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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小平時代

      2013-12-29 00:00:00傅高義馮克利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3年5期

      他早年留學法國,一生接近權力中心,卻三起三落;在他的時代,他是國家最高領導人,卻不是總書記和國家主席,在“做點事”和“做個官”之間,他選擇了“做點事”——老百姓親切地叫他“小平同志”。

      我們今天的生活,和他息息相關:他堅持改革開放,畫出中國發(fā)展的宏偉藍圖;他大力發(fā)展科技,恢復高考,強勢地讓香港澳門回歸……他改變了這個國家的命運,他的思想至今仍然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這是世界上第一本全面研究和記述鄧小平政治生涯的著作。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nèi)匀簧钤卩囆∑綍r代?!保T克利語)

      導言 這個人和他的使命

      這個人:鄧小平

      雖然鄧小平身材矮小,但擔任最高領導人的他在房間一露面,就能展現(xiàn)出奪人的氣勢,自然而然地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有不止一位觀察家說過,他似乎能給房間帶來電流。他在解決重大問題時專注而果斷,既有戰(zhàn)時軍隊司令員那種天生的沉著,又有半個世紀里接近權力中心處理重大問題養(yǎng)成的自信。他經(jīng)歷過官場沉浮,在妻子兒女和親密同事的支持下又東山再起,所以對自己的處境已經(jīng)泰然自若。如果他不了解某事,他隨時樂于承認。吉米·卡特總統(tǒng)曾評論道,鄧小平跟蘇聯(lián)領導人不一樣,他有一種內(nèi)在的自信,這使他能直奔實質(zhì)問題。他從不糾纏于過去的錯誤或誰要對其負責。他經(jīng)常打橋牌,就像他打牌時的表現(xiàn)一樣,他只想把摸到手的牌打好。他能認識并接受權力現(xiàn)實,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做事。一旦沒有毛澤東在背后盯著他,鄧小平對自己和自己的權威十分自信,在客人面前表現(xiàn)得輕松自如,坦率而機智,并且直言不諱。在1979年1月的華盛頓國宴上,雪莉·麥克雷恩(Shirley Mc Claine)對他說,有個“文革”期間被下放到農(nóng)村的知識分子很感激自己從那段種西紅柿的生活中學到的東西,鄧小平很快就失去了耐性,打斷她說,“他在撒謊!”然后向她講述了“文革”是多么可怕。

      鄧小平在1978年時已74歲,但依然精力充沛,機警過人。早上起床后,他會在家里的花園快步繞行半小時。他的辦公室就設在自己家里。很多中國領導人同客人坐在并排的沙發(fā)上談話時都是目光直視前方,鄧小平卻喜歡轉(zhuǎn)過身來注視著與他交談的人。他勤思好問,善于傾聽。據(jù)外國官員的描述,如果他反對外國的政策,他會表現(xiàn)得易怒和“咄咄逼人”。鄧小平見識過那些利用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海外武力謀求私利的國家,因此他對自稱友善的外國領導人從來不抱天真的希望。但是,無論來自大國還是小國,那些有著不同社會地位、屬于不同政黨的外國客人,最后都會感到與他相處愉快,即使他們并不喜歡他說的話。他們覺得鄧是一個能夠打交道的人。

      有些西方人對鄧小平的直率和務實留有深刻印象,這使他們誤以為他骨子里是個資本主義分子,他會將中國引向西方式的民主。他一向樂于學習,但他最終認為,自己要比他們更清楚什么對中國有利,而那不應該是資本主義和西方式的民主。

      到1978年時,鄧小平右耳聽力已經(jīng)很差,這妨礙了他參加人們表達不同意見的會議。他更喜歡看報,每天上午都會一個人坐著讀各種報告;他的辦公室主任每天為他拿來15份報紙和所有重要報告,鄧小平會從中選出那些值得花時間去閱讀的東西。會見外賓對他來說要更容易一些,因為譯員可以直接對著他的左耳說話,使他能夠與客人自如地交談。鄧小平講一口帶有濃重四川鄉(xiāng)音的普通話,不過會講普通話的人并不難聽懂,所以他不必放慢語速。鄧小平面對的任務令人望而生畏,但很難想象還會有什么人比他做了更充分的準備,或者是從性情和習慣上更能勝任。

      鄧小平有著本能的愛國主義和為黨獻身的精神,他的同事也都受到這種精神的鼓舞。鄧小平的愛國思想形成于他14歲那年,當時他就讀于廣安縣中學,他走上街頭示威并感受到了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16歲那年他去了法國,分派給華人的苦力活和求學前景的落空讓他大失所望,于是他加入了旅歐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此后,直到70多年后去世,他一直是一個堅定的共產(chǎn)黨人。

      在法國的五年和在蘇聯(lián)的一年,使鄧小平比毛澤東更了解世界發(fā)展的大勢,對中國更有洞察力。他有機會觀察一個現(xiàn)代國家的工商業(yè);在蘇聯(lián)的一年使他得以觀察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是如何應對現(xiàn)代化的。

      在法國時,鄧小平就加入到一小群為共產(chǎn)主義青年運動思考整體戰(zhàn)略的知識分子中。從那時起,通過和這些中國革命的大戰(zhàn)略家交往,鄧小平培養(yǎng)起一種看問題的獨特眼光,能夠從一個“統(tǒng)領全局”的高度思考如何將理論加以落實、如何用理論來影響社會。在法國期間,鄧小平放棄了工廠的工作,為周恩來——他比鄧小平大6歲——領導下的那個小小的中共黨支部干些雜活。他當時的工作是印刷向留法中國學生傳播左派思想的宣傳冊,所以得了一個“油印博士”的綽號。但他實際上變成了周恩來的徒弟,能夠觀察這位去過日本和英國、已是圈中青年領袖的人如何建立組織。盡管鄧小平是這個團體中年齡最小的之一,但他很快就進入歐洲的共產(chǎn)黨青年組織執(zhí)委會。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蘇聯(lián)剛剛開始在這里培訓中國人參加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鄧小平被編入第7組,這個組專為培養(yǎng)國際共運的中國最高層領導人而設。他在中山大學有機會理解蘇聯(lián)如何開創(chuàng)共產(chǎn)主義運動,并了解他們對于在中國如何開展運動的看法。

      除了短暫的中斷,鄧小平終其一生都十分接近最高權力的位置,這使他得以從內(nèi)部觀察最高領導人對形勢變化的反應。1927年回國后不久,他又回到周恩來手下,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當時,他們過去的同道蔣介石正試圖將共產(chǎn)黨斬盡殺絕,因此他們要努力找到生存的戰(zhàn)略。鄧小平不但參與了籌劃城市暴動的工作,而且年僅25歲的他還被派往廣西領導城市暴動。當毛澤東開始在江西建立蘇維埃根據(jù)地時,鄧小平也去那里擔任了瑞金縣委書記,并學習到毛澤東是如何建立農(nóng)村根據(jù)地的。在長征期間,鄧小平參加了關鍵性的遵義會議,正是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作為領導人脫穎而出。在長征結(jié)束前,鄧小平有幸成為毛澤東信任的人。毛在西北建立根據(jù)地后不久便對鄧小平委以重任,讓他擔任了領導部隊政治工作的政委。在后來的內(nèi)戰(zhàn)中他又參與接管上海,領導向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過渡的工作,之后又擔任了全國六個大區(qū)之一的西南區(qū)的領導人。

      最重要的是,由于鄧小平從1952年到1966年一直置身于北京的權力中心,他才得以跟毛澤東近距離共事,思考有關中國發(fā)展和外交問題的戰(zhàn)略。毛把鄧小平當作自己潛在的接班人之一,讓鄧小平參加政治局會議,并在1956年以后與其他5位國家最高官員一起參加政治局常委會。他是籌劃和建立以農(nóng)業(yè)集體化和工業(yè)國有化為特點的社會主義體制的核心人物之一,在西南區(qū)的土地改革中也發(fā)揮著核心作用。從1959年到1961年,在“大躍進”失敗后的社會主義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中,他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傊?,1978年的鄧小平,在思考中國最高領導人領導國家的戰(zhàn)略方面已積累了50年的經(jīng)驗。

      鄧小平當了12年軍隊領導人,后來也時常自稱軍人。雖然他是政委而不是司令員,但他是黨的書記,負責批準軍事行動。他與司令員緊密合作,先是在小型游擊戰(zhàn)中作戰(zhàn),后來又在內(nèi)戰(zhàn)中打過大戰(zhàn)役。在1948年的淮海戰(zhàn)役中,他擔任總前委書記,負責指揮50萬大軍。這是軍事史上最大的戰(zhàn)役,也是內(nèi)戰(zhàn)的關鍵轉(zhuǎn)折點之一。

      鄧小平在其一生中主要負責落實,而不是理論。他的責任不斷加大,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期間曾領導江西蘇區(qū)一個小小的縣,抗日戰(zhàn)爭初期又領導太行山區(qū)的幾個縣,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則領導數(shù)省交界處的邊區(qū),1949年后領導整個西南大區(qū),直到最后領導全國。

      在1950年代,鄧小平負責指導中國共產(chǎn)黨與其他國家共產(chǎn)黨的關系,當時中國與西方幾乎還沒有外交?!拔母铩逼陂g允許他恢復工作后,他擔任了周恩來的助手,接手領導中國的外交工作。

      有人說,鄧小平在經(jīng)濟方面沒有多少經(jīng)驗,但經(jīng)濟活動一向就是黨內(nèi)多面手的重要職責。此外,鄧小平在1953年到1954年擔任過財政部長,當時是中國建立社會主義經(jīng)濟體制的一個關鍵階段。

      宣傳向來是中共的一項重要工作。鄧小平在法國時就負責印發(fā)宣傳品。他在江西蘇區(qū)受到批評后,被分配管理整個蘇區(qū)的宣傳工作,在長征期間他再度分管宣傳領域。作為部隊的政委,他發(fā)現(xiàn)最具有說服力的辦法是直截了當,為部隊提供大局眼光,把部隊工作跟全局及其使命聯(lián)系在一起。

      總之,鄧小平有著在地方、大區(qū)和中央工作的豐富經(jīng)驗可資利用。半個世紀以來,他一直是中共領導層構(gòu)思宏觀戰(zhàn)略思想的參與者。他在黨政軍中都曾身居高位。1950年代他參與過從蘇聯(lián)引進新工業(yè)和新技術的工作,就像他將在1980年代主持引進西方新工業(yè)和新技術的工作一樣。

      鄧小平十分聰明,在班級里一向名列前茅,在1920年四川廣安縣赴法考試中,他是84名過關的學生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他幼年接受儒家教育時就很優(yōu)秀,學會了背誦大段的儒家經(jīng)典。從事地下工作時他學會了不留下任何字跡,只把事情記在腦子里。鄧小平不用稿子就能做一個小時條理分明的講話。毛澤東曾把他稱為會走路的百科全書。大事當前,鄧小平喜歡獨自一人靜靜思索,考慮他要說什么,當時機一到,他便能做出清晰、明確的表述。

      目睹過自己的同志死于戰(zhàn)爭和黨內(nèi)清洗,鄧小平養(yǎng)成了一種強硬的性格。他見過許多朋友變成敵人、敵人成為朋友的事例。他曾3次受到錯誤批判:先是在江西蘇區(qū),然后在1966年“文革”中受到猛烈批判,1976年又一次挨批。鄧小平養(yǎng)成了一種剛毅的品格,能夠做到不論憤怒還是受挫都不形于色,不讓情緒左右自己的決策,而是把它建立在對黨和國家需要的認真分析之上。毛澤東曾經(jīng)說,鄧小平是綿里藏針,外柔內(nèi)剛。但鄧小平的同事很少感到有“綿”的存在,只要他斷定符合黨的利益,即使是忠實于他和他的事業(yè)的人,他也會將其革職。

      鄧小平之所以能挺過難關,固然是因為他和妻子兒女的親密關系,以及他以往克服艱難險阻而形成的自信,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直到1976年他都跟中國革命的領袖毛澤東有著特殊關系。毛打倒了他的很多同志,但是自1930年代鄧小平作為毛派第一次受到整肅時,他便跟鄧有一種特殊的關系。毛澤東批判過鄧小平兩次,但從沒有把他置于死地。他只是讓鄧小平靠邊站,以便今后可能時再起用他。

