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去吧,該是對我猶猶豫豫的性格做個了結(jié)了。買衣服的時候猶猶豫豫,是因為穿什么都不美。吃飯的時候猶猶豫豫,因為覺得吃什么都會長胖。設(shè)計的東西遲遲不能出來,因為怎么也覺得不夠完美。就這樣猶猶豫豫的一生,或許到了壽終正寢,也猶猶豫豫該不該死去。
請了假,辦理完相關(guān)手續(xù),把認(rèn)為最適合海上環(huán)境的衣裙塞進(jìn)行李箱,輾轉(zhuǎn)于高鐵和大巴,按住被風(fēng)吹起的大檐草帽,站立在碼頭邊。
巨大敦厚的克列星敦號郵輪橫亙在碼頭之上,像隨風(fēng)召喚的銀白色幽靈,帶著祥和與神秘,像開啟厚重鐵門的鑰匙,吸引著我沿著噔噔作響的棧橋和臺階登上了郵輪。
手握郵輪的區(qū)域功能分布圖,有一種來到陌生森林的錯覺。進(jìn)入這鋼鐵鑄成的龐然大物,迷亂中帶著些許的興奮。莫非真的能像廣告詞中的那樣,在此度過絕妙的輕松時光。
被服務(wù)生指引進(jìn)自己的房間,像密室求生的屋子一樣,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充滿了種種的暗示和隱藏。床就是床的樣子,矮柜就是矮柜的樣子,墻上的掛鉤也刨除所有的裝飾,彎曲著固定在墻上。一切以我從未見過的最原始的樣子出現(xiàn),郵輪之旅到底是一次生命的狂歡,還是回歸的段落。想象與現(xiàn)實的理解從來沒有對位過,這次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心里隱隱感到寒意,卻并不覺得難受。
放置好行李,回到甲板,狂歡的痕跡已經(jīng)初現(xiàn)。伴隨著汽笛的嗡嗡作響,船上船下的人群告別揮手。巨大的聲浪把我淹沒在過去的回憶里,像漂泊不定的流浪者,想要抓住聲浪中的某棵稻草??墒鞘裁匆膊荒苈犚?,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什么問題。
我躲進(jìn)自己的房間,像躲避外太空的侵入者。聲浪消失成一條細(xì)細(xì)的線,穿針引線過門底的細(xì)縫在我的房間里打了幾個圈。感受到郵輪微微地晃動了一下,這就要開始了。離開堅實的陸地,在號稱無邊無際的大海上,用一種步伐無法替代的前行方式,開始了旅行。船身的晃動更加明顯,一切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變,或者說轉(zhuǎn)換,總之不同以往。
最初的劇烈變化已經(jīng)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單調(diào)平和。該到甲板上去看看了,也許會有漂亮的人或風(fēng)景,亦或來自海洋的動人故事。畢竟這里已經(jīng)脫離了我原本的生活,無依無靠地飄蕩,像一粒幾萬萬年的塵埃。
背上一只米白色的帆布包,穿過細(xì)長低矮的房間過道,在濃重機油的金屬內(nèi)臟中轉(zhuǎn)折,爬上帶著曲線圖案的鋼板臺階,跨過約二十厘米高的岑亮的門檻。藍(lán)色的海面在視線中由下而上地浮出,被鐵欄桿劃分成一條一條的規(guī)整圖形。這就是大海,在其懷中,自然與以往不再相同。
甲板上三五成群地或坐或站著許多衣著艷麗的人群。難道不對嗎,旅游、度假,就是應(yīng)該把自己弄得像只即將浴血的斗雞,或者說放任自己最本源的,哪怕是最糟糕的審美。就像我這樣,把深深淺淺的白色像攤開在地攤上的商品那樣,鋪在身體的各個部位。有什么關(guān)系?
