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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居圖

      2013-12-29 00:00:00魯敏

      1

      舒寧一直盯著他。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她一眼,這說明他肯定也認(rèn)出她了。過去多久了?總有十七八年了。太意外了,這是此趟小城之行的贈品嗎?

      他頭發(fā)少了些,笑的時候,嘴角的皺紋如一對書名號;肩膀也變寬了,像落上了厚厚的時間的灰。舒寧心中嘆息,同時也想到他眼里所見的自己。唉,初戀不宜再見哪。當(dāng)然,他大樣子還好,貼身的獵裝外套,脖子里搭著藏青色圍巾,在一圈土豆南瓜般的官員之中,顯得殊為不同。小小的展廳里,他字正腔圓地向“各位尊貴的領(lǐng)導(dǎo)、來賓”們介紹小城歷史沿革與地貌物產(chǎn),喉音在胸腹部形成回音,所配的手勢與身姿極其投入,好像這是一場為他度身定做的小劇場話劇。追光燈下,他正進(jìn)行著一場解構(gòu)主義的獨白表演,所有這些在場者都只是藉藉無名的群眾演員——簡直就跟從前一模一樣,大學(xué)社團(tuán)的新年演出,他立于舞臺中央,臺下的目光愛慕地追隨著他。

      事實上,像任何一個這樣的場合一樣,眾人松垮地側(cè)頭各自交談,有幾個忙著交換名片,另一些在手機(jī)上看微博——人們會在所有的時間地點看,包括馬桶上,甚至做愛時吧。舒寧也在看,因為不愿一直盯著他。他“匯報”完畢,主持歡迎會的文化館館長一揮手讓他下去,“不,等一下?!别^長想到什么,一勾指頭,他復(fù)又退回,附身上前,館長掩嘴跟他小聲說了什么。他出去了,稍后重新出現(xiàn),搬來一箱當(dāng)?shù)靥厣嬃希汗扪b酸棗汁。

      他為大家遞送酸棗汁,身子半向前俯著,臉上帶著推薦般的笑容……他走近到她跟前了,舒寧感到臉皮像被大風(fēng)吹來,繃住了,干巴巴的。這些年,她曾設(shè)想過若干回,如果再見面,該是怎樣的場景,吃飯還是喝茶,對uoUA1HgE5qAZy4lcpIsTUlb8uTXvt3h//tRfL5vmPLs=面坐還是同排坐,第一句說什么,等等。這些細(xì)致的想象中,她似已跟他重逢過若干次了……她趕緊垂下眼皮翻看一本宣傳畫冊,余光看到他在桌上放下酸棗汁。他手上有戒指一閃。當(dāng)然,她早知道他結(jié)婚了。

      一位副縣長嗯嗯啊啊地開始介紹關(guān)于“城市紀(jì)念館”的項目規(guī)劃,領(lǐng)導(dǎo)如何的重視,怎樣了不起的規(guī)模,多么牛的前期策劃等等。舒寧仰著臉直點頭,但完全走神了。沒關(guān)系,不管他介紹些什么,她所在的集團(tuán)都會包圓了所有的投資,這個才1500平米的紀(jì)念館是個不值一提的小項目,集團(tuán)只想拿來表示對當(dāng)?shù)匚幕臒釔?,而縣里也正需要他們表現(xiàn)出這種高雅的樣子,以便于他們“信任”地把另一商用地塊以“公開招投標(biāo)”的方式簽給集團(tuán)……這里頭有點小名堂,但并不離譜。

      只是沒想到竟會因此與他重逢,當(dāng)然,項目正好在他老家……可幾年前,她拐彎抹角從師兄處打聽他消息時,他仍然在市話劇團(tuán),已從資深龍?zhí)装镜侥腥柫?,有時還是男二號B角。有一出他參演的劇目,拿到過政府獎,雖然劇名膚淺得像喊口號。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老家了?看樣子定居下來了,還客串起這種解說員,怎么搞的呢這是?

      晚宴吃得很活潑,幾杯酒下去,文化館那幾位的藝術(shù)細(xì)胞全都癢癢起來,也是為了表示待客熱忱,黃梅戲、蒙古舞什么的都來了,甚至有人唱起“道情”——還是小時候過年時,看到穿長衫的倚在門口,荒腔走板地來上一段,現(xiàn)在重新聽來,更添一種物非人非的流逝感……舒寧聽著“道情”,一邊暗中注意著他,他跟秘書、縣報記者、宣傳干事什么的坐在一桌,興致不錯,不時勸酒,真誠地替某個一飲而盡的人拍手。

      館長忽然喊他:“小孟,你這金嗓子也來一段兒嘛。咱們縣在省臺做的那個形象宣傳片,不就是你配音的,來嘛,就把那個搞一下!結(jié)尾部分!”

      他略為謙讓一番,也便應(yīng)聲而起,走到幾桌席中間,以一個傳統(tǒng)的朗誦造型站定,“吟”起了一段詠嘆調(diào)般的長句,大致是“小城風(fēng)流看今朝”之類,意境與詞句很平庸,但是,唉,還跟從前一樣,哪怕就是一堆令人瞌睡的陳辭濫調(diào),到他嗓子里都顯得那么搖動心魄,舒寧忍不住替他環(huán)顧四周,但隨后的掌聲表明,大家更感興趣于剛剛端上來的遼參。

      下半場,更鬧了,在眾人的慫恿、尤其是館長那家長般的親昵呵斥下,他又表演了兩段偉人演講,還出色地模仿了瘸子走路與結(jié)巴談戀愛。他的同事們一定已看過多次,但依然笑得十分響亮,看得出,他們實在太喜愛他的天才啦。館長殷勤地對著舒寧招呼,像推薦一道特色菜:“舒總啊,這個小孟是我們的活寶,學(xué)什么都像的!你隨便點,趙本山、周立波……”

      直到帶著項目組到孟樓那桌敬酒時,舒寧才找機(jī)會站到他一側(cè),一邊把她的名片悄悄塞進(jìn)他椅背上外套口袋里。只好這樣了。

      接下來有兩天,她都呆在縣城,既然碰上了,肯定要敘敘的,何況他現(xiàn)在成了這樣。

      舒寧是大二時在校里“雷雨”劇社認(rèn)識的他,他高舒寧一屆,是劇社明星,好幾個女生都是因他才入了劇社的。當(dāng)時,舒寧幾乎是懷著一種幸運(yùn)兒心態(tài)跟他談起戀愛的,他滿足了舒寧對浪漫的寄托:跟心上人一起在小舞臺上又哭又笑,制造神經(jīng)質(zhì)的糾結(jié)纏綿……

      他先一年畢業(yè),沒有考研,因為“藝術(shù)不需要裹腳布或文憑”!他四處找機(jī)會,一條心地就想進(jìn)話劇團(tuán),甚至還傻乎乎跑到北京人藝去過,其中各種踏空與曲折略去不表,最終,他進(jìn)了市話劇團(tuán),消息傳來,一時轟動——要知道,他的專業(yè)是完全不相干的信息物理!了不得??!未來的濮存昕!“雷雨”劇社的同學(xué)都圍著舒寧直嚷嚷,要她請客。舒寧卻拂開大家,她不好意思說出來,她一直盼著孟樓進(jìn)不了話劇團(tuán),然后好好地做回他的物理專業(yè)——話劇么,就是玩玩的,怎么好做終身職業(yè)呢?會過得很寒磣的!她與他爭論過多次,均處下風(fēng)。校園的氣氛,以及不諳世事的年輕野心里,藝術(shù)永遠(yuǎn)理直氣壯。

      事實與她所料想的差不多,在有著四十多年歷史的市話劇團(tuán),他一個新來的業(yè)余選手算個什么呢,就是排隊做備胎也要排個十年八載。上不了臺,演出津貼就少,他活得還真像個潦倒的未來大師了。不過他本人渾不在意,癡心如舊,白天黑夜地惡補(bǔ)經(jīng)典錄像,還跟著小編劇、導(dǎo)演助理、舞美設(shè)計什么的到處亂混,為著那些注定會胎死腹中的劇本激動地爭論到三更半夜。

      舒寧這時也忙,大四是“求職年”,劇社活動早不參加了,連正經(jīng)課也是連混帶翹,家里各方關(guān)系都調(diào)動起來,最終,她總算簽進(jìn)了現(xiàn)在這家集團(tuán),可靠的前景像簇新的畫卷一樣展開來……

      在舒寧工作一年、差不多也是他們相戀四年的紀(jì)念日,舒寧決定好好慶祝一番——就在這個晚上,孟樓與她談起了分手。

      2

      再次看到舒寧,孟樓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慶幸,多么老派的自尊心哪,慶幸當(dāng)初他提出了分手,這真是個智慧的決定,他早就看出,她是“大于”他的。