      鄧小平的同事們知道,他認為統(tǒng)治中國是一件嚴肅的大事,雖然他可以很風趣,但他在與同事交往時總是一本正經(jīng)。他對他們的個人生活不感興趣,也不在乎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專注于提供大多數(shù)人認為中國最為需要的堅強領導,并使他們的共同事業(yè)有一種方向感。他頭腦清醒,做事有條理,不會反復無常。眾所周知,他只抓大事,具體工作留給別人去做。他不是那種事必躬親的人。

      但是,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鄧小平要比像神一般的毛澤東更易于接近;人們在談到毛時畢恭畢敬,對鄧卻可以直呼其名——“小平”。他對自己的毛病也很坦然,對客人說自己有3個壞習慣——抽煙、喝酒、吐痰,而且從中自得其樂。

      鄧小平堅定地為黨和國家謀利益,不為自己的朋友撈好處。自16歲離家之后,他再沒有回去看望過父母或回鄉(xiāng)探過親。他明確表示自己不代表某地、某派或某些朋友。他最親密的同事都是為共同事業(yè)一起工作的同志,而不是在組織的需要之外效忠于他的朋友。他和妻兒的關系特別親密,但他嚴守黨紀,從不向家人透露高層機密,盡管他的妻子和4個子女也都是黨員。作為嚴守軍紀的軍人,他接到命令就會勇往直前,即使他知道這會帶來嚴重傷亡。

      并非所有的中國人都喜歡鄧小平。有人認為他獨斷專行,不尊重別人的意見。有人認為他過于急躁,太想沖在前面,太想強調(diào)紀律。就像任何出色的軍人一樣,他希望下屬有令必行。他歡迎別人提出能夠解決問題的建議性意見,但是外國人和政治異見人士對黨的批評則會讓他勃然大怒。他對內(nèi)戰(zhàn)和“文革”的混亂記憶猶新,因此認為中國的社會秩序很脆弱;如果他斷定它受到威脅,就會做出強硬的反應。作為最高領導人,他準備按自己的日程表大膽實行改革開放。簡言之,當他成為中國最高領導人時,他是個嚴守紀律、經(jīng)驗豐富的干部,決心為黨和國家的需要而服務。

      他的使命:建設富強的中國

      在1978年以前的將近兩百年里,中國的其他領袖人物和鄧小平一樣,一直試圖找到一條富民強國的道路。這個與羅馬大約同時建立的帝國體制取得了不凡的成就。盡管經(jīng)歷過一些中斷和調(diào)整,它不但在統(tǒng)治的人口之眾、延續(xù)時間之長上超過世界上的任何政府,而且創(chuàng)造了一個偉大的文明。在這樣偌大的一個國度里,從這頭到另一頭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因而朝廷官員不可能嚴密監(jiān)督每個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執(zhí)行全國性法規(guī)的情況。朝廷發(fā)明了令人贊嘆的科舉制度,擇優(yōu)選出官員,培訓他們,并在予以監(jiān)督的同時也賦予他們很大的地方自主權。

      到18世紀末時,由于人口迅速增長和地區(qū)商業(yè)的發(fā)展,加之西方帝國主義列強已經(jīng)到達中國沿海地區(qū),帝國體制遭遇到危機。當時中國有大約1500個縣,各縣平均人口約20萬,僅靠一個小小的縣衙治理。軍事、交通、制造業(yè)和運輸新技術——例如火藥和船舶——的進步,促進了經(jīng)濟和新興社會勢力的發(fā)展,使有限的基層政府無力應對。在過去兩三百年里,朝廷一直限制地方經(jīng)濟,盡量不使其越出帝國的控制范圍,而如今北京的統(tǒng)治者卻不得不盡力使帝國體制適應這些變化。

      但是中國幅員之遼闊卻給他們帶來了麻煩。中國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它在過去兩百年里又翻了一番,而且仍在迅速增長。在這個時期,它的版圖也向西部和東北方向擴張。在沿海一帶,甚至在內(nèi)陸某些地區(qū),中國軍隊擋不住外國人的入侵,各地官員也無法阻止商業(yè)活動的擴張。

      帝國體制受到的挑戰(zhàn)日益嚴峻,但它仍難以讓朝廷相信這個幾乎延續(xù)了兩千年的體制正面臨著嚴重威脅。從1861年到1875年,就在鄧小平的祖父節(jié)衣縮食擴大自己的田畝時,同治皇帝手下的一批官員則試圖平息有增無減的社會亂象。他們沒有認識到為了應付國內(nèi)新興社會勢力和虎視于國門的外敵,需要進行何等深刻的變革,因此他們?nèi)匀唤吡S護傳統(tǒng)的威嚴——派兵平息叛亂,整飭科舉,強化儒家教育,以及大舉重修宗廟。

      同治皇帝的繼任者們相信傳統(tǒng)體制已然動搖,甲午海戰(zhàn)敗于蕞爾島國日本,尤其令他們感到震驚。1898年,在27歲的光緒皇帝的支持下,有維新思想的官員急不可耐地在百日之內(nèi)連下40道變法詔書和諭旨,試圖建立新秩序。他們興辦新學,派員留洋研習西方的現(xiàn)代學問。但是,日本人學西洋、圖改制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戊戌維新派卻未能建立為變法提供支持的政治或制度基礎。被變法嚇壞了的慈禧太后將光緒帝囚禁于瀛臺,終止了變法。雖然后來她也廢科舉、練新軍、籌備立憲,但她同樣未能建立一套有效的制度。本應用于擴建海軍的銀兩,竟被她挪去建造石舫和奢靡的頤和園。受制于既有的習慣和制度,錯綜復雜的帝國體制難以改變。

      到鄧小平1904年出生時,中國最后一個王朝大清國已是積弱難返,面對內(nèi)憂外患一籌莫展。1911年,一小批反叛者在武昌占領了湖廣總督和第八鎮(zhèn)統(tǒng)領的官署,由此引發(fā)一系列連鎖反應,帝國體制隨之土崩瓦解。1911年的事件被稱為“辛亥革命”,它不是組織有序的革命力量帶來的結(jié)果,而是對帝國體制失效做出的反應。一些有才華的朝廷要員對中國面臨的問題做了很有洞見的分析,也提出了創(chuàng)新建議,但是從整體上說,統(tǒng)治者無力完成使帝國體制應對挑戰(zhàn)的使命。

      與保留了天皇的日本和仍允許國王在位的英國不同,辛亥革命徹底廢除了帝制,建立了一個名義上的共和國,但中國實際上并不存在有效取代帝國統(tǒng)治的政府結(jié)構(gòu)。辛亥革命之后,相繼登場的領導人——袁世凱、孫中山、蔣介石和毛澤東——都試圖建立一種能使中國變得富強的新體制。

      袁世凱是辛亥革命時期最有威望的軍事領袖,他想以軍事手段統(tǒng)一中國??墒撬麩o法贏得民間領袖的擁護,也無力克服各地那些在帝制衰敗之際為保一方平安而武裝起來的地方軍閥。

      孫中山曾與兄長一起在檀香山讀書多年,他后來成了一名出色的宣傳家和籌款人。他先是鼓動革命,后又試圖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政府。辛亥革命之后,他最初擔任的角色是與袁世凱合作組建政府——為此后來在1940年被尊為中華民國國父,但他很快就輸給了袁世凱。袁世凱倒臺后,孫中山于1923年在廣州組建政府,希望使它成為一個全國性的政府。他還組建了國民黨來為國家提供政治領導,在名義上建立了一個有民主框架的國民政府。國民政府吸引了一批愛國的青年才俊,其中包括后來成為中共領袖的人物——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和林彪,這些人當時也是國民黨員。他強化了民族主義,鼓勵年輕人出洋留學,促進了大眾媒體的發(fā)展。但是,面對混亂的國情,他既缺乏組織能力,也缺少建立有效政治體制的必要支持。他于1925年懷著未竟的夢想去世。

      蔣介石曾是一名在日本受過訓練的年輕軍官,孫中山將他帶到廣州,讓他擔任剛成立的黃埔軍校的校長。蔣在這里培養(yǎng)了一批新式軍官,他們將領導軍隊統(tǒng)一全國。蔣介石在1925年接過孫中山的衣缽,但他難以控制國民黨內(nèi)部的共產(chǎn)主義者與右翼之間日趨激烈的斗爭。這場黨爭后來發(fā)展成雙方反目。蔣介石在1927年4月斷然清黨,屠殺了那些拒絕放棄共產(chǎn)主義、宣誓效忠國民黨的人。蔣介石是個頗有才華的軍人,但是為了進行統(tǒng)治,他要與諸如大商人、地主和軍閥這樣的權勢集團合作,而那些人已經(jīng)失去了普通百姓的支持。在并不穩(wěn)固的軍閥同盟的支持下,他成為中國政府的首腦,可是他無力控制腐敗和通貨膨脹,從而失去民心,在后來的內(nèi)戰(zhàn)中輸給了更加團結(jié)的共產(chǎn)黨;后者在抗戰(zhàn)期間建立了強大的黨和軍隊,并利用城市居民對于物價飛漲的恐懼和農(nóng)民想通過重新分配地主財產(chǎn)獲得土地的愿望,贏得了廣泛的支持。

      毛澤東是個魅力十足、有遠見和智慧的杰出戰(zhàn)略家,也是一個精明的權謀家。他率領中共打贏了內(nèi)戰(zhàn),在1949年統(tǒng)一全國,收回了外國占領的大部分領土。他在內(nèi)戰(zhàn)期間積蓄的軍隊足夠強大,加上共產(chǎn)黨的組織、紀律和宣傳,使他得以在1950年代初建立起一套政治結(jié)構(gòu),深深地滲入到鄉(xiāng)村和城市。他建立了由共產(chǎn)黨領導的統(tǒng)一政權,并在蘇聯(lián)幫助下著手建設現(xiàn)代工業(yè)。到1956年時,國家已穩(wěn)定有序,毛澤東原本有機會給中國帶來富強。然而他卻把國家拖入了想入非非的烏托邦,導致嚴重的食品短缺。1976年毛去世時,國家仍然處在混亂和貧窮之中。

      鄧小平在1978年上臺時,具備許多他的前輩所沒有的優(yōu)勢。在19世紀中葉時,幾乎沒有人意識到新技術和沿海地區(qū)的發(fā)展給中國的體制帶來了多么嚴峻的挑戰(zhàn)。清末的維新派對于落實新觀念需要怎樣的制度變革也沒有清楚的認識。在袁世凱和孫中山時代,既無統(tǒng)一的軍隊,也沒有能把角逐權力者團結(jié)在一起的政權結(jié)構(gòu)。而毛澤東沒有出國的經(jīng)歷,他在掌權后由于冷戰(zhàn)的原因也得不到西方的援助。

      鄧小平上臺時,毛澤東已經(jīng)完成了國家統(tǒng)一,建立了強大的統(tǒng)治體系,引入了現(xiàn)代工業(yè)——這些都是鄧小平可以利用的優(yōu)勢。很多高層領導人認識到毛的群眾動員體系已經(jīng)失效,中國的科技已大大落后于外國,中國亟須向西方學習。整個體制需要進行根本性的變革。鄧小平能夠依靠那些受過迫害的老干部——他們曾被打倒,但逃過了劫難。這些重返工作崗位的老革命,愿意團結(jié)在鄧小平和黨的領導之下,提供已有的技能和精力,為受過現(xiàn)代科技和行政管理教育的新生代提供有益的過渡。

      1978年美國從越南撤軍后,蘇聯(lián)變得咄咄逼人,因此西方各國樂于幫助中國進一步疏遠蘇聯(lián)。隨著國際貿(mào)易的擴張,中國更容易地進入新市場——日本、韓國、新加坡以及臺灣和香港地區(qū)——并獲得新技術,它們也為中國提供了欠發(fā)達國家迅速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范例。與東歐各國不同,中國在1960年代就徹底擺脫了蘇聯(lián),這意味著它的領導人在決策時可以只考慮什么對中國最有利。

      但是,如果缺少一個強有力的、能夠?qū)覉F結(jié)起來并為它提供戰(zhàn)略方向的領導人,中國在1978年具備的所有這些有利條件,仍不足以讓這個巨大而混亂的文明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國家。與袁世凱、孫中山、蔣介石或毛澤東相比,鄧小平作了更好的準備。他將完成近兩百年來其他人試圖實現(xiàn)的使命,即為國家找到一條富強之路。