兩個小時以后,甲板外的風(fēng)景沒有一點點的變化。沒有覺得無邊無際,視力所及,隱約可以看見一條狹長而略帶波折的曲線。也許那只是地平線,而非大海的邊緣。晴空上朵朵點綴的白云,劃分出了陸地與海洋的板塊。這里的界限無關(guān)生死,無關(guān)痛癢,卻又那么明顯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
甲板上的廣播里播放著免費午餐(費用已包含在船票中)已經(jīng)開始供應(yīng)的消息。船艙二樓的托尼瀑谷餐廳供應(yīng)西式自助餐,三樓的船長宴會,完全是中餐菜式,有酸筍雞皮湯、火腿燉肘子、松瓤鵝油卷、螃蟹小餃兒、火腿鮮筍湯、豆腐皮的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碧粳粥等,但名額有限,先到先入座,三桌滿員后即刻開席。
甲板上的人群在聽到廣播后陸陸續(xù)續(xù)向餐廳走去。也有幾個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在海風(fēng)的拂動下像沒了聽力似的一動不動。也許總有些人和我一樣的想要遠(yuǎn)離人群,暴露在陽光下,卻被看不見的圍欄緊緊包裹。音樂、詩歌、電視劇、網(wǎng)絡(luò)、圖畫、小說、宇宙……什么都好,只要是能包裹住身體,形式不一而足。
趕在自助餐的尾聲走進(jìn)餐廳。人流還在餐廳里穿息,除了吃飯,雖然還有健身、電影、圖書館等可供消遣的區(qū)域,但吃著閑聊,更像是度假的終極意義。菜肴新鮮而寡淡,生菜沾著露珠似的青翠欲滴,牛排咬進(jìn)嘴里,像生猛的野獸在口腔中鏖戰(zhàn)。讓人不禁想探頭伸出窗外,看看外面是不是一片蔥蔥翠翠的農(nóng)田瓦舍,或者弱肉強食的野生森林。
一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望向遠(yuǎn)處,只有藍(lán)色的海水和海水的藍(lán)色,再無其他。如果只要求吃飽,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一眼望去,圍繞整個西餐廳擺放菜肴的桌子,菜品幾百上千,能裝進(jìn)肚子的不過小之又小的一部分。
正午時分甲板上的陽光,就像飛翔而過的獵鷹,割破雙眼的瞳孔。我躲進(jìn)自己小小的房間,在舒緩平穩(wěn)的淺淺機器轟鳴中,趴在床上看著從陸地上帶來的馬爾克斯的小說。時間多得像揮之不去的蒼蠅,小說里的內(nèi)容一點兒也不能明白,在認(rèn)識一個個的漢字與連貫不了它們的意思之間,秒針緩慢地爬行。
迷迷糊糊中看見一只毛茸茸的小怪物爬上我的床,幾十只細(xì)小的腿腳輪番著向上攀沿。我大喊著:“你是誰?這是我的床,不許上來??旖o我下去!”我又推又踹,想把它趕下床??墒撬牧獯蟮皿@人,或者是我在睡眠中完全使不上勁。無奈地看著這個黑乎乎的小怪物在我的床上、身上肆無忌憚地翻滾彈跳。它黑豆似的眼睛從各個角度盯著我,直看得我沒有了一點兒呼救的膽量。我在半夢半醒中告訴自己,不用擔(dān)心,這是一個夢,醒來或許還會想念這個煤炭球似的小家伙?;蛘?,我告訴自己,這是日常生活的反射,是不是有著什么令自己恐懼的事物、人物,在夢中以黑妖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只有在夢中戰(zhàn)勝它,才可能在真實的生活中戰(zhàn)勝它,哪怕無視它也好。雖然這么想著,可妖怪近在咫尺的騷擾還是弄得我不厭其煩。我破口大罵道:“你什么鬼東西,這里可不是地上了,你在這里還想為所欲為?你別太得意,現(xiàn)在不是之前,你想折磨我到什么時候。我可不會像在陸地上那樣任由你擺布了,我現(xiàn)在是在大海上。小心我把你捏個粉碎,再扔進(jìn)海里。你再跳一下試試,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我倏地坐起身,搭在胸口的書啪地掉落在地上。被夢魘住的時候,只要使勁地生氣,很快就能醒來,這個辦法屢試不爽。眼前低矮地房頂和不無象征意味的簡約家居,讓我很快地回到船艙中的房間。好吧,我想著自己在夢中的話,覺得十分可笑,卻像是另一個人在對我說話一樣。得得,兇得像更年期的寡婦似的,莫不是真要把我捏個粉碎,扔進(jìn)海里不成。我在只有碗那樣大小的水池里,洗了把臉。換掉被無聊的夢境弄得又皺又有些汗?jié)竦囊卵?,套上件藍(lán)底碎花的連衣裙,再次上了甲板。