      是的,大于、小于或約等于。這是孟樓對人與人一個極其粗簡的劃分。同一個宿舍里的哥兒們,或是系里諸位教授,他能夠像“把下列有理數(shù)按照大小排序”這樣的,把一串人都排出來。這種大小,關(guān)乎格局、志氣,還有運(yùn)數(shù),他常在心里排著玩兒的,并比照驗證。真輪到把自己跟舒寧一比,孟樓立即意識到:不對。

      看看哪,十四年過去了,她果然就大了,都成文化投資公司老總了。寒暄時社交化地夾雜著輕松的笑話。吩咐手下時居高臨下卻又相當(dāng)客氣。身形與膚色被照顧得很周密。了不起的皮包。還有手上了不起的腕表:他發(fā)酸棗汁時認(rèn)出那牌子。多么典型的一個“大”女人啊,就像電視臺女臺長、進(jìn)了常委的女宣傳部長之類,這正是她所要的吧。可內(nèi)心里,孟樓又感到,她置身在這個角色里,實在太老氣了,整個人看上去那樣硬邦邦的,他簡直有些不忍心。還記得,劇社排練時第一次見到,她連句臺詞都沒有,碎劉海參差著耷在眼睛上,那樣興奮而亮晶晶的!唉,他真喜歡最初的那個她。在那個所謂紀(jì)念日的晚上,他花了多大勁兒才跟她分的手啊。

      當(dāng)時,舒寧正撒嬌著回顧她工作一年多來的各種“進(jìn)步”:小跟班升到項目助理,薪水從一千五到兩千三啦,已經(jīng)有了三套職業(yè)裝之類的。孟樓仔細(xì)聽著,不時灌幾口啤酒,默默體味著這最后的親密時光,心里像有長長的大貨車輾過。他還是喜歡她的,她的眼神,鉆石一樣有棱有角、微微閃光;她敢于打擊他的幻想,可也懂得欣賞他的戲……他聽到自己干巴巴地吐出那句卡在喉嚨里的刺:“我覺得,我們倆個可能是要分手了。”

      “你覺得什么?”他看到她的表情,像新手頭一次公演時聽到搭檔念錯臺詞。

      “你明白我沒有變的,是你快要離開我了?!泵蠘呛唵谓忉專幌胝f陽關(guān)道或是獨木橋之類的蠢話。

      舒寧沒吱聲。她那么聰明,當(dāng)然聽懂他在說什么。

      的確,有一些日子了,兩人的相處開始變得費(fèi)勁。她會用開玩笑的方式抱怨孟樓,語氣很像個小媽媽,說他太惰性了,縱容自己吊死在舞臺這棵光禿禿的樹上。她還像個好家長似的買了排行榜上的必讀書,如《發(fā)揮潛能》《輸贏》《一分鐘經(jīng)理人》《創(chuàng)造力》之類帶給孟樓,對了,還有極為風(fēng)靡的余世維演講錄像帶——舒寧用頗為崇拜的口氣提起這家伙,據(jù)她說,公司每個星期組織他們?nèi)w看兩個小時余世維,常常掌聲四起,每個人都恨不得捋起袖子大干一場。一邊說著,舒寧的眼睛比平常更大了兩倍,搞得孟樓都不好意思直說出來,他有多么討厭余世維,討厭他那種南方普通話,討厭他繁復(fù)的手勢,以及他那唾沫星子都要噴到屏幕外面的自信。什么挑戰(zhàn)自我、創(chuàng)造潛能!簡直像有一只上帝之手在統(tǒng)一指揮似的,整個時代都在發(fā)出這樣雄壯的、齊心協(xié)力的大合唱。孟樓勉強(qiáng)也翻翻舒寧要他看的書,老天,都是同一種咄咄逼人的調(diào)子,自我催眠的狗屁邏輯,太惡心人了!

      舒寧卻恨不能嚼碎了喂給孟樓,連親熱時都試著向孟樓概括、講解,孟樓心中生厭,假意嘻笑地捂上她的嘴:“你被洗腦了還不夠?非得拉上我?”

      舒寧一把扯下他的手:“根本不需要洗!我們生下來就該這樣。毛主席說: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魯迅先生說:不滿足是向上的車輪。誰他媽的不想往上走,就是他媽的反人性、反社會。”她說起粗話,突然間那么的生氣,臉都紅了。

      孟樓索然。舒寧卻又挨近他:“你真甘心就這么默默無聞做個沒鼻子沒眼的小龍?zhí)??趁早改行吧,搞舞臺劇沒前景的,就算拼到男一號,還是沒前景!現(xiàn)在誰有閑心看戲啊,一個個的自己涂脂抹粉跳上跳下還來不及呢!”

      “做自己喜歡的事難道不是最好的前景嗎?”孟樓忍不住爭辯,卻看到舒寧露出那種笑——他一用反問句,舒寧就譏笑他像念臺詞,并嘲弄他厚厚的胸腔共鳴。被她說得多了,孟樓自己也懷疑了:是不是一激動起來,就以為自己是在舞臺上,有種被催發(fā)了的悲情感以及自我中心主義?

      這個紀(jì)念日之夜的后半場,氣氛急轉(zhuǎn)直下,隔閡處像棉絮越扯越多??赡苁琴€氣也可能是誠實,舒寧承認(rèn)有個叫李鳴的高中同學(xué)一直在追她,實際上,她現(xiàn)在這份工作,李鳴家里人也幫了點忙……稍后,她又警覺地反問孟樓:“你是否,在劇團(tuán)也有了互相喜歡的人?”她語氣怪怪的,說她清楚那些名堂:燈光下的竭斯底里、渾濁的后場、深夜排練什么的。

      唉,看她都亂講些什么啊。孟樓默然,這樣她說不定會感到平衡,有臺階好下。隔了一會兒,孟樓挾起一塊干切牛肉,慢慢地嚼,一邊含糊地安慰舒寧,也算是安慰自己:“沒事,沒事的。會過去的?!?/p>

      舒寧動作很大地倒下一大杯飲料,喝酒一樣仰頭死灌,臉上淚水紛紛,幻滅中帶著一種堅毅的現(xiàn)實感……孟樓感覺到,她小河般的淚水,不僅因為與他的分手,也是在與自己最后一絲浪漫主義告別。

      分手不易,重逢似乎更甚。

      ……整個接待過程之中,孟樓全力避免去看舒寧,這有點困難,也很假,可是他是真沒想好,該用什么表情去看她!唉,真像是在琢磨一個剛接到手的陌生角色,為什么要這樣費(fèi)心思?其實一切都像有大燈照著,明晃晃的,她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處境了呀!

      幸好,給“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來賓”介紹縣城概況這種事,張口就來,無須用腦。這種介紹,孟樓幾乎每個月都要來個三四回,現(xiàn)在到小城來考察、調(diào)研、采風(fēng)什么的,實在太多啦。這一次,是她來了!盡管明知她已不再是她,可內(nèi)心里,如有妖怪般的力量在驅(qū)使,孟樓有一點發(fā)癲、挺使勁兒地表現(xiàn)著,像快要墜落的水滴,通過這水滴上一點可憐的光澤,他沉入往昔的榮光與絢爛、她所熟知和見證過的……很快,他從幻象中清醒過來,心中加倍地惱怒。這是干什么!