      在完成這項使命的過程中,鄧小平在不同時期扮演了大不相同的角色。1949年以前他是革命家,新中國成立以后他成了社會主義國家的建設者。從1967年到1973年的“文革”期間,他利用下放農(nóng)村的時間思考改革的必要。1974年和1975年時毛澤東仍然在世,鄧被委以整頓國家的職責,這為他后來的工作打下了基礎。他在1977年成為改革家,先是在華國鋒手下工作,然后在1978年成為最高領導人。

      鄧小平1974年會見一個美國的大學代表團時說:“我沒有上過大學,但我一向認為,從我出生那天起,就在上著人生這所大學。它沒有畢業(yè)的一天,直到去見上帝?!编囆∑浇K其一生都在不斷地學習和解決問題。他引導著中國的轉(zhuǎn)型——一個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使得這個國家和他1978年接手時相比,變得幾乎難以辨認。

      一 復出

      安排鄧小平復出,

      1976年10月—1977年4月

      鄧小平是否回來工作,以及回來之后干什么,從“四人幫”被捕那一刻起就是個議論紛紛的話題。黨的領導層一致認為鄧小平是個難得的人才,已恢復工作的老干部則把他視為他們認可的領導人。毛澤東去世的消息一公布,香港和西方媒體就開始揣測華鄧兩人之間即將發(fā)生權爭。不過,在當時的中國,還無人敢向毛澤東挑選接班人或華國鋒擔任中共主席的權力提出嚴肅挑戰(zhàn)。當時的共識是,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nèi),華國鋒有權保留毛澤東為他安排的位置。

      毛去世后的幾個月里,高層圈子一直拿不定主意,鄧小平回來后是讓他在華國鋒主席手下當總理呢——就像當年周恩來效力于毛澤東或1974年上半年鄧小平在王洪文手下工作一樣,還是讓他成為頭號領導人?華國鋒的資深顧問葉帥和李先念主張讓鄧小平在某個時候回來擔任一定的職務,但是要在華國鋒的領導之下。逮捕“四人幫”后不久,李先念去看望當時在北京西山療養(yǎng)的鄧小平時,鼓勵他為回來工作做好準備。葉帥和李先念這兩位擁立領袖的人也一再向其他人表示,他們支持鄧小平復出。

      華國鋒從未明確說過不應讓鄧小平回來工作。但是他在1976年10月26日——“四人幫”被捕剛過兩周——做出指示,要繼續(xù)批判鄧小平及其讓更多老干部恢復工作的做法(即所謂的“右傾翻案風”)。

      然而,在1977年3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華國鋒已經(jīng)不再鼓勵批鄧了。鄧小平曾受到不公正對待,被認為要對“四五”抗議活動負責,很多干部對此都有意見,華國鋒指示宣傳部不要再提“四五”事件。他還承認,參加抗議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反革命,鄧小平也沒有參與策劃此事。

      1976年12月12日出現(xiàn)了有利于鄧小平的另一個突破。葉帥收到他的長期部下、時任中聯(lián)部部長耿飚的一封信。耿飚在信中附了一份材料,證明“四人幫”篡改天安門事件報告中的證據(jù),欺騙毛主席和黨中央。葉劍英立即對他的部下說,這個新的證據(jù)很重要,應當為“四五”事件平反。葉帥收到這些材料兩天后,鄧小平便重新獲準看中央文件。這時有很多人認為,鄧小平的復出僅僅是個時間問題,盡管葉帥仍在說時機尚不成熟。1977年1月6日的政治局會議討論了為鄧小平恢復工作的問題,決定應當讓他重新?lián)我欢ǖ穆殑铡?/p>

      《人民日報》的“兩個凡是”的社論——標題是《學好文件抓住綱》(“綱”指階級斗爭)——在2月7日一發(fā)表,立刻就成為高層干部爭論的焦點。假如毛澤東批準的所有政策和他的全部指示都要遵守,那么對于天安門事件是反革命事件的定性,以及撤銷鄧小平職務的決定,也就不能再有二話。“兩個凡是”的社論刺激了批評華國鋒的人,而是否讓鄧小平復出則成為爭論的中心?!度嗣袢請蟆房偩幒儌ズ髞碚f,“兩個凡是”一文堵死了讓鄧小平等一批老干部復出的道路,也使參加過“四五”天安門事件的人無法得到平反,另一些冤假錯案無法得到糾正。鄧力群是奮起反對“兩個凡是”的人之一,他把這個問題向王震提出,王震又提請政治局給予注意。

      按照慣例,在召開預定的黨代表大會之前要舉行中央工作會議,會上允許比較自由的討論,取得共識,以便獲得參加黨代會的人一致?lián)碜o。1978年11月至12月召開的著名的中央工作會議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它加強了鄧小平的地位,鞏固了對將在1978年12月三中全會上得到批準的改革開放政策的支持。1977年3月10日至22日,在為籌備8月的中共十一大而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反對“兩個凡是”的人也開始大聲疾呼。

      在離中南海只有幾個街區(qū)的京西賓館召開的這次工作會議上,華國鋒宣布了會議議程:(1)研究處理“四人幫”的下一步措施;(2)討論1977年的經(jīng)濟計劃;(3)籌劃1977年下半年黨的工作,包括提前召開黨的代表大會。

      這是在毛澤東去世半年后,中共領導干部召開的第一次大型座談會。但與1978年11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相比,1977年3月的會議氣氛仍受到那些認為坦率討論毛澤東的錯誤還為時尚早的人的限制。即便如此,在某些問題上還是取得了共識:把黨的工作重心從“文革”轉(zhuǎn)向四化;維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繼續(xù)高舉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旗幟;增加對外國資本和技術的利用。

      但是,在“文革”期間經(jīng)受過身心折磨的老干部與這一政治運動的受益者之間,仍然存在著根深蒂固的分歧。許多在“文革”中靠整人發(fā)跡的領導人,托庇于“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不想讓權力落入受過打擊的人手中;已經(jīng)恢復工作的老干部則更愿意讓他們?nèi)晕传@準恢復工作的朋友回來。

      這兩派人之間的力量對比在1972年就已經(jīng)開始向老干部一方傾斜,毛澤東本人在這年年初開始允許開展平反工作。在1975年1月召開的第四屆全國人大上,有10名在“文革”中受過嚴重迫害的人擔任了部長。這個趨勢一直在繼續(xù)。在1973年中共十大上當選中央委員、1977年8月仍在世的174人中,有59人在十一大上沒有重新當選(其中很多是在“文革”中發(fā)跡的人)。在十一大上當選中央委員的201人中,除了19人之外,都是1949年以前入黨的老干部。相比之下政治局的變化則緩慢一些。政治局常委的4個人都在逮捕“四人幫”中發(fā)揮過關鍵作用,但其中只有葉帥和李先念贊成讓鄧小平復出,華國鋒和汪東興則拖延著。

      1977年3月,華國鋒在向中央工作會議作的冗長報告中解釋了為什么抓捕“四人幫”之后還要繼續(xù)批鄧,他說,“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決定的,因此要繼續(xù)進行?!彼凳距囆∑讲粫耆珦碜o毛主席,并且又加了一句尖銳的話:“我們要記取赫魯曉夫的教訓?!比巳硕贾类囆∑浇?jīng)常被批為“中國的赫魯曉夫”,他有可能效仿赫魯曉夫?qū)λ勾罅值娜媾小HA國鋒想進一步維護毛澤東的遺產(chǎn),他也意識到了處理“四五”事件引起的消極反應,因此對代表們說,對天安門事件要避開不說。然而他并不具備毛澤東那樣的權威:陳云和王震兩人廣受尊敬,論資歷和個人威望也遠在華國鋒之上,他們?nèi)匀桓矣谠谧约旱男〗M會上大膽直言,表示支持鄧小平復出。

      陳云是個冷靜審慎的人,對黨一向忠心耿耿,他由于為黨做出的巨大貢獻而享有崇高威望。當時他在西南小組做了有力的發(fā)言,倡議鄧小平復出。陳云在準備自己的發(fā)言稿時一向很認真,他讓胡喬木撰寫草稿,發(fā)言之前,還在耿飚家中與王震等人見面,以便確定講話稿中是否還有任何可能的問題。他在發(fā)言中說,“鄧小平同志與天安門事件是無關的。為了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需要,聽說中央有些同志提出讓鄧小平同志重新參加黨中央的領導工作,是完全正確、完全必要的,我完全擁護?!?/p>

      “王胡子”(王震)暴躁粗魯,但也是個講義氣的直脾氣,在很多忠誠的黨員看來甚至十分可愛,他在另一個小組也表示支持鄧小平復出。他的發(fā)言援引毛曾經(jīng)對鄧小平的贊揚,讓激進派處境尷尬,極難反駁他。他引用毛的話說,鄧小平政治思想強,人才難得;他是個能干的戰(zhàn)士,堅決反對修正主義。王震接著又說,在1975年領導中央和國務院的工作期間,鄧小平貫徹執(zhí)行毛的路線,取得了巨大成功。他是跟“四人幫”作斗爭的先鋒。王震說,現(xiàn)在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都熱切盼望他早日回到黨的領導崗位上來。

      在小組討論中很多人支持陳云和王震的意見,可是負責整理會議報告的汪東興沒有把陳云和王震的發(fā)言以及隨后的討論收進去。汪東興對他們說,只要修改一下發(fā)言,就可以收進會議簡報。陳云和王震長期為黨工作,資格遠在汪東興之上,他們回答說,把不把我們的講話收進簡報,那就隨你的便。他們未經(jīng)修改的發(fā)言雖然未被收入正式簡報,但在會上會下廣為流傳。

      開會期間,華國鋒對很多想為1976年4月天安門事件平反的人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他承認,是“四人幫”在1976年4月壓制群眾悼念周恩來去世,鄧小平?jīng)]有插手天安門事件,人民群眾聚集在天安門廣場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他依然把它稱為反革命事件,并且說,有極少數(shù)參與者是反革命分子。他又說,“反擊右傾翻案風”——人人都知道鄧小平贊成翻案——是正確的。

      華國鋒意識到了人們普遍支持鄧小平復出,他說,要做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他的意思很清楚,時機一到,鄧小平的復出之路自然會暢通,但不必操之過急。不過,華國鋒對鄧小平的支持者也做出了一些讓步,他說,[十屆]三中全會和十一大(將在這一年夏天舉行)適合做出讓鄧小平復出的正式?jīng)Q定。

      在發(fā)生著變化的政治環(huán)境中,華國鋒力求掌控《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編輯工作,以便加強他對毛澤東思想的解釋權。4月7日,中央傳達了華國鋒關于如何學好《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指示,其中提到毛澤東號召將革命進行到底的一段話。一周后的4月15日,經(jīng)華國鋒正式批準,《毛選》第五卷出版。但不論華的指示還是《毛選》第五卷的出版,都未能阻止人們對鄧小平重新?lián)我毜牟粩嘣鲩L的支持。

      在這期間,鄧小平明確表示他不支持華國鋒的“兩個凡是”。在4月10日寫給華國鋒、葉帥和其他中央委員的信中,鄧小平表明了他對那篇有爭議的社論的看法。他說,我們必須世世代代地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來指導我們?nèi)h、全軍和全國人民。鄧小平以這種聰明的說法承認了毛澤東的權威,但實際上他是在說,華國鋒并不是解釋毛澤東的觀點的唯一權威;任何具體問題都要放在更大的背景里去看待,而與華國鋒相比,那些長期跟毛澤東一起工作、與毛關系密切的中共領導人,更有資格從這個“更大的背景”對毛的觀點做出判斷。鄧小平隨后感謝中央為他洗清了名聲,承認他沒有參與天安門事件。他說,至于他個人的工作安排,“做什么,什么時機開始工作為宜,完全聽從中央的考慮和安排”。他還建議把他這封信,連同1976年10月10日他寫給華國鋒表示支持其領導的信一起,印發(fā)全黨。

      華國鋒在收到鄧小平的信時意識到,必須對日益高漲的支持鄧小平復出的力量做出回應,于是他派忠實于自己的高層干部汪東興和李鑫去跟鄧小平商量他復出的事。此時華國鋒已經(jīng)肯定了“四五”示威活動的積極意義,因此鄧小平對自己的好友說,他堅信天安門事件不久就會被看作一場革命運動。在這個背景下,鄧小平?jīng)]有心情滿足汪東興和李鑫兩人向他提出的要求:在為他的復出做準備時,他要肯定“兩個凡是”。鄧小平告訴他們,如果把“兩個凡是”奉為教條,為他平反的事就說不通,對天安門廣場示威的肯定也說不通。