郵輪號稱可以承載千人,可甲板的躺椅上只躺著十幾個人。我在暴烈的陽光下,選了把斜放著的躺椅靠下。任由汗水在海風(fēng)中融化,這是享受還是折磨,我感動得想要哭,卻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你好?!币粋€聲音對我說。
“你好?!蔽覜]有意識地慣性回答道。
我睜開微微酸疼的眼睛,太陽的陰影里站著一個男人的身影。他轉(zhuǎn)到我的左側(cè),使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樣子。白色的T恤配著淺米色的休閑長褲,額前的短劉海被風(fēng)吹得向左側(cè)斜斜地分開,飽滿光潔的額頭展露出來。長長的睫毛在太陽的光線里,投射出一圈弧線的陰影。笑容帶著輕微的謙卑,使得眼睛中反射出海水的蔚藍(lán)。
“坐在這里可以嗎?”他柔和地問。
我依然慣性地點點頭。
他優(yōu)雅地斜坐到我左邊的躺椅上,將上身輕靠在四十五度角的椅背,再把兩條長腿輕輕擱上躺椅前端,雙腳長出椅子一些。
“我叫吳旭維(音),你一個人?”
“是啊,想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度個假,卻發(fā)現(xiàn)真是無聊得要死。”
吳旭維笑了笑:“我是要去出差,飛機應(yīng)該早就到了,可就想慢吞吞地坐郵輪把時間消磨掉,想知道以前那么趕,到底把節(jié)約下的時間用到什么地方地方去了?!?/p>
“真是有趣的想法,現(xiàn)在知道節(jié)約下的時間去到哪兒了嗎?”
“還不清楚,但或許是被飛機艙里的空氣轉(zhuǎn)換設(shè)備轉(zhuǎn)換出機艙,變成雨或雪落到了地面,滋潤土地或者洪水爆發(fā)。”
我哈哈大笑起來,吳旭維淺淺地微笑,露出上排六顆整齊的牙齒。
我們常規(guī)性地聊了聊天氣和郵輪上的設(shè)施和菜肴,接下來吳旭維像單口相聲演員似的,滔滔不絕地說起了笑話。一個接著一個,關(guān)聯(lián)縝密,不著痕跡地轉(zhuǎn)換,各個精彩拍案。
“早上趕公共汽車,到站臺的時候,汽車已經(jīng)啟動了。于是我只好邊追邊喊:‘師傅,等等我!師傅,等等我呀!’這時一名乘客從車窗探出頭來沖我喊了一句:‘悟空,別追了?!?/p>
雖然是個老笑話,卻在這么個死氣沉沉的午后,把我笑得像上了發(fā)條的機械蛙,咯咯咯咯地響個不停。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jīng)漸漸開始暗了下來。
“你住的是單人間?”吳旭維突然問道。
“不是節(jié)假日,也沒有好到肯為我請假的朋友。不過一個人住也挺好,安安靜靜地漂在海上,像少年派一樣?!?/p>
“那我做那只老虎好不好?”吳旭維伸過長長的手臂,在我的胳膊上滑過。
我輕輕地向右邊挪了挪:“請我喝杯飲料好嗎?”我問。
“你等著?!眳切窬S站起身,向冷飲車走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從甲板端頭的樓梯輕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吳旭維帶有暗示意味的話和動作讓我很不自在,像一把灰塵被撒到身上似的,我把連衣裙脫了下來。躺了將近大半天,還是去活動活動好了。我又換了身運動套裝,對照著郵輪的區(qū)域功能分布圖,找到了郵輪上的健身房。
十臺左右跑步機大約有七臺上有人在跑步,我站上靠近墻壁的一臺,調(diào)試到合適的步速,從慢至快地一點點提速。
“你好?!庇沂诌呌腥讼裎掖蛘泻?。
在郵輪上,是不是每個人都熱情無比。
“你好?!蔽掖鴼饪聪蛴疫?。
這個男人有著堪稱完美的身高和身材。螺紋背心把修長緊實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來,胳膊上的橢圓形肌肉,帶動著手臂前后穩(wěn)定地擺動。緊致的臀部在棉質(zhì)長褲中突兀地翹起,像平原上的某個地標(biāo),使得雙腿更加長了。
“是不是經(jīng)常覺得頸椎和肩膀酸痛?”他問。
“嗯,酸痛也能看得出來?”