      他很高興館長使喚他去搬酸棗汁,他可不就是該干這個!包括晚宴時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模仿表演——其實,孟樓平常并沒有這么好說話的,同事們跟他打交道時,也會注意到他時不時發(fā)作的傲慢……不知是出于什么樣的古怪心理,這天晚上,他故意做小伏低,配合著大家的起哄,起勁地學(xué)著瘸子與結(jié)巴,還跟一個攝像師粗魯?shù)仄戳它c酒——好像越是這樣地給舒寧看看,心里才越是解氣。解的算是什么氣呢?真也說不清楚,氣舒寧是一點沒有道理的。早在多年前,她就預(yù)言過他將吊死在這棵藝術(shù)之樹上?!肮舛d禿的”,他還記得她用的這個詞。

      他注意到舒寧往他外套里塞名片了。其實,她就算不給,他很方便就能打聽到她的房間,就像他們今天隨時可以方便地相認(rèn)、搭上話……可他死命地、死命地想要推遲這個時刻。

      晚上回家,孟樓鉆進(jìn)書房,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會兒雜志,還幫著妻子拖地、弄這弄那。他固執(zhí)地不去看外套,并且一進(jìn)門就把外套掛到黑乎乎的衣櫥里面,好像這個季節(jié)都不打算再穿了。

      真熊,到底怕什么呀,有點男人樣吧。不就是跟大學(xué)女友見面,不就是自己不如意而對方正春風(fēng),這樣的事情世界上每天都有吧,沒什么的。可是,老天爺啊,就是有根筋一直支棱著,孟樓感到氣息難平!換作別的老同學(xué)也就算了,可在她面前,他真沒辦法從云頭上跌下來,好像這樣一跌,他就徹底地垮塌、不可救了。

      這天夜里很久,孟樓都還在冥思默想,又不敢翻身,直到凌晨,借著上廁所,他悄悄從衣柜里摸出名片,捏在手上,從衛(wèi)生間的窄窗看外面黑沉沉的夜色,一只野貓在叫,涼意中感受到一種微妙的心境。不如,仍然走當(dāng)年的老路子,玩清高吧,索性就來一出隱居圖好了。

      3

      舒寧等了整整一個晚上,連洗澡都把手機(jī)帶到衛(wèi)生間,原來設(shè)置的12點手機(jī)自動關(guān)機(jī)也取消掉。當(dāng)然,一直都沒響。

      她站在酒店五樓的窗口看外面的夜景。神舟摩托車行,寶姿專賣店,大潤發(fā)超市,各種彩色招牌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閃著。這夜色跟省城還是不一樣的,更粗糙、更即興點,既不夠好也不那么差。想想他,而今就在這么個地方,白天黑夜地過著他的日子。

      躺到床上翻著頻道看了會兒財經(jīng)新聞,估計著丈夫的應(yīng)酬該差不多了才打電話?,F(xiàn)在回看,舒寧仍然認(rèn)為選李鳴是對的,是的,就是那個老鄉(xiāng)李鳴。老實講,跟孟樓比起來,李鳴真普通得像棵大白菜,并沒什么奇崛的夢想,只會死盯著眼前的一小塊肉不放,考個會計證、競聘部門助理什么的,并用他那矮趴趴但熱氣騰騰的現(xiàn)實主義,漸漸覆蓋掉她最后那點兒小尾巴般的藝術(shù)迷狂……但捫心自問,李鳴與她,在價值觀上是默契的,與整個時代也是默契的:晉升、出國、買別墅、換車子、替孩子擇校、投資、廣結(jié)人脈。真有種欣欣向榮之感,他與她,與他們的朋友以及他們的妻子,聊天的話題是網(wǎng)球教練的比較、有關(guān)奢侈品的冷笑話、綠色有機(jī)農(nóng)場購物體驗、某家越南餐廳的特色菜,等等。這正是大眾意義上的成功吧。

      李鳴大著舌頭接了電話。舒寧是要談兒子。她手機(jī)捆綁著兒子的校信通,不時會有報送分?jǐn)?shù)與排名的短信,每條都是噩耗——好不容易又花錢又用關(guān)系地進(jìn)了這個重點中學(xué),要聽任這樣的趨勢下去,一步落、步步落,將來到社會上可怎么跟人拼啊,人上人或人下人,那完全是天壤之別的!這些道理,舒寧一談起來就沒完沒了,連她本人都不耐煩于這些老生常談的調(diào)調(diào)子。

      李鳴嘆口粗氣打斷她,嘟囔著說要給老師送點厚禮,再不行一門科請一門家教……這些辦法雖然有點粗暴,但也只有這樣了。掛電話前,李鳴忍住醉意、疲憊地安慰舒寧:小孩遲早是要送出去的。那個誰誰誰的兒子或女兒,在新西蘭如何,在德國如何,最后不都混出來了嗎。舒寧心里好受了點,同時又想到,錢賺再多,也都抵不上花的,兒子出去,一年二十萬是起碼的??傊€得繼續(xù)加油啊。

      快要入睡前的迷糊中,舒寧涌上一個假想:倘若當(dāng)初嫁了孟樓,那么剛才通電話的孩子爸爸就是孟樓,在她與他之間,真要談起關(guān)于孩子的教育,唉,估計肯定也是談不攏的。這想法讓她感到甚是無趣。實際上,剛認(rèn)出孟樓的那一刻,她還有點對逝去時光的浪漫追念……可是瞧瞧孟樓都到這一步了,別亂想了。

      與孟樓的真正相認(rèn)直到第二天下午。舒寧一行參觀過下面幾個古鎮(zhèn)回到酒店,離晚飯還有半個鐘點,孟樓從前臺打電話來,說在大堂等她。

      他換了圍巾——藍(lán)灰條紋!特別像她以前送他的那條,不過分手時她流著淚要回了,本想留作紀(jì)念,而今卻全然忘記丟到哪里去了?!斑@里比省城冷,還習(xí)慣吧?!彼蠓降卣泻?,那淡然的表情跟脖子里引人遐想的圍巾完全南轅北轍。舒寧一愣,對局面沒了把握,決定不邀他到房間了。

      大堂里人來人往,有人大聲講著當(dāng)?shù)胤窖?,偶爾有裝扮得過分隆重的女士傲慢地走過。完全不合適談話。

      “你怎么回老家了,什么時候的事啊?”舒寧不得不提高音量。

      “我回來都六年多了。市話后來并入到省話了,精簡人員。正好這里文化館缺人,調(diào)動辦得很順利?!泵蠘窃趥?cè)面的沙發(fā)坐下,語速稍有點快,缺少起伏,像在對臺詞。

      “那你家那位?”舒寧從別人處聽說過他的婚禮,提供消息的八卦人士很體諒她的好奇,補(bǔ)充了不少新娘的背景資料,說是個要強(qiáng)的中學(xué)教師,原來在某個縣中,后來通過競聘一路考到省城。

      “離了。她接受不了我再回小城。兒子嘛倒是跟著我,也回來了?!泵蠘侨鐢⑷粘?,還招呼著叫了兩杯紅茶。舒寧盯著他的臉看,一邊又像從前一樣的想到,以他的專擅,裝什么表情都可以的。

      “那現(xiàn)在?”

      “在這里又找了。做海產(chǎn)批發(fā)的,因為生不出孩子離的婚,對我兒子可好了,還特別會燒菜?!甭犓脻M足的口氣說到家事,舒寧更覺別扭。何至于此啊,她似乎都能聞到那個女人滿身滿手的海腥氣。

      “你一定是覺得我很慘吧?這一路滑下來?”孟樓像是忍俊不禁般地一笑,“太多人這么說呢。我都習(xí)慣了,就默認(rèn)我混得差吧。”

      舒寧直盯著他,像鼓勵小孩子似的點起頭,表示愿聞其詳。她真愿意他說出點什么與眾不同、結(jié)結(jié)實實的理由來……憐憫舊日戀人,這滋味可不好受。

      “別這么瞧著我。其實也沒什么特別?!彼烈髦汩_目光,“我一直就是想不通,為什么只要談起成功來,大家都是一副餓了三天三夜直流口水的樣子。飛黃騰達(dá)真的那么必須、那么唯一?搞得這么擠擠挨挨打打殺殺的。其實,進(jìn)退枯榮,各有不同,我就守在我這一邊好了,你們那邊,實在是太擠了。”孟樓嘿然一笑,還真有點靜心靜氣的不爭之境。

      舒寧暗中皺眉,竟然還是老一套……很久以前,他就說過差不多意思的話,這么多年過去,物質(zhì)主義有如原子彈之爆發(fā),其刺眼的光亮與巨大的陰影鋪滿整個世界,他的迂闊與固執(zhí)竟毫發(fā)無損。這是他可悲哀之處,還是了不起的地方呢。

      見舒寧不以為然,孟樓想了想,像是要進(jìn)一步舉例來證明:“我真過得挺舒服的。每晚,我和馬燕,她叫馬燕,我們堅持有三年多了,每晚用熱水泡腳,帶腳底按摩的那種電動腳盆,泡20分鐘以上,泡得渾身發(fā)汗,一邊說說白天各人干了什么、明天買什么菜之類的。晚上泡熱水腳,真很舒服的?!笔鎸幰粍硬粍拥囟⒅?,聽他說關(guān)于洗腳……大堂里仍是一片喧囂,不相干的人或?;蜃摺!拔壹荫R燕啊,對什么事都心滿意足的。正好,我這性格,也就適合這樣,沒什么大出息,不緊不慢地過。”

      好吧,你就永遠(yuǎn)仙風(fēng)道骨吧。舒寧心中憤然,“完全放棄話劇啦?你不要你的才華了?想想你當(dāng)初!”

