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潤
一
舒平很快就要從天河高中調到縣教育局了,這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舒平只是天河高中的一名后勤人員,大家一般稱呼這類人員為師傅,舒平當然就是舒師傅。舒平初中畢業(yè)去參軍,從部隊轉業(yè)后,被安置在了天河高中。因為文化程度不高,他當不了老師,在學校只適合干后勤工作。他燒過開水爐,做過門衛(wèi),當過收發(fā)員,現在又負責辦公用品的保管,同時兼任學校的水電工。一干快二十年了。
天河高中地處山區(qū),那些年富力強的老師,特別是大學畢業(yè)剛來不久的年輕老師,都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很正常。盡管山區(qū)地勢比縣城高,但那個高沒用,城里才是真正有價值的“高”。但像舒平這樣,既沒什么本事,又沒啥過硬的關系,年齡也四十出頭了,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能到什么高處去。只能眼看別人遠走高飛,最多是被那些高升了的人請去喝一頓喜酒,享受一下別人的喜悅。其實就是這樣的機會也不多,那些有文化的老師從來沒把他放在眼里,臨走時請客根本不叫他。
但誰也沒想到,就在許多老師絞盡腦汁艱難地謀求調動而不得時,舒平竟輕而易舉就要調到縣教育局了。當然,對于這樣的結果,舒平自己也壓根沒想到。
那完全出于一個偶然的機緣。
那是三月初的一個星期天,天河高中的王校長帶舒平去縣里,說是給教育局的謝局長匯報工作,順便帶點山區(qū)土特產去看望領導。王校長讓舒平一道幫著拿東西。舒平當然不會推托,他干的就是后勤,幫校長跑跑路拿拿東西是他份內的事。王校長其實也可以叫別人,之所以叫上他,當然是因為他做事穩(wěn)當,為人老實,嘴也嚴實,不會多事。但舒平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很清楚,校長說是去匯報工作,其實是有私心的,是想求謝局長幫他調到城里。謝局長是天河高中的老校長,后來調到縣一中,再一步步升上了縣教育局局長。盡管老校長在時,王校長還沒來,但說不定謝局長念在故地的情分上,會幫他一把。
一到縣城,王校長就準備給謝局長打電話,但剛要撥號碼又感到不妥,覺得還是直接去謝局長家為好。舒平拎了東西,跟在王校長身后。突然,王校長說:
“舒師傅呀,你對謝局長比我熟悉,等會到了他家,你可要放靈活點?!?/p>
舒平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似乎不太明白王校長說的“放靈活點”的具體含義。
不過要說熟悉,他舒平是比王校長對謝局長熟悉得多。謝局長在天河高中那幾年,他父親也住在學校,當臨時清潔工。謝老是農村老頭子,跟那幫有文化的老師說不上腔,晚上沒事悶得慌,就找舒平下象棋。舒平也很樂意,舒平本身就是個棋迷。盡管舒平比謝老小許多,但棋盤上不分老少,跟老校長的父親下棋,他很放松,完全沒有在那些有文化的老師面前說話時那樣的拘謹,兩人在棋盤上互不相讓,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有時老校長偷偷在旁邊看他們下棋,見他們爭執(zhí),開心得哈哈大笑。
那時謝老與舒平幾乎是誰都離不開誰。憑著與謝老的關系,舒平與老校長接觸自然也多一些。舒平覺得老校長人不錯,待人親和,尤其對父親很孝順,舒平認為這很了不起,不像有些人,當了幾年官,就輕狂得不認得娘老子是誰了。舒平認為,做人首先要有良心,要孝順。老校長是獨子,很小時母親就不幸去世,身在農村的他與父親當初是怎樣的相依為命,也就可想而知。舒平的經歷與謝局長有點相似,他母親也去世得早。正是這一點相似的經歷,讓舒平感覺與老校長很親近,也很尊敬他。
那時有人曾私下說老校長搞腐敗,把自己父親照顧到學校,要是別人找上門來,謝校長會答應嗎?舒平聽了這些怪話,只當聽著,一句都不多言,他甚至為老校長叫屈:這也算得上腐敗嗎?校長又不是讓父親來當官,何況謝老一點都不依仗兒子顯擺,既隨和,又勤快,不怕臟不怕累的,不說別的,光是打掃廁所一事,就夠難為他的了。
后來老校長調到縣里,舒平就再沒見過老校長,更沒去過老校長家。這倒不是舒平不念舊情,而是覺得一個搞后勤的跑局長家干什么,不是找著討人嫌嗎?不過有時舒平會想起謝老,一晃過去十年了,也不知謝老現在怎么樣了。
舒平這樣想著舊人舊事,王校長已帶他到了謝局長家門口。
王校長小心翼翼地敲著門,門開了,開門的卻不是謝局長本人,好像是他鄉(xiāng)下的一個親戚。一進門,發(fā)現里面還有許多人,都是鄉(xiāng)下人模樣。謝局長從里面的一個房間走了出來,衣衫不整,一副很忙亂的樣子,絲毫沒有一點局長的架勢。這反倒讓王校長很拘謹。還是謝局長麻利,很快換上了外套,招呼王校長和舒平在沙發(fā)上坐。
謝局長雖然換上了外套,但臉色看上去很疲憊,再看謝局長家那么多人,王校長仍有些不自在,心里正納悶,謝局長說明了情況。原來半個月前他的老父親中風了,送到醫(yī)院急診,命是保住了,但手腳不能動彈,生活不能自理,整天躺在床上,并且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謝局長又說:“這幾天鄉(xiāng)下老家來人看望,家里忙得亂糟糟的,很不好意思哦。”
王校長不覺心里暗暗叫苦:今天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但王校長還是很鎮(zhèn)靜,說請謝局長不要太急,又說山區(qū)信息不便,一點都不知道謝局長父親中風的事,不然,他無論如何也要來看望看望謝局長的老父親。
舒平在旁邊聽著,覺得王校長其實很靈活的,話說得好。王校長也確實沒撒謊,天河高中的確沒人聽說謝老中風的事。至于王校長說來看望謝老到底是不是真心話,舒平不管,他只是想,他要是知道,說不定真的會專程來看看謝老。
想到這,舒平忽然插話問:“謝局長,您父親現在人在哪呀?”
“就在里邊床上躺著?!敝x局長說,“我?guī)銈冞M去看看吧?!?/p>
一進房間,老人果然在床上躺著,大概聽到開門的聲音,老人吃力地偏過頭。謝局長給父親介紹了王校長。王校長趕緊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表現出很親切的樣子。但老人臉上的表情很僵硬,很木然。王校長正想跟老人說什么話,老人突然發(fā)現了王校長身后的舒平,臉上的肌肉陡地顫動了一下,眼睛也突然亮起來,喉嚨里吃力地發(fā)出哼哼的聲音。
舒平立即走上前。這時謝局長對老人說:“這是舒平,是原來和你一起下棋的舒師傅呀。你還記得不?”舒平也大聲說:“謝老,我是舒平啊,您還記得我不?”
老人臉憋得通紅,喉嚨里一直哼哼著,極力想說出話,但終于什么話也沒能說出來。舒平知道老人不能說話了,趕忙說:“您躺著,我知道您還記得我?!?/p>
老人艱難地點著頭,忽然,竟像小孩一樣,扯動著嘴角,“嗚嗚”地哭開了。
屋里的人一時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舒平趕忙在老人身邊坐下來,幫老人擦著眼淚,一邊像哄小孩一樣,說:“好了,好了,您老不要哭,您老會好起來的?!?/p>
謝局長也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庇终f:“王校長、舒平,我們到客廳坐吧?!?/p>
舒平說:“謝局長、王校長,你們去坐,我就在這陪一會謝老?!?/p>
“那也好?!敝x局長說完,就同王校長一起去了客廳。
大約個把小時后,王校長和舒平才從謝局長家出來。在回學校的路上,王校長問舒平:“你陪謝老那么長時間,謝老跟你說了些什么?”舒平說:“他什么也沒說,你忘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呀?!蓖跣iL如夢初醒,說:“哦,是的是的?!?/p>
就在這事過后沒半個月,謝局長托人傳口信,讓舒平到局里去一趟。
二
那天舒平到了謝局長辦公室,謝局長很熱情地讓他坐。舒平很是受寵若驚。聽說謝局長找他,舒平起了個大早,搭上第一班中巴車往縣城趕,到局里時,局里人剛上班。來的路上,他內心一直忐忑不安,不知謝局長叫他來做什么。此時,他不由得亂七八糟地猜想。沒想到,他所有的猜想都不對,謝局長說的事情,是他根本猜都不敢猜的。
謝局長說,教育局里的老收發(fā)員下個月就要退休,到時收發(fā)員的職位就空著了,局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他想到了舒平,問舒平愿不愿意來?
毫無思想準備的舒平臉憋得通紅,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輪到他頭上。雖說不是來當官享福,干的仍然是收發(fā)工作,但無論怎么說,人總是到了局里,到了城里,人前人后不知要光彩多少,再說以后落戶在縣城,哪一樣不比窩在山窩里強?不說別的,單說兒子以后跟他到了城里,自然就能上縣里的高中了。縣城高中無疑要比天河高中強,兒子以后念書能念出好成績,考上名牌大學,就是他們舒家第一大喜事了。
舒平腦子里轉了這么一大圈,卻許久都說不出話來,眼睛睜得老大。
謝局長見他這樣,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并說,收發(fā)是舒平的老本行,局里的收發(fā)工作比學校其實還要單純,舒平肯定能做得很好。他早就知道舒平工作負責,如果舒平愿意來,他也放心。但這當然得舒平本人同意,所以今天專門找他來談談。
這樣的好事,還有什么不愿意的?終于,舒平說出了一個字:“好!”
謝局長見舒平那樣,笑了,說:“那好,就這樣說了,等手續(xù)辦好了,下個月一號,你就正式來局里上班?!?/p>
舒平坐在謝局長對面的沙發(fā)上,身子不自覺深深地前傾著,十分卑微的樣子。突然,他像醒過神似的說:“謝局長,您父親是不是好些了,要不,我去看看他?”