“姿勢造成的,頸肩不夠放松。走路跑步也好,平時坐臥也好,長期這樣緊張,任誰都吃不消。你先停下來,我指給你你不正確的位置?!彼麖呐懿綑C上躍下。
我關(guān)閉跑步機,緩沖了幾十秒后,從跑步機上下來。
“你是教練?”我問。
“嗯,教練也能看得出來?”他學(xué)著我的語氣笑著說,“是啊,不過不是這里的教練。我叫尤非,是個瑜伽教練。聽說這里的健身設(shè)備不錯,就上來試一試。看見你肩膀僵硬,會越跑越嚴(yán)重,忍不住就犯起了好為人師的毛病來了。不介意?”
我搖搖頭:“那你幫我糾正下?”
“沒問題。你跟我來?!庇确菐е绹犻L似的燦爛笑容,微側(cè)著身子走在前面,把我領(lǐng)進(jìn)一間三面圍繞鏡子的練功房。房間里空無一人,周圍的噪音也像被鏡子吸了進(jìn)去一樣,連我的樣子在鏡子中也顯得游離搖晃。
“你盤腿坐好,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庇确怯玫统恋穆曇粲挠牡卣f話。
我按照他的要求,放下一直繃緊的雙肩,聽見厚重的男聲哼唱著一支我聽不懂的歌曲。只覺得起起伏伏的哼鳴像尋找出口的河流,千回百轉(zhuǎn)地在血液中翻騰。尤非靠近我的耳邊,低吟著說道:“佛說這是執(zhí)著,禪說這是通往仙路的障礙,紅塵中人說,我們是蟻族一般的存在,我們需要借由心緒來展示我們的生命,我們需要她來體現(xiàn)我們的個性,我們牢牢地讓她在我們身邊纏繞交織,因為,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吃,我們喝,我們玩,我們樂,我們需要高潮的發(fā)泄以及世俗的融洽,那么,照看好心緒就是我們需要時刻關(guān)心的波動?!?/p>
我稍稍睜開眼睛,看見尤非緊貼著我右側(cè)的臉龐,帶著海風(fēng)氣息的鼻息,像霧一樣地撒在我耳根、脖頸處。我匆忙地站起身,掩飾尷尬地伸了個懶腰:“嗯,真的好多了,謝謝你?!奔贝掖业嘏艹鼍毠Ψ?,跑上甲板。
這是多么離奇的一天,有兩個英俊的男人與我搭訕。神奇的大海有著什么讓人捉摸不定的東西暗藏其中,或者是這艘郵輪,帶著改變世界的神情在海面上以無法估算的速度運行著。甲板上空無一人,海風(fēng)更加肆虐。暗藍(lán)色的天空中,兩道筆直的光束照向我的前方。我迎著風(fēng)走到甲板的最前端,像是迎接末日后的第一縷空氣。在我的左邊,一輪渾圓的橘色太陽粘貼在海平面的上方,右邊一只正圓的鵝黃色月亮懸浮在半空。如此對稱和平衡,如果在它們之間拉上一條線的話,將與海平面保持著完美的平行。這是正常的景觀,還是郵輪剛好行駛到了一個特定的位置,抑或在我們遠(yuǎn)離的陸地上正悄然發(fā)生著劇烈的變化。
我曾經(jīng)所在的陸地,永遠(yuǎn)有著無數(shù)的不完美,比如拼圖永遠(yuǎn)會缺少一塊,比如扯下的線永遠(yuǎn)不夠縫完要縫的東西,比如《紅樓夢》的結(jié)局永遠(yuǎn)讓人懸著心,比如好吃的東西永遠(yuǎn)都是高熱量,比如雞蛋永遠(yuǎn)會碎,冬天永遠(yuǎn)太冷,男人永遠(yuǎn)不會多看我一眼……在郵輪上,這或許就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規(guī)律被打破了,時空出現(xiàn)偏差,我們將要駛向的是一個未知的黑洞。海面承載著滿是泡沫的幻覺,把腦袋里的溝壑填補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郵輪前行的方向,左邊是圓圓的月亮,右邊是圓圓的太陽。世界顛倒過來,船身起伏顛簸,在天空和海面之間上下旋轉(zhuǎn)。方向消失了,在沒有參照物的海面上,哪里都是一樣。天地左右前后對錯,我眩暈得想要嘔吐,強忍著劇烈的翻騰,沖進(jìn)自己的房間,把身體狠狠地摔在床上。