      孟樓好像有點驚訝于舒寧說話的語氣,他哂笑著:“其實,我喜歡舞臺,就是喜歡那種‘如夢如戲’的意思。大幕一拉,又蹦又跳,大幕一落,黑咕隆咚?!彼]起眼睛:“多少次,五顏六色的好戲散去,燈光一簇簇的沒了,下面的人聲也一層層遠(yuǎn)了,我站在大幕后,就像這樣,閉起眼睛,聞著臺子上空蕩蕩的灰塵味,心中總會十分的觸動,有種令我害怕的領(lǐng)悟,似乎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失去的……”猛地驚醒一般,他睜眼、打住,抹了把臉,感慨而世故地?fù)u搖頭:“總之,還是你從前說得對啊,藝術(shù)什么的,就是菜尖上的一小撮芝麻,有,可以;沒有,也成。”

      舒寧心里搖搖頭,深感這番談話的隔膜,缺乏真誠,甚至覺得他脖子里的圍巾也不順眼起來,當(dāng)初自己怎么會喜歡這種花紋的。

      快要告辭時,孟樓邀請舒寧明天到他家去:“感受下小縣城的生活吧。嘗嘗我家馬燕的廚藝!”

      也好,他別的還能有什么呢?舒寧忙笑著點頭,表示很期待。

      4

      孟樓感到酒店大堂那一幕自己的表現(xiàn)很不理想,說辭空洞、不自然,遠(yuǎn)不如計劃中的出色。但愿通過家宴可以重新加點分。

      可是加分做什么?要在誰面前做好學(xué)生啊?說來說去,其實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舒寧真是最了解他的,她那樣理所當(dāng)然地詰問到了他的舞臺之夢,像尖玻璃一樣從他心上劃過去……他好不容易囫圇起來的日子,又這樣給生生地拉開了血口子,她讓他記起了他那有著非凡夢想的年歲,也讓他再次確認(rèn)了所有狗屁夢想的墜落。他真不敢回想,當(dāng)初是怎么下的狠心,做出那個離開話劇、離開省城的決定,就像親手把自己掐死、親手挖了墳?zāi)?,又親手把自己給填埋進(jìn)去。但是,老天爺啊,他能怎么辦!所謂市話合并進(jìn)省話,只是讓大家就勢下坡罷了,形勢早就清楚得很,話劇什么的,真的要散場了。他的整個青春、前面所有的努力,也散場了!當(dāng)然,也可以想辦法繼續(xù)滯留在省城,改頭換面、低眉耷眼,到培訓(xùn)機(jī)構(gòu)里混混,教教普通話……但當(dāng)時的氣憤與絕望,真到了目不能視物的地步,就想遠(yuǎn)遠(yuǎn)離開這個粗鄙的城市,這里,容不下也配不上舞臺或詩人,藝術(shù)跟道德一樣,都是用來喂狗的……

      可是,他也真是忽略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老話了,老話總有莫大的智慧,誰要逆著來,那絕對就是自取其辱……人們的推理總是這樣:咦,孟樓怎么下來了?該不是犯錯誤了?有毛?。砍鍪铝??回到縣城的頭幾年,他所感受到的來自外界與內(nèi)心的各種物理變化與化學(xué)反應(yīng),真像把五臟六腑扔到粉碎機(jī)里轉(zhuǎn)了幾個來回。那一陣子,每天出門前,他都要對著鏡子練習(xí)怎么笑——苦習(xí)多年的表演術(shù),這下派上大用場了。

      唉算了,好歹那最沉淪的階段是挨過去了,任再說什么,簡直連祥林嫂都不如,尤其是,不能跟她說……重要的是把眼前這幾天對付過去。是的,就堅持那個策略吧,要表現(xiàn)得超脫、我行我素。她沒準(zhǔn)會信這一套的。

      孟樓和馬燕起了個大早,去了縣郊一個相熟的農(nóng)家菜圃,買了矮腳黃、心里美、青蒜、鮮藕,又稱了花生、香米與雞蛋,捉了只母雞;另在一家豆腐店里買了老豆腐、特色茶干;海產(chǎn)么自家就有……他跟馬燕強(qiáng)調(diào):這個舒總不一般,人家是要投資縣里紀(jì)念館的,文化館領(lǐng)導(dǎo)吩咐了,要利用這層校友關(guān)系好好招待。孟樓流利地說著,心里滋味并不好,其實可以跟馬燕說實話的。不過算了,不要給馬燕添亂,再說他壓根沒想要怎么樣。

      馬燕篤信,加之有領(lǐng)導(dǎo)“交代”過的,她更是上心,在廚房里轉(zhuǎn)悠著盤算菜式,表情有些嚴(yán)肅。她仍跟平常一樣,羽絨衣外頭又加了件紅格子罩衫,耐臟,擋風(fēng),可也更顯得臃腫了。孟樓看了幾眼,決定不講什么,是的,他偏不要馬燕收拾得漂亮。

      舒寧提前幾分鐘來了,手里抱著一團(tuán)花,派頭而洋氣地站在門外,長靴子高得離譜,顯得亭亭玉立,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站到馬燕身邊,既生分又熱絡(luò)地拉起手寒暄……她們站在一塊兒,差異相當(dāng)觸目,簡直就像今日孟樓與舊時孟樓的差異——對這情形,雖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孟樓還是百感交集。他閉閉眼睛,等心里的抽搐過去,隨即又感到一種奇異的舒服。就是要叫舒寧親眼看看,他這粗糙的生活。

      倒是舒寧自己不好意思,連忙脫了羊絨大衣,解下長圍巾,作勢要找圍裙幫忙。馬燕哪里會讓,她漲紅著臉,打架似的拉扯:“唉呀舒總,看你,哪能弄這些。再說我這就好了!”

      孟樓站在一邊看著笑,把舒寧引到陽臺坐著曬太陽——這房子是單位自建房,陽臺極其寬大,當(dāng)初到馬燕家相親,簡直預(yù)先就看中了這個大陽臺。小城無大事,他本又不喜歡打牌吃酒,自再婚以來,一大半的休息時間都在盤弄這塊陽臺,弄著弄著,竟慢慢喜歡上了,有時想著,所謂的田園歸,說不定也都是弄假成真的。

      此時正是初冬,日光穿過玻璃在淡塵中穿行,更顯生機(jī)。滴水觀音有大半人高,茶花開了幾朵,金橘顏色已深,梅花打了苞,還有君子蘭、長青藤與虎皮蘭。一只大青花瓷缸里,四五尾錦鯉停住不動。依照孟樓的安排,吃飯桌子也就擺在這些花草當(dāng)中,馬燕已經(jīng)把上面擺得滿滿登登,藕夾子與炸春卷的香,燙青蒜與老豆腐的香,糯米飯的香,柴雞湯的香,那么自在地飄著。馬燕進(jìn)來拉著舒寧坐下,她自信于自己的廚藝,臉色油光光的,小喜鵲似的不停地給舒寧讓這個讓那個。

      舒寧滿口稱好,吃得卻極少,每樣只嘗一點,還要了碟醋,把油通通涮掉,她解釋:要保持體型……孟樓心中搖頭,記得大學(xué)時的她,可真能吃,獅子頭能連吃三個,那時候排戲,還沒到夜宵,她就提前饞上了,伸頭探頸的。工作后掙錢了,每到周末就盤算著要到哪兒吃道特色大餐。這么些年,他一直記著她愛吃的東西:藕夾子和炸春卷。

      舒寧吃得不多,說得倒多。她看看身邊的花草、看看玻璃外的太陽,喜歡得直嘆氣。抱怨大城市嚴(yán)重的食品問題。說到“慢生活”,這是最流行的生活理念知道嗎?自己找塊地方,卷褲腳下地伺弄果蔬……接著又感慨起空氣與交通,你們這里空氣好!白天真能看到白云、晚上真能看到星星!我們那兒多慘,不論辦個什么事,一大半的時間在路上,尤其是該死的飯局,唉呀客人甲堵在城東,客人乙堵在城南,主人自己堵在城北,大家在路上吃尾氣都要吃飽了……

      馬燕聽得直咂嘴,兩只小眼睛里全是同情,伸手拉起舒寧的胳膊:“怪不得呢,舒總你細(xì)胳膊細(xì)腿的,一點肉都養(yǎng)不出來!”