謝局長笑著擺了擺手,說不必不必,一個病人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想看他,以后時間長著呢,你到局里來上班了,還怕看不到他?你現在回去抓緊做準備工作,你調到局里來,也不是說來就來的,你有老婆孩子,他們肯定也要一起來,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局里是沒有住房的,你得首先租一套房子,老婆孩子的事你也要事先安排好,有什么困難,可以找我說,我能幫忙的盡量幫。你那邊的工作,明天我來跟王校長打下招呼。
從謝局長辦公室出來,舒平往車站走,一路都有些恍惚,像是做了場夢。他突然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很痛,這使他確認一切都是真的,他很快就要調到縣教育局了。他不覺蹦跳了幾下,恨不得馬上就趕到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婆。
可是一到車站,舒平又想,自己就這么回去了?無論如何得對謝局長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啊。但怎么感謝呢?舒平從來沒請領導吃過飯買過東西,這些他都沒經驗,人家也不一定在乎。思來想去,舒平決定,還是去看看謝老,時間還早,陪謝老坐一會再走不遲。舒平知道,謝局長是個孝子,等他回來知道他來看謝老了,肯定會很高興的。
舒平于是折轉身,很快就到了謝局長家。今天謝局長家沒有許多人,謝局長和愛人都上班去了,開門的是一個鄉(xiāng)下半老頭,一問,姓錢,是謝局長請來服侍謝老的。這個老錢臉色并不好看,對舒平有些冷淡。舒平沒在意,直接進了謝老的房間。
躺在床上的謝老顯然沒想到舒平又一次出現在面前,嘴角又動起來,并吃力地想爬起身。舒平怕謝老又要哭,趕忙扶他重新躺好。謝老說不出話,舒平卻不知說什么好,便也不說話,兩人只是眼睛相對著,但顯然,謝老平靜了下來。
舒平想跟謝老說自己快要調到縣教育局的事,并想說一些感激謝局長的話。但謝老不僅說不出話,耳朵也好像比以前差多了,要大聲喊才行。而那個老錢就在門外,他一喊,讓老錢聽到肯定不好。他又想跟謝老說不要著急,好好養(yǎng)著,很快就會好的。但這些話上次他已經說了不少,再說就多余了,作為病人,聽多了心里反而會不好受。
無話可說的舒平就這樣坐著,見謝老痛苦的樣子,不覺替謝老難過。人呀,也真是,從前好好的,怎么說中風就中風了呢?
舒平就這樣陪謝老坐了個把小時,老錢進來了,說是要給謝老喂藥。舒平一看時間也不早了,等會謝局長他們就要下班,被他們看到并不好。于是他出了門。
回到天河,午飯時間已過了,舒平沒先回家,急匆匆去找老婆。
舒平的老婆沒有工作,在學校門口租了一個小門面,專門賣盒飯給學生吃。學校盡管有食堂,但舒平老婆的生意還是很不錯的,如今許多學生似乎很有錢,他們吃厭了食堂的飯菜,就常常到舒平老婆這樣的小店來換一下口味。舒平老婆的盒飯四塊錢一份,包括小菜和幾片火腿腸,還可以煎個荷包蛋什么的,當然這得另外加錢。但總之很便宜,加上舒平老婆手藝不錯,很會調味,因此她的小店很受學生歡迎。不過校方曾經干預過,說這既影響食堂的工作,也讓學生養(yǎng)成了壞習慣,不利于他們好好學習,再說那些學生亂花錢,一些家長也反對。舒平的老婆是個大塊頭,性格沒舒平那么好,那天她不聽舒平勸阻,跑到校領導辦公室,手叉腰,對幾個校領導大聲吼叫:“我沒工作,我不開店吃什么?不要我開店,那好,你們就給我安排個工作?!蹦切╊I導一見她這架勢,也就作罷了。
中午吃飯時,也正是舒平老婆大忙的時候,一般這時舒平都要給老婆幫忙。今天時間晚了些,老婆大忙的高峰已經過去了。舒平進了老婆的小店,老婆正在收拾,見舒平進來,就大聲大氣地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也不來給我?guī)兔??我一中午都忙昏了?!笔嫫节s忙說:“剛回來,剛回來,你看我身上都跑出了汗呢?!笔嫫揭姷昀镟须s,沒急著跟老婆說調動的事,自己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就先在店里悶頭悶腦地飽吃了一頓。這時老婆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平催老婆一起回家,說有很重要的話要說。老婆說什么重要的事,在這說不就行了?舒平說不行,一定要回家說。
“去了一趟縣城,就名堂多了?!崩掀胚呎f邊關了小店的門。
回到家,沒見到兒子。兒子念初二,那小子說不準是去教室用功了,還是去鎮(zhèn)街上玩了。舒平今天沒心思問兒子的事,兒子不在家正好。舒平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的,然后神秘兮兮又十分得意地跟老婆說了他很快要調動的事情。他以為老婆聽了一定驚喜,沒想到老婆根本就不相信,說舒平是說夢話,今天沒幫她忙就說夢話對她討好賣乖。
“我要撒半句謊天打雷轟。”急了的舒平竟指天發(fā)誓。然后又急巴巴地把上午謝局長找他說的話再細說了一遍。這下老婆終于相信了,喜形于色地說:“你舒家祖墳什么時候冒煙了?”見老婆高興的樣子,舒平樂了,叮囑老婆暫時不要說出去。而后就打了個哈欠,說今天起了個大早趕車,現在困死了。又說老婆天天辛苦,今天中午也好好睡一覺吧。說著就去拉老婆上床。老婆立即警惕地說舒平根本就不是想睡覺,是想歪心思。舒平坦白承認是想歪心思了。老婆說要想也要等到晚上,這大白天的她不干。舒平說他等不到晚上了,現在就要干。說著就連哄帶拉,終于把老婆弄上了床。
三
舒平即將調到教育局的事,很快就在天河高中傳開了,許多人都不免驚詫,見了舒平,覺得像是換了一個人,有點不認識的感覺。盡管舒平到局里仍然只是做后勤搞收發(fā),但那些人心里還是有點酸溜溜的,覺得這個平時不起眼的人,竟還有這能耐。有些在學校待的時間較長的人,知道謝局長在天河高中時,舒平與謝老頭子下棋的事,就背后議論,說舒平就靠的謝老這層關系,再砸一些錢,把事情搞定了的,別看舒平看上去老老實實的,實際上他還真有一手呢!還有人說,謝局長把舒平搞到局里很可能有什么圖謀。都不信一件好事會無緣無故降臨到一個老實人頭上。
這些當然都只是猜測,誰都說不出事實來,沒有根據的事不能亂說,因此都只能是偷偷議論,見了舒平,嘴上還是要祝賀,祝賀舒平高升了,又吵著要舒平請客。舒平從沒聽過別人祝賀的話,也不知道怎么酬對,只是憨憨地笑。他真的怕人再對他祝賀,恨不得天天躲在家里不見人。有一天王校長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很認真地說,什么時候學校要給他搞一個歡送。舒平又怕了,連說不不,我還有許多事情呢。王校長說:“那怎么行?這是學校的慣例,不管是誰高升了,學校都要搞一個歡送。你調到縣局去,也是我們天河高中的光榮,應該慶賀的嘛。你現在忙你的事情,等你忙好了,我們再搞歡送?!?/p>
舒平這段時間的確忙,隔天就往縣里跑。正如謝局長說的,調到縣里,也不是說來就來,單是租房子一事就把舒平搞得夠嗆。老婆事先定了原則,租房最好租在哪個學校附近,到時她也好干她的老本行,給學生賣盒飯。舒平覺得老婆這個條件雖有點苛刻,但的確是從實際情況著想,老婆不能不干點事,既然她給學生賣盒飯賣出了一點名堂,那就還得順著這個名堂走。為了老婆這個“原則”,舒平在縣城幾所學校旁邊轉悠了好幾天,也沒找到合適的住房,主要是太貴了,舒平根本沒想到縣城的住房租金那么貴,比鎮(zhèn)里幾乎要貴一倍。住房都這么貴,要是租個小門面給老婆賣盒飯,還不知要貴到哪里去。
想到這,舒平頭都痛了。
老婆卻沒他那么急,叫舒平耐心找,總能找到合適的。舒平說,謝局長都快把他調動的手續(xù)辦好了,下個月他就要到局里上班了。老婆說,你上班去就是了,你到局里晚上先打個地鋪,一邊上班一邊找房子,等你找好了,我和兒子再搬過去。
雖然老婆這么說,舒平還是急,一個人在城里怎么行?無論如何房子得先找好。這事他不好找謝局長,他想到了幾個在縣城的戰(zhàn)友,想請他們幫幫忙。人們都說同學戰(zhàn)友關系最鐵,但那也要看什么情況。舒平許多年都很少與縣城的戰(zhàn)友有聯系,到縣城辦事也基本不往戰(zhàn)友那里跑。一是因為隔得遠了,最主要的是各人混得不一樣,混得好的與混得不好的,哪怕是戰(zhàn)友也會漸漸疏遠。就像舒平,算是混得不怎么好的,叫他常常往混得好的那里跑,他覺得不好意思。而人就是這樣,相互間越不跑,也就越來越疏遠了。
舒平想到戰(zhàn)友時,不覺有些心虛,萬一人家不理他,豈不難為情?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去找戰(zhàn)友,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在稅務局工作的戰(zhàn)友。這個戰(zhàn)友一聽說舒平很快要調到教育局工作,很高興,說租房子的事不急,中午他來做東,把幾個戰(zhàn)友都喊來,大家好好聚一聚再說。
中午的聚會上,舒平沒想到戰(zhàn)友們都這么親熱,就有些后悔平時沒和大家來往,甚至有些愧疚,似乎一切責任都在他自己。但他又想,如果不是他要調到局里來,這些戰(zhàn)友會對他這樣熱情?這個想法只在舒平的大腦里閃了一下,馬上就轉念想,不管怎樣,此時大家的熱情不是假的,以后自己調到了縣里,與大家見面的機會更多了,一起親熱的機會也就更多了。這么想時,舒平就更為自己即將的調動而得意。
那些戰(zhàn)友畢竟在縣城待的時間長,幾個人分頭去找,第二天就在縣職高附近幫舒平打聽到了一套住房。因為是平房,戰(zhàn)友原以為舒平看不中,沒想到舒平很滿意。他在天河高中住的也是平房,住慣了,叫他住樓房還真一時不適應呢,以后老婆搬個壇壇罐罐的出門也方便。最主要的是房租不貴,當然比鎮(zhèn)里要貴,只是跟前幾天他自己找的比起來,要便宜許多。
當天下午回到家里,舒平很高興地把找到住房的事跟老婆說了,以為老婆會很高興,晚上又會有好事等著他,沒想到老婆臉色有點不好看。老婆倒不是不滿意舒平找的房子,而是她不知從誰嘴里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至于說舒平砸了多少錢搞調動,老婆當然心底清楚,這是完全沒有的事,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因為家里的錢由她掌管著,舒平能拿什么錢去砸?但說謝局長調舒平到局里是另有圖謀的話,倒真的讓她有些狐疑。是啊,謝局長要不是有別的想法,怎么會把一件好事無緣無故降臨到舒平這個老實人頭上?但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謝局長到底會有什么想法,就問舒平可能想出什么名堂。
舒平聽老婆這么一說,乍一下有點糊涂,但很快就說:“謝局長還不是看在當年我與謝老要好這層關系上,才想到讓我去的,謝局長還說了,他是看中我工作負責,做事讓他放心。我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工作本來就負責嘛,謝局長在天河待那么多年,當然也清楚。你莫聽那些人嚼舌,他們是不服氣,你想想,他們哪個不是想往城里調?自己沒調成,就不服氣別人了?!?/p>
老婆似乎還是不放心,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問舒平:“聽你說謝老中風了?”
