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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讀傳家

      2013-11-15 18:25:18肖德林
      清明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楊樹爺爺

      肖德林

      0

      2013年的春天,我在爺爺?shù)膲炃巴跇?,這是一棵突然死掉的楊樹。這棵樹的突然死亡,讓家人感到很不安,迷信地認為,不知爺爺在冥間要告訴我們什么。

      這棵樹原來枝葉茂盛,按道理,根本不會死,懷著某種不祥的預(yù)感,我們決定立即拔掉。但樹根太深,我們幾個人根本刨不出來。這時,我喊歪頭隊長幫忙,歪頭隊長正在幫一戶人家抬泥澆墳,歪頭隊長現(xiàn)在靠給四鄉(xiāng)八鄰幫忙做喪事混口飯吃。當(dāng)年栽爺爺墳上這棵樹,他曾幫過忙,所以對這棵樹的來龍去脈能說出子丑寅卯。歪頭隊長走路,一般扛著腦袋,眼睛乜掃一切,是當(dāng)年當(dāng)隊長落下的習(xí)慣,搞得生產(chǎn)隊養(yǎng)鵝場的鵝也一律斜著腦袋覓食。

      我給歪頭隊長一根煙,歪頭隊長嗅嗅煙屁股,說:這煙味純,有當(dāng)年大前門的味道。我說:是有點,中華煙,相當(dāng)于當(dāng)年的大前門。你給誰盤墳?zāi)??盤得蠻大的。

      哦,是魯、魯縣長的墳,當(dāng)然得大點。

      我又看了一眼那墳,跟我爺爺是鄰居。我想:爺爺你的牛皮又吹中了!突然想起,葬爺爺時我曾經(jīng)見過這座墳,荒蕪成一堆草,當(dāng)時過度悲傷,沒想起是魯?shù)?,更沒人告訴我。

      我又看了兩眼這座墳?zāi)?,在河邊,朝陽,風(fēng)水寶地,比我爺?shù)膲灨摺?/p>

      1

      1987年的夏天,我第二次高考落榜,生產(chǎn)隊長歪頭隔著河對我媽說,你要叫吳衡回來,找人送禮。我媽正在淘米,低頭撿米里的蟲子,這些細細的黑色小點子,像跳蚤。它們一樣欺負我們,一個在白天,一個在黑夜。吳衡是我爸,我爸在甘肅水縣修理汽車,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我又落榜。水縣離家有多遠,不知道。遠,對我只是一個形容詞。天邊和眼前只是到沙口鎮(zhèn)坐不坐汽車的區(qū)別,坐上汽車就是遠,不坐汽車就是眼前,睜開眼就能看到。我媽說:我們到哪去找人,誰也不認識。歪頭遲疑了一下說:不找人肯定不行,找魯去。

      魯?shù)拿衷谖壹沂莻€忌諱。

      我們楊樹村出人才。魯是文革后,我們楊樹村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現(xiàn)在是管教育的縣長,我媽哪有勇氣去找他,即使我爸回來,也沒用的,一個是坐在辦公室指揮全縣的教育事業(yè),一個是揣個榔頭滿世界討生活的人。我爸沒勇氣找魯,我完全能理解。

      我爺應(yīng)該有勇氣。我爺對我管教嚴,比如他不許我呼啦呼啦吃飯,沒教養(yǎng);比如他不許我隨便吐唾沫,會流失了元氣;還有不許我用有字的紙片揩屁股……我爺曾是沙口鎮(zhèn)楊樹村的村長,管人是他的習(xí)慣,回鄉(xiāng)知青魯也逃不脫被他管的命運。那天傍晚,在楝樹下,我爺正用筷子掏一只熟咸鴨蛋,蛋黃子黃得發(fā)亮,蛋油膩膩地流成片,我發(fā)現(xiàn)鴨蛋竟是雙黃的,我說:爺,這是只雙黃鴨蛋。我爺沒理我,只低頭看了看鑿出一個黑洞的蛋殼,用筷子撥弄了一下,然后我爺抬起頭,對在吃飯的我媽說:魯考上大學(xué)了,上海的大學(xué)。上海?我媽吃驚中透著興奮。這下子,秧妹要享福了!

      我爺嘿嘿冷笑了一下。

      誰知道他是不是個陳世美?爺爺又重重地挖了一筷子蛋黃,狠狠地送進嘴里,蛋油在下巴上流。一片葉子飄落,在地上滾了滾,歸于了沉寂,惹得幾只母雞瘋狂啄食,最后不過吸了一嘴的苦水。秧妹是我小姑,是魯?shù)膶ο?。我們那流行定親。定了親,就是人家的人。魯是長翅膀的莊稼,長了翅膀就可以飛,遠遠地飛離楊樹村。

      我媽最后嘀咕:怎么沒見上門報喜的人?

      我家等來的是給他們說媒的人,但這次是把他們說得散伙。

      1987年的夏天,爺成了一個老頭,沒事可做的老頭。沒幾個人想起他曾是村長。我爺答應(yīng)去找魯,并且準備了兩只蘆花大公雞。兩只雞掙紅了臉,為能肩負重任興奮不已。爺光說去,就是不上車。老跟我說魯縣長高考時刻苦,怕瞌睡,頭發(fā)懸在梁上,防蚊子,三伏天穿著雨披學(xué)習(xí),好像已經(jīng)沒有骨氣地忘了魯差點成為他的女婿。在我的印象里,魯對給村長家當(dāng)女婿,好像不太熱心。每次都是在屋后的樹上學(xué)幾聲鳥叫,我小姑就匆匆忙忙出去了,留下一屋子雪花膏的香味。

      雞子瘦了一圈的時候,我爸回來了。我爸回來,我爺就解脫了。

      我看著我爸帶回來的白面包出神。面包已經(jīng)冷卻,柔軟的彈性正在消失。城里人了不起,把樸素的麥子膨脹成油頭粉面的市儈,咧著嘴,隨時等待著贊美?,F(xiàn)在它貼上標(biāo)簽,就有了城市的霸氣,它被我爸作為禮物,征服了楊樹村一個個感激的微笑。楊樹人似乎不知道面粉膨脹起來,也會成為美食,只知道拼命捶打麥子,變成面疙瘩,變成燒餅,硬得要牙齒的命。我后來坐在河邊,把它撕成細屑,喂魚。

      我爸是怎么知道我又沒考上的呢?沒人告訴他,家里寫信一般只有我寫,但我懶得寫,我寧愿坐在河邊發(fā)呆。那時沒有Q Q,沒有手機,甚至打個電話還要跑到沙口鎮(zhèn)的郵電所排隊,當(dāng)然也可以打電報,一般死了人才會打,××病亡,速歸。顯而易見,沒必要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兒子又沒考上。

      爸爸回來,是決定我命運的,這是他的權(quán)力也是他的責(zé)任。

      我爸決定送我去當(dāng)駕駛員。我爸看到駕駛員天南地北跑,見多識廣,吃香喝辣,還能蹭個油錢,在配件修理上玩點貓膩,每個司機的皮鞋都锃亮,心里羨慕,當(dāng)然他更羨慕在辦公室吹電風(fēng)發(fā)號施令的人,那中間隔著一張掛得比天高的大學(xué)文憑,祖墳不冒青煙,不會落我家門第。我家祖墳連個麻雀毛都沒落下。我爸說。他堅信一點,兒子要比老子強,他是個修車的農(nóng)民,他兒子最起碼是個開車的農(nóng)民。

      我根本沒真指望你考上大學(xué)混上國家戶口,泥腿子要上岸,腳上的泥就把你陷死了,沒門。我爸說。你以為你是誰呀?魯,楊樹村只有一個!

