔不入,商業(yè)廣告唯利是圖,電子傳媒虛構(gòu)現(xiàn)實,歐美民眾也由批判公眾,蛻變成消費公眾。為了避免德國悲劇,美國大學開始憑借立法,保障學術(shù)自治。其中關鍵一條,即由弗蘭克福特大法官做出最終裁決:“為社會公益著想,政府應盡量避免干涉大學事務。大學有權(quán)從學術(shù)角度出發(fā),決定誰教書、教什么、如何教,以及誰來學等問題。”
一點半,兩個女生起身告辭。出門前小紋又說:錢學森嚴厲質(zhì)疑中國教育,如今的大學,還能培養(yǎng)他那樣的人才嗎?我搖頭道:咱們?nèi)鄙僦贫仍O計!見她還要啰嗦,我大吼:有完沒完?她倆笑著逃走。
出門散步,至北碚公園,園中開滿了紫荊、月季、迎春花。由于免費開放,北碚人把這里當成了自家后院:老頭遛彎,老太跳舞,鄰里下棋,情侶相偎,娃娃追著小狗滿地亂跑。
北碚公園地處火焰山,可眺望嘉陵江風帆。一九三零年盧作孚在此開辟平民公園。盧氏一生,除了創(chuàng)辦民生公司,主持長江航運,還先后主編《川報》,經(jīng)營川南師范,開辦北碚實驗區(qū),創(chuàng)設西部科學院。其功德廣大,碩果累累,堪稱市民社會之成功典范。一九五二年“五反”運動中,盧氏自殺。
晚間左思右想,避不開小紋的追問。于是瀏覽哈佛校史,試作制度評估。
哈佛立校,首先模仿英式教育。一六三六年,殖民當局撥款四百鎊建造大學。辦學小鎮(zhèn)佯稱劍橋,鎮(zhèn)上土路起名牛津,嘗試培養(yǎng)“飽學的神父、識字的人民”。英國牛橋模式,講究對富家子弟施行道德與心智訓練,以造就一個紳士階級。據(jù)此,哈佛帶頭設立導師制、學舍制,成為美國常青藤聯(lián)校之首。此類貴族學校,雖能延續(xù)傳統(tǒng)、穩(wěn)定統(tǒng)治,難免思想保守,教材陳腐。
美國畢竟不是英國。老總統(tǒng)杰斐遜揚言:唯有有文化的國民,才能理解、享有并以生命捍衛(wèi)民主制。杰克遜總統(tǒng)遂將這一民主理念,化作州立大學法案,以及一整套公眾教育體系(含公立學校、公共圖書館、博物館、國家公園)。一反英式偏見,公眾教育強調(diào)平均施教、技能培訓。注重效益之余,它卻忽視心智發(fā)展。對此,法國人托克維爾警告說:民主化教育具有削平力量,它能以壓倒一切的公眾輿論,損害學術(shù)尊嚴,誘發(fā)民主暴政。
十九世紀末,艾略特校長引進德國洪堡模式,又將“科學發(fā)明、真理探索”,規(guī)定為現(xiàn)代大學的首要職責。為此,哈佛鼓勵獨立研究、自由討論,同時開設研究班,創(chuàng)建實驗室,努力集優(yōu)秀學者與出色學生于一堂,終于建成研究型大學。進入二十世紀,美國大學群雄并起,哈佛何以一路領先?它靠的是哈佛三原則,即學術(shù)自由、學術(shù)中立、學術(shù)自治。分說如下:
一九零一年,斯坦福大學無理開除教師,洛夫喬爾(哈佛碩士、年輕教師)憤而辭職。哈佛校長隨即高調(diào)宣布:他喜歡這個惹事包,愿聘小洛去哈佛。這一離奇公案,引起輿論大嘩,因為教授們痛恨校董會里的百萬富翁、宗教狂人:他們不學無術(shù),恣意妄為,一再干擾教學,動輒威脅撤資。
一九一五年,洛夫喬爾功成名就。在其策動下,組建全美大學教授協(xié)會(ASUP),公然倡導學術(shù)自由:教授擁有言論自由;教授生計應有合同保障;教授若受校紀制裁,須得校方陳述理由(如道德敗壞、不勝職守)。
美國教授吶喊自由,爭取雇傭合同,是受芝加哥工人運動鼓舞。但與工會相比,他們?nèi)狈?zhàn)斗力。哲學家杜威因而提議:我們?nèi)遣黄鸫罄习?,斗不過黑社會,所以要在學術(shù)自由之外,追加“學術(shù)中立”條款。換言之,大學教授的自由,僅限于學術(shù)圈,對外則嚴守中立,不過問社會敏感問題。
鴕鳥政策,飽受嘲弄:麥肯錫主義、民權(quán)運動、新左派,無一不沖擊這種“懦弱中立”。哈佛跌跌爬爬,灰頭土臉,吃一塹長一智,總算在學術(shù)自治方面,摸索出一套有效機制,其特點是剛?cè)岵浻才涮住?/p>
其一,硬件即財政獨立。哈佛建校之初,屬公立學校,由當局任免校長。因為窮,它不得不搜羅民間資助。一八六五年,隨著募捐超過撥款,州政府不再任命校長,哈佛也改為私立,開始選聘校長,自理校政?!岸?zhàn)”后,哈佛坐擁億萬校產(chǎn),講座基金達二百余種,各類資助滾滾而來,這才談得上自治。
其二,軟件即法律保護。羅斯??偨y(tǒng)重用大法官弗蘭克福特(二人同為哈佛校友)。后者德高望重,公正執(zhí)法,一再譴責政治迫害(一九二九年薩科—凡塞蒂案),抨擊種族隔離(一九四三年西弗吉尼亞州教育局訴巴內(nèi)特案),維護大學自治(一九五七年斯威澤訴新罕布什爾州案)。一九八二年我在哈佛親眼目睹:鮑克校長率領一干美國教育領袖,對抗政府限制條款,力挺中國留學生自由選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