“是的,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老婆說:“我是想謝局長是不是想讓你去給他服侍謝老?”
“你真是胡扯!”舒平急得臉漲紅了,“我是去上班,是工作人員,又不是保姆,怎么會是去服侍謝老?你也真想得出。謝局長一個局長,服侍謝老的事還解決不了?我上次就對你說了,謝局長早就找了個叫老錢的人專門服侍謝老了。他不找老錢也會找到別人,與我調動有什么關系?你也真是,那些鬼人也真是,虧他們說得出,你告訴我是誰說的?他怎么不當面跟我說?”
老婆被舒平一頓說教,底氣似乎弱了,說:“這話沒別人說,是我自己想的?!?/p>
舒平說,那你以后就不要這么想了。老婆也就沒再做聲了。
第二天,王校長就找到了舒平,叫他今天晚上什么地方也不要去,學校安排為他搞歡送。
所謂搞歡送,就是學校的幾個領導及有關人員請舒平在酒店里吃喝一頓。一進酒店,王校長就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了。舒平什么時候能在酒桌上挨著校長身邊坐?此時他緊張得都不知道說謙讓的話了,頭腦里似乎一片空白。大家都坐好,王校長就說歡送開始,舒平本能地站起來準備給王校長敬酒,王校長卻按住他的手連說等會等會。隨后王校長就說起開場白,把舒平這么多年在學校的工作好好地表揚了一番。最后,王校長說:“舒師傅能調到縣局去,是我們天河高中的光榮,來,讓我們共同舉杯,為舒師傅慶賀!”
整個歡送,大家酒喝得熱火朝天,舒平少不了給每個人都敬酒,別人自然也要給他敬酒,敬酒時還要說,以后舒平到了局里,可不要忘了天河高中的人,到時去縣里辦事,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舒平不知道怎么回答人家,只知道滿滿地把酒灌進肚里,他一共喝了多少酒,都不記得了,出門時,只覺天旋地轉,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四
舒平按時到教育局上了班。但老婆和兒子并沒有馬上一起搬到縣里,這主要是因為兒子。兒子讀初二,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期末考試,這個時候轉學當然不好。老婆說,這段時間她在家照顧兒子,等兒子考過試了,就一同搬過去。
就像謝局長說的,局里的收發(fā)后勤工作比在學校還要單純,沒兩天舒平也就適應了。在舒平看來,所謂適應,也就是認識局里的人。舒平每天接到書報信件,就往局長、副局長辦公室,還有各個科室送。比起學校來,局里的人并不見得多,沒幾天,舒平就認識了各位副局長,各個科室的科長、副科長以及科室人員。舒平初來乍到,自然很謙卑,也很勤快,碰到一些小事,不是他份內的,他也很主動地做做,比如見人搬東西,他馬上就去幫忙,還替人打打開水,澆澆花池,整理廢報廢紙,掃掃樓梯走廊什么的。大家對舒平也都很客氣。他們說,舒平比退休的劉老好多了,那個劉老是個老油子,整天不知想些什么,分送報紙都常常分送錯,平時別的什么事也不做,坐在那里腿翹得老高,像個老爺似的。
舒平聽了這些并不多言,他不認識劉老,也不知道別人說劉老的話是不是真的,只是想,不管那個劉老怎樣,自己做事認真一些、勤快一些是應該的,不說別的,單是出于回報謝局長就應該這樣,他是謝局長調來的,總不能給謝局長臉上抹黑。
這天上午,舒平送報紙到謝局長辦公室,謝局長正坐在沙發(fā)椅上,一只手夾著一支筆托著下巴,頭歪著,眼睛是閉著的。舒平以為謝局長正在思考問題,就輕手輕腳地把報紙放在桌上,正準備出去,謝局長頭抬了起來,揉了一下眼睛,并打了一個哈欠。舒平發(fā)現謝局長的眼睛是紅的,看來是沒有休息好。謝局長讓舒平坐下,對舒平說,舒平兒子轉學的事他已經跟縣二中的領導說妥了,下學期就可以轉過來。
舒平打內心里感激,但又不知該說些什么感激的話才好,憋了許久,他還是想到了謝老,就問謝局長,謝老現在是不是好些了,這兩天晚上他忙著在屋子里收拾,都沒有去看看謝老,現在沒什么事了,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去看看謝老。
晚上一吃過飯,舒平就一口氣跑到了謝局長家。
開門的是謝局長的愛人陳老師,很客氣地讓舒平進屋。陳老師還在天河高中時就跟舒平很熟悉了,舒平沒什么拘謹的。舒平一進客廳,沒見到謝局長,就問謝局長是不是在外面吃飯還沒回來?陳老師說,他現在哪還有時間到外面去吃飯,就是有些飯非去吃不可的,也會早早就回來,家里老爺子等著他哦,他天天晚上都得在家服侍老爺子。這不,他剛進衛(wèi)生間幫老爺子方便了,你等會,他馬上就出來了。
謝局長已經在衛(wèi)生間聽到舒平的聲音了,在里面說,舒師傅呀,你先坐會,我就來。話剛落音,衛(wèi)生間的推拉門就響了,謝局長攙扶著謝老從衛(wèi)生間出來。舒平馬上跑過去,幫謝局長攙扶謝老。上次來,謝老還只能躺在床上,沒想到現在能被人攙扶著走動了,舒平很有些驚喜,不停地說,能走了就好,我就說了,您不要急,您老會慢慢好的。
謝老顯然沒想到舒平又來了,他的臉又憋紅了,嘴角也在動,竟很吃力地說出一個字:“你……”舒平又高興了,說:“您還能說話了呀,真好!”
舒平同謝局長一起把謝老攙扶到房間里,謝老沒有躺下,而是坐在床邊。謝局長招呼舒平也一起在房間里坐下。謝局長告訴舒平,一個月來,按照醫(yī)生的囑咐,謝老一直在家吃藥,情況比開始好些了,能拄著拐杖緩緩移步,還能說出一兩個字來。
舒平不停地說,這就好,以后會漸漸恢復的。
對面的謝老聽舒平說話,不停地對他點頭。
謝局長站起來,撣撣謝老的床單,準備讓謝老躺下。舒平馬上也起來幫忙,謝老卻不配合,搖著頭,意思是他還想這樣坐著。兩人也就由著他。
這時,舒平突然想起什么,問,那個老錢呢,怎么沒見到他?
謝局長告訴舒平,那個老錢只管白天,到了晚上就回家。
謝老聽到這,頭開始不停地搖。
謝局長又告訴舒平,老爺子對這個老錢好像很不滿意,但不滿意有什么辦法呢?如今要請一個好的男護工太難了。就是不滿意,也還得盡量哄著他。
“他不會欺負謝老吧?”舒平問。
“那倒不至于?!敝x局長說,“就是有些嫌麻煩,不耐煩?!?/p>
舒平不覺有些憤憤然,說:“這個老錢也太不像話,拿了工資就應該負責呀?!?/p>
謝局長說:“也不能怪他,能像現在這樣也就不錯了,他畢竟是請來的,不是家里人。”
舒平說,這倒也是。舒平知道,謝局長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外地工作,不在身邊,幫不了什么忙,陳老師一個女的,許多事情也不方便,謝老又只有謝局長這一個兒子,這老爺子成這樣了,也虧了謝局長操勞,怪不得上午他見謝局長上班時都打著盹呢。舒平心里感慨,謝局長雖是局長,其實跟一般人一樣,家里的難處也一樣是難處。
謝局長說:“盡管老爺子對老錢不太滿意,但白天畢竟有個人在他身邊,我也還算放心;晚上有我在,也沒什么?,F在最主要的問題是,老爺子他心里總是很著急.他本來就說不出話,那個老錢他又不喜歡,只有老家來了熟人,老爺子才來精神,還比如你舒師傅,老爺子還真是記著。你還記得上次吧,他竟然都哭了,也怪,許多人都來看過他,但除了見到你,他還真沒有哭過呢!”
“謝老記得我,我卻這么多年沒來看他,真是對不起?。 笔嫫秸f。
謝局長說:“不不,我剛才說這個,不是這意思?!?/p>
舒平說:“不管怎樣,反正以后我會常來陪他老人家?!?/p>
謝局長說:“那我要替老爺子謝謝你了!”
舒平說:“謝局長這是說什么話啊?!庇謫?,“謝老知道我調到局里來了吧?”
“他不知道,我沒跟他說?!敝x局長說。
舒平連忙湊近謝老說:“我調到局里來了,是謝局長幫我調來的,我心里感激呢!”