      我爸這么一說,說實在的,我心里輕松不少。要說國家戶口現(xiàn)在是多么沒意思,那時對我,對我全家,不僅是榮耀,還有一份實實在在的實惠。國家戶口不僅有一份光宗耀祖的工作,而且有米有面有油,有糧票。為找糧票,我媽要不斷地給一家有海員的鄰居送上香噴噴的油和白花花的米,還要送上熱乎乎的笑臉,給我爸換糧票,全國糧票,我爸不能背個米袋子滿世界走。

      媽媽的,國家戶口可以頂替,我爺爺睜著醉眼說,世世代代都是國家的人,每月有工資,像自來水,一擰就有,退休后還拿,魯這小子確實是好樣的。魯就這樣深刻地影響我們村每個人的談話。我爺沒啥文化,沒有念過一天書,肚子里沒墨水,后來自己“造”字勉強應(yīng)付了工作。小時候,他曾經(jīng)站在人家學(xué)堂門口三天,旁邊是座茅房,臭不可聞,蒼蠅嗡嗡地鉆鼻孔。上學(xué)堂,要兩擔(dān)稻,上不起。他對有文化的人,莫名地表達著好感。每年春節(jié)都會派我?guī)弦稽c肉,請莊上的麻子先生來寫毛筆字,凈手焚香,寫“向陽門第”,寫“耕讀傳家”,寫字先生走了,我爺會掛起來,歪頭咂嘴地看半天。目光就落在我身上,懂不懂呀?我胡亂點頭。其實,耕與讀,我都不喜歡,耕不就是頭牛么,讀不是還要跟著老師咿咿呀呀地念下去,何時是個盡頭。呵呵,明年春聯(lián)你寫。我爺說。我爺?shù)淖窒袷求觿澋?,該直的直,不該直的也直,看他的字,就像是家里的竹園種到筆記本上。我爺其實有一支很好看的黑筆,英雄牌,鎦金。擁有一支鋼筆,在那時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擁有“愛瘋”要時尚許多吧,我想,應(yīng)該像戰(zhàn)爭年代擁有一支駁殼槍一樣。

      能有個國家戶口的城里人,有個識文斷字的學(xué)問人,對我家是多么大的奢望。

      我家最有希望撈到一張國家戶口的是我爺,但他到死戶口還在我們楊樹村,雖然他那支鎦金英雄鋼筆給許多人辦過變成國家戶口的手續(xù)。他是有機會到供銷社當(dāng)干部,但他沒讀過書,干不了。他死的時候,城市戶口幾乎不值錢,值錢的是農(nóng)村戶口。我?guī)缀蹀D(zhuǎn)了個圈,最后轉(zhuǎn)不回來了。

      2

      爸爸在等我一句話,我在等他一個行動。

      要他丟下薄面很難。難道你那點面子比你兒子的前途還重要?我只看到他扶手摸腳,看著蘆花雞發(fā)呆,看不到他準備到沙口鎮(zhèn)買票進城。我不知道我們等到何時。

      我坐在河邊,看魚。

      我家前后左右都是河流,我家就坐落在島上,只有羊腸小道,推個自行車都要逼仄個身子,四季收成進出靠肩扛。島上黑土肥沃,像枚顏色常變的棋子,棋盤是縱橫交錯的河流。水中刨食,談何容易。我爸早知道,水其實最難伺候。冬天罱河泥,他曾經(jīng)連只靴子也沒有,赤腳!稍不小心,就會滑入零下數(shù)度的河里。要不斷地跺動船板,才能勉強不把腳凍掉。爸爸是有布鞋的,但怕漚爛它,舍不得穿。同船的龔六嘆口氣回家取了一雙大大的草鞋,我爸含淚穿上。一陣西北風(fēng),跟刀一樣斬斷了一些殘枝枯葉,我爸一抹臉說,噢,要下雪嘍。

      我正在看魚的時候,龍扣牽只老牛從我身邊走過。龍扣面無表情,跟在后面的老牛搖頭晃腦,不時歪過頭來啃路邊的蘆葦或者瓜藤,我本來想問他為什么不給老牛套個籠頭,但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到了阿籮。阿籮是我的同學(xué),阿籮是龍扣的兒子。去年他落榜了,他沒像我一樣到沙口中學(xué)補習(xí),而是去當(dāng)了兵。龍扣白我一眼,繼續(xù)垂著眼皮,半睡半醒地走。老牛不失時機地拉一攤屎,然后沒事人一樣繼續(xù)趕路。我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子。我想我有阿籮的地址,不需跟你費口舌。

      我看到小魚貼著水面游,它們張著嘴,無聊地吞咽。那些稍微有點本事能潛水的魚,我只能偶爾看到它們一只尾巴或者半個腦袋,它們生動著。面對它們寡廉鮮恥的挑逗,我要想點辦法。人跟魚一樣,有本事的在深處,打多大的浪也沒人看到,沒本事的,劃道水痕,屁股也給人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得很明白,我們農(nóng)村人死乞白賴地做著同一件事,逃離土地,逃得越早越好,越遠越好。魯是這樣,我爸也是這樣,現(xiàn)在輪到我,雖然身份懸殊,但目的一樣。

      3

      我準備了一把魚叉,想為家里弄點下飯菜。

      魚叉是鐵匠鋪龔六打的。龔六對我非常熱情,薄薄的臉上兩只眼睛非常突兀地骨碌著。好像對我找他打魚叉特別欣慰。他邊打邊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老悶著會悶出病來。我看著鐵片在煤炭爐子里變得通紅,龔六呼呼地拉著風(fēng)箱,汗在他身上成排成排前赴后繼。他說:國家戶口,好。沒有,也不要緊,楊樹村幾百號人不就出了一個魯么?其他人都不活啦?龔六眼睛骨碌一下,飽飽地打個嗝,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火花四濺。走遠點,別燙著。龔六對我說。龔六肩上搭條天藍毛巾,被厚厚汗水浸透,幾乎成了黑色。龔六說:人說世上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我打了幾十年鐵,也沒苦死,照樣有個樂。你一咬牙,一屏氣,苦就被你吞下肚子,從肛門屙掉,剩下的是啥?樂!我皺著眉,心里似有所動。世上只有餓死的,你聽說有做死的么?龔六轉(zhuǎn)過頭,笑吟吟地問我。這個平時沉默的人,說的話似乎也有點道理,我從那一天起,常有伏下身去的感覺。我拽下他的毛巾,說,我給你到河邊洗洗,讓你涼快涼快。我后來對龔六說:我真的不是怕苦,你說的苦我都能吃下去。我不甘心啦!我的魚叉已制作完成,五個齒,中間長芯帶倒鉤,扎到魚身上一準扎成蜂窩煤。龔六抽根煙,瞇著眼,你說的苦,我和你爸都能理解,可怎辦呢?龔六用我剛給他洗過的毛巾擦臉:尋死不如賴活,你會越活越明白?,F(xiàn)在你都不服,誰又服過呢?你頭破血流,你就服啦。龔六叮叮當(dāng)當(dāng)又敲,左手夾鉗,右手掄錘,火花飛濺,他不再理我。