      舒寧順勢往馬燕身邊靠靠,親昵地打量著她,滿臉羨慕般的:“其實我就喜歡你這樣,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完全是為自己嘛!知道我的腿為什么看起來這么細(xì),因為我沒有穿棉毛褲,更不用說毛線褲,再冷也不穿,否則會被人笑話太老土!還有哪,十二公分的細(xì)高跟鞋,與每套衣服配套的絲巾與耳環(huán)!周末那么累還要去做SPA去做普拉提!忙著精心折騰,然后還要裝得無所謂!唉,我真煩透這些啦?!?/p>

      孟樓聽得有些奇怪,知道她平常應(yīng)酬多,今天特地沒給她備酒,怎么倒像在說酒話一般呢。他沖馬燕使使眼色,馬燕倒也機(jī)靈,起身拉著舒寧到廚房那邊的北陽臺去。那里是她的地盤,釘釘掛掛、壇壇罐罐的滿是東西,家灌香腸,幾提溜子咸肉,還有風(fēng)鵝,攤著的籮筐里則是各式咸菜和海貨干。這是她一個冬天里忙活出來的好成果。馬燕有點得意地展示,手里拿著幾個方便袋,一迭聲地讓“舒總”挑,看中什么,帶回家去給愛人嘗嘗,保證味道正宗!

      舒寧張大嘴巴東看西摸,樣樣嘆為觀止,簡直像是崇敬般地看著馬燕。最終,孟樓瞧著她們兩個又拉又扯了好一陣,舒寧卻只要了一點辣白菜條:“家里都不怎么開伙的,白放著也壞了!”

      整個家宴,其實孟樓都沒跟舒寧說上幾句,直到送她回酒店,兩人才有機(jī)會獨處。酒店不遠(yuǎn),他們步行。正好沿著一個小公園的狹長綠化帶——縣城就像個有了些錢的小戶人家,開始注重形象,這幾年更熱衷于做綠地、建廣場。這個公園雖小,卻收拾得相當(dāng)精致,加上本地人冬天不愛出門,更顯得視野寬疏,天地干凈。

      舒寧把長圍巾往下扯扯,長嘆一聲:“唉呀,真謝謝你、謝謝你家馬燕……孟樓,你說得的確沒錯,這里再適合過日子了。”

      孟樓心中一晃悠,這么容易就取得效果了?他冷靜地抿住嘴沒作聲——他高度懷疑:舒寧剛才在桌上那些表現(xiàn),都是演戲,是為了給他面子,為了照顧他這點可憐的小城情趣。到底是“雷雨”劇社成員啊。

      舒寧故意不走正路,只往公園小徑深處走,像小姑娘似的四處撿拾銀杏葉子,比較看哪一片葉子的形狀最為完美。孟樓記起來,以前舒寧的英漢大字典里,總也夾著楓葉、雛菊、玫瑰花瓣什么的,時間長了,葉與花皆又干又脆,稍不留神一碰,便成了碎末兒,舒寧會因此責(zé)怪他毛手毛腳,可他喜歡這樣的責(zé)怪,因為這是她身上并不多見的天真氣息。

      舒寧捏著一把樹葉,環(huán)顧四周,深深吸了幾口冷冷的空氣:“看,這里真像個歐洲小城!上半年我們到英國考察,那些小鎮(zhèn),就是這樣的,慢吞吞、稀稀朗朗的,看不到什么人。你這個選擇值得佩服,你現(xiàn)在擁有田園之樂、擁有真正的大自由……”

      聽她真誠的語氣,還有她蹲下來的姿勢,以及手上那把略有點焦枯的銀杏葉……孟樓有點動搖,像是有人在體貼地拍拍他的肩,渾身有點軟乎乎的,他借著她的眼睛往四處張看,心中一時恍惚,好像這個天天看著的小城被另外罩上了件新衣服似的,擁有了特別的魅力。莫非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他在這樣的失意與沉淪之中,反而觸到了生活的根部?

      不,當(dāng)心啊,寒冷中的人最容易幻想火苗了,耳朵根子別太軟了,不僅是她,還有別的許多人,但凡是從大地方來的考察團(tuán)或訪問人士,都會在酒足飯飽之后發(fā)出這樣的漫漫感嘆:什么物價便宜,空氣好,古風(fēng)猶存之類的,把小城說得像一朵雪山頂上的蓮花……可是,每次聽著,他都會在心里冷笑,明白那純粹是“到此一游”的心態(tài),是從高處往下看的優(yōu)越感,是撒嬌與牙疼話,當(dāng)真讓他們扎根住下來試試,包括舒寧,她真能安于這樣的寂寞小城?沒有地下鐵與摩天樓,沒有金融峰會,沒有香奈兒與古奇。省省吧,所謂的解甲歸田、采菊東籬,只是一種美學(xué)存在而已。他們不可能來真的。

      這么一想,孟樓突然有點驕傲起來:我做到了。只是少了個“解甲”的動作,他沒有掙到黃金甲,就直接歸田了……這一瞬間,他感覺到,在對這張假冒“隱居圖”的描紅過程中,有了小小的快意,甚至對小城重新萌發(fā)了一點羞澀的感情——他知道這感覺并不可靠,可是,就這會兒,他要抓住這短促的感覺,像舔小硬糖似的節(jié)儉使用,以調(diào)節(jié)他將來漫長的灰敗情緒。

      ……孟樓繼續(xù)保持著淡笑,對舒寧的贊美既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

      到飯店了,他注意到舒寧舉止猶豫,似是想挽留他,請他上樓坐會兒。他心中閃過軟弱,隨即咬咬牙強(qiáng)迫自己,堅持下去吧,那今天這一場就完全地成功了。他主動沖舒寧揮揮手道別,沒有任何多情的、帶有舊戀人身份的表示。

      5

      看著孟樓毫不猶豫、步子篤定地走出了飯店大院,舒寧悄悄放下窗簾,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孟樓真的對自己一點不留戀了!他一如當(dāng)年的硬氣,瞧不起自己這么俗氣地渾身發(fā)亮吧!看看,不管到哪一步,藝術(shù)家,哪怕是落魄的,也總歸高人一籌——他越是這么冷淡的,反而越有吸引力似的。她剛才是真想再跟他多呆一會兒的!

      忽然發(fā)現(xiàn)手上還緊緊捏著一把銀杏葉呢,于是跑到衛(wèi)生間小心沖洗,再逐枚用紙巾細(xì)細(xì)擦凈。無意中抬頭,臺盤上的鏡子明晃晃的,里面那個擦著樹葉的自己看上去真是幼稚而滑稽,還有點勉強(qiáng)。其實剛才在小公園撿葉子的動作就有點做作了,哪有四十歲的女人還蹲在草地上玩這個的?就是20歲時的男朋友在場也不對!更何況,這個男友說不定早看出她是在這裝純真。

      帶著收拾好的銀杏葉離開衛(wèi)生間,在房間轉(zhuǎn)了一圈,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可以收起來,沒帶書出來呀,現(xiàn)在有只IPAD就夠了。再說,就算真帶回去又怎么樣。幾片葉子嘛,想想看,當(dāng)年這小嗜好也著實可笑。包括剛才冒出來的、想邀孟樓上來敘舊的想法……也是一樣的可笑吧。

      舒寧把葉子扔到寫字臺上,重新回到衛(wèi)生間,審視著鏡子里的女人,整理下脖子里的項鏈,長長吸一口氣,感覺又回來了,她習(xí)慣自己這樣成熟、精干、無所羈絆的樣子……想想今天看到的馬燕!滿臉的粗毛孔和褐斑,老棉窩子和羽絨服,油膩膩的大罩衫,一雙手紅腫得不成樣子,指甲頭因為擇菜而變得黃綠……第一眼看到她,舒寧即感到一絲僥幸,想想看,如果自己當(dāng)真跟孟樓結(jié)婚了,并忠誠地跟他回到這小地方,準(zhǔn)也會成了馬燕這個樣子的!她驚恐地看著鏡子,好像看到自己發(fā)胖、邋遢起來,跟馬燕合二為一……當(dāng)然,馬燕是個好女人好妻子,但她舒寧絕不能忍受這些,簡直就是噩夢。

      這頓飯總算過去了。說實話,她真為她剛才跟孟樓及馬燕講的那一大段而感到害臊,什么原生態(tài)、慢生活、天倫之樂,還歐洲小鎮(zhèn)!是誰塞給她這么蹩腳的臺詞,竟還講得那么逼真,就算是為了安撫孟樓,也不該演得這么過頭的,孟樓不會信的,他清楚她會如何看待這一切——是的,她無法欣賞這樣的生活!這小城固然悠閑自在,那小陽臺固然也是活色生香,可生活的意義難道就是好飯好菜、幾盆花草、消消停停等著養(yǎng)老?還有馬燕的那堆腌菜與臘腸,唉,真是固執(zhí)的小城傳統(tǒng)啊,她的食譜里早就拒絕腌臘制品了,送給她也不會拿的!

      噓,別嘴硬,等等、等一等吧,客觀一點,剛才所有的表現(xiàn)完全都是假的嗎?