謝老聽了不住地點頭,又一個勁地搖頭,意思大概是說,舒平不用感激。
謝局長這時突然把話題轉了,說舒平來局里工作,大家都說他表現很不錯。舒平一聽立即就坐正了身子,剛才與謝局長說謝老的事情,像談家常,都忘了把謝局長當局長了,一談到工作,舒平似乎突然意識到謝局長的身份,很認真地聽著。
其實謝局長接下來也沒再說什么,他讓舒平喝點水該回去了。
舒平回到租住的房子。這房子是人家住過的舊房,舒平租到這樣的住房,也省了許多力氣,不用裝修,水電都是現成的,還有一些簡單的家具,包括一臺半舊的彩電。
舒平一個人坐在屋里看了一會電視,也沒心思再看了,腦子里回想著剛才在謝局長家的談話,謝老的影子總在眼前浮現著,還有當年與謝老下棋的情景。不知為什么,舒平后來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舒平的父親如果還在世的話,跟謝老年齡也差不多,但舒平的父親十年前就去世了。舒平的父親是鎮(zhèn)里的老郵遞員,辛辛苦苦在山區(qū)跑了大半輩子,退休后本該享幾年福,沒想到得了癌。父親平時總不說有什么不舒服,到了說不舒服時。去檢查,已經是肝癌晚期了,在醫(yī)院住了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這事情讓舒平很難過,比母親去世時還難過,一直覺得欠了父親的債,父親生前他沒有好好孝敬老人家。
一晚上,舒平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想,內心不禁有些幽幽的。
五
馬上就要高考了,接著又要中考,謝局長常常要開會,有時還得到各鄉(xiāng)鎮(zhèn)學校布置和檢查工作,一般當天去當天就回。有一天早上剛上班,謝局長找到舒平,說今天他要到山區(qū)幾個學校跑跑,晚上可能回來得晚,他跟老錢說了,晚上請他加一下班,替他照顧一下老爺子,老錢也答應了,但考慮到老錢平時的態(tài)度,他有點不放心,希望舒平晚上要是沒事,就往他家跑跑,幫老錢一點忙。舒平自然滿口答應,說謝局長出差只管放心,他保證晚上早早就去。又說即使謝局長今天不去出差,他也正準備晚上去陪陪謝老的。
下午下班,舒平沒有回住處,就在附近小店里吃了碗牛肉面,又回到局里坐了一會,估摸著陳老師飯也該吃過了,就起身往謝局長家走。
一進謝局長家,陳老師果然剛好吃過飯。見到舒平,陳老師問他怎么不到她家來吃晚飯?舒平撒謊說,晚上一個戰(zhàn)友喊他去吃飯了。說完,就進了謝老的房間。房間里,老錢正在給謝老喂飯。老錢見了舒平,認出來了,這回倒不像上次那樣冷淡,很客氣,說上回見到他,知道他是這老爺子的老熟人,一看就是個和善人。
舒平因為聽謝局長說過老錢的一些事,對他本沒什么好感,但現在老錢對他客氣,他也就很客氣地對老錢笑笑,并掏了一根煙給老錢。老錢把煙夾在耳朵上,說現在哪有時間抽煙,等把老爺子的飯喂好了才能抽。舒平說,那我來替你喂,你先抽煙吧。老錢一聽,高興了,連忙把飯碗遞給舒平,說那就麻煩你了,我就先把煙抽了。
舒平一口一口地給謝老喂飯,謝老一口一口地吃著。老錢在旁邊一邊抽煙一邊看,說:“我說你這位師傅呀,你們畢竟是老熟人,老爺子還真就服了你了,我給他喂飯,他吃得慢吞吞的,看你這一喂,他吃進去的飯都好像變成了人參,嚼得那么有味兒?!?/p>
舒平笑著說:“這怎么會呢?我看你喂他也吃得蠻有滋味的?!?/p>
對面的謝老一會看看老錢,一會看看舒平,眼神有些怪怪的。
突然老錢的手機響了。老錢到外面接電話,不一會,就進來了,說真是煩人,家里的那個小孫子總是不聽話,又跟隔壁人家的孩子打架了。接著,又對舒平說:“真不好意思,索性麻煩你這師傅一晚可行?我想回去看看小孫子到底怎么樣了?!?/p>
陳老師這時過來了,很有些激動:“這怎么行?說好的今天晚上你加個班,怎么中途要走呢?你小孫子的事情,有你兒子他們在家,有什么關系?”
老錢說,您說的不錯,只是我這做爺爺的放不下心,如果真不行,那我就不回家了。
老錢說話時,顯然有些不高興。舒平本來想幫陳老師說話,但怕老錢不高興,以后的事情就更麻煩,連忙說,老錢你還是回去吧,這里的事情就交給我,沒關系的。
老錢一聽,立即換上了笑臉,連說,你這師傅真好,那就謝謝你了。說完,老錢就走了。臨出門時又說,他晚上就不再來了。
老錢一走,陳老師很是憤憤然,說老錢完全是撒謊,什么他小孫子打架,其實是有人喊他打牌。陳老師告訴舒平,這老錢也60多歲了,是縣郊的農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前兩年縣城搞開發(fā),他們的土地被征用了,沒有了土地種,他那兩個兒子就都在城里做小生意。老錢沒事干,就天天打牌,聽說輸了不少錢,為此他小兒子與他吵過幾次,據說差點都打起來了。他兒子與老子打架自然不對,但這老錢也太不像話,天天打什么牌呢?做老人也要有做老人的樣子才對。這回老錢來做護工,就是他大兒子介紹來的。他大兒子說,讓父親來做護工,倒不是為了想掙多少錢,主要是找個事拴住他,免得他沒日沒夜打牌。
舒平說:“老錢看來也還聽話,他兒子叫他來當護工就來當護工?!?/p>
陳老師說:“老錢也是沒辦法,他兩個兒子都不再給他打牌的錢了,他到我這來掙點錢,就是為了晚上有錢好打牌。你說這樣的人,哪有心思做好護工?我和你謝局長對他總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怕他偷什么,就擔心他護理不好,出差錯。但又確實再難找別的人,現在不說城里人,農村人的生活條件也都好了,誰還愿給人做護工呢?”
舒平說:“現在也確實是這樣。不過這老錢也真是,非要打什么牌呢?各人也都是有說不清的事。剛才我就覺得不對頭,怎么正好今天晚上他孫子就打架了?他要回去也就隨他吧,反正我晚上也沒事。我就在這好好陪陪謝老吧?!?/p>
就在舒平與陳老師說話的當兒,謝老的飯也喂好了。舒平說,陳老師你去房間備課吧,我這就來給謝老洗澡。陳老師說真不好意思,太麻煩你了。說過就進房間了。
舒平將衛(wèi)生間的蓮蓬頭開了,回來將謝老慢慢地攙扶進衛(wèi)生間,然后給謝老脫衣服。就在謝老的內褲褪去時,舒平和謝老都不覺愣了一下。突然,謝老嘴角動了動,終于又一次在舒平面前哭了出來,讓舒平有些措手不及。舒平感覺自己的眼睛也濕了。他想,謝老也許是內心里難過,也許是對他感激。他想好好勸勸謝老,但那些話說過許多次,再也說不出新鮮的了。突然他一閃念,將謝老安穩(wěn)了身子,然后將自己的衣服也全脫去,赤條條地與謝老挨在了一起。不知為什么,謝老沒再哭下去,很聽話地任舒平為他慢慢洗澡。
舒平仔細地為謝老洗澡,面對謝老赤條條的身子,舒平忽然感到有點恐懼,謝老的皮膚處處可見很深的褶皺,虛脫脫的,衰老得很厲害。這讓舒平又想到了父親,父親住院時,舒平也曾為父親洗過澡,父親那時也和現在的謝老一樣,渾身松垮垮的。在那之前,在舒平的記憶里,父親總是那么強壯,沒想到病中的父親會變成這樣。就在他給父親洗澡時,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衰老是怎么回事,心里還想著:人為什么會衰老呢?舒平的父親住院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但父親那種衰老的樣子,一直還留在他記憶的深處。
舒平沒讓自己沉浸在回憶中,也沒讓自己想太多,他給謝老擦干身上的水,又給謝老換上了衣服。他自己沒帶衣服,就將臟衣服重新穿上,然后攙扶謝老回到房間。
在房間,舒平給謝老喂了藥,一時沒什么事了。忽然,舒平想起什么,問謝老,家里有沒有象棋?謝老眼睛一下亮起來,吃力地說出一個字:“有……”舒平便喊陳老師,家里的象棋放在哪呀?陳老師一出來,知道怎么回事了,很快高興地找到了象棋。
象棋顯然許久沒下了,塑料紙棋盤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舒平將棋盤抹平,將灰擦去,然后擺在謝老的床上,又把紅黑棋子都擺好。黑子少了一個“仕”,舒平順手在桌上拿了個藥瓶蓋放在了“仕”的位置上,就開始和謝老下棋。
兩人很快就沉入棋局中,舒平一時忘了眼前的謝老已不是當年的謝老,竟像當年那樣,下到得意處,輕狂地說:你看我怎么戲弄你。這是當年他們下棋時常說的話,不管自己的棋局占不占優(yōu)勢,都慣于用這句話來干擾對方,以達到自己的心理占優(yōu),讓對方出錯的目的。但此時舒平說了幾次,竟沒有謝老反擊的聲音,發(fā)現不對,突然意識到謝老是個病人,已不能說話了,頓時有些后悔自己的糊涂,不覺抬頭看謝老的臉色。謝老似乎并沒感到什么,只是專注地看棋盤,很顯然是在思考,后來,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移動了一顆棋子。舒平慌亂中下了一步臭棋,露出了致命的破綻,但后悔已來不及了,不許悔棋是他們十幾年前就約定的規(guī)矩,他必須遵守。就這樣,舒平很痛苦地眼睜睜看謝老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來,將棋子移到了他預料到的地方,舒平只得認輸了。
接下來又下了兩盤,沒想到謝老大失水準,最簡單的棋都看不出來,讓舒平不敢置信。先以為是謝老讓自己的,猛然,舒平想起曾聽人說,中風的老人意識上常常會出現障礙,謝老現在肯定是這樣的情況。想到這,舒平不敢再下,趕忙收了棋盤。
陳老師這時出來了,說謝局長剛打來了電話,他正在路上,大概半個小時就可以到家,現在10點多,麻煩了一晚上,舒平該回去休息了。陳老師還說,謝局長一再說要她替他感謝舒平。舒平說,這有什么感謝的。臨走時,舒平忽然想到謝老該小便了,于是攙扶謝老小便后,才回去。
六
舒平一直遵守自己的諾言,晚上無事就去陪謝老坐坐,或是下棋。當然棋不敢多下,舒平聽謝局長說,醫(yī)生叮囑老人要多活動,這樣有利于恢復。舒平就常常攙扶謝老鍛煉走路。有時上班沒事,舒平也去看看。謝局長家就在局大樓后不遠,來回一趟也很快。開始舒平有些顧慮,上班中間溜號,怕人家知道了說三道四,但出去了兩回,也沒人說什么。舒平心想,只要不耽誤工作,平時勤快些,待人和氣些,人家也不會說什么。老錢也知道舒平在局里上班了。舒平一去,老錢也跟著高興,因為舒平總會替他干點事。
一轉眼,舒平的兒子期中考試過了。這個雙休日,舒平回到了天河的家,他問兒子考得怎樣。兒子卻不說話。舒平也就沒再問,兒子的學習情況舒平心底還是有點數的,這小子平時不大說話,成績一直還行,雖然算不上尖子生,但總在班上第十名邊上晃蕩。晚上老婆一回來,就跟舒平說,老師跟她說這次兒子考試退步了許多,一下掉到二十多名后面了。舒平一聽急了,兒子的學習一直是他心頭的一件大事。他回頭問兒子是怎么回事。兒子依然不說話,只顧看電視。兒子長得隨他媽,還不足十四歲,就有了一米七的個頭,比舒平矮不了多少。舒平一見兒子那樣,一下就來氣了,小的時候,舒平打過兒子,但現在當舒平看到兒子那個頭,握起的拳頭竟有些猶豫了。
舒平跑去找兒子的班主任黃老師,問兒子是怎么回事。黃老師笑了一下,說他早就想跟舒平談談,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舒平兒子自從舒平到局里去后,表面上也沒什么,課堂上倒也好生坐著,像是認真聽課的樣子,但一考試就見了包公,這才知道他人在課堂上腦子不知游到哪去了。黃老師還說,他曾發(fā)現舒平兒子晚自習時偷偷溜到鎮(zhèn)街網吧玩游戲,那怎么行呢?舒平急了,說,您該管哦。黃老師說他當然管了,但只有老師管不行,家長的管教更重要。黃老師最后說,等進入關鍵的初三,縣里的教學質量高,還來得及,只要及時回頭,還是很有希望的,關鍵是,家長也要管。
舒平聽黃老師那么說,更來氣了,下決心回家好好教訓兒子一頓,但回家,兒子卻不見了蹤影。老婆正在家看電視,舒平就責怪兒子就是老婆慣的,他不在家,老婆也不好好管管。老婆沒好氣地說,我一天到晚累個半昏,店里的生意都管不好,叫我怎么管他?