      龔六原來是我爸的說客。我差點被他說動。我蹲在河邊,拿著魚叉,對魚說:我差點去學(xué)打鐵匠。打鐵好不好呢?當(dāng)然問你們是白問,當(dāng)鐵匠就要打魚叉,魚叉就要戳死你們。這就是命運,我們誰也逃脫不了。小魚自顧悠哉游哉咬尾巴,偶爾大魚在水面蕩個大水花。我看到那條白鰱,它悠閑地甩著頭,偶爾一根青草讓它咀嚼半天,像個老翁品酒,然后一甩頭,扔了,再悠悠閑閑地趕路。我看著它,看著它烏黑的背脊漾出一圈圈水花,嘴上的胡子蕩來蕩去,仿佛說:我吃飽了。我手上握著魚叉,沒有把它變成飛鏢,是不忍,還是不能?我和白鰱都無法回答。

      我已上路,但現(xiàn)在方向不明,我的同學(xué)阿籮說,這好比玻璃罩子里的蒼蠅,有光明沒前途。我爸似乎在我的背后安了一雙眼晴,他知道我落榜,還知道我要去鐵匠鋪,他還知道我一些啥,我不知道。

      我等不到爸爸的行動,只好自己行動。

      我鼓足勇氣去沙口郵電所打電話,雖然此前我已數(shù)次在這個地方徘徊。這時還沒有私人電話,只有郵電所有人工電話,先要填單子,我平生第一次用顫抖的手寫下要呼叫的號碼“江城2826”。當(dāng)聽到報話員長而清脆的聲音,“2826——電話來了”,我的心已經(jīng)忘記跳動了,何止于此,呼吸也忘記了。在電話亭子間,我聽到話筒里嘟嘟的聲音,然后聽到一個男聲,我說我找魯縣長。那人說:魯縣長到鄉(xiāng)下去了,然后毫不留情地掛斷了電話。我站在電話間好久,話筒上全是汗。這次通話花了0.2元錢,您知道是啥概念?一頓中飯的菜金才5分!但是我很滿足,因為我不知道,如果是魯縣長接電話,我該說什么。我想,我僅僅想聽聽他的聲音而已,說的還是不是我們楊樹村的話。

      此后,見一見魯縣長的愿望像螞蟻吞噬著我的骨頭,雖然我連續(xù)幾天徘徊在小郵電所的門前,但再沒有勇氣要通電話。我誰也沒說,餓著肚子,一個人爬上公共汽車,冒著高溫來到縣城,走在正午的水泥馬路上,滿世界一片白。我在無數(shù)手指的指揮下走到縣政府的時候,除了滿院子熱辣辣的陽光,連個鳥的影子也沒有——政府下班了。我甚至連打聽一下哪是魯縣長辦公室的勇氣也沒有。但是,我看到了傳達室有一排白白的袋子,其中有一只袋子上赫然寫著魯縣長的名字。

      我滿足了,又回轉(zhuǎn)身去車站?!挛绲陌嘬囍挥幸惶?,遲了,就回不去了。我的瘦弱而單薄的身影在縣城白花花的水泥路上疾走,隨時有被蒸發(fā)的危險。我沒有吃飯,后來我趴在公廁的水龍頭前牛飲了一番。水能當(dāng)飽。喝了城里的自來水,肚子不再咕咕叫。我拍拍肚子,回家吧。

      我爸是否知道我去縣城找過魯縣長,現(xiàn)在還是個謎。我找魯?shù)囊蠛芎唵?,能不能寫個條子讓我到縣城中學(xué)復(fù)讀。相對我就讀的沙口鎮(zhèn)中學(xué),縣中是圣殿。人分三六九等,學(xué)校也是如此。我們是縣里面的三流學(xué)校,當(dāng)我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們很痛苦。痛苦什么?痛苦我們的學(xué)生生涯會突然止步。我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班上的同學(xué)上著上著,沒了,再打聽,學(xué)手藝啦,過不久,就會在那些走村串戶找飯吃的手藝人里面找到他們的身影。一度學(xué)校要改成農(nóng)業(yè)職校,除了正常的數(shù)理化,還要學(xué)一門課:《土壤化肥知識》,為回家種田做準備。誰說回家種田一定要懂土壤知識,父母大字不識,不照種一輩子田?

      我下了汽車,在沙口鎮(zhèn)街角的燒餅攤買了一只芝麻燒餅,又到河里捧了幾口水喝,最后決定去醫(yī)院碰碰蘭。只能說碰,是我不敢肯定能不能遇到,更重要的是如果遇到,能不能有勇氣說上一句話。蘭是我的初中女同學(xué),我給蘭寫過信,一年一封,這事阿籮知道。我裝作是到醫(yī)院看望病人的,急匆匆的樣子,醫(yī)院能進的門我都探了下腦袋,但是沒有看到蘭。

      4

      我爸要給我定一門親。男人只有有了牽掛才能沉靜下來,否則只能是飄的,飄的男人總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莫名其妙的做法,在我爸的眼里,二十歲的男人都要逐步克服這些想法,定一門親是最好的辦法,給這只飄著的風(fēng)箏系上繩。不錯的,他們選擇了玉琴,鐵匠龔六家的姑娘。我爺像跟大人談話一樣跟我談。我說:爺爺你老了,這些事我自己來。我爺笑了,摸摸我的腦袋:老了才要管,老了才希望看到你早成家。我說:我還要讀書,如果沒學(xué)校收我,我自己自學(xué)。爺?shù)哪樕侠先税咿谝黄?,成個銅錢,這些銅錢要買他余下的光陰。爺說:只是定親,不影響你學(xué)習(xí)。我說:爺,我沒想過這事,你讓我想想。爺爺說:好,你想想。爺一邊說一邊刨著一只梨,長長的梨皮委頓著身子,像一條青蛇在手里跳躍。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爺?shù)淖笫职脒吰ぷ兂闪思儼?。我驚訝地跳起來:爺呀,你的手得白癜風(fēng)了。爺停下來,平展著手,左看看,右看看,嘆口氣,老了,什么毛病都來了,排著隊來。我不安地說:這恐怕要遺傳。爺把削好的梨遞給我,不安地張大嘴巴。真會遺傳?那又是誰傳給我的?爺不服氣地問。當(dāng)然是太爺或者太太爺啦。他們都不長壽,還沒顯示出來呵。爺皺著眉頭說:不錯,他們都沒活過50歲,我60多,還沒被祖宗召去,就是要看著你成家,我好抱重孫子。爺?shù)穆曇糁亓耍餁馑频?。我不安的是我的皮膚如果也變白了怎辦?我不斷地看手,又看脖子,后來看腳,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形跡可疑的白點,我摳它們,直到摳出血。我虛汗淋漓,信心全失。