      好吧,她承認(rèn),上洗手間時,她情緒有點低——她看到了那只電動洗腳盆。就是孟樓前一天提到的,說他和馬燕每天一起泡腳……對那個,她心里是有些酸澀的。要知道,她跟李鳴,真不知多久沒有一起吃頓家常飯啦,更別提泡腳什么的。畢竟,兩個人多年打拼,這眼下都算是有頭有臉了,而什么叫有頭有臉呢,就是海量的飯局,一切的業(yè)務(wù)與人情,于公于私,萬變不離其宗,歸到最后都是飯局!他們夫妻,想想也真是既荒誕又可憐,每天每夜的,都不知道對方在哪個席面上飄著呢,深夜各自到家,或醉或累,根本連話都懶得說了……可是,若偶爾哪天沒有飯局,一個人或兩個人干巴巴地坐在餐廳,卻又深感不安而空洞,只應(yīng)付地隨便打發(fā)一頓。

      類似這樣的空茫感在最近幾年常常來襲,就算事業(yè)或家庭都像大牡丹花似的漂漂亮亮,但內(nèi)心總有強(qiáng)烈的不踏實感,似乎丟失了個什么,還是樣挺重要的東西……有的時候,晚上應(yīng)酬結(jié)束較早,舒寧會開著車到紫金山道上轉(zhuǎn)一圈,看車燈的白光打著兩邊黑黝黝的沉默樹木,她這時會把音響扭到很大,反復(fù)聽她最喜歡的《沉思曲》,古老而悲戚的調(diào)子,如浸心肺……莫名的殘缺感中,她會冷不丁想起孟樓,更準(zhǔn)確地說,是想起了與孟樓交往時期那個遙遠(yuǎn)的自己。以孟樓為界限,孟樓之前,她還算是個欲望散淡的女學(xué)生;孟樓之后,她便一次性地踏上了永動機(jī)般的功利軌道……

      舒寧筆直地坐著,審視自己,在腦子里細(xì)細(xì)地過,過她今天脫口而出的那些應(yīng)景之詞,像把不同顏色的豆子分揀開。那里面,真的同情占多少,假的羨慕有多少,潛在的反諷與自嘲又占多少。她想起了她七年前第一次出國,到紐約,與同伴一起逛第五大道,那是全世界的十字路口,名品廣告及股票指數(shù)在頂天立地的液晶屏上滾動,寂靜中流金淌銀、排山倒海,令她產(chǎn)生如臨深淵般的焦渴與絕望:太高級、太強(qiáng)悍了,在那面前,她連個螞蟻都不如,充其量,她的一生,只能在另一個半球、在那個污染嚴(yán)重的加工業(yè)城市,勤奮編織著她所自以為是的小中產(chǎn)生活……實際上,每個人都是一枚石子,就看老天爺隨手把你丟在什么角落,你骨碌碌掙扎、滾動著,沉入你所在的城市或小鎮(zhèn),此后,你的視野、夢想與悲喜都在這個既定的格局之內(nèi)。所以啊,當(dāng)心,她跟孟樓,其實不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她并沒有憐憫或評判的資格,像個假冒的上帝。真膚淺哪,她早該留意到孟樓的姿態(tài)——

      像剪輯師換了個視角把鏡頭重新處理,舒寧把整個午餐及剛才的散步又回顧了一遍,這次的重點是孟樓,她非常警惕地搜尋,最終有點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上述那些被視線選中、反復(fù)拉近的特寫鏡頭之中,孟樓并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現(xiàn),像個刻意的隱身人一樣,他一直都那樣淡淡的、似笑非笑。不管舒寧跟馬燕的驚愕初見,其后打得火熱,以及舒寧在大發(fā)感慨,或在草地上撿拾樹葉……舒寧接著往前倒帶,剛見面那天,孟樓投入地?fù)?dān)任講解員、勤懇地替大家發(fā)放罐裝酸棗汁,稍后晚宴上小丑般的表演……舒寧一再刷新這些畫面,慎重地推斷,顯然,這里頭有些前后矛盾。孟樓既不像最初看上去的那樣神經(jīng)質(zhì),也不像后來這樣努力展現(xiàn)的平靜……舒寧有點激動。這樣自我遮蔽的、既悲慘又傲慢著的孟樓,反讓她心生向往,想要更深地接近。

      再說,她也很渴望跟孟樓聊聊她的生活啊,尤其要告訴他——她并沒看上去的那么虛榮,或那么貪慕繁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生活里必須有些非物質(zhì)的、似乎無用的構(gòu)成,那可能正是她早年間棄之身后的。當(dāng)初,她太年輕!不懂得這迷霧般的生活。

      手機(jī)響了,有短信,連續(xù)兩條呢,舒寧慌亂地打開——校信通而已。一條是提醒明天要收下個月的午餐費(fèi),一條是月考成績,兒子仍是倒數(shù),但是這回她沒有以往那么生氣了,氣什么呢?孟樓那些話的確有些道理,成功真的那么唯一嗎?紐約第五大道的櫥窗或小城人家的泡腳桶,誰能說得清楚這里的蘊(yùn)意啊。她想了想,給兒子發(fā)條短信:小子,放學(xué)打會兒籃球去吧,長個子最重要!

      兒子回了:老媽你中午喝多了?

      6

      一大早醒來,孟樓提醒自己,舒寧今天就會走了。她最后半天的安排是聽取本地文化人士座談,以敲定進(jìn)入紀(jì)念館的蠟像人物。文化館安排他和另外一個同事也參加了,紀(jì)念館將來的解說詞,要由他們來搞。

      坐在會場上,遠(yuǎn)遠(yuǎn)跟舒寧打個招呼,孟樓表面如常,心里卻異常憋悶,像千層糕一樣滋味重重。對昨天努力贏得的局面,夜里思來想去,卻又十分之懊惱,恨不得全部推翻。想想看,時隔這么久才見上舒寧一面,他竟然沒有勇氣把真實的自己亮出來——等她走了,他會更加瞧不起自己的。

      再說,這兩天來,自己這么忽上忽下的,舒寧她見過多少世面啊,自己這點小把戲哪里真能瞞過她。唉,在別人面前演戲也就算了,在她面前還強(qiáng)撐,太蠢了。

      想想昨天中午,該跟她上樓的,徹底現(xiàn)出原形,哪怕失態(tài)地痛哭出來——老實承認(rèn)吧,這么些年,他從沒有過真正的歡笑!他絕望于這樣寡淡乏味的小城,絕望于生活,更絕望于他媽的藝術(shù)本身。他難以做到那么高級的淡泊寧靜以致遠(yuǎn)。這個大跟頭一跌,倒跌出個新發(fā)現(xiàn):實際上,自己跟所有人一樣,是個毫無定力的家伙,他眼熱外面的紅紅綠綠,看電視電影,隨便一個熱鬧榮華的畫面,都會突然間令他心口發(fā)疼。就算聽別人閑聊,聽到藝術(shù)家或演員這樣的字眼,也會臉皮發(fā)臊,像有枝條迎面抽打在臉上。他暗中留意從前那些熟人或同學(xué)的得意消息,并把這些消息統(tǒng)統(tǒng)變成小鐵釘子,撒在一個別人不知道的角落。在睡不著時,在衛(wèi)生間時,在獨自散步時,他于虛擬中逼著自己脫光衣服,在那些釘子上滾來滾去,每疼一下都算是提醒自己:你個無能的蠢貨!所有那些閃光燈,那些牛逼的人或事,包括其背后的滾燙淚水或骯臟交易,永遠(yuǎn)都不會再跟你有任何關(guān)系了,像個癟了的破皮球一樣吧,滾到世界的最邊緣去吧!