舒平不想跟老婆繼續(xù)糾纏,轉而說,這黃老師也真是,我剛才看他那怪笑,就覺得他好像還有些幸災樂禍,這家伙說不準是自己沒調到縣里,就對我調到局里不服氣,也不好好教育我兒子。老婆說,你就不要再提你到局里去的事,你要不到局里去,兒子會變成這樣?還有,你一個人在縣里享清福,這段時間把我都累趴下了。
舒平說,我到局里難道還犯了法?我到局里還不是為了家里好。
“家還沒搬過去,兒子就這樣了,你看有什么好?”老婆忽然站起來,手叉腰。
舒平最怕老婆手叉腰,老婆一旦手叉腰,表明后面的事情就很麻煩。此時一見老婆那架勢,舒平聲音小了,說,過幾天你就搬過去吧,我來管兒子。
老婆說,我讓你在縣里租門面可租到了?舒平說,他一直留心打聽,但沒有問到合適的地方。老婆說,那你叫我去干什么,就專門服侍你燒飯洗衣?舒平說,這事也不急,等你去了你自己找吧,這事你比我內行,租金多少也由你做主,我拿不準的。
兒子后來回來了,舒平那股要教訓兒子的豪氣卻消了,一肚子要說的話也說不出來,家里的氣氛顯得很沉悶。晚上,與老婆一起睡著,舒平一點心情都沒有。
又過了一個禮拜,舒平回來,租了輛車,又請了幾個人幫忙,正式搬家。舒平原以為搬家很容易,把家具裝上車,人跟著一道過去就行了。沒想到搬的時候很麻煩。按舒平的意思,只把主要的東西搬過去,其他東西留下,以后有人租房子就給租的人用。但老婆一樣東西都舍不得,特別是那些壇壇罐罐,舒平要扔掉,老婆卻當作寶貝要一同搬過去,兩人不免又爭了幾句,最后都是舒平妥協。這樣一個平時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家,竟然搬了兩天。當東西都搬得差不多時,老婆又像得了神經病似的,一屁股坐在那張舊沙發(fā)上,說她不想到縣里去了。舒平掃幾眼已搬得空蕩蕩的屋子,竟也有些不舍,順勢也在老婆身邊坐下。但門外的車子在按喇叭催他們,舒平一發(fā)勁,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又用勁把老婆拉起來,說,過幾天再回來看看,現在該上車了。
一家人終于在縣城安頓下來。老婆孩子都搬過來,舒平的感覺就明顯不一樣了。前段時間,盡管他人在城里,心卻有一大半還在天河,還在老婆和孩子身上。平時生活也過得很狼狽。單位沒食堂,舒平回家一個人搞吃的,很是覺得麻煩,吃的時候也無滋無味,常常是到小店里吃碗牛肉面了事。還有洗衣服,這些他從前基本上都是依賴老婆,一個人時他就只能自己動手?,F在好了,老婆來了,一切生活都恢復正常了。但這又不是簡單的恢復,最本質的區(qū)別就在于,這里不是天河,不是那山窩窩里,而是在縣城,他們一家人真正成為城里人了。舒平吃過晚飯,坐在屋里,透過窗口的玻璃,看屋外迷離的燈火,聽街道上鼎沸的人聲,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
正是天熱的時候,晚上城里比山里熱多了,舒平邀老婆一起到大街上轉轉,去見識見識縣城的大世界。老婆卻不愿意,說大街上熱死人,不如在家里吹吹空調看看電視舒服。又說大街上到處都是女孩,那些女孩頭發(fā)搞得紅紅黃黃的,身上穿著吊吊片兒,她根本就看不慣。舒平說,看不慣就不看,你走你的路,逛你的大街就是了。
這天晚上老婆終于答應跟舒平一道出門走走,走時他們喊兒子一道,兒子卻不愿去,說是要在家里看書。舒平覺得兒子還不錯,看來是覺悟了,便叮囑兒子在家好好看書,不要亂跑。然后就帶老婆在縣城兩條主要街道上轉了轉,走著走著就到了教育局辦公樓。舒平很有些自豪地指給老婆看,吹噓里面的辦公條件多么好,比天河高中強多了。身軀龐大的老婆已經走得氣喘吁吁,說見到舒平的辦公樓就行了,該回去了。
舒平突然想起什么,對老婆說:“前面不遠就是謝局長家,你到縣里來還沒去過謝局長家,我?guī)闳ブx局長家坐坐,看看謝老和陳老師他們吧。”
老婆覺得去看看謝老他們也是應該,但又有些猶豫,說自己這鄉(xiāng)巴佬樣子去局長家像樣么?舒平說,謝局長一家早就是熟人了,有什么關系。老婆又說要去也得買點什么。舒平就和老婆走進一家超市買了些營養(yǎng)品,去了謝局長家。
見舒平老婆來了,謝局長和陳老師自然很高興,很客氣。老婆一開始有些拘謹,但謝局長,特別是陳老師,還像十幾年前在天河一樣,很隨和,一點架子沒有,把她當作家里人一樣,老婆也就很放松了。只是一看到謝老,老婆還是有些慌亂,盡管她早知道謝老中風了,但真正見到謝老這樣子,似乎還是感到很突然,話也不知該怎么說,只是不停地安慰。謝老顯然也還記得她,不停地對她點頭,很感激的樣子。陳老師說,這些日子多虧了舒師傅,常來陪陪老爺子,老爺子感激他呢!舒平老婆連忙說,舒平能調到縣里來,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謝局長才好,他來陪陪謝老有什么呢?那是應該的啊。
坐了個把小時,他們回去了。路上,老婆突然問舒平:“剛才陳老師說你經常去陪謝老,你是怎么陪的???是不是每天都去?晚上去,還是上班時候也去?”