      鄧小平又解釋說,不能把毛澤東在某個場合做的事拿來解釋他在不同場合和時間做的事。毛澤東本人也承認自己犯過錯誤,不管什么人,只要做事就會犯錯誤。一個人能做到七分正確就很不錯了。鄧小平說,如果我死后人們能給我三七開的估計,我就很高興、很滿足了。

      人們估計鄧小平為了重返工作崗位,會寫信公開表示接受華國鋒的領導。鄧小平也遂了他們的心愿。他在1976年10月10日的信中就已說過:“不僅在政治上思想上華國鋒同志是最適合的毛主席的接班人,就年齡來說可以使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穩(wěn)定性至少保證15年或20年之久?!?月14日鄧小平對信做了稍許修改后,華國鋒同意將其印發(fā)黨內(nèi)。5月3日這些信在黨內(nèi)印發(fā),一直下發(fā)到縣團級。華國鋒一度盡可能合理地拖延鄧小平的復出,但最終,當鄧小平寫信表示接受他的領導后,華還是向勢力強大的老干部所形成的氣氛做出了讓步——他們都希望鄧小平回來。

      雖然直到三中全會才正式宣布鄧小平的復出,但是印發(fā)他贊揚華國鋒的領導的信等于向黨內(nèi)中層以上干部發(fā)出通知,鄧小平的復出已是指日可待。黨內(nèi)人士對飽經(jīng)考驗的鄧小平抱有很高期望,認為他能在維護秩序和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上發(fā)揮重要作用。黨內(nèi)人士也在私下議論華國鋒和鄧小平兩人將來的關系,外國媒體則在公開討論此事。

      到5月12日時已經(jīng)很清楚,鄧小平將恢復一切職務,包括接過軍隊和外交工作。他將像過去一樣擔任副總理。鄧小平還自告奮勇承擔起科技和教育工作,因為在他看來科學是四個現(xiàn)代化中最關鍵的一環(huán),能夠促進另外三個現(xiàn)代化(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國防)。鄧小平的請求被接受后,他把方毅和李昌叫到自己家中,討論如何促進科技發(fā)展的問題。在中國當時的大氣候下,他必須首先對付一些殘留的反知識分子觀點。他對方毅和李昌說,必須強調(diào)要把腦力勞動者也視為在政治上受尊重的工人階級的成員。

      5月24日,鄧小平為了給自己的復出做準備,把他的密友王震和鄧力群請到家中,討論如何恢復他的寫作班子以及促進科技和教育的發(fā)展。鄧小平依然很看重他當年網(wǎng)羅到政研室的那個寫作小團隊,他要跟其中一些成員初步討論一下如何組建寫作班子。在批鄧運動中,有為數(shù)極少的人極其堅定地不參加批判,鄧力群便是其中之一,他為此受到了懲罰,被下放農(nóng)村從事勞動。鄧力群帶來了鄧小平寫作班子前負責人胡喬木的一封檢討信,胡為自己參與批鄧表示道歉。鄧小平?jīng)]有看那封信,而是讓鄧力群把它退了回去。他說,胡喬木的批評我不介意,胡喬木只是講了一些套話,這可以理解,沒有必要為這種裝樣子的事道歉。鄧小平還稱贊胡喬木為毛澤東起草的講話《論十大關系》(此文已收入《毛選》第五卷)。他說,他歡迎胡喬木回到寫作班子。

      葉帥和鄧小平見面后,這兩位中央軍委副主席同意共同負責軍隊工作。鄧小平重新拾起了他在1975年要解決的問題:推動裁軍,征召受過更好教育的兵員,改進訓練和紀律,提升軍事科學技術,使軍隊為現(xiàn)代戰(zhàn)爭做好準備。他在軍隊會議的講話中這些仍是中心話題,但他也講到了更大的政治問題:要“實事求是”。不過,他用于軍隊工作上的精力要比用在科技教育上的少得多。

      鄧小平也沒有把很多時間用在外交上。他同意參與重要決策,但他表示不想承擔對日常外交工作的領導,他說那讓他感到厭倦。鄧小平還說,他真正想抓的工作是科技和教育,他認為這是現(xiàn)代化最重要的領域。

      鄧小平估計,中國的科學技術已經(jīng)落后世界20年。例如,他提到中國當時大約有20萬名科技人員,而美國是120萬。他說,為了急起直追,中國必須承認自己已經(jīng)大大落后,也要著手培養(yǎng)自己的人才。他重新提出了他在1975年支持的政策,他說,必須通過考試選拔中小學的尖子人才,讓他們在最好的大專院校接受最好的教育。

      鄧小平提出接手科技工作,也是在表明他不會很快就在關鍵的政治領域挑戰(zhàn)華國鋒。但是,為了促進科學的發(fā)展,鄧小平毫不猶豫地觸及仍然敏感的政治問題。與那些堅持“紅”比“專”更重要的毛派分子相反,他大膽宣布,對政治不感興趣的科技人員也是有用之人,軍隊也需要培養(yǎng)人才。

      鄧小平的復出

      7月17日,十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職務的決議》。決議需要得到一個月后召開的黨代表大會的正式批準,但鄧小平在全會上已正式恢復了他在1975年4月5日以前的全部職務:中央委員、政治局常委、黨的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副總理和解放軍總參謀長。政治局常委的五人中鄧小平排名第三,位于華國鋒和葉帥之后,李先念和汪東興之前。

      7月21日,在實際上是他的復職演說中,鄧小平說,“出來工作,可以有兩種態(tài)度,一個是做官,一個是做點工作?!睕]有人對鄧小平的選擇感到驚訝:他是想做點工作的。但是,由于毛澤東去世后依然揮之不去的大氣候,鄧小平在規(guī)劃自己的事業(yè)時仍要當心。他首先重復了一句套話:“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是我們黨的指導思想?!比缓笏耪劦剿J為需要完成的工作,首先是改善知識分子待遇,其次是黨的建設。他再一次提出,學習毛主席的教導要有靈活性。他說,有人歪曲毛主席的思想,把一些話與當時的情況割裂開來,說它們同樣適用于其他場合,但毛澤東對不同的情況是有不同的解決辦法的,必須準確完整地理解毛澤東,把他的教導正確運用于每一種實際情況。他還說領導集體要促進黨內(nèi)民主,4年后鄧小平的權力得以鞏固時,批評者說他對黨內(nèi)民主已經(jīng)不感興趣,而是把權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手里。

      7月23日,鄧小平講話兩天后,《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和《解放軍報》的社論宣布了他的新職務。社論說,“會議決定恢復鄧小平同志的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體現(xiàn)了廣大黨員和人民群眾的愿望?!泵癖娫?976年清明節(jié)時的感情宣泄和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辯論,都證明這句話并非夸大其辭。鄧小平復出之后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是在7月30日大陸和香港之間的一場足球賽上。當廣播喇叭宣布他來到體育場時,全場起立對他報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老百姓顯然覺得,鄧小平扎實穩(wěn)健的領導讓他們放心,基于他在1975年取得的成績,他讓他們感到有了希望。

      在1977年8月12日至18日舉行的中共十一大上,代表們歡迎鄧小平的復出,也有一些毛派分子對此感到不安;當時代表們對于如何看待毛的遺產(chǎn),以及實行哪些具體政策,仍未達成明確的共識。黨的領導層試圖掩蓋分歧,展示團結(jié),采用了一些肯定毛澤東遺產(chǎn)的口號,也泛泛提到現(xiàn)代化目標。大會宣布“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但也肯定了它的意義;盡管中國要學習國外的新技術,但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革命要繼續(xù)批判右傾主義。一些代表在小組會上表達了對華國鋒領導的不滿,因為他在4個小時的報告中用套話來掩蓋分歧。當然,大會文件并沒有把這些批評意見記錄在案。

      為迎合政治氣氛,鄧小平也講了一些套話,以安撫那些仍然堅持毛澤東路線的人。他在8月18日簡短的閉幕講話中說,大會要“把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推向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我們一定要恢復和發(fā)揚群眾路線”。但是他也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靈活的空間。他又說,“我們一定要恢復和發(fā)揚毛主席為我們黨樹立的實事求是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作風?!编囆∑秸劦矫摹罢嬲肪€”,以此表明他忠于毛澤東;但也強調(diào)“實事求是”,這就為自己留出了回旋余地,使他可以采取符合當前形勢需要的政策,主張毛的具體教導不會自動適用于一切情況。

      鄧小平此前在8月初的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上做出保證說,他將在華國鋒主席的領導下工作。他借用了一個軍事術語,把自己的工作稱為搞“后勤”。代表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為司令員華國鋒當助手。具體來說,他要“協(xié)助華國鋒主席和葉劍英副主席”抓好科技和教育工作。鄧小平不想威脅華國鋒的領導,至少暫時不想。

      二 鄧小平的統(tǒng)制術

      鄧小平無法忍受別人會感到陶醉的個人崇拜。與毛時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公共建筑里基本不擺放鄧小平塑像,人們家中也幾乎見不到懸掛他的畫像。很少有歌頌他成就的歌曲和戲劇。他也從未擔任過黨的主席或總理。學生們確實要學習鄧小平的政策,也會引用他的名句,但并不需要花時間背誦他的語錄。

      然而,盡管不搞崇拜,也沒有令人敬畏的頭銜——他的職位不過是黨的副主席、副總理和軍委主席,鄧小平卻對權力的各個重要層面行使著有效的控制。他充分運用個人聲望,大膽地創(chuàng)建了一套運作良好的體制,把一個國家建設得強大繁榮。他究竟是如何取得這一驚人業(yè)績的呢?如果說毛澤東像一個高居云端的皇帝,博通文史、簽發(fā)詔令,那么鄧小平更像是一個總司令,審慎考察著自己的作戰(zhàn)計劃是否得到正確部署和落實。

      權力結(jié)構(gòu)

      鄧小平在寬街的家中辦公,那里位處中南海的東北方向,到中南海驅(qū)車用不了10分鐘。隨著聽力漸差,他很難參加會議。他的聽力問題是由無法治愈的神經(jīng)退化疾病和不時出現(xiàn)的耳鳴所致,這造成了神經(jīng)性失聰和耳內(nèi)異響。他的聽力在1980年代后期惡化,講話者必須對著他的左耳大聲說話。這也使鄧小平認為,把時間用在看文件上要比出席會議劃算。他更喜歡讀會議報告、聽機要秘書王瑞林講述會議的情況;王瑞林代表鄧小平出席會議、跟其他高官的機要秘書會面以了解他們的看法。

      鄧小平的作息很有規(guī)律。他8點用早餐,9點到辦公室。妻子卓琳和秘書王瑞林為他準備好要閱讀的材料,包括大約15份報紙、從外國媒體翻譯的參考資料、一大堆來自各部委和各省黨委書記的報告、新華社搜集的內(nèi)部報道以及送交他批準的文件草稿。為了解最新動向,鄧小平主要依靠書記處和中共中央辦公廳整理的情況匯總。鄧小平閱讀時不做筆記。文件在上午10點前送達他的辦公室,他當天就會批復。他不在辦公室留下片紙,那里總是干凈整潔。

      陳云要求自己的機要秘書每天為他選出5份最重要的材料,鄧小平則要瀏覽所有材料,以便自己決定哪些需要仔細閱讀。讀過材料并對其中一些做出簡要批示后,他把全部文件交給王瑞林和卓琳,由他們把他圈閱或批示過的文件轉(zhuǎn)交相關干部,再將其余文件歸檔。鄧小平圈閱或批示文件就是他領導全黨工作的方式。對一些文件他簡單地寫上同意,還有一些文件他會送回,要求做進一步加工和澄清,或提出再做研究的指示。

      在上午3個小時的閱讀時間里,鄧小平很少會客,但中間他會花20到30分鐘到院子里散步。在家用過午飯后,他一般會繼續(xù)看材料,有時會讓干部來家中見面。如有重要外賓來訪,他會到人民大會堂的某個房間會見他們,有時也與他們一起用餐。