      真的,他想不顧臉面地對舒寧說出這些!他需要大聲說一說呀。

      會場上,發(fā)言的研究者們正在排人頭:縣城第一個狀元,做紡織的實業(yè)家,半耕半讀的藏書樓主人,作品選入全宋詞的秀才,位至宰相的官宦,祖籍在縣城的大導(dǎo)演,進(jìn)了小學(xué)課本的革命烈士等等。這么大致數(shù)一數(shù),也有近二十個“名人大家”了,但當(dāng)初的設(shè)計是搞十個,十大這個十大那個,是向來的規(guī)則嘛。于是討論、篩選、淘汰,相當(dāng)激烈呢,每一個入選的名人后面都代表著對千秋功名、人生價值的不同主張,以及對現(xiàn)世利益的微妙影響。

      孟樓本來心緒便差,越聽越覺得發(fā)堵。聽聽!不管做生意、做官或是做讀書人,哪怕就是在這樣一個小城,也逃不了那種金字塔般的邏輯,總歸要揚(yáng)名立萬、聲動名顯。如此一來便是人中龍鳳,后人萬年仰視,否則,便是不值一提……唉,到處都一樣,小城亦是城,也以成敗論英雄,也是名利場,他躲到哪兒都躲不掉。

      他瞧一眼舒寧,她表情投入,一邊翻看資料,一邊寫寫劃劃,還打斷、提問……會場突然在一陣掌聲中迎來了縣委副書記,帶著個隨從,他匆匆落座,對這個紀(jì)念館表示肯定,慰問“舒總”與“專家們”的辛苦,并謙虛地提了幾個“不成熟的小想法”。孟樓看到舒寧頻頻點頭記錄,并在隨后的發(fā)言中與之呼應(yīng),非常富有條理、符合情境,簡直就可以直接印成簡報。

      孟樓低下頭……想起來,這還是頭一回看到舒寧的工作狀態(tài),這樣的舒寧有點“端”著,顯得生疏。這才是真正的舒寧吧,這十幾年她就是這樣一步步過來的。從前,他最看不慣她這一本正經(jīng)的奮斗感,可是,此刻想想,她是正確的!他的確太懶散了,缺乏戰(zhàn)斗力,經(jīng)不得起伏與打擊,根本不是藝術(shù)或生活負(fù)了他,而是他負(fù)了它們!如果等會兒還有機(jī)會,他想對舒寧親口承認(rèn)這一點,這是一個遲到的自我反省——早在當(dāng)年分手時,他就該認(rèn)識到的。

      孟樓看看表,已快到午餐時間了,跟舒寧深談的可能性其實不大了。唉,也真夠折磨人的,滿肚子的話簡直憋得發(fā)脹、坐立不安了。更準(zhǔn)確地說,他是有點緊張,生怕這一陣子的勇氣過去,又不愿再說了。但這個不愿意,不是為他自己,是為著馬燕——他這樣全盤否定眼下的自己,其實是對不起她的!

      昨天,馬燕忙得很累,可很開心,她覺得舒寧人很好,又有本事,可是呢,她衷心地?fù)ё∶蠘?,不比不知道,她覺得她和孟樓的小日子更好更舒服,不是嗎!孟樓被她圓滾滾的胳膊摟得發(fā)熱,腦子里卻想著白天舒寧的眼神——他懷疑舒寧對馬燕有些不以為然,這當(dāng)然跟他提起馬燕時那蔫不拉嘰的語氣有關(guān),他也有意無意地誤導(dǎo)了舒寧吧。

      起初,對這第二次婚姻,潛意識里他有點自我懲罰的意思,就本著安家落戶的基本需求將就了,況且,當(dāng)時他拖著兒子,也并沒有很大的選擇余地。婚后,他試著跟馬燕坦白,可剛開了個頭,馬燕就瞪著她并不大的眼睛揮揮手:“我當(dāng)然知道啊。別說了,看現(xiàn)在咱一家三口多好,尤其我,白落個兒子了呢!行了,別像欠著我似的,我本來就是要安生過小日子的?!彼阎匾舴旁凇靶 鄙希贿厽岷鹾醯匦χ???粗龔潖澋膯窝燮?,孟樓感到心中發(fā)脹,不能再錯上加錯了,他真得跟這個女人認(rèn)真過日子才是。

      而尤其令他難過的是,這樣的小日子,比他想象中要順滑和仁慈得多,如同小河淌水那樣,彎彎曲曲地沉入這片廣袤平淡的灰色,像人海中的大多數(shù),像無數(shù)的前人,也像無數(shù)的后來人……那些漫長的夜晚,他跟馬燕泡著熱水腳,電動按摩水流中,聽見時間在腳底下汩汩地流……他按捺住內(nèi)心的慌亂與悲涼,努力地不往深里想,只管看著馬燕那毛孔粗大但十分親切的臉,聽她講白天的小生意,蝦皮漲價了,淡菜走得太慢,干海參與魷魚絲有兩大筆批發(fā)……

      唉,生活真是難以說清啊,得意時短促如驚風(fēng),敗落處卻另有靜流,就這么夾纏不清,讓人思之彷徨!他又怎么能兩面三刀地把馬燕帶著他所建立起來的這一切給一棍子打死?

      中午是縣委的招待宴,舒寧自是被拉到主桌,看來,他真的沒有機(jī)會跟她說話了。孟樓隨即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說不上話”這個結(jié)果,他并不真的那么在意,反有種老天作主、該當(dāng)如此的慶幸,肩上猛然一輕。

      他與地方志的幾個熟人坐在靠門邊的桌子上,倒了些酒相互敬著喝起來。他舉著酒杯,看透明的酒色,酒的對面是一口鐘,他看著鐘上的長指針一格格跳著,心里竟冒出個幾乎是無情的想法:舒寧她真不如快點走算了,就這樣戛然而止好了,趕緊的、各人接著去過自己的“好日子”與“一般日子”吧。他含著一口酒,兩腮麻麻的,只盼著天早一點黑,好回家跟馬燕一起泡腳,水溫44攝氏度,還帶腳底電動按摩,背上薄薄出一層汗……

      可酒才喝了一半,他收到舒寧的短信:呆會兒到我房間坐會兒?我三點半的火車。

      他往舒寧那邊看,發(fā)現(xiàn)她的臉有點紅,正跟副書記碰杯,倉促中往他這里投來含糊的眼神。

      唉,他的勁兒已經(jīng)過去了!他那些泥沙俱下、半通不通的反思已經(jīng)像融化了的冰河一樣,渾濁地流過去了。

      7

      舒寧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為什么要發(fā)那么個短信?還有什么未盡之事嗎?沒有了!他既是不愿讓她看透,她也不便僭越,包括她本人——今早,伴隨著手機(jī)定時,一睜開眼,她盤算起當(dāng)天的日程,發(fā)現(xiàn)自己又恢復(fù)了堅硬的執(zhí)行力,這是十幾年的慣性了,她不會為了這么個小城而慢下哪怕小半步的。這一回去,又會繼續(xù)成為亮閃閃的陀螺,自信而疲勞地旋轉(zhuǎn)起來。而他,仍將成為一個遠(yuǎn)方的名字,以及這名字所代表的光陰流逝的另一種方式……

      只是想到,這么快就要離開孟樓,她真有點不甘心。不管怎么說,臨走之前,她就是想跟他再多呆一會兒,再感受一下他和他的小城。

      不過孟樓一進(jìn)來,她就注意到他的神情不太對,顯得有點焦躁,還帶著點倔強(qiáng),跟昨天以及前天又不同了。

      房間不大,兩人離得挺近,床鋪又在身畔,氛圍明顯局促。但這種局促又是缺乏指向、沒有意義的——到了這會兒,談往事,談當(dāng)下,談情感,什么都不合適了。舒寧心中一時沮喪而傷感,想了想,便問起孟樓的兒子。人們沒話找話時,天氣、健康、孩子都是救命草。

      孟樓哈地笑了一下,似乎也為這個話題而深感高興,他喝口水開始介紹。他這個兒子,從小抓到現(xiàn)在,真是一步都沒有放松。而且跟他回到縣城,倒正是好事,這里縣一中是高強(qiáng)度的封閉模式,凡是不計入中考分值的課目全停,兩年內(nèi)已把所有課程全都走完了,下面就是全力以赴搞中考——有個嚴(yán)酷的競爭比率:前5%沖省師大附中,20%拼市一中,35%考縣高中……

      舒寧聽得頻頻點頭。她早知道,這一帶的教育,在全國都是有名的,雖然飽受詬病,但的確厲害,出過市狀元、省狀元、最牛高考班什么的。她早就想著把兒子弄到縣中里來壓一壓,現(xiàn)在遇上孟樓,倒正好可以有個照應(yīng)呢。她頭腦里甚至非常具體地想象著,到了周末,熱情的馬燕準(zhǔn)會燒出一桌子菜來給兒子補(bǔ)充營養(yǎng)……不過舒寧沒有說出這些厚臉皮的胡思亂想,只是有意識地詳細(xì)打聽這個縣高中的更多細(xì)節(jié),住宿條件、升學(xué)比例什么的。這當(dāng)中,她腦子里突然“?!币宦曄肫鹗裁?,心里一慌,插空給兒子發(fā)了條短信:今天可不準(zhǔn)打籃球,以后都不準(zhǔn)。老媽昨天的確是迷糊了。