舒平說:“怎么陪?就是陪他坐坐,攙扶他上上衛(wèi)生間,鍛煉走走路什么的,有時還下下棋,你別看謝老手腳不靈活,腦子卻還好使著呢,我常常都輸給他?!?/p>
說到下棋,老婆顯然沒興趣,后來她一直都沒說話,似乎在想什么。
一回家,卻不見了兒子。舒平問老婆,兒子哪去了?老婆突然手叉腰說:“你問我,我能知道他到哪去了?”舒平一下子蒙了,他本來只是順嘴問問,沒想到老婆突然變臉,竟然手叉腰了,讓他一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婆卻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不理他。
一會兒,兒子回來了。舒平氣呼呼地問兒子去了哪里?兒子晃了晃手上的一本書,說是去書店買了一本資料。舒平說就買本資料怎么回來得這么晚?兒子說他跑了幾個書店才買到。舒平一時無話可說,又偷偷地拿眼看老婆。老婆卻起身洗澡去了。
七
過了幾天,老婆倒也沒什么。盡管不明白那天老婆為什么突然手叉腰,舒平也不想再去問個究竟了。一切順其自然,舒平覺得日子過得還是很舒暢的。很快暑假結束,兒子轉學的事,因為謝局長早有安排,一開學,就順利地轉到了二中。但麻煩事終究還是躲不了,老婆一直在外面打聽門面房,毫無結果,特別是最近,常常怨聲不絕,說這縣城是什么鬼地方,人怎么就這么多?她在附近路邊跑了好幾圈,根本就沒有小店能租。
這些情況其實舒平早就知道,這的確是他早就頭痛的事情,那時他總是想,等老婆來了再說,現在老婆來了,他無法再回避了,他知道,這個問題不解決,家里就不得安寧。舒平把頭想得再痛了一番,還真就想出了辦法,跟老婆說,老婆不一定非要自己開店,這附近小吃店多得很,老婆可以到哪一家去打工,每月拿一份工錢。
沒想到老婆不干:“你不懂,你莫看開個小吃店,名堂多得很,去人家店里做事,等于一大半是白白給老板掙錢,就拿一點工錢,還要看人家臉色?!?/p>
舒平無話可說,不做聲,只能聽老婆繼續(xù)怨下去。最壞的結果,老婆在他面前手叉腰。那樣他也只得承受。沒想到老婆竟沒再說什么,更沒有手叉腰。舒平偷偷看老婆臉色,似乎并沒他想象的那樣焦急憤懣,這讓舒平覺得有些奇怪。
原來老婆心里已經有了主意,她跟舒平說,這幾天在職高前的那條馬路上看了看,有許多人沒有店面,照樣做學生的生意,那些人搞個小板車樣的東西,每天推著液化氣罐子和灶具,就在校前的馬路上擺起攤點,煮面條餛飩,燒小菜,燒什么名堂的都有,生意還好得很。她讓舒平明天就去買兩個新液化氣罐子,她也到那里去擺攤,煎餅、燒小菜給學生吃。舒平一聽,覺得老婆這個主意不錯,第二天就去買了液化氣罐,又像人家一樣,幫老婆裝了個小推車。老婆圍著推車看看,說還不錯。得到老婆表揚,舒平更來勁兒了,說他每天早上八點才上班,以后他上班前就幫老婆把家伙推到路邊去,還能幫老婆一會忙。老婆說,這話還要說?你當然要幫我推,你不僅早上推,晚上也要幫我推回來。舒平說,當然,當然,我是干后勤的,不管是單位還是家里,我都會當好后勤。
一切準備好,老婆就正式做生意了。天還沒亮,舒平就幫老婆把家伙推出去。舒平發(fā)現,真的像老婆說的那樣,在這條路邊打游擊做生意的人還真不少,生意也很紅火,許多學生都到他們攤點上來買早點吃。一開始學生很少到老婆這邊來,但沒幾天,到這邊來的學生就越來越多了,那些學生好像特別喜歡吃老婆煎的餅,排著隊等。老婆煎的餅軟軟的,里面放了些蔥花、辣醬什么的,很香。老婆有時都忙不過來。舒平在一旁干著急,因為他幫不了什么忙。當然,就是能幫也不能一直幫下去,因為他到時間就要去上班。
老婆晚上一回來,不停地說整天腰都站斷了,但臉色卻很好。舒平知道老婆這是高興,就馬上過去,替老婆揉揉腰,按按肩膀,說一些好聽的。
老婆的事情算是解決了,舒平總算舒了一口氣。
這天上午有了空閑,舒平乘機就去看謝老。
到了謝局長家,老錢正在客廳坐著,一見舒平,老錢很高興。舒平進房沒見到謝老,就問謝老哪去了。老錢說謝老正在衛(wèi)生間大便,他在外等著。舒平問等多久了,該出來了吧?老錢說謝老大便時間長呢,有時都要等個把小時,老年人有些便秘,這也是沒辦法。舒平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謝老果然在,便問坐在便器上的謝老可好了。謝老搖了搖頭,果然是還沒解下來。舒平只得出來。老錢就找舒平說話,老錢說的盡是牢騷話,說做護工真是遭罪的事,他干完這個月就不想再干了。舒平一聽急了,連忙遞一根煙給老錢,說謝局長這一家人好,就是麻煩點,也不能走啊。老錢說他也就是看這家人還好,不然他早就不想干了。說到謝局長,老錢感嘆說,這個人對老人真的很孝順,要是自己的兒子有他那樣就好了。舒平知道他與兒子的矛盾,不好說老錢的不是,只是附和著說,謝局長是孝順。
老錢突然說,他去繳下手機費,馬上就回來,請舒平替他等一會行不行?舒平立即有些警惕,這老錢又在玩什么花樣,便說這可能不行,他是上班時間抽空來的,馬上就要回去上班了。老錢說,沒事,繳費點就在附近,他去要不了幾分鐘的。舒平想這老錢得罪不起,他又說幾分鐘就回來,便答應了。沒想到老錢一走,快半個小時也沒見回來,而謝老還是沒解下來。舒平心里罵著老錢,又不好催謝老,只得等著。謝老在里面哼哼著,大概是用勁,或者是對老錢表示不滿,又或是叫舒平不用等,回去就是。
舒平當然不能走,只好等。舒平倒不是沒耐心,只是怕時間長了,局里有什么事,人家找不到他,影響不好。等謝老終于解了大便,老錢這才回來,又說了一通回來晚的原因。舒平明知他是撒謊,也不好說什么,只得交代幾句,就急匆匆回局里去了。剛一進辦公大樓,忽然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眼前,一看,是天河高中的王校長。
王校長故意不做聲,對舒平做了個鬼臉。舒平一激靈,馬上走上前,給王校長敬煙。王校長說今天他是到局里來辦點事,事情已經辦好,準備回去了。舒平連忙說不急,中午去他家吃飯。王校長說不麻煩了,要不,中午他請舒平到街上喝兩杯。舒平說那也行,不過怎能讓王校長請他,當然是他請王校長了。
中午,兩人來到一家酒店,坐定后,王校長問舒平到局里上班怎么樣?舒平說還行,反正他一直干后勤,這種粗人干的事,只要仔細些,放勤快些就行。
酒菜上來了,舒平開始陪王校長喝酒。雖然已經到局里來了,但舒平對王校長還是很敬畏,每喝一杯都站起來敬。王校長不要他站,說舒平已經是局里人了,怎么好讓他站起來敬自己的酒呢?兩人邊喝邊聊。王校長問謝老情況怎么樣。舒平照實說了。王校長說,謝局長對你好,你平時可要多去陪陪謝老啊。舒平說,我知道,那是的。
王校長忽然又說:“天河那邊曾有人對你調動說過一些閑話,你知道吧?”
舒平愣了一下,馬上說:“我知道一點,那些人真是瞎猜測,我調到局里與謝老可沒關系。我與謝老是老棋友,現在人家病了,我沒事時去陪陪他,有什么不應該的?”
王校長說:“我知道,你舒平是個老實人,我也覺得那些人是瞎嚼舌。這些話我本不該跟你說的,也是覺得我們之間信得過,才說了,你不要放在心上?!?/p>
“還是王校長了解我?!笔嫫接志戳送跣iL一杯。
王校長說:“我其實也很想去陪陪謝老,但我與謝老不熟悉,沒有感情基礎,坐著也尷尬,你就不一樣了,人呀,感情這東西還就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p>
“那是,那是。”舒平附和著說。
又喝了幾杯,王校長說:“舒師傅,你是我最信得過的,不瞞你說,我也很想調到縣里來。跟你一樣,我其實也是個實心疙瘩,不想走請客送禮那樣的歪門邪道,也走不來那樣的歪門邪道。我知道你與謝老的關系,也知道謝局長對你很好,你如今在謝局長身邊了,平時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在謝局長面前為我說幾句?”
舒平借著酒興一口答應,說行,只是我這人不會說話,您是知道的,我就怕在謝局長面前說不好。王校長說,不礙不礙,不會說話是最好的,你只要說了,怎么說都行。
酒飯一過,王校長就回去了,望著王校長的背影,舒平感到有些暈乎乎的。
八
這兩天,舒平一直琢磨怎么跟謝局長說王校長的事。那天一口答應了王校長,但真要在謝局長面前說調動的事,舒平卻很有些為難了:自己算個什么呢?一個搞后勤的說話能起什么作用?王校長把他舒平也看得太大了,他無非是與謝老有一層關系,但就憑這,怎么好意思跟謝局長說王校長調動那樣大的事情?想到這,舒平有些后悔,不該答應王校長。這王校長其實還不是真正了解他舒平,他平時去陪謝老,自然一方面是感謝局長的恩,但即使謝老不是謝局長的父親,就憑著那么多年的棋友關系,他也會去陪陪他的。
這事還沒想好,卻又來了一件事,讓舒平頭痛。稅務局那個戰(zhàn)友也打電話找他,說他兒子在一中讀書,個子不高,卻被安排在后面坐,他想讓班主任老師給兒子換個座位,調到前面去,但他與學校一點關系沒有,就找舒平。舒平一時為難,說,他與一中的老師更不熟啊。戰(zhàn)友說:“我當然知道你跟老師不熟,但你是局里人,跟局里人熟呀,局里人跟老師是什么關系你還不知道?你隨便找個人跟一中的老師說說不就行了?你放心,這事只要成了,該辦的事情我知道辦,哪天安排一下,把相關的人都請來聚一聚就是了?!?/p>
舒平說,我只是個后勤呀,來的時間又不長。
戰(zhàn)友說:“我知道你是后勤,但你的情況不同,你這個后勤有些特殊。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跟謝局長關系可不一般。其實,你不用找局里別的人,只要跟謝局長說一說就行了,這么個事情,在謝局長那里根本就不是事?!?/p>
舒平無法推托,就下決心在謝局長面前把兩件事都一同說了。但第二天,舒平送報紙信件到了謝局長辦公室,卻又遲疑了。到了下午,戰(zhàn)友又來電話,問舒平說了沒有。舒平說,晚上去謝局長家說。戰(zhàn)友很高興,說,那就好,你晚上去局長家說更好。
晚上,舒平真的去了謝局長家。謝局長卻不在家,陳老師說是在外面吃飯應酬。舒平就去了謝老房里。剛一坐下,謝老示意又要下棋。舒平正準備擺棋盤,謝局長回來了。謝局長一進謝老房間,見舒平在,就讓舒平到客廳來坐一會。舒平就去了客廳,心想正是說話的好機會。一坐定,舒平終于鼓足了勇氣,準備開口。沒想到謝局長卻先說話了。
謝局長說:“舒平,我得跟你說個事,是你兒子的事。昨天我有事到二中去,見到你兒子的班主任劉老師,我順便問了下你兒子的學習情況。劉老師說,你兒子可能有些問題,有好幾個晚上沒見他來上自習,估計是偷偷上網吧了。如果真是這樣,可不是小事情。劉老師說這事他正在過問,但你作為家長,也一定要好好配合管管?!?/p>
舒平一下就蒙了,他原本覺得他對兒子的管教還是很到位的,兒子也好像很聽話,每天晚上吃過飯就去學校上晚自習,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玩起了躲貓貓。
謝局長又說:“舒平呀,孩子的事不是小事,你回去一定要跟兒子好好說說,要注意方法,不能蠻來。你兒子的學習要是沒搞好,你到我這來,我都不踏實?!?/p>
舒平說:“我知道,我回去一定好好問問。謝謝謝局長關心!”