      鄧小平自早年起就享有一種聲譽,他善于區(qū)分大事小事,將精力集中在能給中國帶來最大變化的事情上:制定長期戰(zhàn)略;評價可能決定長期目標成敗的政策;爭取下級干部和群眾的支持;宣傳能體現(xiàn)他想實行的政策的典型。在一些重要但復雜的領域,例如經(jīng)濟或科技領域,鄧小平依靠其他人去思考戰(zhàn)略,然后向他說明不同的選擇,最后由他拍板。在另一些問題上,例如國防、與重要國家的關系和高層干部的選拔,鄧小平會花更多時間摸清他在親自制定戰(zhàn)略時需要知道的情況。自1952年就擔任鄧小平機要秘書的王瑞林,在向外界說明鄧小平的意見時十分慎重,避免加上自己的理解。很多干部認為毛遠新剛好相反,他在1975年末到1976年初向外界解釋毛澤東的意見時,往往用自己強烈的成見去渲染甚至補充毛澤東要他向其他干部傳達的意見。王瑞林對任何事關黨或政府的事都避免做出自己的解釋,盡管他與鄧小平悠久的關系使他更像是鄧家的一員。王瑞林不事添油加醋這一點對鄧小平來說很重要。有時在一些重要問題上,為使外界準確知曉他的想法,鄧小平會寫下主要觀點,讓王瑞林傳達他的書面意見。

      總書記胡耀邦是黨務的執(zhí)行官,總理趙紫陽則是政府事務的執(zhí)行官,他們將所有重要問題交鄧小平最后定奪,但多是以書面形式,很少親自前往。胡耀邦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和政治局例會(但主要是書記處會議),趙紫陽主持國務院的會議。陳云和鄧小平很少參加這類會議,均由機要秘書代為出席。趙紫陽在其口授的回憶錄中說,他和胡耀邦更像是大秘書而不是決策者,但他們要負責抓落實。鄧小平確實保留著拍板的權力,但通常他不會事必躬親;他定大政方針,讓胡耀邦和趙紫陽以自己認為最好的方式去落實他的指示。在做出最后決定時,鄧小平會考慮政治氣候和其他主要領導人的意見。雖然他做事獨斷而果敢,其實也受到政治局成員中的整體政治氣氛的限制。

      1980年,政治局由25名委員和兩名候補委員組成。其內(nèi)核——即權力強大的政治局常委會——有7名成員。一般認為,政治局中較年輕的成員是政治局常委的潛在候選人,常委會成員從政治局委員中產(chǎn)生。1980年代初的政治局常委是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陳云、胡耀邦和趙紫陽。年邁的葉帥很少參與實際工作。陳云和李先念只在大事上表明意見,黨的日常決策權主要掌握在鄧小平、胡耀邦和趙紫陽手里。每個常委和一組特定的政治局委員有自己的辦公室秘書,他們隸屬于書記處,負責收集材料、起草講話、處理文件,并充當常委和其他高官之間的聯(lián)絡員。即使觀點不同,鄧小平治下的政治局也是個相對有紀律的組織,能夠聽從他的指示。

      華國鋒擔任黨主席時經(jīng)常召開政治局常委的例會,鄧小平則很少召集常委開會。當趙紫陽問他何以如此時,他說,“兩個聾子[鄧小平和陳云]能談什么?”鄧小平要做的是分工明確。他很清楚,建立新的組織結(jié)構(gòu),要比把一兩個領導干部派到不配合其政策的舊組織更容易控制權柄。中央書記處恢復后,成了一個處于他明確控制下的全新機構(gòu)。鄧小平把這個為全黨提供最高領導的新神經(jīng)中樞安排在中南海北門內(nèi),讓他親自任命的胡耀邦負責,領導黨的日常工作。政治局成員在書記處都有自己的辦公室,他們在這里召開例會。中共中央辦公廳是一個更大的行政單位,負責起草和傳達文件,處理北京黨中央各單位和省一級黨委的來往,書記處則要小得多,它只為最高領導服務,就像一個黨的內(nèi)閣。

      胡耀邦主持書記處的會議。雖然他也要主持政治局和政治局常委會,但鄧小平建立起自己的領導班子后,常委會很少開,政治局一個月也開不了一次會。趙紫陽作為總理也會參加書記處的會議,但鄧小平、陳云、李先念和葉劍英不親自與會,而是讓他們的機要秘書代為參加。機要秘書對自己所代表的人都十分了解,這一群機要秘書可以進行坦率的交流,避免了領導人本人因排名、權力或面子等顧慮而可能引起的問題或?qū)擂巍?/p>

      鄧小平的見解有助于形成共識,但在書記處對問題進行深入研究之前,他一般不會做出最后決定。一旦在重要問題上達成共識,書記處就會擬出文件在常委中傳閱。常委們會在文件上畫圈表示同意,或是做出簡短批示,在后一種情況下,文件會送回書記處進行又一輪修改。最后,由鄧小平“拍板”批準一項決策或文件的最終措辭。

      有些高層官員,大多是政治局以下官員,被任命為書記處書記。與秘書不同,他們都有管理權。政治局成員以及這些書記處書記下面都有一個“領導小組”,負責協(xié)調(diào)某些系統(tǒng)的工作。比如彭真領導著管政法的領導小組,萬里領導著管農(nóng)業(yè)的小組,宋任窮的小組管人事,余秋里的小組管工業(yè)和運輸項目,楊得志的管軍事,胡喬木的管黨史和意識形態(tài),姚依林的管經(jīng)濟計劃,王任重的管宣傳,方毅的管科技,谷牧的管外貿(mào)和投資,彭沖的管長江三角洲地區(qū)(上海周邊)的工作。

      其他最高層領導人有時會不同意鄧小平的決定。最初,鄧小平也不得不與陳云商討經(jīng)濟問題,因為陳比他懂經(jīng)濟,且陳的意見在其他領導人中享有很高權威。在軍事領域,葉劍英退到一邊之后,鄧小平再也感覺不到還有誰的意見能對自己有所制約。在軍事和外交方面,鄧小平有幾十年的經(jīng)驗,對自己的想法充滿自信,因此很少向別人讓步,盡管在具體事務和起草文件上需要借助于專家。即便其他領導人不同意鄧小平做出的決定,他們也會遵守黨紀,不會公開表達異議。

      鄧小平可以同他的機要秘書王瑞林隨意交談,他與胡耀邦和趙紫陽的關系則要正式得多,他也很少單獨會見他們。胡和趙有相當大的自由按自己認為恰當?shù)姆绞教幚砉珓?。鄧小平通過他們提交的書面文件,借助于王瑞林的補充,去了解他們的觀點。

      鄧小平偶爾也跟與他年齡相近的老干部見面,如楊尚昆、王震和薄一波,他與這些人是幾十年的老相識。這一由多年知交組成的小團體有著高度的個人信任,使鄧小平能夠?qū)φ螝夥蘸腿耸聠栴}做出更可靠的估計。鄧小平與楊尚昆有著特殊關系,他們同為四川人,鄧小平擔任總書記時他是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也是鄧小平和軍隊之間可靠的聯(lián)絡員。鄧小平與給他寫講話稿和起草文件的筆桿子,尤其是胡喬木和鄧力群,也有著比較隨意的關系。相比胡耀邦和趙紫陽,鄧與他們交往時更為輕松。

      鄧小平用不少時間準備每年的中央全會,因為這種會議能在兩百多名正式中央委員和一百多名候補委員中統(tǒng)一思想。他用更多時間準備每5年一屆的黨代表大會,因為它能在更長的時間內(nèi)使人數(shù)更多的黨代表統(tǒng)一思想。在籌備這些重要會議時,鄧小平會與胡耀邦和趙紫陽一起工作,列出他要涉及的重大問題的議程,然后讓他們和胡喬木等人一起領導文件和講話的起草。對于鄧小平的重要講話,在講話之后通常會進行新一輪的編輯加工,作為能傳之久遠的歷史檔案收入他的《文選》。

      像其他高層領導人一樣,在最寒冷的一、二月份,鄧小平一般會去較溫暖的地方住上幾周。夏天他會去海濱城市北戴河避暑,那里是高層領導人休假并進行非正式交談的地方。但是對鄧小平來說這些“休假”其實也是處理黨務的機會。例如,1984年他在廣東和福建的經(jīng)濟特區(qū)過冬時,肯定了它們?nèi)〉玫某删?,把它們確定為沿海發(fā)展的樣板。在1988、1990、1991和1992年,鄧小平視察上海等地,推動了加快上海市發(fā)展的計劃。

      隨著年齡的增長,鄧小平找到了一些保持體力的辦法。他利用書面文件處理大多數(shù)事務,避免參加勞力耗神的會議。他的大多數(shù)電話都由王瑞林處理。鄧小平在接見外國要員前不要求別人口頭通報情況,雖然部下們希望他對來訪者的最新活動有所了解。只要不是會見大人物,鄧小平通常在家里和家人一起用餐,晚飯后他一般會放松下來,和孩子們一起看看電視。他關注新聞,對體育也有興趣,每周會有一兩次請人來他家打橋牌。但是他與牌友、甚至與家人都不怎么閑聊。鄧小平有“不愛說話”的名聲,即便是在家里。鄧小平晚年時尤其注意保存體力,而會見外人時,人們則看到他機警、活潑,甚至熱烈。

      除非在正式場合發(fā)言,鄧小平講話一般不需要筆記,而能講得條理分明。通常他唯一的筆記就是他講話的主題以及他所要訴諸的人群。1985年過了80歲以后,他避免做需要精心撰寫、編輯和陳述的長篇講話。除了1992年南方談話等少數(shù)例外,他的講話不再被加工成有標志意義的長篇文件。

      鄧小平的家人覺得他親切寬厚、言談風趣,但在家人之外,他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同事和其他人都對他敬重有加,卻不像對胡耀邦或當年對周恩來那樣愛戴他。他們知道,在緊要關頭,鄧小平會做他認為最有利于國家的事,未必考慮這樣做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手下人。實際上,有些人覺得與周恩來和胡耀邦相比,鄧小平待人就像對待工具,視其是否有用。鄧小平16歲離開家鄉(xiāng)后再沒有回去過,他以此清楚地表明,他要報效的是整個國家,而不是任何地域、派別或朋友。他既不心機復雜,也不懷恨報復,盡管也有極少的例外。下屬認為他是一個嚴厲、急切、要求高但講道理的監(jiān)工,他們懷著敬畏與他保持距離。他是獻身于事業(yè)的同志,不是可以違背組織的需要的仗義朋友。作為最高領導人,鄧小平行為一貫、統(tǒng)制方式始終如一。

      治國和改革的指導原則

      作為有12年戎馬生涯的軍事領導人,鄧小平很看重權威與紀律。置身高位、參與治國后,他更看重國家的權威,因為他知道自鴉片戰(zhàn)爭后的一百年里,中國領導人在維護治國所需的權威上是多么艱難。1950年代擔任領導人時,他對毛澤東神一般的權力有親身感受,他知道這種權力能成就什么。然而他也看到,當這種權威在“文革”期間喪失時,再想做成事又是多么困難。作為頭號領導人,他知道僅僅靠法規(guī)并不足以讓群眾服從他——中國還不是一個公民對法律具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普遍尊重的國家,而其部分原因又在于長期以來公民們總是看到領導人在隨意改變法律。鄧小平就像中共領導層的其他同事一樣,認為群眾不僅需要在學校,而且需要在一生中不斷接受宣傳,要對他們進行“教育”,使之理解為何要遵守一定的規(guī)矩。而這種“教育”,需要輔之以人們對最高領導人一定程度的敬畏,以及對于膽敢蔑視權威可能給個人和家庭帶來的后果的懼怕。

      鄧小平知道,他絕無可能讓群眾對他產(chǎn)生像對毛澤東那樣的敬畏。但是,他對如何維持自己的權威也心中有數(shù)。他在擔任頭號領導人時已經(jīng)享有個人威望,其基礎是他有50年擔任中共領導人的資歷、他過去的功績、毛和周曾把他作為可能接班人的培養(yǎng),以及他為國家做出正確決策的能力。直到1981年,毛澤東的形象一直有著強大的影響,為維護自己的權威,鄧小平必須表明對毛主席的尊重。但是,在1981年他除了把毛的基本思想定義為“實事求是”而被人們接受,還做出了承認毛澤東1958年以后所犯錯誤的黨史決議,這么一來,即便他在某些問題上背離了毛的觀點,鄧小平也足以維持自己的權威。

      鄧小平支持“黨內(nèi)民主”的觀點。對此他的理解是:領導人要傾聽“建設性意見”,以減少犯嚴重錯誤的危險;然而,根據(jù)“民主集中制”原則,一旦做出決定,黨員就要執(zhí)行。

      鄧小平認為,發(fā)展經(jīng)濟可以加強黨的權威和他個人的地位,這種估計被證明是正確的。當1983年至1984年經(jīng)濟迅速平穩(wěn)發(fā)展時,鄧小平的權威幾乎不可撼動。當經(jīng)濟問題嚴重時,例如1980年代后期,中國陷入嚴重通貨膨脹,社會上人心惶惶,鄧小平的地位也因之受損。