      龔六上次跟我談話,不僅是爸爸的說客,還有要考察未來女婿,不動聲色地考察。

      我和我爸給抽穗灌漿的稻子打農(nóng)藥。我媽看我悶聲不響地穿上厚厚的藍布中山裝,本想說什么,被我硬硬的目光阻止了。日頭正中,稻飛虱、白蛾正激情奔放,它們在灼熱的陽光下舞蹈、交配,產(chǎn)出更多的子孫與我們爭飯吃。我們只有一起噴藥才能殺死更多的害蟲,兩架噴霧器會斷了它們的逃亡之路。我不知道這噴霧器是誰的發(fā)明,我和滿世界的莊稼向它致敬,它不僅高效準確地殺滅了害蟲,它還讓我目不識丁的奶奶、媽媽有了機械知識,讓她們堅信讀書有用。讀書照樣可以讀出大米和棉花。背上的噴霧器六七十斤,稻田的溫度四五十度,稻穗開始揚花,小小的花粉在皮膚上肆意游走,癢,但抓不住,只能帶著怨氣抓皮膚,抓出血,農(nóng)藥一刺激,灼痛。我拼命壓噴霧器的手把,背帶向肉里鉆,一下一下,農(nóng)藥霧水復(fù)仇似的噴向那些只知道吸食水稻骨髓和盲目交配的害蟲,它們在噴槍下斃命,稻稈下面躺了一層它們的尸骨。勞動的快意沖出胸膛。龔六說得對:只有懶死的,哪有做死的。但我后來一陣眩暈,毫不猶豫地一屁股坐在水田里,臭水和爛泥淹沒了我半個屁股。我爸聽到異響,向我這邊張望,很沉著,然后問:什么事?我不睬他,但不爭氣的眼眶突然一酸,眼前一片朦朧,周邊的聲音都遠了??赡芪沉宿r(nóng)藥,我拼命喘氣,噴霧器千斤重,我不得不丟盔卸甲,逃出稻田。到田壟上我發(fā)現(xiàn)兩腿叮滿螞蝗,它們悄悄地潛伏在我的皮膚上,把我當(dāng)血包子,貪婪地吸,腿上幾處還在流血。我一條一條把它們拽下來,踩在地上,使勁地揉搓,直到它們都變成灰塵,永歸天國。后來,我做噩夢,常夢見螞蝗,它們似乎從那一刻起,便蟄伏在我的血管里,逮著時機便作祟。

      但我現(xiàn)在是快樂的,勞動不過如此。勞動是味藥劑,專治憂傷;苦是屎,從肛門屙出,就痛快了。我回望父親,他嘎吱嘎吱地搖著噴霧器把,周邊一遭的霧,人像顆西瓜在綠色的波濤里浮浮沉沉。

      再次坐到河邊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事,后來我想明白了,我不過是要做給我爸看,沒出息的是我已準備接受他的安排,接受玉琴。我想我現(xiàn)在就是龍扣牽的牛,只有套上籠頭才能低頭安心耕地,否則總要仰頭看外面,時不時地啃一口青枝綠葉?;膹U時光不說,還影響了收成。

      龔六和我家隔一條河,是一個水猛子的距離,為了練一口氣,從河南扎到河北,我練了幾個夏天。當(dāng)最后練成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是玉琴,她臉紅撲撲地站在河岸的樹蔭下。后來,這身影逐漸模糊,在我求學(xué)時從未想起。鐵匠是個好人,鐵匠愿意把他寶貝女兒嫁給我,我爸說,你要知足,你自己看你自己哪點贏人?我白天看手,晚上看影子。月亮孤獨地照在楊樹村,我坐在高高的河堤上,河水寧靜得像傻子,白天在河面上游弋的魚,現(xiàn)在可否安好。月亮在樹杈間睜個白眼,眨都不眨。楊樹村太安靜了,一個異樣的聲音都能把人嚇醒。在這個夜晩,我跳進河。留個腦袋,身子全溶化在水里。我來自水,我嗅到河水的氣息,它穿透我的五臟六腑,我成了渾身透明的銀魚。我看到我的骨頭原來是一棵樹,支撐著我走了二十年。這棵樹原來一直夢想栽到城里,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水里才是它最好的位置,在水里,它的每一片枝葉都盡情呼吸。我看到了那只白鰱,我知道是它,迎著月光,它躍出了水面,似乎要向月亮進發(fā)。

      后來,我游到玉琴家的水碼頭,坐在碼頭上,變成一個影子,與身邊的蘆葦一起搖曳。我數(shù)著一二三,我想玉琴應(yīng)該出現(xiàn),但是她家黑燈瞎火。我一個猛子扎到河底,摸出幾片瓦瓣,一片一片扔向玉琴的窗子,后來玉琴終于拉亮了燈,走出屋外,我想她肯定看到了我,因為她尖厲的聲音把楊樹村寧靜的深夜劃出一條口子:鬼,水鬼!我知道她昏倒了,因為她家一片忙亂:鬼在哪里?

      第二天楊樹村傳說,有水鬼在夜晩出現(xiàn),所有的人都驚出一身冷汗。村里每年都會有孩子被水吞噬,都變成了水鬼,楊樹村河里水鬼成群。

      我不說破,任由這個傳說發(fā)酵、變形。

      后來,家里再說玉琴,我堅決搖頭,玉琴精神可能有問題,世上哪里有鬼,她神經(jīng)錯亂。他們商量了好多天,終于同意了我的說法。只是爺爺看著我露出詭異的笑,笑得我心里長出一片茅草。

      龔六隔著河叫我去他家吃晩飯,我裝作沒聽見,只顧低頭想心事,喊著喊著,變成了葫蘆飯,一條河的人家都笑了,葫蘆飯是個啥飯?我紅著臉不答。

      我爸的如意算盤徹底破產(chǎn)。但我感到對不起玉琴,讓她在楊樹村有了鬼名聲,更感到對不起好心的鐵匠龔六。

      我在河邊筑了一個小小的墳?zāi)?,埋葬了小小的魚叉,我不能用它穿透水中的魚,唯一的辦法,是先把它埋葬。

      5

      鄉(xiāng)郵員是個瘦削的歪嘴家伙,我們叫他“瘦猴”。他把自己頂替成“國家戶口”,整天牛哄哄地在全沙口的辦公室轉(zhuǎn),所以他喊我的名字很不耐煩,因為這是一封掛號信,必須要我簽字,他才能完成任務(wù)。這是我平生第一封掛號信。簽完字,我聽到這個瘦削的家伙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他滿村找吳大志,而全村幾乎只知道我叫吳葫蘆。我歉意地向他笑笑,羨慕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羨慕所有上班拿工資的人。如果沒這建筑學(xué)校的通知,我就想到供銷社站柜臺了??h里為高考落榜生辦了個建筑學(xué)校,這讓我爺看到了希望,有學(xué)上,就有前途,前途就是不用種田,不用被老子帶到甘肅學(xué)駕駛員。我想了三天,對我爸說,我不上這個學(xué)校,這個學(xué)校不轉(zhuǎn)戶口,不轉(zhuǎn)戶口算什么呢?我要上補習(xí)班,考真正的大學(xué)。我爸愣了一下,我爸氣得摜杯子。