舒平似乎很鎮(zhèn)定,其實心思全亂了,自己做了半輩子后勤,現在調到縣里也還是個后勤,可兒子今后得有出息啊!前幾年兒子學習一直不錯,他樂和著呢,心想以后兒子考取了名牌大學,那該是怎樣的前程?沒想到只幾個月工夫,這小子竟然就變了。
心思亂了的舒平也忘了說王校長和戰(zhàn)友的事,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著怎么教訓兒子,這回無論如何得給兒子一點顏色看看?;氐郊?,兒子還沒回來,老婆在看電視,見他回來,根本不理睬。舒平正準備跟老婆說兒子的事,兒子回來了。
舒平怒氣沖沖地責問兒子:“你晚上是不是去網吧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責問,兒子顯然有些慌亂,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只說了兩個字:沒有。
“你還不承認,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跟你說,我全知道了?!?/p>
老婆過來了,問:“你們叫什么叫?到底怎么了?”
舒平仍然氣呼呼的,說:“他晚上不好好自習,偷偷去網吧,你說,這還得了!”
老婆偏過頭,嚴厲地問兒子:“你是不是去網吧了?”
兒子這次竟一個字都沒說,只顧去打水洗腳。
老婆罵:“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跟你說,你跟你老子一樣,沒出息的東西!”
舒平以為老婆會好好配合他教訓兒子,卻沒想到老婆教訓兒子的同時,把他也牽扯進去了,便說:“你這是什么話?你要說就說他,怎么把我也說進去?”
老婆說:“我難道說錯了?你說說,你有什么出息?”
舒平說:“現在是說兒子,你不要把話說亂了?!?/p>
老婆這時已經手叉腰了,繼續(xù)大聲說:“我沒說亂,一點沒亂說,你說說你跟他有什么兩樣?家里不好好待,天天晚上往別人家跑,我難道冤枉你了?”
舒平全蒙了,今天原本是準備好好說說兒子,沒想到被老婆攪亂了。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去謝局長家陪陪謝老,老婆心里竟然不高興。看來,那些閑話還是在老婆心里起了作用。難怪那天從謝局長家回來,她先是一路上不吭聲,后來回家又突然手叉腰,肯定都是與她聽陳老師說他常去陪謝老有關。
“你是不是說我不該去陪謝老?”舒平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似乎也忘記了今晚教訓兒子這個重點,覺得有必要把他陪謝老的事情與老婆說清楚。
老婆繼續(xù)手叉腰,朝舒平逼過來,說:“我沒有說你不該去,但沒有哪個像你一樣,家里事不管,天天晚上往別人家跑,都成他家的保姆了,你還覺得你有出息?”
舒平臉紅了,他一直覺得自己去陪謝老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別人說閑話也就罷了,老婆怎么也不能理解呢?從前,老婆跟他手叉腰,他總是先軟下來,但此時,舒平實在有些忍不住了,終于大聲說:“人家謝局長好心把我調到局里來,對兒子也很關心,我沒事時去陪陪謝老有什么不應該的?做人得有良心啊。”
老婆說:“我跟你說,我不稀罕什么局,什么縣城,你看看,自從你到縣里來,家里像什么樣子了?兒子成績差了,我店也沒得開,有哪樣比在天河好?”
舒平說:“不管你稀不稀罕,人家把我調過來總是好心啊。”
老婆說:“我看世上就沒有那樣的好事,那個謝局長當初就沒安什么好心,他把你調來,就是為了讓你幫他服侍他父親,做他家的私人后勤?!?/p>
舒平氣得直發(fā)抖:“你……你怎么……也這樣說?”
老婆寸步不讓,說:“我就要這么說,怎么了?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我沒出息,我沒出息?!笔嫫胶喼睔獐偭耍X子里一片空白。猛然,他抓起一個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頓時,茶杯碎了一地。舒平也一頭癱在了沙發(fā)上。
突然手機響了,是稅務局戰(zhàn)友打來的,舒平半句話也說不出,只好干脆不接。
九
第二天一大早,舒平照樣幫老婆把家伙推出去。一夜過去,老婆似乎把吵架的事忘了,一到攤點,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生意也忙得紅紅火火。老婆的性子舒平還是知道的,手叉腰時似乎要殺人,事情過去之后倒也沒什么。他理解,老婆昨天說那樣的話,也是因為兒子的事,一時情緒不好。但舒平還是服了些軟,幾個晚上都沒有去謝局長家。
這幾天晚上舒平也沒有閑著,兒子的事情還懸著,他得想辦法解決。想來想去,舒平覺得應該像公安局抓賭博一樣,抓一個現場,然后下狠招,一招制勝。
晚上等兒子吃過飯去學校,舒平就跟老婆說,他要去看看兒子會不會又去網吧。老婆說,我整天腰都站斷了,你不去,難道還要我去?舒平聽老婆這樣說,知道她也是支持自己的行動的,于是出門,像個特務一樣,偷偷跟在兒子后面。
但幾個晚上下來,兒子都是去了學校,沒有去網吧。
就這樣跟蹤了個把禮拜,終于還是出現情況了。那天,偷偷跟在兒子身后的舒平發(fā)現,兒子中途沒有去學校,真的進了一家網吧。
舒平頭上的血立馬涌上來了,一個箭步沖進了網吧,把兒子從里面拖了出來,怒氣沖沖地沖兒子吼叫:“你這下抵賴不了吧?你說說,現在該怎么辦?”
兒子沒有說話,轉身就走。
舒平氣得不行,一時惡從膽邊生,“啪”地給了兒子一個耳光。
沒想到這一個耳光卻給舒平帶來了麻煩,幾個巡邏的警察正好巡邏到此,很嚴肅地說,你們打什么打,都跟我們到派出所去。正被兒子氣糊涂了的舒平,一見警察更糊涂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對警察說,我們不是打架,他是我兒子,我這是在教訓兒子。幾個警察仔細看了看舒平和他兒子,盡管個頭差不多,但年齡顯然像對父子,看來真的是老子在教訓兒子。其中一個警察口氣溫和了,對舒平說,你先將兒子帶回家吧,教訓兒子也不該這樣教訓,打他耳光有什么用?你應該好好跟他說道理才對。
舒平氣呼呼地對兒子說:“你先去學校,晚上回家再找你算賬?!?/p>
兒子去了學校,舒平回到家,漸漸有點后悔,不該打兒子,更不敢把打兒子的事跟老婆說,萬一老婆心疼起兒子來,又把他一起說進去,那晚的悲劇又會重演。他只是跟老婆說:“我真看見兒子去網吧了,你說,我們該怎樣處理這事?”
“你應該當場就給他幾個耳光?!崩掀啪拐f得很干脆。
舒平說:“那不行,警察都說了,打他耳光沒什么用,應該好好跟他說道理?!?/p>
“警察怎么知道?”老婆說,“你真打他耳光了?”
舒平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連忙說,沒有。我在想,等兒子回來,怎么跟他好好說。
兒子終于回來了,不敢看舒平的臉,悄悄地打水洗腳。舒平也心虛,不敢看兒子的臉,也不敢看老婆的臉。他在暗中組織語言,他想跟兒子說:
兒子哦,我到縣里來,首先想到的是能對你好,你要爭氣呀,你怎么反而不如從前了呢?你說你從前學習成績好,我和你媽該是多高興啊,你還要讓我和你媽高興呀。
兒子哦,你不要以為爸在教育局有什么了不起,爸只是個后勤,你不好好讀書,難道以后也像爸爸一樣去當兵,將來也做個可憐的后勤?
兒子哦,你媽說得對,我沒出息,你可不能像你爸,你今后得有出息哦。
……
舒平想好了許多話,但面對兒子的背影,卻一句也沒說出來。
兒子洗好了腳,舒平知道兒子就要去睡覺了,再不說,今晚就沒機會說了。
舒平正想說,兒子卻走過來,說:“爸爸,媽媽,我知道從前錯了,以后我保證不再上網吧了。其實從那天晚上你們吵架,我就在心里發(fā)誓,再不去網吧了。我今天不是去網吧玩的,我欠網吧幾塊錢,我只是去還錢,還過錢就準備去學校的?!?/p>
舒平怔住了,看看老婆,老婆似乎也怔住了,舒平再看兒子,似乎不認識兒子了。他忽然想起那天與老婆吵架,他把茶杯摔在地上后,他與老婆都癱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是兒子走過來,一聲不響地把茶杯的碎片打掃干凈。此時,舒平再看著站在眼前的兒子,猛然發(fā)現,兒子真的長大了。他不覺伸出手,在兒子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
過了段時間,學校通知家長開會。會后,劉老師單獨把舒平叫到一邊,說他兒子最近大轉變了,成績也追上來不少。這下舒平真的很高興,也真的放心了,看來兒子沒有撒謊。他內心也愈發(fā)后悔,那天不該打兒子的耳光,兒子那一記耳光挨得也真是太冤枉了。劉老師問舒平,他是靠什么把兒子說通的。舒平老老實實地說:“我沒說什么,我只是和老婆……”舒平沒好意思把與老婆吵架的事說出來。
劉老師也沒追問什么,只是說舒平的兒子潛力很好,再加把力,成績會更提高一步。
舒平連說,謝謝老師關心!晚上,舒平回家把劉老師的話喜滋滋地跟老婆說了。
老婆也很高興,說兒子學習好了,她腰痛都好了許多。
見老婆這么說,舒平知道老婆是真高興了,便不失時機地湊過去,幫老婆揉腰,獻獻殷勤。又說,我就知道,我兒子還是聽話的,以后會比我出息多了。
老婆說,兒子讀書也真是辛苦,該弄點好吃的給兒子補補。
“那是那是,明天我就去買排骨,給兒子好好補補。”
舒平一高興,手就在老婆身上不規(guī)矩起來,老婆罵一聲真討厭!舒平聽了格外舒服:他知道,這是老婆發(fā)出的信號,今晚看來是該有一樁好事了。
老婆忽然說:“你許久沒去謝局長家了,今晚還早,你去看看謝老吧?!?/p>
舒平愣了一下,說:“你真讓我去?”
老婆說:“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了?”