      鄧小平從未提出過統(tǒng)制原則,但是翻閱他的講話、參考他部下的看法以及他實際做過的批示,還是有可能總結(jié)出一些可視為其統(tǒng)制模式的基本原則:

      言行要有權威性。

      捍衛(wèi)黨的地位。

      堅持統(tǒng)一的命令體制。

      牢牢掌握軍隊。

      得到群眾的支持后,再做出重大政策的突

      破。

      根據(jù)長遠目標做出短期決策。

      采用有助于實現(xiàn)長遠目標的政策。

      正視令人不快的事實。

      做事果敢。

      推進、鞏固、再推進。

      加強團結(jié),養(yǎng)活分歧。

      避免宣傳過去的恩怨。

      通過試驗避開保守力量的抵制。

      用大白話解釋復雜而有爭議的問題。

      在解釋基本原則的講話中把握好平衡。

      避免派系,選拔能干的官員。

      研究和營造“氣氛”。

      三 香港回歸——與撒切爾首相交鋒

      瑪格麗特·撒切爾首相在1982年6月份的福克蘭群島戰(zhàn)爭取得決定性勝利后不久,于9月22日抵達北京。這次勝利使她變得過于自信,這讓她的顧問愛德華·尤德(Edward Youde)等人感到擔心。他們并沒有強有力地向撒切爾夫人解釋清楚,想讓鄧小平允許英國在1997年后繼續(xù)保留對香港的主權是多么不可能。英國外交部的兩位主要中國問題專家珀西·柯利達和艾倫·唐納德(Alan Donald)為了避免對抗,確實試圖解釋清楚鄧小平的決心。然而自信的“鐵娘子”撒切爾夫人錯誤地以為,中國拒絕考慮英國在1997年后繼續(xù)保留主權只不過是一個可以談判的條件。撒切爾夫人在北京首先會晤的是趙紫陽總理,但趙在與撒切爾見面之前就對香港記者說,中國當然要收回主權,主權交接不會影響香港的繁榮穩(wěn)定。他把這一基本立場首先透露給新聞界,意在向撒切爾表明這種觀點不容談判。鄧小平會見撒切爾夫人時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9月24日上午,“鋼鐵公司”鄧小平和“鐵娘子”撒切爾見面,兩人進行了兩個半小時的會談。撒切爾夫人后來把這次會談描述為“生硬粗暴”。不過參加會談的英國官員證實,撒切爾夫人過于夸張了與鄧小平之間的對抗,事實上對抗的感覺僅僅來自會談后撒切爾夫人對媒體的講話以及中方的反應。據(jù)英方參加會談的人說,撒切爾夫人的講話既雄辯又富有魅力。盡管如此,鄧小平所擁有的幾乎不受限制的權力也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鄧小平在開場白中宣布,中國將在1997年收回主權,將支持香港的繁榮,并希望能夠得到英國政府的合作。但撒切爾夫人回應說,在英方看來,根據(jù)3個條約香港是屬于英國的,這些條約在國際法上都是有效的,只有經(jīng)雙方協(xié)議才能做出變動。她說,英國在過去150年里學會了如何管理香港,成效很不錯。她又說,只有在做出保證香港繁榮穩(wěn)定的安排后,才能談到主權問題;只有英國的統(tǒng)治才能夠為香港的繁榮穩(wěn)定提供保障;沒有英國的這種保障,商人不會再愿意投資。不過撒切爾夫人確實做出一個讓步:假如能就香港的管理權做出令人滿意的安排,她可以考慮向議會提出有關主權問題的建議。因此雙方應當通過外交渠道開始談判,尋求達成令人滿意的協(xié)議。

      鄧小平斷然拒絕了她的建議。他說,有3個主要問題:主權;中國在1997年后如何治理以維護香港繁榮;中英兩國政府如何共同避免在1997年之前發(fā)生大的混亂。他說:“主權問題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中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回旋的余地?!彼f,他不會做當年簽訂不平等條約的李鴻章。主權就意味著完全的主權。為了維護香港1997年后的繁榮,香港目前的政治制度和大多數(shù)法律將繼續(xù)有效。中國會和香港人民進行廣泛協(xié)商,制定出對投資者——包括英國投資者——有利的政策。但是,讓英國政府或商業(yè)界滿意也是有限度的。鄧小平警告說,如果港英政府在1997年之前挑起嚴重對抗或從香港撤走大批資金,中國將“被迫不得不對收回(香港)的時間和方式另做考慮”。鄧小平確實表示,他要與英國合作,他同意雙方應當立刻通過外交渠道進行磋商。但是他又補充說,如果雙方在兩年內(nèi)無法就主權移交達成滿意的協(xié)議,中國將單方面宣布自己的政策。駐北京的外交官大都知道鄧小平常用吐痰來強調(diào)重點;在場的人看到,鄧小平和撒切爾會談時,不時往痰盂里吐痰。

      撒切爾夫人與鄧小平結(jié)束會談走下外面的臺階時,被一名記者的提問分神,腳下一滑導致膝蓋著地。這一插曲被電視鏡頭捕捉到并在香港的晚間新聞播出,后又在香港電視上反復播出。這個畫面給人的印象是,撒切爾夫人受到鄧小平強硬姿態(tài)的震懾,差點磕了個頭,幸虧有身邊的柯利達攙扶才沒有跪下。

      后來撒切爾夫人談到鄧時,仍然給了他正面的評價,認為他非常直率但并不粗魯。撒切爾夫人離京前舉辦的答謝宴會上,由于鄧小平要去出席為金日成舉辦的宴會,趙紫陽總理成了主賓。撒切爾在宴會講話中以更為和解的姿態(tài)對趙紫陽說,會談使她對中國有了更清晰的看法。她用了一句中國的成語,“百聞不如一見”。

      由雙方代表擬定的撒切爾夫人與鄧小平會談的公報中說:“兩國領導人在友好的氣氛中,就香港前途舉行了深入會談。雙方領導人表明了各自對這個問題的立場。雙方同意把維護香港的穩(wěn)定與繁榮作為共同目標,將在訪問后通過外交渠道開始舉行談判?!迸c鄧小平不同,撒切爾夫人對英國在香港發(fā)揮的歷史作用感到自豪,而且確信以往的條約具有合法性。離開中國前,她在英國廣播公司的采訪中說,“如果簽約一方對[現(xiàn)存的]條約或協(xié)議說,‘我不同意,我打算違約’,那么你也很難相信他們會尊重新的條約。”當她在香港的記者招待會上重復這些話時,英國外交部的中國問題專家聽得不寒而栗,因為他們知道這些話會毀掉他們一直以來與北京達成的善意。不出他們所料,中方對此大發(fā)怨氣。在撒切爾夫人訪華后的一周里,香港股市下跌了25%,恒生指數(shù)從6月的1300點跌至10月的772點。

      撒切爾夫人訪華后中英談判被推遲了,因為中方堅持談判協(xié)議的前提和基礎必須是中國1997年后完全收回主權,而撒切爾夫人不愿意接受這一條件。隨后中國發(fā)出了警告:1983年2月底英國被告知,中方有關1997年后香港政策的單方面方案草稿已接近完成。實際上,假如不談判,中方將在1984年9月宣布它自己的香港前途方案。北京的柯利達大使和港督尤德十分擔心中方會向6月份召開的全國人大提交他們的單方面方案,于是在3月初飛回倫敦與撒切爾夫人協(xié)商。此時香港股市再創(chuàng)新低,乃至撒切爾夫人也開始相信中方不會在主權問題上讓步。為了打破僵局,柯利達建議撒切爾夫人致信趙紫陽總理,說明她可以重申她在北京說過的話,但在措辭上稍加改動為:假如能夠做出讓香港人民滿意的安排,她“準備向議會建議移交主權”。撒切爾夫人接受了這一建議,此信于1983年3月9日發(fā)出。由于此信沒有滿足中方關于談判之前必須就主權問題達成一致的要求,中方?jīng)]有立刻做出答復,過了兩個月才同意開始舉行談判。鄧小平后來對出席全國人大的香港代表說,他在談判議程的順序上松口,是為了讓英國人擺脫尷尬局面。雙方就下一步談判達成的日程是:第一,有關1997年后維護香港繁榮穩(wěn)定的安排;第二,1997年之前的安排;第三,主權問題。第一次談判于7月12日舉行,距撒切爾夫人訪華已經(jīng)過去了10個月。

      四 終曲:南方之行,1992

      一代人之前的1965年,毛澤東對自己不能全面控制北京的“資產(chǎn)階級”政策感到不悅。他無法在中央黨報《人民日報》上傳播自己的觀點,便在上海的《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次日該文又由上海市黨報《解放日報》轉(zhuǎn)載。然后,71歲的毛澤東乘專列去了南方的杭州、韶山和武漢等幾個城市,為1966年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點火。

      這個故事在1991年又重演了一次。當時鄧小平對北京沉悶的經(jīng)濟政策也感到不快,可是他對這些政策又不能完全說了算。他不能在《人民日報》上表達自己的觀點,便把它登在另一家報紙——上海的《解放日報》上??墒?991年這把火并沒有點著,決心已定的鄧小平在1992年又點了一把更大的火。他以87歲高齡,乘專列南下,先去武漢,然后是深圳、珠海和上海,他在這些地方成功點燃了擴大市場開放和加快發(fā)展的大火。

      1988年通貨膨脹引起的恐慌,北京1989年5月戒嚴失敗后的危局,蘇聯(lián)和東歐政權的相繼垮臺……這一系列事件使北京氣氛高度緊張。謹慎的計劃仍在實施,鄧小平則吸引著大膽主張擴大開放、加快發(fā)展的人。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建設派”大多是從事引進新工廠和新技術的中央干部,到1980年代末時,沿海地方政府已積累起自己的財富,形成了更強大的勢力基礎,使鄧小平能夠用來對抗謹慎的經(jīng)濟政策。

      謹慎的計劃官員認為,1988年的通貨膨脹失控要對1989年的悲劇負責,因此他們更堅定地要把國家控制在他們認為唯一安全的軌道上。鄧小平則認為,不加快國家的發(fā)展,共產(chǎn)黨的統(tǒng)治就會陷入危境,因此他同樣堅定地認為,只有加快發(fā)展和開放才能維持民眾的擁護,使國家得以生存下去。

      鄧小平受挫,1990~1991

      1990年1月21日至2月13日鄧小平在上海度假期間,已經(jīng)在爭取能使他壓倒穩(wěn)健派經(jīng)濟政策的政治力量。他在上海與當?shù)刎撠熑擞懻摿碎_發(fā)浦東的大項目。他知道上海的負責人急于開發(fā)浦東,但這必須得到北京的許可。浦東是上海境內(nèi)一片大約500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靠近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長江入???。當時這個地區(qū)大體上仍是農(nóng)村,易于進行開發(fā),甚至早在上世紀初,孫中山就曾萌生出在浦東建一個大港口的念頭。上海當?shù)毓賳T希望將它建成金融中心。盡管上海一直受到中央政府的制約,但是在長江三角洲一帶,不但上海,而且鄰近的江蘇和浙江,工業(yè)已經(jīng)有了實質(zhì)性的增長。

      鄧小平對如何加快經(jīng)濟發(fā)展有著戰(zhàn)略上的考慮。他知道,鑒于上海的巨大規(guī)模和人才儲備,它的任何進步都將對全國的發(fā)展產(chǎn)生直接的積極影響,不但能夠惠及鄰近的江浙兩省,而且還有長江流域的數(shù)億人口。1920年代鄧小平赴法途中,曾在上海停留一周,第一次體驗了這個城市的活力;10年后他又在上海做了幾個月的地下工作;1949年他曾短暫地參與中共對上海的接管。1980年代末,當他為冬季“休假”來到這座城市時,能夠感受到生機勃勃的上海人有待釋放的能量。即使不像鄧小平那樣頭腦敏銳的干部也十分清楚,上海的領導人對1930年代上海作為商業(yè)大都會的優(yōu)越地位懷有自豪感,而當時的香港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城市。1980年代中央為廣東和福建率先進行試驗開了綠燈,卻沒有讓上海這樣做,這使他們十分不快。上海的負責人并不諱言:上海有著比廣東和福建的任何城市更高的教育、科技和工業(yè)水平。上海的領導人得到了群眾的全力支持,是鄧小平加快發(fā)展經(jīng)濟的強大同盟。