一整天的搖晃使得全身像散落在墓地里的骨骸,陷落在柔軟的床鋪凹陷處,困頓像海嘯一樣鋪天蓋地的襲來,在扭曲的黑暗空間中盤旋了一小會兒,便失去了所有知覺。
很久以后,我聽見房間的門被打開。床距離門很近,我拼命想睜開眼睛看清是誰。但上下眼皮像被乳膠粘住,干透了整整二十四小時之后那樣,死死地黏在一起。門重新被關(guān)上,腳步聲響了兩下之后,來到我的床邊。我憤怒著想讓自己醒來,一次次地失敗。睡眠之中,一雙堅硬的大手揭開撣在我身上的薄被。我感到直視的眼神在我身體上緩慢均勻地移動?!斑@算什么,還不快滾開!”我大叫,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大手滑過我的臉,在脖子至鎖骨的位置來回摩挲。接著雙手有力地搓揉我的胸部。我徹底失去了聲音,不管是真實的聲音,還是昏睡中的聲音。大手劃過腰部之后,開始拉扯我的內(nèi)褲?!霸懔?,今天穿的是一條印著hello kitty圖案的幼稚的純棉內(nèi)褲?!蔽以诤诎档囊暳χ?,在粘稠的思緒中責(zé)怪自己,“這個時候為什么還惦記如此無聊的事情,得讓自己趕緊清醒過來?!睅状我詾樽约阂呀?jīng)翻身躍起,卻發(fā)現(xiàn)依然躺著,一動不動地任由大手的撫摸。一雙長腿跨上床來,跪在我的身體兩側(cè)。進(jìn)入后的快感讓我不如自主地抱緊住結(jié)實緊繃的背部,隨著船艙的顛簸上下起伏。
醒來之后,睜開模糊的雙眼。墻腳線位置上的小夜燈發(fā)出穩(wěn)定幽暗的光,房間里空無一人,暗示性的房間擺設(shè)在暗影中線條僵硬。我意識到剛剛我被強奸了,滑落至小腿的內(nèi)褲就是證據(jù),卻不知道是誰。吳旭維或者尤非?我無法分辨。像吞下了一顆混沌國的混沌果實,既有舒暢爽快的事后滿足,又有憤怒屈辱的疲憊無力。
我酸軟地爬起床,穿戴好衣裙,喝杯什么吧,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讓自己盡快地清醒,抑或反之。
郵輪上的酒吧和所有的酒吧一樣,有著嗡嗡作響,卻聽不清任何一句的人聲。服務(wù)生跟隨著《Quizas Quizas Quizas》的節(jié)奏搖搖擺擺地捧著酒水單扭到我的桌邊。我點了杯螺絲起子,一個探案故事,一個惹是生非的偵探,一個娶了富翁女兒的酒鬼,還有懸疑在我身上的謎團。我們大概都需要這個。服務(wù)生離開的時候,我用雙手捂住雙眼,貼靠在木質(zhì)的桌子上。我想趁著這里恍惚不定的光線,痛快地大哭一場。但眼淚就像凝固在身體里一樣,任憑身體不住地顫抖也不能流下一顆小至針尖的眼淚。裝在玻璃杯中介于黃綠和金色之間的液體放到我桌上的時候,我放下雙手,看見吳旭維和尤非分別坐在我的左邊和右邊。
“真巧。”吳旭維和尤非說。
我喝下一口螺絲起子,就像偵探的血液融入了身體。誰進(jìn)入了我的房間,或者說誰是兇手。潮濕悠長的巷子穿過我的大腦,筆直的路燈閃爍不定,在煙斗的氤氳中不見首尾。
“這杯我請。”吳旭維說。
“肩頸好些了嗎?”尤非問。
我用攪拌棒在杯子里輕輕地劃動:“每人講個故事怎樣,自己的故事?!?/p>