      只有我爺看我,嘿嘿地笑。他的白眉毛已經(jīng)長成了兩把掃帚,抖抖地在眼睛上掃來掃去。你還笑?我哭著對爺喊。

      春天,我走在沙口的街上,原先的供銷社已經(jīng)變成了星地超巿,被一個叫瘦猴的人承包了,生意還可以。鎮(zhèn)上人說,瘦猴現(xiàn)在是大老板,我想如果不是那份建筑學(xué)校的通知書,我現(xiàn)在也許是他的員工。我說:瘦猴是不是郵電所送信的?鎮(zhèn)上人點頭稱是,現(xiàn)在沒人寫信了。當(dāng)時供銷社開始改制,最重要的是向全鄉(xiāng)招聘,供銷社是一個多么香的單位,都是干部子女頂替的位置。只要高中畢業(yè),投資5000元錢,就可以逃離種田的命運,也不要去遙遠的甘肅謀生。關(guān)鍵可以轉(zhuǎn)成“集資戶口”。我動心了,我爸有點不甘心,他還想帶我去當(dāng)駕駛員。我爺一喝:當(dāng)死駕駛員還是個討飯吃的,供銷社是什么?是國家的單位。我爸不吱聲,找龔六訴苦去了。

      廣播里有一句話,叫擇優(yōu)錄取,你優(yōu)不優(yōu)誰來說,既然是供銷社里當(dāng)家的,想來那兩只蘆花雞就上了供銷社某人家的餐桌。你能被擇了優(yōu),別說兩只蘆花雞,一窩雞都值。爺說。其時,我正眼盯著電視。我家有一臺14吋的黑白電視,放在我爺?shù)奈葑印km然雪花飄飛,我看到外面的世界貼著熒屏飛來,它們呼呼啦啦撞得人眼睛疼。我此前幾乎沒有看過電視,我克制著自己的愿望。歪頭隊長說:能抵擋住電視的誘惑,葫蘆有出息。

      我在尋找電視上魯?shù)纳碛啊?/p>

      此時,秋天即將來臨,門口楝樹上的知了叫聲已沒有了夏天的熱鬧與自信。我想到駱賓王的蟬:“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我喜歡駱賓王的才氣和勇氣,聽著滿天的蟬聲,駱賓王似乎背著手,領(lǐng)著一群鵝子,在楊樹村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出沒,隨風(fēng)揺動的蘆葦成了滿天飛揚的標(biāo)點符號,左左右右飛落、升起。他的腰很直。

      睜開眼,不過是個白日夢。這個夏天,我常做夢,白日夢。

      6

      鄉(xiāng)郵員瘦猴在給我掛號信的時候,還給了我另一封信,沒有郵票,蓋著紅紅的八一印章戳,信來自東北大連。握著信,看著生動玲瓏的字,扁嘴凹眼的阿籮似乎就在我對面。

      去年落榜,阿籮在家睡了三天,沒喝口水,嘴邊燎出一排泡,唾沫都吐不出,他爸也不疼他,他爸龍扣放完了牛,在院子里呼哧呼哧給牛鍘青草。突然,龍扣停了刀,扭過頭,對南屋廂房喊:我恨不得鍘了你!我踩上了這句話,心里一哆嗦,捏著鼻子溜進阿籮的南廂房。龍扣喊完,扔下鍘刀,抽煙,騰起一團藍霧。閉著眼,目中無我。阿籮木然地看著我,嘴角牽了一下,還是沒發(fā)出聲。南廂房很熱,東窗的太陽把床曬燙,西窗的太陽把床烤出火,幾乎可以聽到木床被烤裂的聲音,只有風(fēng)不進來,繞道走。

      阿籮說:我一定要離開楊樹村,一定。我看他目中冒火,深仇大恨似的。這家一分鐘也待不下去。這時院子里又傳來呼哧呼哧鍘牛草的聲音,偶爾牛吃草迫不及待的哼哼聲。我說你還復(fù)讀么?阿籮一手倒插進長長的頭發(fā),無奈地低著頭,嗡嗡地說:我得聽他們的。

      我和阿籮都喜歡蘭。

      你的后面怎么長了這么多眼睛?阿籮有次半真半假地對我說。

      當(dāng)時,我嚇了一跳。

      你看這是你媽媽的,這是誰的?阿籮沉吟一會說:明白了,這是蘭的。我轉(zhuǎn)身跳起來,死阿籮,你胡說八道哎。提到蘭,我的心尖子一跳,然后熱遍全身。

      阿籮又湊過來,對我說他的夢。阿籮一直在做一個夢,一個長長的夢。阿籮總夢見自己接受記者采訪。記者很年輕,年輕得面目模糊,除了寬大的鏡框什么也沒有。阿籮挪挪身子,注視著那寬大的鏡框,但是卻沒有聲音。阿籮等待著,很焦灼,因為阿籮不知道他要提什么問題,而阿籮心中更是沒有答案。這種感覺與被數(shù)學(xué)老師提問時一樣的。然后,阿籮看到報紙上登著他的名字,滿世界飛,那些字都長著色彩斑斕的翅膀,而阿籮的名字看上去卻陌生得不像阿籮的名字。阿籮經(jīng)常重復(fù)著這個夢,阿籮非常非常愿意把自己永遠擺在這個夢里。

      阿籮講著夢,臉色潮紅,像塊大大的紅蘿卜皮。

      沙口中學(xué)三排教室,每排教室的頂頭有一面墻。墻空著,可惜。不知哪一年,哪一屆,哪位老師想出來,砌成了黑板,出黑板報。別小看了這三塊黑板,只有字寫得首屈一指的同學(xué)才能被指定去出黑板報,每天多少師生站著看,看完這塊看那塊,個個都是評論家。

      初中生阿籮,別看他名字筐呀,籮的,土氣,但寫出的字用兩個字形容:瀟灑。同學(xué)自然自嘆弗如,語文老師看了,先是一愣,然后嘿嘿笑了:我以為是龐中華到我們班來了。阿籮寫粉筆字,捏個粉筆頭,翹個蘭花指,粉筆像蝴蝶在黑板上飛翔,發(fā)出吱吱呀呀快樂的聲音,抄完黑板報,阿籮女孩子似的紅著臉,回到座位,我看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顫動。我羨慕地摸摸那為阿牛立下汗馬功勞的手說:這手也不咋的,怎就寫出如此漂亮的字呢?阿籮笑笑:學(xué)我叔……我叔字更好。在阿籮眼里,黑板不是黑的,是個彩色的;更不是沉默的,而是喧嘩與騷動的,是他展示的舞臺,他要展示給蘭看。

      阿籮的字寫得通靈剔透,但阿籮的作文不咋的,阿籮說這是他的死穴。阿籮有天拿著張紙,紙上被他那雙鬼爪子捏得全是汗痕,皺著眉對我說:救救我吧!