      1984年,作為開放的14個沿海城市之一,上海也獲得了一定的發(fā)展空間,但是從1984年到1990年,上海沒有得到北京多少幫助,它的潛力幾乎沒有發(fā)揮出來。廣東較易于得到外企投資:在不發(fā)達的地區(qū)建新廠成本雖然高,但尚可做到。然而,對上海巨大的舊工業(yè)進行改造,需要只有政府才能提供的資本來支持。上海肩負的為國家財政作貢獻的擔子如此之重,得到的支持卻很少,這讓上海的領導人感到不滿,他們一直在要求北京改變政策。北京一些部委的領導也愿意向上海投資,因為他們已經(jīng)開始擔心正在失去對廣東的控制,那里的財政收入主要來自外邊而不是中央政府。假如北京為上海提供資本,國家的計劃官員對上海的控制能力要比對廣東大得多。

      1988年和1989年鄧小平在上海過冬時,曾經(jīng)與江澤民和接替江擔任上海市委書記的朱镕基做過交談。朱镕基在北京擔任國家經(jīng)委副主任時鄧小平就認識他,把他視為一個難得的人才,他既有充滿自信的領導能力,又有發(fā)展經(jīng)濟的戰(zhàn)略眼光和難得的改革魄力。1990年2月,鄧小平會見了朱镕基和上海其他黨政軍干部,與他們討論如何為當?shù)氐陌l(fā)展點火。

      2月回到北京后不久,鄧小平對李鵬總理說:“我已經(jīng)退休了,但有一件事還是要給你講一講,你要更多地關心一下上海浦東的發(fā)展?!眱芍芎蟮?月3日,鄧小平把江澤民、楊尚昆和李鵬叫來,向他們宣講國際形勢和國內(nèi)經(jīng)濟:“人民現(xiàn)在為什么擁護我們?就是這10年有發(fā)展……假設我們有5年不發(fā)展,或者是低速度發(fā)展,例如百分之四、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二、百分之三,會發(fā)生什么影響?這不只是經(jīng)濟問題,實際上是個政治問題?!彼终f,“要用宏觀戰(zhàn)略的眼光分析問題,拿出具體措施……要研究一下哪些地方條件更好,可以更廣大地開源。比如抓上海,就是一個大措施。上海是我們的王牌。”

      定于1990年12月25日至30日召開的七中全會將要研究五年計劃和十年規(guī)劃的草案。在會議前夕的12月24日,鄧小平又把江澤民、楊尚昆和李鵬叫來,再次給他們上課,講明加快發(fā)展的道理。他強調(diào)了在2000年以前讓經(jīng)濟翻番的重要性,鼓勵他的接班人不要害怕?lián)L險。鄧小平重申,如果中國的經(jīng)濟增長不夠快,經(jīng)濟停滯就會變成政治問題,而緊縮政策加上外國制裁的副作用,正在放慢經(jīng)濟增長的速度。鄧小平認為,只有放棄保守的經(jīng)濟政策才能避免重蹈蘇聯(lián)和東歐的覆轍。但是鄧小平的課依然沒有起多大作用。盡管他多次請求,七中全會仍然受到謹慎的穩(wěn)健派主導,他們更加擔心的不是增長速度放慢,而是經(jīng)濟過熱。

      鄧小平于1991年1月28日乘專列去了上海,在那里一直住到2月20日,他既是為了冬季休養(yǎng),也是想再次為經(jīng)濟增長點火。聽過朱镕基的匯報后,他視察了航空和汽車工廠,還有將要成為世界第三大懸索橋的南浦大橋的建設工地。鄧小平重申他在1990年說過的話:1979年開放4個經(jīng)濟特區(qū)時沒有開放上海,是他犯的一個錯誤,以及他希望能夠利用上海的人才優(yōu)勢。他強調(diào)開發(fā)浦東不但對上海市,而且對整個長江流域都很重要。他說,金融——有意避免使用名聲不好的“資本”一詞——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核心,中國想在金融領域獲得國際地位,得靠上海。

      鄧小平在1991年并未能使他的星星之火變成燎原之勢。除夕時他和楊尚昆、李先念一起給上海負責人拜年的畫面上了全國的電視,但并沒有提到他要加快上海發(fā)展的努力。鄧小平的意見甚至沒有出現(xiàn)在《人民日報》上。不過,他在1991年也取得了兩個小小的收獲:他爭取到足夠的支持,把朱镕基調(diào)到北京擔任副總理;他還讓上海的報紙發(fā)表了幾篇文章,盡管用的是化名。1991年3月和4月,上海的干部讓《解放日報》根據(jù)鄧小平不久前在上海的講話,整理出了4篇系列文章。這些文章沒有暴露與鄧小平的關系,而是署名“皇甫平”(意思是“黃浦評論”,又可指“輔助鄧小平”)。第一篇皇甫平的文章發(fā)表于3月3日,批評了“一些同志”把市場說成資本主義。文章說,計劃和市場只是利用資源的兩種不同方式,不是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的標簽。政治圈里的人在猜測“皇甫平”的文章背后究竟為何人,但當時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那是鄧小平。

      1991年10月,國家主席楊尚昆借紀念辛亥革命80周年之機,支持更加大膽地實行改革開放。為另一方說話的鄧力群則在1991年10月23日的《人民日報》上撰文警告說,階級斗爭很尖銳,存在著“和平演變”——即用資本主義逐漸取代社會主義——的危險,這正是自由派夢寐以求的事情。1991年底,當干部們?yōu)榧磳⒄匍_的黨代會做準備時,戰(zhàn)線變得明朗起來。穩(wěn)健派在11月25日至29日的八中全會上仍占上風,于是鄧小平拿出了他的慣用手段:不把時間浪費在爭論上,他要采取行動爭取支持。

      鄧小平的南方之行,1992年1~2月

      當鄧小平的專列于1992年1月17日駛離北京站時,北京的其他中央領導并沒有收到通知,甚至連江澤民也不例外。這次出行完全由武警部隊一手操辦。北京的其他領導人和南方負責接待他的干部只知道,鄧小平夫妻、他們的4個子女(只有小兒子鄧質(zhì)方?jīng)]有隨行)及其配偶和孩子,一行17人,要出門散心觀光,進行“家庭度假”。誰能反對這個老領導的家庭去度假呢?

      鄧小平南行的第一站是武漢,這里是華中地區(qū)的鐵路樞紐,也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的地點。鄧小平于1月18日上午抵達武昌火車站。盡管只是家庭度假之旅,但對待鄧小平這樣顯赫的人物,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和省長郭樹言還是前往站臺迎接鄧小平的到來。鄧小平只在站臺上停留了20分鐘,時間雖短,卻足以讓他發(fā)一通脾氣。鄧小平說,“電視一打開,盡是會議,會議多,文章太長,講話也太長,而且內(nèi)容重復……你們要多做少說……周總理四屆人大的報告,毛主席指定我負責起草,要求不超過五千字,我完成了任務……現(xiàn)在文件多如牛毛。”他提到這樣的情況:省委書記去農(nóng)村考察一個星期回來,文件就堆成了山,讓他頭痛。鄧小平一向反對空話、長篇報告和不做認真準備的會議,他曾說過,“沒有話把嘴巴一閉……會議和講話是為了解決問題的。”發(fā)了一通脾氣后,鄧小平說出了他的要點:“誰反對改革,就讓誰下臺?!北M管他是在向武漢當?shù)氐娜苏f話,他的話也沒有登在公開的媒體上,但很快就引起了江澤民的注意。兩天以后江澤民對手下的干部說,要加快開放步伐,恢復對外開放政策,減少會議的數(shù)量。

      列車于當天下午抵達長沙火車站,鄧小平花10分鐘時間接見了湖南省委第一書記熊清泉等省級干部。鄧小平聽到1991年盡管有自然災害,湖南還是取得了大豐收后十分高興。但鄧導師還是給他們上了一課:他指示熊清泉說,湖南“搞改革開放的膽子要更大一些……要加快經(jīng)濟發(fā)展”。

      1月19日星期一上午,鄧小平在廣州做了短暫停留后,與陪同他的省級領導一起,開始了對最有活力的特區(qū)——深圳和珠海——為期11天的視察。當?shù)馗刹恳恢芮安沤拥酵ㄖ獮猷囆∑降牡絹碜鰷蕚?,他們跑到鄧小平要去的所有地方布置保安,安排包括痰盂在?nèi)的必要設施。他們只被告知要為接待他一家人前來度假做準備,但是當鄧小平到達深圳時,他們已經(jīng)收到在武漢和長沙與鄧小平見過面的干部的詳細報告,他們意識到,這并非一次尋常的家庭度假。

      廣東省委書記謝飛、省委副秘書長陳開枝和其他幾位省里的干部與一些當?shù)馗刹恳黄鹪谏钲跒猷囆∑阶鱿驅(qū)АT谟余囆∑降母刹恐?,有些人?984年就接待過鄧小平,他那次來時肯定了經(jīng)濟特區(qū)的成就。鄧小平到達下榻的賓館后休息了10分鐘,然后與謝飛等人在賓館的花園里散步。鄧小平的女兒鄧楠提醒父親說,8年前他在這里題過詞。鄧小平隨口便背誦出了他當年的題詞:“深圳的發(fā)展和經(jīng)驗證明,我們建立經(jīng)濟特區(qū)的政策是正確的?!边@引來高興的東道主一片喝彩,他們把鄧視為最強大的助推器,不同于那些試圖限制他們投資的北京官員。

      鄧小平為了保持體力,只在每天上午游覽3小時,然后與家人一起吃飯、午睡,下午休息。在當?shù)匾淮瓮獬鲇斡[時,家人看到用鄧小平筆跡復制的“深圳”二字,女兒鄧楠說,“你應該收利息,你有知識產(chǎn)權啊。”鄧小平笑了。后來他們在仙湖植物園看到從成都運來的竹子,鄧小平對當?shù)貙в伍_玩笑說,你們也要給四川支付知識產(chǎn)權費啊。鄧小平這個玩笑是深有寓意的:人們都知道鄧小平對西方要求中國支付大筆知識產(chǎn)權費的批評,鄧小平提醒西方人說,其他國家模仿中國的火藥和印刷術一類的發(fā)明,中國并沒有為此收過費。但是鄧小平也明白中國需要適應新的國際秩序。在視察深圳一家生產(chǎn)CD光盤的工廠時,他問他們是否從外國買了版權,并提醒工廠經(jīng)理,“一定要遵守有關知識產(chǎn)權的國際規(guī)則”。

      在廣東,鄧小平到處都被喜歡和感激他的人團團包圍。在1982年和1983年,他雖然最初沒有為特區(qū)辯護,但是當1984年特區(qū)受到北京正統(tǒng)派的嚴厲批評時,他卻表揚了特區(qū)。廣東人有一個說法:遇到綠燈往前走,看到黃燈抓緊走,碰上紅燈繞著走。然而在1992年,廣東人仍然擔心來自北京的黃燈和紅燈,渴望看到綠燈。鄧小平正在支持他們的事業(yè),支持擴大對外開放和加快經(jīng)濟發(fā)展,反過來,他們成了鄧南巡計劃的啦啦隊。

      按照北京為“家庭度假”制定的官方原則,鄧小平只帶了一名記者和一名攝影記者,也沒有舉行記者招待會。但是當他開始視察深圳時,估計有50名到60名攝影記者緊緊尾隨著他的“家庭度假”,很多人甚至買了盒式錄音機,以便能夠捕捉鄧小平的每一句話。

      鄧小平心情振奮地觀看當時在中國還不多見的高樓大廈,認真細致地視察新技術,聽當?shù)馗刹繀R報情況。當?shù)馗刹扛嬖V鄧小平,1984年時深圳的人均收入只有600元,1992年時已經(jīng)達到2000元,他不可能不為自己加快發(fā)展的夢想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的前景而歡欣鼓舞。在為鼓勵加快發(fā)展的南行途中,當鄧小平看著那些高樓大廈時,他也是在享受自己用改革開放政策所播下的種子結(jié)出的碩果。