“就像《一千零一夜》?!庇确钦f。
“不,不是一個人講很多故事,一人一個,就像《十日談》。”
“同意嗎?”我問。
“可以?!薄皼]問題?!眳切窬S和尤非說。
吳旭維的故事
二十七年前,市立醫(yī)院的302病房里,兩個孕婦被同時推進(jìn)手術(shù)室。一個羊水大量流失,一個胎兒被臍帶纏繞。疼痛的叫聲、手術(shù)床骨碌碌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滾動聲、親屬跟在后面啪嗒嗒的腳步聲,最終被嬰兒小貓一樣的哭泣聲取代。兩個早產(chǎn)的男孩兒一個瘦弱無力,一個小得像還在胎盤中。他們被放置進(jìn)醫(yī)院的兩只保溫箱中,一溜排的箱子,他們相鄰而居。出生的時刻分毫不差,兩個家庭也都屬小康,但命運的走向開始分岔。
一個孩子的媽媽是名小學(xué)音樂老師,爸爸是家企業(yè)的經(jīng)理。媽媽一年到頭總是裙子長發(fā)的整潔裝扮,皮膚白皙,走路的時候背脊筆直,微微抬起尖尖的下巴。爸爸因為是領(lǐng)導(dǎo)的原因,正裝的襯衫和西裝是日常行頭。個子高大,肚子微凸,同員工談話的時候,挺拔的鼻尖和棱角分明的嘴唇給人以威嚴(yán)的感覺。怎么看這都是一對金童玉女,或者說郎才女貌似的人物。偏偏他們的孩子長著一雙在兩個人的家族中從沒出現(xiàn)過的鼠眼。
孩子的長相在七個月的時候已經(jīng)背離了父母所有的遺傳。這個小小的嬰兒,像只不祥的烏鴉似的被母親抱在懷里,豆子似的小眼睛驚恐地望著眼前這個說什么也不愿給自己哺乳的媽媽。隨著孩子逐漸長大,越來越多的丑陋詞匯聚集到了他的身上。矮小、黑瘦、猥瑣、佝僂、孤僻、遲鈍……無論在學(xué)校還是在家里,放在哪里都是一個讓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的怪物。
父母對孩子的愛,從來都不是無私的。沒有一處可以稱道的地方,沒有一個值得夸贊的長處,沒有某個小小的哪怕性格方面的遺傳相似,父母就是這樣的物種,他們終于在孩子十二歲的時候去醫(yī)院做了親子鑒定。
孩子與父親DNA的相似度為0.03%,母親對天起誓,從沒有過不軌。最后的判定為,孩子在出生的時候就被抱錯了。
孩子的父母偕同四位老人,通過種種辦法查找到十二年前的醫(yī)院檔案,費盡波折找到與孩子同時出生的那戶人家。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孩子的父母像跟蹤狂似的,盡量擺出自然的等人姿勢,站在那戶人家外的自行車棚旁。十點多鐘的時候,這戶人家的門打開。與十二年前在302病房里點頭、閑聊時候相比,這對夫妻多少衰老了一些,發(fā)型與衣著也與之前大不相同,但模樣幾乎沒變。變化最大的,是從這對夫妻的身后走出一個英俊的,與父母毫無相似之處的少年。十二歲的挺拔身板,干凈合身的校服套裝,光潔的臉龐上一雙閃亮的大眼睛,帶著笑意地看看天空看看父母,挽著媽媽的手臂,說笑著向爸爸?jǐn)D了個鬼臉。
看著一家三口離開的背影,丑孩子的母親顫抖著說:“這是我們的孩子,不會錯,這一定是我們的孩子。你看他的鼻子和你的一模一樣,還有皮膚,醫(yī)生把一個剛從我肚子里取出的血淋淋的孩子舉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確定我看到的是個白皙得幾乎透明的孩子,絕對不是那個黑炭似的家伙。我們得盡快把我們的孩子要回來,盡快!”