      他說你幫我寫封信。我嗤了他一下,笑瞇瞇地看著他,不應(yīng)他。阿籮看著我急了,寫封信有啥么?

      這是一封寫給蘭的求愛信,既要表示仰慕又不能失了男人的尊嚴,還要能展示文采,要可進可退。阿籮叮囑我。我愣著,我也喜歡蘭,但我不知道可以寫信,阿籮提醒了我。我在油燈下,咬著筆桿枯坐一晚上,不是我沒話說,而是我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后來我在紙上寫滿了蘭的名字,寫到最后,一片迷茫。燈罩已經(jīng)被熏黑,我拔下來,看著火苗一下失去精神,散淡開來。我想,蘭讀到這封信該是什么心情。魯阿籮欺負我。我想,要寫你寫。后來我就忘了魯阿籮,我變成了吳葫蘆。

      第二天,信揣在我懷里,像個隨時要奔跑的兔子。當(dāng)我把這只兔子小心翼翼地送進郵箱的大口里,我喘口氣說:魯阿籮,對不起,我不能幫你寫信。

      但是,蘭沒給我回信,我等得唉聲嘆氣,懷疑信被那個瘦猴子歪嘴郵遞員燒掉了。

      最終,阿籮沒有再復(fù)讀,當(dāng)兵去了,揣著成大書法家的夢。

      我第一次復(fù)讀是那年一個冬天的早晨,阿籮跑到學(xué)校來看我。教室里每個人嘴巴里噴出的全是霧氣,這種霧氣使人昏昏欲睡。我讀著讀著,就趴在桌上,幾乎要睡覺。我有睡不完的覺。這時魯阿籮偷偷溜進教室,湊在我的耳邊說:嘿嘿,我要當(dāng)兵去啦!

      這話驚醒了我。軍隊、軍人、軍裝,多么神圣的字眼。我摸摸自己的眼角,這地方總是不自覺地掛上點眼屎,我有點興奮地說:這是真的嗎?阿籮不答,只是咧開寬闊的嘴唇,眼睛瞇成一條縫,我認為這是一件神圣得不能再神圣的大事,不能大聲說,一說,就顯得那么草率,所以我們拿出筆在紙上飛速地畫著。

      畫著畫著,我們嘎嘎笑。

      我說,你怎沒找你叔?

      阿籮變色道:那人我們不找,我家沒這個叔。

      我說:如果我家有這個叔,我還不美死呀。

      他叔是魯。阿籮家確實沒找這個叔,阿籮說:找了也白找,這個叔六親不認,窮人要有窮人的骨氣。

      阿籮當(dāng)兵去的地方有海,咸咸的風(fēng)天天腌制阿籮的小白臉。阿籮說,小時候的日子是濕漉漉的,升騰著生長發(fā)芽的氣息,現(xiàn)在的日子已經(jīng)日漸干枯,幾乎擰不出水來。現(xiàn)在他不會笑了。不會笑,就苦個臉吧,我回信說。

      你為什么不找魯?一封信中我又問。我覺得他們是叔侄,理應(yīng)照顧。

      你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阿籮回信問。

      阿籮的信頗具文采,越寫越好了。

      7

      我的胡子像在一個早晨聽到?jīng)_鋒號一樣爭先恐后地冒出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胡子竟然在腮幫上也有毛茸茸的一片。我已快20歲,荷爾蒙沖擊著我單薄的身體。我知道它們在尋找出口。悲哀的是我還是一個落榜青年,而且是第二次高考落榜,沒有學(xué)校愿意收留我。

      雨終于下了。天一直干干的,心里早就盼望著這場雨,猝不及防中它就下了,起初羞羞答答地隨風(fēng)飄,然后就止不住了,開始砸地,地面很快出現(xiàn)了一片一片晶瑩的亮色,終于變成了一條河流,寂寞地咂巴著嘴。我就坐在河邊,河水被雨下得煮沸了一般。河中間留一條水道,亮晶晶的,飄了層紗。

      我在想著那個深夜,魯是怎么逃脫的。就是這條水道。沒人知道他會走水道,我家人以為他一定會順著公路走到鎮(zhèn)上,然后乘汽車,一路風(fēng)塵地逃逸。我家人已經(jīng)在路邊柳叢里埋伏好了,要敲斷這個糟蹋了吳家姑娘的陳世美的狗腿。陳世美要被腰斬,這個比陳世美還可惡的家伙,不斷個胳膊少條腿,我家怎么在楊樹村立足。我爺說,我爺那時還有當(dāng)村長的霸氣。但是,魯還是從水路逃掉了,逃掉了對我家姑姑的承諾,也逃掉了農(nóng)村的寂寞,更逃掉了農(nóng)村沉重的勞苦。家人問我爺要不要追。這時候追還來得及,我家個個是水中的好手。我爺嘆口氣說,追得了人,追不回心。打人也是違法的,讓他奔陽關(guān)道吧,我們走自家的獨木橋。我姑姑秧妹整整衣裳說,我吊死在他家門上算了。然后嚎啕大哭。我爺說:嚎啥?我看這人就是個羽毛,輕得沒有二兩重。早了斷,是好事。

      可是,我爸還是帶人追去了。我爸的水性好,舉著雙手踩水,踩一條河,脖子都不會濕,一個猛子,可以掀翻一條小船。

      我想我后來堅決拒絕玉琴,爺是有經(jīng)驗的。他贊同我,是因為他從我的眼里又看到了魯當(dāng)年困獸般的光芒。

      8

      我爸總是在家敲鐵皮。他把白鐵皮當(dāng)紙,折成一個個方格,放在碩大的黃挎包里,從水縣背回家?,F(xiàn)在,他把它們一一展開來,鋪成一張張席子,擺在屋里,在上面畫,用鋼圓規(guī),圓規(guī)頭上包著更硬的錫金,一條條白線帶著冷光誕生,他很滿意這些線。我爸然后開始悶頭敲這些白鐵皮,自己的耳朵震聾還不夠,還要震聾別人的耳朵。我最煩他敲鐵皮,他的鐵皮敲得全楊樹村都跳起來,更提醒人們他家有一個兩次高考落榜的不爭氣的兒子。