      而在圓滿回答完關(guān)于縣高中的問題之后,孟樓也順便提到,他兒子目前是在沖刺省師大附中的5%里,要是考上,那就等于重新殺回省城了。他向舒寧打聽附中的情況,快慢班比例、保送名額、附近的房租之類。萬一兒子明年考中,說不定還要拜托舒寧指點些路子呢。他問得過分詳細(xì),眼里閃著尖尖的光,舒寧自然滿口應(yīng)承下來,這還用說嗎?孩子TCgi7lmB0ryOoqQVJsdALSGEYsCZ6LwsNasR/dm460I=的前途是天下第一大的事,這方面她肯定要出力的。

      一時間,兩個人倒聊得相當(dāng)火熱……直到司機(jī)發(fā)來短信,舒寧一看表,“哎呀,都兩點四十五了,我們還什么都沒說呢!”她忍不住非常遺憾地叫了一聲。

      她這么一叫,談話自是中斷了。舒寧卻終于回過神:看看吧,孟樓對小孩的學(xué)習(xí)抓得比她還狠,還要讓孩子再“殺回省城”,他是在兒子身上寄托他夭亡的志氣……舒寧重新抬頭看著孟樓,感到心疼,還有恍然一驚的悲愴。

      孟樓也在看著她,眼神苦澀,他知道她與他一樣的清楚——就算他,或者她,曾經(jīng)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或者一個跟頭一個跟頭地跌,血淚模糊、得失相交,但這些經(jīng)驗最終全是無用功,就像冬天過后是春天,可春天過后又是冬天,清零之后新一個輪回!他的孩子,她的孩子,所有這些孩子的孩子,都還會重頭再來、再爬再跌,為了無用的清夢或了不起的奮斗,為了向左走或向右走,為了忽明忽暗的路程。

      舒寧扭過頭,起身把拎包什么的歸歸攏。孟樓僵坐著,抬手看看自己的表,像在掐時間,臉色憋著。突然,他開口:“你注意到?jīng)]有,上午大家討論的那些名人?”

      “什么?”舒寧驚訝極了,這個時候他還要談公事么。

      “城市紀(jì)念館啊!你看看那個名單,我們所要紀(jì)念的那些人,還有那些被去掉的不要了的人?!泵蠘撬朴形幢M之意。

      舒寧沒吭聲。這些討論,她參加得多了,在各個地方做文化項目,什么名人故居、博物館、城市史之類,總會開些類似的會議,圍繞形勢與主題之需,或某個大領(lǐng)導(dǎo)的偏好,人們在歷史的垃圾堆里扒來扒去,挑挑揀揀弄出點什么,又不屑一顧地埋掉些什么。這樣的過程,實在充滿暴力,如同所有被“成功學(xué)”所壓迫和蹂躪著的人生……唉,孟樓啊,行了,求求你,不要再談?wù)撨@些了,到底是什么東西在作祟?好好的舊戀人重逢,為什么不能有情有義有點熱度啊,這一輩子他們其實又能再見幾次面,最重要的難道不是這個嗎:年輕時,我們曾經(jīng)相愛過……

      房間電話響起來,肯定是司機(jī)在樓下總臺催舒寧出發(fā)。

      “等這個紀(jì)念館弄好了,我會帶兒子去看的,經(jīng)常去,讓他好好看。多生動的教材。”孟樓還在勉力地、言外有意地談著紀(jì)念館。這最后的時間就要這樣過去嗎?

      “噓——”舒寧把食指舉到嘴邊。

      孟樓怔忡地停住。

      舒寧把雙手向他伸過去。

      孟樓猶豫著,走近一步,接過她的手。

      “還記得嗎?我曾是你的女朋友,你曾是我的男朋友?!?/p>

      “記得。”孟樓干巴巴地答。

      “記得那時年紀(jì)小,你愛談天我愛笑?!笔鎸幈沉艘痪渑f臺詞。也許,這是她曾經(jīng)設(shè)計過的、與孟樓重逢的場景之一吧。

      她看到孟樓的喉結(jié)動了動。那個美妙的喉結(jié),里面藏著美妙的聲帶,能夠在舞臺上發(fā)出最好的男聲?,F(xiàn)在,他沉默著。

      舒寧把頭放在他肩上,輕輕搖晃著兩人的身體,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在清冷的圖書館大樓,在寂寥無人的走廊,在二十歲的年紀(jì)里……舒寧閉起眼,繼續(xù)搖晃著,冬季一般漫長的等待之后,終于感受到孟樓的手臂,帶著滄桑與柔情,先是輕輕、繼而極其沉重地緊緊摟上她的腰。

      多么艱難、多么寶貴的一個擁抱。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為了曾經(jīng)愛過,為了久別重逢,為了再次訣別,在最后這一刻,放下偏見與堅硬,拋卻身外之物,還原為一對有情義的、軟弱的人。

      電話再次響起時,孟樓幫她提起包。等電梯時,他想起什么,沖舒寧抬抬眉:“我敢打賭,你昨天肯定一回房間就把那些銀杏葉子給扔了!”

      “哪里,我可是到今天早上才扔的!”舒寧急忙辯解,與此同時,她的眼前卻慢慢飛騰起那一簇已經(jīng)失了水分的葉子,在空茫的時空里,它們旋轉(zhuǎn)、墜落……就在今晨,起床之后,她在房間里練習(xí)瑜伽時,無意間看到桌子上還扔著一堆銀杏葉子,她吃力地保持著變形的扭轉(zhuǎn)動作,一邊凝視著那卷了邊的葉子,在下腰換成“三角式”之前,她把它們一把捋起來,扔進(jìn)了近旁的垃圾桶。她記得的,手指放開葉子,在空氣中收回,那一秒鐘里,有著不堪承受的蹉跎之感。

      原載《大家》2013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李 爽

      李 冰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魯敏,女。1999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出版中短篇集《墻上的父親》《紙醉》《取景器》《惹塵?!贰栋檠纭返?,長篇小說《六人晚餐》《此情無法投遞》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chuàng)獎、“2007年度作家獎”,入選《人民文學(xué)》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多部小說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歷年小說排行榜及中國小說年度精選本。并有作品譯為德、法、日、俄、英文。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居南京。

      創(chuàng)作談:小城之冬

      魯敏

      1.生活之虛妄,是鐵一般的事實。眾生來于塵、歸于土,故而人們?nèi)ギ嫯嫺闼囆g(shù)、去釣魚去發(fā)呆、去賺錢去花錢、去找女人找男人。我的寄托則只有一個:對“人”的好奇與貪婪,就跟納博科夫酷愛收藏蝴蝶一樣。我有個不太敢張揚(yáng)的野心:我想收藏“人”,人的傷疤,人的靈魂,人的失足,人的攀升。人性之種種,迷人而觸目驚心。寫作就是對人性的探測與撫摸。

      2.有一年冬天,到一個偏遠(yuǎn)但還算發(fā)達(dá)的縣城去,所謂調(diào)研之類?;顒又刑嫖覀兎?wù)、講解、朗誦的,是一位省城的前話劇演員,他身形修長、風(fēng)度不凡,哪怕就是“要再添點茶嗎?”也說得字正腔圓、音質(zhì)渾厚,令人深感奢侈與絕望。我沒有跟他有過半句交談,我甚至不大愿意直視他。我意識到我將利用這個陌生的無辜者。用小說家的心態(tài)去揣度和豢養(yǎng)他人的命運(yùn),是非常之狹隘甚至是邪惡的。但我這樣做了,像以往一樣,今后可能也一樣。

      3.關(guān)于做人、人生,我們總是明白太多的道理與境界。淡泊名利,心遠(yuǎn)地偏,大隱隱于市,忠貞不二,自由與正確等等,但事到臨頭,我們常常沒了原則與堅守,總是毫無內(nèi)疚之心地、光滑地背叛這些道理,并且還能找到同樣對應(yīng)的另一些道理與境界加以支撐和解構(gòu)。我們的哲學(xué)就是善變。第一秒內(nèi)立志,下一秒鐘走向其反面。有時,這是外界、環(huán)境、世風(fēng)所致,大部分時候,無可推卸,這就是我們的本質(zhì)?!峨[居圖》里的這對戀人,即是一個小小的例證。

      4.這篇小說本來叫做《小城之冬》。我喜歡一部舊電影《小城之春》,講的是外面的闖入者與小縣城的封閉者,春天的躁動與人性的壓抑,難以改變的人物關(guān)系與人物狀況。時過境遷,而今的小城根本不小,亦不閉塞,同樣也是名利聳動的繁俗之境,普天之下,哪里還有真正“封閉、靜止”的區(qū)域?所謂的隱居者更是偽隱居、被隱居。包括人們對于情感的處理,對于離合的認(rèn)識,相互的體恤與隔閡,皆是相當(dāng)?shù)摹艾F(xiàn)代化”了。顧及此,我改掉了名字。我們,既無“小城之春”,亦無“小城之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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