父母帶著丑孩子去到美孩子的家中,兩個孩子站在一起,就像童話中善良的王子和邪惡的巫師。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是動物或者植物,任憑誰都會選擇接近美孩子,而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丑孩子,更不要說選擇的結(jié)果是要共度今后的幾十年。兩家人當(dāng)著丑孩子的面,爭搶著要做美孩子的爸媽。一邊是親生的父母,卻分離了十二年;一邊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有著十二年的養(yǎng)育之恩。美孩子無所適從地被大人們包圍在口水中間。而角落里,丑孩子駝著背,被遺忘在深深的海底,再也沒有浮出海面。
這就是我的故事,一個在窒息中生活的整整二十七年的丑孩子的故事。
我望著天花板上交錯的小射燈投射到吳旭維立體俊美的臉龐上,思考著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和他的心理對行為的影響等問題的時候,尤非說道:“現(xiàn)在該輪到我講故事了?!?/p>
尤非的故事
我從事瑜伽教練這個工作快七年了,平平淡淡,談不上熱愛,但也能接受每天教授重復(fù)課程的枯燥。一年前的一天早晨醒來,感覺身體有些怪異。對著鏡子仔仔細(xì)細(xì)地照了一遍全身,沒有變成巨大的甲蟲,肌肉筋骨保持得相當(dāng)完美。測了一下體溫,36.7℃。頭疼無力咳嗽腹痛……什么癥狀也沒有。但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或許是情緒上的,或者心理上的問題吧。男人也有生理周期,我安慰著自己,像往常一樣去了健身教室。
一小時的課程,剛開始了不到十分鐘,覺得身體像燒著了一樣。我睜大眼睛觀察著鏡子里自己的皮膚,完全看不出任何變化,光滑緊繃,顏色也還是健康的淺褐。忽而又感到寒冷,冷得像被冰封在冷庫中的馬鮫魚,僵硬得連手臂也不能靈活地彎曲。
接著開始教授雙手合十手印,即陰陽平衡手印。放在胸前做成冥想的姿勢,手掌之間要留下一些空間,意味著身體和心靈的合一、大自然和人類的合一。此手印可以增加人的專注能力。但這時我的專注力徹底分散成粉末,因為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的左手與右手相互合并的時候,兩手的溫差有如海水與火焰。
我再也沒有辦法授課,左邊的灼熱像要把皮膚燃燒成灰,右邊的冰寒像要把骨頭凍裂成碎片。我向?qū)W員們一再鞠躬致歉,匆匆結(jié)束課程趕去醫(yī)院,想要檢查出個結(jié)果。
然而什么病也沒有,從里至外徹徹底底地全面檢查,健康狀況良好得有如茁壯的春筍。從皮膚外側(cè)觸摸也感覺不到任何的異樣。任憑我把狀況描述得多么嚴(yán)重,醫(yī)生也只是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或點點頭。“多注意休息,合理飲食,適量的做些運動,不要有太大壓力。沒什么事的。”醫(yī)生面無表情地說。
這絕不是沒什么大不了的病,起碼已經(jīng)影響到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炙熱與嚴(yán)寒的同時折磨,注意力被焚燒或凍結(jié),雙手雙腳雙腿觸碰到一起的時候,像在體內(nèi)展開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片刻的安寧也不能得到。
我辭去教練的工作,在煎熬中度過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半個多月后,我的一位同樣是瑜伽教練的朋友告訴我說,有一位印度來的瑜伽大師羅義正在我們這座城市游歷,他在瑜伽精神領(lǐng)域方面有著異于常人的表現(xiàn),不如找他問問你的病因。
聯(lián)系上羅義之后,我如約到了他落腳的酒店。打開門一位瘦小的男人微笑著迎接我。
我把困擾著我的病痛詳細(xì)地說給羅義,羅義聽完后帶著像刻在臉上的微笑說:“不用擔(dān)心,瑜伽師常有的狀況。根源在于,你太用心了?!?/p>
我不解地望著羅義,不明白其中是否包含什么更深層的意義。