      一天,他終于不敲了,和龔六一起帶來了一個人,臉上有滿足的笑容。我已經(jīng)好多天看不到龔六,路上遠遠看到他的背影,我就躲了。我勉強向他笑笑想鉆進自己的房間,但被龔六喊住。那個人瘦小,尖下巴頦,像巨大的削尖的鉛筆,只是頭發(fā)很長,明顯被汗浸著,油光光的。他舉著一只鳥籠,一只五顏六色的鳥在籠子里跳上跳下。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只畫眉,果然是一只會唱歌的畫眉。我沒有見過畫眉,我見過更多的是麻雀?!凹庀掳汀睂ξ野终f,你家屋子里有棵老樹根。我爸想半天,突然點頭說:不錯不錯,一棵槐樹根,太大,太深,當(dāng)時造房子時就埋進去了。然后狐疑地說:先生,你真準呀。我不屑地想,我們這莊上本來就長滿了樹,哪家的屋子底下不埋藏著樹根?保住,“尖下巴”說,這是你家的興旺之根!“尖下巴”說完,含一口茶,閉了嘴。我爸晃晃腦袋:那我初一、十五燒香磕頭?“尖下巴”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這時我爺晃進來?!凹庀掳汀庇悬c慌張的神色。我爺后來說:這家伙搞封建迷信被批過。我爺沖他點點頭,他緊張的面皮松下來,立即有了主人相。他的手指甲長,被香煙熏得很黃。他掏出一只木盒子,木盒已經(jīng)很舊,粗粗地露出木頭的本色。抽屜拉開來,跳出的是一排密密的紙片。畫眉鳥不動,“尖下巴”捻出一粒小米。畫眉隔著籠子歡呼雀躍起來?!凹庀掳汀笨次腋赣H一眼,再看我一眼,瞇起眼睛,想心事。然后突然睜開眼,問我的生辰八字,自然無須我開口,我爸早泄露個底朝天。畫眉嘰嘰喳喳地跳來跳去,“尖下巴”又喂了一粒米,畫眉終于為我啄出了一張薄薄的紙片,爺爺爸爸的眼光緊張地盯著“尖下巴”的手,“尖下巴”把紙片攥在手里,嘴角似笑非笑。展開來臉色凝重,看我一眼,我感到屋里的空氣噼啪作響說:這孩子命里多難!我爸立即揮了揮老拳,臉色暗淡地說:你胡說八道!我聽了這話,看了看屋外,屋外很亮,幾只覓食的雞在梨樹下打轉(zhuǎn)。白光發(fā)出巨大的聲音,在耳朵里嗡嗡作響。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凹庀掳汀编馈N野趾軉蕷?,狠狠地說:我家就是這個窮命啦?“尖下巴”不答,悠悠地點根煙,那片黃得發(fā)紅的指甲又在煙霧里炙烤。

      “尖下巴”看看我再看看父親,嘆口氣說:看你家滿門善良,又是老村長家(我看到我爺臉上有羞赧之色,只要誰喊他老村長,他的臉上總是因得意而發(fā)紅),有一個辦法。

      我爸急切地問:啥辦法?

      改作!“尖下巴”蹦出兩個字。

      命,可以改作?我不屑地問。對畫眉叼出的命運我感到很荒唐。我又看看那只在跳動的畫眉,它的左腿上纏著根幾乎看不見的線,它飛一下,左腿就被狠狠地絆一下,后來它安靜地棲在籠子里,眼睛也散了神。

      魯當(dāng)年的命運就是畫眉叼出來的,“尖下巴”說,魯?shù)拿\也是改作的。他家祖上是地主,留個“黃屁股”,本來找你家秧妹是想被推薦上大學(xué)的。后來我給他改作了,這不,就恢復(fù)高考了,也不要你家推薦,上了上海的大學(xué),當(dāng)上了縣長,呵!

      我爸有點不高興,遲疑著說:那就改作吧,要多少改作費?

      “尖下巴”沉吟片刻:改作要燒香磕頭,更要誠心,人生的命運只能改作一次,再改就不靈了。

      “尖下巴”晃晃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別的錢,可以減,改作費,一分不能少。

      我爸說:三百呀?一頭豬錢!

      我家一年的吃用也就兩頭豬錢。我說:不要改作!他明顯在騙錢呢。

      “尖下巴”說:胡說,你再說,改作就不靈了。阿彌陀佛。

      師傅,不要聽小孩胡說!

      我出門,身后是他們小聲的竊竊私語。我看了一下畫眉,畫眉又開始跳起來。我叫起來:我討厭,魯是魯,我是我,我不跟他比命,我不改作命。

      他們笑起來,化解了我的憤怒,我的憤怒無足輕重。

      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只老貓從籠子里抓走了那只畫眉,只留下幾根零落的羽毛,羽毛的顏色翠翠的,很鮮亮。老貓是從屋梁上下來的,誰也沒注意,“尖下巴”喝得酩酊大醉。這只老貓是從姑姑秧妹家抱回來的,在家里實在沒有地位,任由其生死,不想作了大孽?!凹庀掳汀毙褋恚绷?。后來我爸賠了一只鐵皮桶,幾天的敲打成果有了去處。

      “尖下巴”用繩子系好后,掛在身后,一手抽煙,一手舉著空鳥籠,亮晶晶的鐵皮桶一下一下拍打著他的屁股。

      我不再搭理我爸。我甚至不愿看他一眼。我用沉默,把我爸氣得暴跳如雷,我們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我在廂房里躺了五天。第六天,我爸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里。他嘆了幾天氣,又要回到水縣汽車修理廠打工。

      他跑回家一趟,沒有任何意義。我說:以后別買面包了,我吃燒餅。我爸狐疑地看我,歪頭對我爺爺說:這孩子現(xiàn)在真傻了。我爺爺含混不清地對我點點頭:燒餅當(dāng)飽呢——

      9

      魯回楊樹村了。魯回到了阿籮家。龍扣麻木的臉舒展開皺褶,活泛泛生動起來。

      我爺爺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子。爺爺背著手,皺著眉,這個屋子轉(zhuǎn)到那個屋子,爺爺告訴我,魯回來了。魯回來,讓可憐的爺爺非常不安。欣喜從我的內(nèi)心一點點漾出來,我說:爺呀,你去吧,你去吧。爺爺咧嘴笑笑,皺紋堆成一堆,像老絲瓜的皮,白眉毛在臉上甩尾巴。我說:爺爺,你笑得比哭還難看。爺爺說:爺比哭還難受呢。

      我爸被我氣走后,我爺爺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說,爺,如果魯成了你的女婿,現(xiàn)在我上學(xué)就是一句話的事。爺爺說:哪里這么容易,魯是楊樹村第一個戴眼鏡的人(我們楊樹村對眼鏡充滿崇拜,戴上它要有勇氣),那人心氣高,我家哪里罩得住。長痛不如短痛,你姑弄不好要受一輩子氣。他現(xiàn)在正走鴻運,哪里會輕易幫人,幫了我家,全楊樹村有多少事要他幫。

      我姑現(xiàn)在給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嫁得遠,難得回家一趟。長期當(dāng)小工,姑姑已經(jīng)粗糙成一只水缸。

      你爸脾氣確實不好,下手不應(yīng)該那么重。

      你知道我爸去追么?

      爺爺點點頭。由他去鬧,不然我家哪里下得了臺。面子是什么?面子和唱戲一樣,上臺風(fēng)光,下臺更要風(fēng)光。

      你爸打碎了他的眼鏡,玻璃碴子劃破了他的眼睛。啊哦,我揉揉自己的眼睛。心里拔涼拔涼,怪不得要我爸去找魯比登天還難。

      他成了瞎子?