舒平說:“我就知道,我老婆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那好,我現在就去?!?/p>
到了謝局長家,舒平首先把兒子轉變的事跟謝局長說了,謝局長自然也很高興,贊揚舒平教育兒子還是有一套的,又說,舒平的兒子今年讀初三,是關鍵的一年,明年中考,一定要爭取考到縣一中。舒平高興了,連說謝謝謝局長關心。
說完這些,舒平照例又走進謝老的房間。這段時間,因為老婆與兒子的事,盡管白天上班時還抽空來,但晚上來得太少了,此時見了謝老,舒平很有些歉意。
幾個月來,謝老并沒有完全恢復過來,盡管一直在鍛煉走路,但畢竟活動時間少,謝老腿上的肌肉還是萎縮了,腿變細了。平時不留意,好像沒什么變化,但今天,舒平細心地發(fā)現了,內心不覺有些悲涼。他盡力地掩飾著,想如何盡量讓謝老開心。想來想去,舒平還是想到了下棋。他又把棋盤擺上了,沒想到,謝老卻不停地搖頭。舒平又準備攙扶他走走路活動活動,謝老還是不停地搖頭,表示自己想睡覺了,讓舒平回去。
舒平有點意想不到,他似乎感到,謝老并不是真的要睡覺,而是故意讓他回去,謝老似乎感覺到前段時間他遇到的一些麻煩。這么一想,舒平心里更是難受。
為了不讓謝老看出什么,舒平也沒有堅持,答應回去。
出門時,舒平突然想起了王校長和戰(zhàn)友的事。王校長沒有催過他,自從那天晚上與老婆吵架,沒有接戰(zhàn)友的電話,戰(zhàn)友也沒再打電話過來,但舒平心里還是記著,總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謝局長說說,現在,他終于大膽地跟謝局長說了。
謝局長笑了笑,關于王校長的事,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舒平戰(zhàn)友兒子的個子矮,本來就應該坐在前面一點,這事班主任的安排是有些不妥,他明天就來問問。
盡管謝局長對王校長的事沒有表態(tài),但舒平還是很高興,一出謝局長家,舒平就迫不及待地給戰(zhàn)友打電話。戰(zhàn)友接了電話,但口氣很平淡,說他早就找過別的人,事情已經解決了。說完,戰(zhàn)友就將電話掛了。舒平握著手機,呆了許久。
十
很快到了臘月,兒子期末考試,成績果然上升了不少,進入班里前十名了,舒平與老婆自是很高興。學校放了寒假,老婆還是早上把家伙推到路邊,但生意顯然淡了許多。舒平勸老婆這段日子就算了,不如在家歇息幾天,準備準備過年。老婆聽了舒平的話沒再去做生意,但在家里老婆其實并不閑著,打掃衛(wèi)生,洗曬衣被,購置年貨……忙得不亦樂乎。
春節(jié)一過,很快學校就開學了。舒平老婆又忙起了生意。生意仍然紅紅火火。但有一天,來了幾個城管,不問三七二十一,把舒平老婆的液化氣罐子帶走了。
舒平老婆不服氣,沖著那些人的背影,手叉腰叫喊:“你們憑什么拿走我的罐子?”
但那些人早就走遠了。舒平老婆罵了一陣,就給舒平打電話。
舒平這時正在謝局長家。上午,他抽空來陪謝老,正好又逢上謝老上衛(wèi)生間大便。謝老大便一直是那樣,每次都要個把小時。老錢見舒平來,又找個借口出去了,舒平只得耐著性子等,就這樣等了半個小時,沒等到老錢,卻等來了老婆的電話。
老婆讓他趕快過去,液化氣罐子被人家拿走了。
舒平一下急了,老婆話也沒說太明白,但聽那口氣,事情似乎很嚴重,他必須立馬趕過去。但無論怎么急,總不能把謝老一個人丟在衛(wèi)生間里。舒平于是打老錢的電話,說自己家里有急事,讓老錢馬上回來。老錢在電話里答應了。聽過電話,舒平忽然聽到衛(wèi)生間的門有動靜,以為是謝老解好了,便去推衛(wèi)生間的門。進去一看,謝老其實還沒好,原來謝老聽舒平打電話,就用拐杖搗衛(wèi)生間的門,示意舒平不要管他,馬上回去。
舒平懂了謝老的意思,但他沒回去,又等了十幾分鐘,老錢終于回來了。舒平也沒多說,趕忙就回到辦公室,然后騎上摩托車就往老婆那里趕。
一趕到老婆那,舒平還沒問老婆怎么回事,老婆就對他大聲吼叫:“電話都打個把小時了,你怎么才過來?”舒平沒說是在謝老那,只說是辦公室有事,一時脫不開身。老婆不信,問他到底在干什么?舒平說你非得問這個干嗎?到底出什么事了?
老婆偏偏要問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舒平沒轍,只好說真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謝老那,他正在大便,一時半會沒好,老錢又不在,我只好在那等著?!?/p>
這下老婆就把一肚子怨氣全倒在了舒平身上,手叉著腰,逼到舒平跟前,說:“你說,是謝老屙屎重要,還是家里的罐子重要,還是家里的老婆重要?”
舒平不敢爭辯,小聲說,你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婆見他這樣,倒也沒再追究下去,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事說了。
舒平先還以為是社會上的小痞子找老婆尋釁,讓老婆吃了虧,那是要報案的。既然是城管,還報什么案?他只好問,他們?yōu)槭裁匆米呶覀兗业墓拮樱?/p>
老婆說:“你問我,我問誰?我要知道,找你來干什么?”
舒平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們說理去。
舒平到了城管局,見局大院一溜擺了許多罐子。舒平一眼就認出了自家的液化氣罐,他也懶得問,上去就拎。一個城管過來拉住了他的手,很嚴厲地問他是什么人。舒平說這是我家的罐子,剛才被你們的人拿過來了,我現在拿回去。對方說,你這人還真是了不得了,你知道嗎?你家的罐子是我們依法扣留下來的,你老婆占道經營,你得把罰款繳了,還要保證以后不再重犯。你上我們二樓辦公室去吧,那里有具體經辦的人。
舒平不服氣,但罐子在這人手上是拿不回去的,只好先出來。走到半路,他忽然想到了稅務局的戰(zhàn)友,他門路廣,打個電話給城管局,也許不罰款就能要回罐子。但正要撥電話,卻想到上次人家找他辦的事情他沒辦好,現在怎么好意思開口找人家辦事?
下午上班,謝局長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問他,聽老錢說你家上午出了事,什么事呀?舒平不好意思說實話,吞吞吐吐說沒事。謝局長說,在我面前吞吐什么,你說呀。
舒平只好說了。
謝局長說,我有個學生在城管局,我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謝局長當著舒平的面打了電話。放下電話后,謝局長對舒平說,你現在就到城管局去一趟吧,找他們那里的李紅兵,就說是我讓你去找的。
舒平就去找了李紅兵,沒想到一見,竟是上午跟他在院子里爭執(zhí)的那人,雙方不免都有些尷尬。李紅兵說,最近占道經營的事局里抓得嚴,讓舒平回去跟老婆說,家伙不要占到道上,盡量退后,平時早點收攤子,見到城管的人來了,也盡量早點回避。
舒平紅著臉,對李紅兵連連道謝,說回去一定跟老婆說。李紅兵也紅著臉,說,沒什么,謝局長是我的恩師呢。好了,就這樣,你把罐子帶回去吧。
回到家,老婆見到罐子,問舒平是不是罰款了。舒平就把謝局長打電話,以及李紅兵交代的話都跟老婆說了。老婆肚子里的氣顯然還沒順過來,嘟嘟囔囔地說,那條路上有那么多罐子,為什么偏偏拿走我的,這不是欺負人嗎?
舒平說,不說那些了,這事幸虧謝局長幫忙。你呀,上午怎么又發(fā)那么大脾氣?
老婆說,我不是著急嗎?我這人一急,你還不知道嗎?
聽老婆這么說,舒平知道老婆的氣已經完全順了。
到了下個月中旬,老錢正式提出再下個月就不干了。老錢說,他本來早就不想干了,只是看這家人好,才堅持干的,現在整整干了一年,也算是對得起這一家人。
謝局長聽老錢這么說,也不好挽留,只得分別打電話找鄉(xiāng)下的幾個親戚,還有鄉(xiāng)下老家的人,請他們半個月內,盡快幫他找個男護工。
聽說老錢不干了,舒平也十分著急,但他又有什么辦法?但猛然,他想到了王校長,就給王校長打了一個電話,把謝局長家的事說了,問王校長是不是能在天河替謝局長請到一個合適的人。王校長果然很積極,叫舒平告訴謝局長,他會盡力辦。
然而,還沒等到謝局長家的親戚和王校長的消息,謝老卻出事了。
事情不是出在白天,恰恰出在晚上。
據謝局長后來說,就在那天晚上,九點多的樣子,那時他和陳老師正好都在書房,突然外面客廳里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他們立即出來,一看,驚呆了!謝老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人拄著拐杖出了房間,絆倒在客廳的地板上,不省人事。他們立即打急救電話,然而,當急救車把謝老送到縣醫(yī)院,謝老已經不行了。老人沒有留下一句話。
在送謝老到醫(yī)院的路上,陳老師給舒平打了電話。舒平急忙趕到醫(yī)院。但等他來到醫(yī)院急救室門前,謝老已經走了。舒平簡直不敢相信。
謝老的身上已經蓋上了床單,臉也蓋上了,一個人就這樣徹底地歸于了平靜。
謝局長跪在謝老的身前,一直沒說一句話,也沒有嚎啕大哭,臉色十分凄然。舒平在謝局長身邊呆立著,突然哐地一下,與謝局長并排跪倒在謝老身前,大聲哭了出來。
陸續(xù)來了許多人,老錢也來了??吹贸鰜恚襄X此時也十分難過,他像一個長者,把謝局長扶了起來,舒平也跟著起來了。老錢不停地說:“是我該死,是我該死,我不該說不干了,這老人是多聰明的人啊,他肯定是聽說我不干了,就試著自己出來走路,結果……唉,我不干就不干,但千不該萬不該提早在老人面前說出來呀……”
接下來兩天,舒平都在幫謝局長料理謝老的后事。謝局長將老人的骨灰送回了鄉(xiāng)下的老家,跟他早逝的母親合葬了。那天,舒平也一道去了。舒平專門買了一副象棋,擺在謝老墓碑前。臨離開時,舒平說:“謝老啊,我不能陪你了,你找別人下吧?!?/p>
回到家,舒平許多天都睡不安穩(wěn),夢中總出現他與謝老一同下棋的情景。有一天,舒平半夜被夢驚醒了,老婆也被他弄醒了,舒平對老婆說:“我真該死,那天晚上,我怎么就恰好沒去謝局長家呢?我要是去了,謝老怎么會跌倒?”
老婆抓緊他的手說:“老人走了也是福啊!我們還是好好過日子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