“道理其實很簡單,你的心在你的左側(cè),每當(dāng)你動用它的時候,它便加速了左側(cè)的熱能。瑜伽師是最需要運動心臟的職業(yè)。專注也好,冥想也罷,沒有心即沒有瑜伽。集中于左側(cè),便冷落了右側(cè),于是就有了你這樣的癥狀。拋開它才能擺脫你當(dāng)前的狀況,進(jìn)入更深一層的境地。請?zhí)傻降靥荷希屛襾韼椭??!?/p>
我放松四肢,手心朝上仰躺在地毯上。耳邊響起羅義低沉的哼鳴。因為放松,我感到自己輕得失去了重量,緩緩地飄離地面,我不停地飄蕩、上升,飄離蔚藍(lán)的海面,飄離冰雪覆蓋的高峰。世界變得越來越渺小,變成一顆霧色朦朧的藍(lán)色水球,懸浮在宇宙之中。身體在慢慢的與宇宙融為一體,我既是宇宙,宇宙既是我。
“心是什么?”羅義清晰而低沉地說,“心是一個活生生的器官,一種說在口上痛在實處的感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它,沒有任何場所可以安置它。它不聽任何外人的指使,善待它或讓它傷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迷蒙中,我感到羅義的手伸進(jìn)我的左邊胸口,從里面拿出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心的變化是一種閃爍,是意識末端的搖擺,是誘惑向往的手段。借由一伸手一投足,制造著一個個故事和一段段過往。笨拙之人難以拿捏,技高藝絕之人只知拿捏,卻又無法放下拿捏之后的丑態(tài),于是,遠(yuǎn)離它貌似就是我們需要的警醒?!?/p>
我是怎樣離開羅義所住的酒店已經(jīng)全無記憶了,但至此之后我左半邊熱右半邊冷的癥狀徹底消失了,然而同時消失的還有我的心跳。
喝了一大口杯中的螺絲起子,我完全迷失在故事的真?zhèn)魏腕@訝所帶來的陣陣疲憊之中。
“要不要摸摸我的胸口?”尤非閃亮著眼睛望著我,挺起緊身背心里誘人的胸大肌。
“現(xiàn)在該輪到你講故事了?!眳切窬S說。
“我?”盯著玻璃杯反射出的光暈在桌面上灑出的一圈放射狀的圖形,我搖了搖頭說:“我哪有什么故事。全部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平淡無奇的經(jīng)歷,溫溫吞吞的日子,半死不活的生活,連自己都快要給自己悶死了。就是這么個人,誰也不會留意到我,像孤獨星球的座上客,卻始終不見主人出來相迎。我也想說個引人入勝、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是一個也沒有,即使想編造,半個也編不出來。心里一片空白,不是單純的空白,而是什么也沒有的寂寞。想揣摩別人的心理,這也很難做到,比如想要分析你們的故事,想要知道事情的真假和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定。什么都沒有,包括我這個人,也許?!?/p>
一口氣把杯中的螺絲起子全部喝完?!安蝗绯鋈プ咦甙??!蔽艺f。
走上甲板,被撲面而來的海風(fēng)撩撥起早已停滯的心緒,像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露宿在無人的街頭,空曠的星空鋪展在深黑的天地間。走到甲板邊緣,探著頭望向綴滿星空的深深海底,一層層的星光把海水的黑藍(lán)照耀出炫目的光環(huán)。也許不到最后的一刻,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天地的美妙。天空大海,這些無比巨大的象征,一絲一絲地滲透進(jìn)我的身體,在血管里流淌、擴張。這真是一次絕妙的旅行,像身披七彩的露珠,和動人迷惑的故事,終將消失在夏夜彌足珍貴的晚風(fēng)之中。飄散的長發(fā)與海面的起伏追逐,柔韌的肌膚沾滿星光的璀璨。這簡直就是贊美的季節(jié),孤獨的化身也有了墓碑的陪伴。
深深的海底傳來梵語的歌聲,像美人魚用聲帶換來的修長美腿。郵輪的鳴笛長長地把我喚醒,像個笑話似的,惹得我?guī)缀醴溥M(jìn)海洋。在星空之中飄蕩,在鉆石的光芒里折射,我不停地上升,上升,直到看見小小的郵輪孤零零地在半空中旋轉(zhuǎn)。世界末日也許永遠(yuǎn)不會降臨,只是這一天已經(jīng)到此為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