      鄧小平來訪的消息不脛而走,每當他從工廠和辦公樓走出來時,都有大批普通市民在等著他。他在53層的深圳世貿(mào)中心旋轉(zhuǎn)餐廳俯瞰了這座城市的新建筑,當他走出大樓時,有大批群眾向他鼓掌歡呼?!半m然鄧小平有不善言談的名聲,但在女兒鄧楠的幫助下——她不斷湊到耳邊,把他因耳聾聽不清楚的話大聲告訴他——他完全融入了與當?shù)馗刹亢统錆M感激的群眾的交談之中。在北京的許多干部眼中,鄧小平是個嚴厲的司令員,深圳的群眾卻親切地向他呼喊“叔叔好”、“爺爺好”,在他們看來,他熱情機智,平易近人,對所有新事物有著濃厚的興趣。

      不過即使在公開場合,他也表明了自己的擔心,他說,“左”的政策會造成可怕的后果,甚至會葬送社會主義。他警告說:“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痹谂c地方干部的坦率交談中,針對那些把特區(qū)說成搞資本主義、受到外國人控制的批評者,他說,只有四分之一的投資來自外國人。他又說,中國在政治上控制著所有外國公司,可以確保它們對中國有益。他不僅不擔心現(xiàn)在的外資水平,還主張增加外資數(shù)量,建立更多的合資企業(yè):外國企業(yè)不但交稅,還能為工人提供就業(yè)崗位和工資。

      與在北京參加黨內(nèi)會議的鄧小平相比,已經(jīng)退休的鄧伯伯和當?shù)馗刹康慕徽勔S意得多。鄧小平心情放松,不拘一格,風趣的言談常引起當?shù)仡I導的共鳴。鄧小平上了他的最后一堂課,他敦促干部們大膽工作,努力試驗。他重復了他在各地說過的話:堅持改革開放;保持一個精干的政府;培養(yǎng)年輕人;少說多做。參觀了世貿(mào)中心大廈后,鄧小平在返回賓館的大巴上再次談到他的很多基本觀點:計劃不等于社會主義,市場也不等于資本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要走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道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先富起來的地方要多繳稅,用來幫助落后地區(qū)。但各地的情況不可能很快拉平,不能搞“大鍋飯”,這會打擊人們的熱情。鄧小平鼓勵干部進行試驗,敢于冒險,不要怕犯錯誤,有錯改了就好。

      鄧小平鼓勵深圳在20年內(nèi)趕上香港、新加坡、南韓和臺灣這亞洲四小龍。他說:“新加坡的社會秩序算是好的。他們管得嚴。我們應該借鑒他們的經(jīng)驗,而且比他們管得更好?!甭犨^有關深圳的貪污受賄和腐敗問題的匯報后,鄧小平說:“你們要堅持兩手抓,一手抓改革開放,一手抓打擊各種犯罪活動,兩手都要硬?!?/p>

      在深圳度過5天后,1月23日深圳市委書記李灝向鄧小平介紹了他對司法體制加以改造、規(guī)范和擴充的計劃。鄧小平仿佛仍在擔任國家領導人一樣,表示完全同意這些想法,并鼓勵李灝大膽落實。北京的很多干部批評深圳走得太快,但鄧小平送給李灝的離別語是:“你們要搞快一點。”李灝是如何回答的? “我們一定會加快步伐?!编囆∑降南乱徽臼侵楹?,該市市委第一書記梁廣大來到深圳,陪同鄧小平一家人和省里的官員,乘船一小時跨過寬闊的珠江三角洲,來到了珠海。當船經(jīng)過清代海關舊址時,鄧小平再次提到他離職時叮囑的要點:中國過去受到外國帝國主義的欺負,但那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落后就要挨打啊。我們已經(jīng)窮了上千年,不能再窮下去了,如果不重視科學技術和教育,還要挨打”。

      廣東省委書記謝飛和梁廣大十分清楚,鄧小平也擔心日益加劇的經(jīng)濟不平等現(xiàn)象;他們知道他一直在鼓勵先富幫后富。他們在船上告訴鄧小平,一派繁榮氣象的珠江三角洲地區(qū)正在大力幫助廣東北部和西部的貧困山區(qū)。鄧小平回答說,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進步,靠的是各地愿意搞試驗的人的創(chuàng)造性,靠的是政府將行之有效的做法進行宣傳、把各種新思想推廣到全國其他地區(qū)的能力。

      澳門比香港小得多,也不像香港那樣喧鬧。與此相似,毗鄰澳門的珠海比深圳小,也不像深圳那樣繁忙。在珠海29層貿(mào)易中心的頂層旋轉(zhuǎn)餐廳,鄧小平和家人眺望了建設中的高樓大廈。就像在深圳一樣,鄧小平與群眾熱情相處。在珠海的一家工廠,有人估計他和上百人握了手;在大街上,保護他的警察不得不限制他走進人群和更多的人握手。

      鄧小平在詢問當?shù)鼐用駮r,想搞清楚沿海城市的經(jīng)濟發(fā)展能以多快的速度向偏遠地區(qū)擴展,推測未來的發(fā)展對群眾意味著什么。他已經(jīng)能夠看到很多跡象,各種消費品——自行車、洗衣機、收音機、手表等工業(yè)制品——正在走進農(nóng)民家庭。他高興地聽到窮困地區(qū)的農(nóng)民工在沿海地區(qū)找到了就業(yè)機會。海外留學青年回來報效祖國的報告也讓他大受鼓舞。他得知富有創(chuàng)業(yè)精神的中國人所領導的工廠已經(jīng)接近世界技術水平。他表揚了當?shù)仡I導利用市場推動社會主義事業(yè)所取得的成就,而從中受益的社會主義制度又能使市場更加成功。他說,從集中人力抓緊辦事這方面說,資本主義趕不上社會主義。他還指出,如果沒有從1984年到1988年取得的進步,1989年到1992年這個困難時期的事情就不會那么順利。

      從珠海驅(qū)車前往廣州的途中,鄧小平在珠海以北的兩個縣——中山和順德——停留了片刻,經(jīng)濟特區(qū)的活力向鄰近地區(qū)的擴散作用也使這兩個地方蒸蒸日上。在廣州與省領導層交談了一個小時后,鄧小平登上列車前往上海,途中在江西東部的鷹潭做了短暫停留。

      到達鷹潭時,鄧小平也在車站會見了當?shù)馗刹?,他們向鄧小平匯報了去年的大豐收和抗擊洪災取得的成績。鄧小平對他們的工作給予表揚,但也對他們說,要多種樹,這能防止造成洪災的水土流失。鄧小平還說,干部要走得更快一點,放開膽子進一步開放。鄧楠這時插嘴說,父親一路上老是在重復這些話。她又說,父親很關心江西,60年前他就在江西蘇區(qū)工作過,“文革”中又在江西生活了3年半。事實上,鄧小平一路上講了不少自己1931年在瑞金和會昌的往事。鄧楠提醒父親說,1973年2月19日,在經(jīng)歷了“文革”期間“下放”農(nóng)村的歲月后,他們一家人就是從鷹潭踏上了返京的列車。如今他們從鷹潭乘坐列車前往上海,當他們抵滬時,鄧小平在廣東播下的擴大對外開放的種子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出果實了。

      突 破

      鄧小平在1990年和1991年未能讓國家回到改革開放的快車道上,但是由于香港的媒體和珠海的一次會議,他在1992年取得了戲劇性的突破。

      按照行程安排,鄧小平?jīng)]有舉行記者招待會,但他在深圳的消息一傳出,香港記者便蜂擁越過邊境前來報道他的南行。1月22日,鄧小平到達深圳3天后,香港的《明報》就爆出了他南行的消息和加快開放的意見。該報還說楊尚昆也在深圳陪同鄧小平。敏感的香港讀者立刻意識到,鄧小平的南行并非尋常的家庭外出度假。

      香港左派報紙的編輯仍記得很多同事因支持“六四”示威而被解雇,因此在報道鄧小平的行程和講話時忐忑不安,但他們?nèi)匀辉?月23日同香港電視臺一起報道了鄧小平來到深圳的消息。廣東南部有數(shù)百萬人在香港電視臺上看到了鄧小平在深圳的部分畫面。

      北京那些站在謹慎的計劃官員一邊的宣傳干部面臨著艱難的選擇:盡管鄧小平南行的消息已在華南各地傳開,但他們可以繼續(xù)不動聲色;或者承認這次南行,但盡量弱化鄧小平對那些在改革開放上立場更保守的人的抨擊。同時,鄧小平的支持者,希望允許他們加快發(fā)展的南方當?shù)馗刹?,則愿意冒險把鄧小平的意見傳播出去。

      由于鄧小平在深圳和珠海引起的關注,一些媒體的負責人很難對他的南行佯裝不知,但他們確實想這樣做。2月3日,北京的電視臺播出了鄧小平和楊尚昆與上海領導人參加春節(jié)團拜會的消息,但只字未提他的深圳和珠海之旅或推動改革的努力。同一天,英文的《中國日報》登出一幅楊尚昆和鄧小平在深圳拍攝的照片,但并未注明照片日期。2月4日,上海市委下屬的《解放日報》的編輯很聰明,他們沒有提鄧小平南行,但在頭版登出一篇文章贊揚鄧小平解放思想的努力,這是得到三中全會批準的,也可以視為給上海要上馬的大項目助力?!安贿^,當時廣東和上海的當?shù)孛襟w都極想傳播鄧小平南行的消息,加之鄧小平南行在華南已是家喻戶曉,所以誰都無法阻擋外界知曉鄧小平南行的目的?!?/p>

      中國出版的有關鄧小平南行的書中沒有提到珠海會議,官方的《鄧小平年譜》中也沒有相關記錄。但是,會議的與會者和珠海的觀察者所透露出的消息,從江澤民在會后幾周內(nèi)的反應中得到了證實。

      記住鄧小平

      在20世紀后幾十年的時間里,中國的不斷革命斷送了它的許多英雄。鄧小平本人就經(jīng)歷過三起三落,但他在晚年要比任何一位同儕更幸運,他們中間的很多人結(jié)局凄慘甚至是悲劇。

      鄧小平知道,他對1989年天安門示威運動的處理方式,無論國內(nèi)國外,很多人不理解。他們認為他有機會推動民主事業(yè),卻沒有做出足夠的努力。他沒有解決腐敗和不平等的這類根本問題。相反,為鄧小平辯護的人則贊揚他敢于承擔責任的勇氣,他為維持國家的統(tǒng)一做了不得不做的事。

      然而,不管對天安門事件的看法如何,很多人欽佩他以87歲高齡毅然踏上南行之路以確保中國在加快改革開放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的步伐的舉動。確實,在生前的最后幾年里,鄧小平看到了自己選定的接班人仍遵循著他所制定的政策,而這些政策推動著中國的進步。最后幾年他是與家人一起度過的,并受到黨和人民的愛戴。他引導中國完成了從落后、封閉、僵化的社會主義制度走向一個有國際影響的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強國的艱難過渡。假如中國人要感謝某一個領導人改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這個人就是鄧小平。在為改善如此之多的人民的生活作出的貢獻方面,20世紀是否還有其他領袖能夠與他相比?20世紀是否還有其他領袖對世界史產(chǎn)生了如此巨大而持久的影響?

      鄧小平曾說,他要讓人們記住一個真實的他。他希望人們好好地記住他,但不想讓人們像吹捧毛澤東那樣為他大唱贊歌。毛主席自視為功高蓋世的皇帝,鄧小平則從不自視為“天子”。他只想讓人們記住他是一個凡人,是“中國人民的兒子”。

      鄧小平最后一次公開露面是1994年春節(jié)。此后他的健康狀況惡化,再也沒有力氣參加會議了。他于1997年2月19日午夜后去世,享年92歲,死因是帕金森氏綜合征和肺部感染。他要求自己的葬禮簡單樸素。毛澤東的遺體經(jīng)過處理后被安放在專門建立的毛主席紀念堂供人瞻仰。但不會有鄧小平紀念堂。2月25日,大約一萬名經(jīng)過挑選的黨員在人民大會堂參加了鄧小平的追悼會。江澤民強忍著淚水念完悼詞。追悼會通過電視做了轉(zhuǎn)播,有關鄧小平生平的報道在此后數(shù)天一直占據(jù)了媒體的主要位置。按照鄧小平的遺愿,他的眼角膜被捐出供眼科研究,內(nèi)臟被捐出供醫(yī)學研究,遺體被火化,骨灰盒上覆蓋著中國共產(chǎn)黨黨旗。1997年3月2日,他的骨灰被撒入大海。

      選編自《鄧小平時代》

      [美]傅高義(EZRA F·VOGEL)著 馮克利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1月出版

      原書責編 葉彤 舒煒

      本刊責編 章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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