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江山與血液里的祖國還不盡相同。因為靈魂駐守的邊關(guān)總在塞風(fēng)中警惕地不停地逡巡。而內(nèi)心低沉的詩意卻堅韌地以風(fēng)和雨的方式同時愛上了流淌的長城。其實那只是鄉(xiāng)愁的兩個側(cè)面,或者說是從未碰面的一首詞的上闋和下闋,這中間多余的過渡是被故道上沾滿花香的牛蹄印刻上去的:當(dāng)夕陽開始將滿世界的金子收回到它的乾坤袋里時,搖擺不定的暮色讓我的流浪真正成為了可能。
我是在我的身體里攢下了鄉(xiāng)村。當(dāng)我這樣以為的時候,鄉(xiāng)村的土路還給了我的雙腳;那口老井還給了我的眼睛;機警的灰喜鵲還給了我的耳朵:咯咯咯滿院子亂叫的蘆花雞還給了我的嘴巴;在白楊樹上跳躍的松鼠還給了我的雙手;還有悠然的炊煙還給了我的思索;迷途的小羊還給了我的惆悵;躡手躡腳的月光還給了我的輕快;還有……鄉(xiāng)村吹了一口氣,從各個角落走出來,一點一點拼成了我,當(dāng)我真正意識到了這些的時候,我才醒悟:是鄉(xiāng)村在她的身體里攢下了我!
內(nèi)心異常感激雁門關(guān)外這片蒼茫的大地,是她養(yǎng)育了自己。感謝她磅礴的落日容納了我縱情的呼喊;感謝她微寒的清晨收藏了我一夜未歸的星空;感謝她單調(diào)而直抒胸臆的鳥鳴;感謝她無邊的荒涼所雕刻出的我的想象;感謝她的半盞月亮照見了我迷路的足??;感謝她婉轉(zhuǎn)的炊煙將故鄉(xiāng)定格在圣堂上;感謝她的潺潺流水將山里變得富有而神奇;感謝她的黃昏一動不動地封存了我的回眸眺望;感謝她的白楊、感謝她的土崗、感謝她的貧瘠讓我從小懂得了珍愛生活。她能給予我的委實太多,我能為她做的少得讓自己羞愧萬分。故土啊,面對著你,我總有一種報答不了的深深的罪責(zé)。
小的時候不清楚那些逶迤延綿的長城為什么會矗立在荒山禿嶺間?那些堞樓歷經(jīng)了風(fēng)吹雨打依然挺拔著一種氣度。有時候羊群會輕易跨越一截坍塌的土長城,它們不知道它們所跨越的那是歷史深處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所化作的土垣;無知的羊群在掩埋著金戈鐵馬的土地上肆意地啃吃著草葉、蕨菜,也許它們會連同那些千年失散的魂魄一同被吃下去。歲月的悲傷被塞風(fēng)吹來吹去,在這片厚重的大地上演繹著今日欲言又止、欲哭無淚、欲笑無聲的獨角啞劇。當(dāng)滄和桑被分開讀時,遺落的音節(jié)總是讓我發(fā)不出聲。
我的祖輩可能從鬼方人丟棄的火把中蘇醒;可能在匈奴人的月光中學(xué)會了制作刀弓:可能在鮮卑人的領(lǐng)地偷偷打獵;可能在突厥人的進攻后撿拾一些剩余的戰(zhàn)利品;可能在蒙古人的篝火外找回走失的親人;可能在韃靼人的大霧里越過邊界。雁北苦寒之地,歷練了祖先的機智與勇氣,使我傳承了他們澎湃的熱血和義無反顧的堅決。
我只是以一朵小紫花的形式而存在著;以一盞鳥鳴的形式而愉悅著;以一叢枯草的形式而憂傷著;以一棵榆樹的形式而堅持著;以一尾花喜鵲的跳躍而展示著;以一朵白云的流浪而警醒著。在這里,我是我的詩歌,我是我的小說,我還是我的紀(jì)實報告文學(xué);我就是自己的賦、比、興;我就是自己的風(fēng)、雅、頌;我還是自己最愛的五言七絕。這方天地能容下我的小寂寞,對這里,不是愛,而是太愛。這種愛,接近無度,接近崩潰。
一個人的祖國,可以建筑在一朵花里面,也可以安置在一道傾斜的夕光里。我的意念和信仰就是被邊地的一草一木構(gòu)建起來的,一石一子都是我的江山。一個人的愛和恨是有空間和距離的。邊地的山撐高了我大膽的張望,讓一個少年開始變得雄心勃勃;邊地的水略帶苦澀,喝的時間長了,竟然感覺這是一種無法被替代的甜味;邊地的天空永遠高得讓入迷茫;古堡縱橫,風(fēng)從這里竄到了那里,遼闊是我的世間惟一的心情。
沒有人從那道山梁上走下來,可我分明聽到了遠處的吆喝聲。從灌木叢驚起的幾只灰色的麻雀迅速射入那片楊樹林,遠遠的如同幾滴記憶的墨痕。一只安然靜臥的野兔被打破的寂靜所侵擾,沒頭沒腦地就向一叢沙棘林奔去。它的慌亂惹得一些昆蟲競相而逃。片刻的騷動后,寂靜又重新抱緊了寂靜,那是空又彌補了空。
我就坐在向陽的山坡上,野花鋪成的錦繡地毯其實要比奧斯卡頒獎典禮的紅地毯更炫麗和醒目,或者說這樣的排場只適合我一個人的頒獎,輝煌的落日就像一個碩大的勛章。這時候身邊的螞蚱、蟋蟀、各色蟲類一齊奏樂、鼓掌;蟬的長調(diào)助興表演將授獎儀式推向高潮;當(dāng)該我發(fā)表感言時,我沒有說話,只是俯下身子,深深地、深深地輕吻了大地,她是給我力量的源泉。頓時,掌聲、歡呼聲再起,那些飛鳥打著口哨從空中行注目禮。暮色牽著星辰出場,頒獎典禮徐徐落下帷幕,文藝演出正式開始。
長久地喜歡一個人獨坐,我甚至覺得這廣闊的邊地其實就是我一個人的。這份蒼涼是我的,這份瘠苦是我的,這份孤獨也是我的;邊地的烽火狼煙是我的;邊地的吶喊聲廝殺聲哭聲笑聲是我的。
月色,靜靜地將白銀的光芒撒向邊地,此時的故土在銀裝素裹中,顯得富裕而優(yōu)雅。我黯然流下了淚,我的邊地,無盡的困頓,也只有在此時,才能成為裝滿白銀的倉庫??墒俏抑溃⒉恍枰@些,她的生活只求問心無愧;她只求自己的兒孫能夠越走路越寬。她留給自己的,只是自己的側(cè)面、自己的背影和自己的低微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