      沒那么嚴重,眼睛后來還好,住醫(yī)院,恢復(fù)得不錯,瞎子怎么能當(dāng)縣太爺?爺爺一臉幼稚地笑:心里落下了恨,應(yīng)該是,這些你應(yīng)該知道。

      我說我不知道,我愛睡覺,沒有興趣關(guān)心大人的事。

      爺爺說,我們兩家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著。

      我摸摸自己的眉骨,很慶幸它們沒有被架上鏡框,我和所有的楊樹村人一樣,別的都可以未老先衰,只有眼睛,總是亮晶晶的模樣,我們沒人是近視眼。

      魯幾乎從來沒有回過家?;剡^,也許在夜里。爺爺說:別人不說,我也知道,魯回來過,我心里有感應(yīng),每次的感覺都一樣,現(xiàn)在我感覺他回來了。

      爺爺摸摸我的頭說,去看看。臉上有笑,我才發(fā)現(xiàn),爺爺?shù)膸最w牙齒掉了,不關(guān)風(fēng),呼呼漏氣。我爺爺說:長了翅膀的莊稼,雖然飛離了楊樹村,但是沒了楊樹村的地氣,沒了楊樹村的雨露,一定會死掉,魯終于回楊樹村接地氣了。我看爺爺,臉上也有了那個尖下巴算命男人的篤定。楊樹村的人難道最后都要變得神道?再看爺爺,竟有了詭異之色。

      現(xiàn)在不走水路了,一條粗糙的馬路像柄劍,把村子一劈兩半。一輛汽車停在劍刃上。汽車像龍扣的水牛,臥著。明晃晃的,漲人眼。

      爺爺從我家到這條路是難走的,爺爺每走一步心中的尷尬就增一分,亂草堵在心里,要窒息。爺爺歇下來說:我們空手去不好,應(yīng)該抓上那兩只小公雞。我說:爺,再回去抓,人家汽車早走了。爺爺后來又站在路邊小便,吭半天氣。然后背著手,慢慢挪。他說:葫蘆,我氣喘得厲害,恐怕哮喘病要發(fā)了。我說:那我們走慢一點。我和爺爺隔扁擔(dān)長,像被爺爺牽著的一頭牛。

      汽車周邊圍了一圈人。魯終于在楊樹村的陽光下,抬眼掃視村子。龍扣成了他的仆人,前后忙。我以為他不會笑,哪知道他的笑容一點不少。我想魯肯定是答應(yīng)他兒子什么事情了,我想,阿籮,你不用再吹什么海風(fēng)了。

      沒人想到我們爺孫會出現(xiàn)在這堆人里,我們明顯感到排斥的電波,一波波襲來。龍扣給魯使個眼色,對我爺爺說:老村長來了。邊打招呼邊遞來笑容。我爺爺笑著,嘴里咝咝漏氣。魯回來了,早上就聽到喜鵲在枝頭叫呢。龍扣點頭,喊魯:老村長看你來了。魯一只腳跨進汽車里,一只腳丟在馬路上,扭著身子,昂著頭,留個很鮮亮的背影,像只叫天的鵝子。聽了龍扣的話,這個身子僵住,我盼望著這個身子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來。遲疑了一會,在車里的腳抽出來,身子慢慢轉(zhuǎn)過來,我看到魯?shù)哪樅馨?,我心里說,我到城里找過這張臉,現(xiàn)在他就真切地出現(xiàn)在楊樹村的馬路上,果然戴著眼鏡,鏡片很厚,我看到了左眼,左眼有點掉,眼珠突出。我腦子里閃過我爸的身影,野蠻的,帶著咆哮。我爺爺踉蹌地奔過去,魯點點頭,向我爺爺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是敷衍的,我爺爺卻抓住熱情地搖著。我想魯應(yīng)該和我爺爺好好嘮一嘮,我后悔沒聽爺爺?shù)脑挘プ芍恍」u。魯轉(zhuǎn)個身子坐進了駕駛室,我爺爺把著門,急切地小聲說什么,我爺爺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牛被殺時悲哀地看著天空。汽車慢慢抖動起來,汽油味霸氣地壓過一切田野的氣味,我看到輪子在一點點移動,我爺爺跟著緊走幾步,“撲通”跪下來。我聽到腦袋里爆炸了,人聲遠了,眼前一片白,龍扣前后忙碌,成了一只蹦跶的蝦。我聽魯說,這是干啥么?分數(shù)太低了,只能上建筑學(xué)校。我爺爺說:建筑學(xué)校有通知,葫蘆不愿意,他要……魯急躁地說:我真沒辦法么。他雖說的是普通話,但有很濃重的楊樹村口音。不看他人,還以為哪個出外打工的人在說話。

      我爺爺跪著,一陣風(fēng),他僅剩的幾根白發(fā)枯草一樣顫動。

      汽車終于開走了,越開越快,像只逃離的鳥張著翅膀。我爺爺歪倒在馬路邊,像個無人理睬的破口袋。我扶爺爺起來,撣撣灰塵,爺爺撫我的頭說:哎呀,我剛才一陣頭暈,不知怎么倒在路邊了。我點頭說:我明白,你最近低血糖。爺爺?shù)谋且粲种仄饋恚瑤缀醵氯撕粑?,嘆口氣說:這個魯根上已經(jīng)沒有一點楊樹村的土了,沒有一點。他心里還沒有放下恨呀。

      回家的路上,爺爺沒說一句話,我也沒說一句話,村上也沒人跟我們答話。龔六和龍扣晃了一下,躲得遠遠的。我心里說:虧得我爸把你們當(dāng)朋友。

      魯?shù)孽r亮而僵硬的背影一直在我眼前晃。

      爺爺?shù)诙鞗]起床,爺爺說,他想睡睡。

      我安慰說:命改作了又有什么用呢?還不是個泥土里找食的命,我認,我去上建筑學(xué)校。

      爺爺看我一眼,拉滅床頭的燈,爺爺?shù)难劾镅z密布。我說,爺爺呀,你怎么一夜都沒有熄燈?

      爺爺說:我給你一支筆,這支鎦金英雄筆伴我30年了,也許它能改變你的命運。

      10

      補習(xí)班的校長是好人,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好人的臉上肌肉都松弛著,好人的眼光是柔軟的。校長胡茬青青一大片,眼睛看著不知所措的我,里面有光,我感到那光一閃一閃的。我對校長說:是魯讓我來找您的,魯是我姑父,啊哦,差點成我姑父……我們都是楊樹村的。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我早就準備好的話,面對一個戴著眼鏡的校長說時,不是那么回事,因為校長的目光不斷地掃過來,那目光不僅有光,更重要的是帶電,不時就讓我的話“短路”。校長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知道他跟我要魯?shù)募垪l。我說我來的路上要蹚一條河,紙條搞濕了,字全模糊了。我掏出字條,上面的字模糊成一片。我說:校長,您說怎辦呢?要不要魯縣長再……再寫一張?校長舉著字條,迎著陽光看了半天,對我點點頭:不必了,誰介紹的并不重要,關(guān)鍵要成績,高考成績,你現(xiàn)在分數(shù)不高,而且已經(jīng)重讀過,潛力不大,你愿意與命運搏斗,也許能殺出一條路子!我點頭如搗蒜,虛脫一片,腦子里有那只非命的畫眉鳥在叫。那字條上的字是我寫的,我雖沒見過魯?shù)淖?,但我見過阿籮的,阿籮學(xué)的魯。蹚條河是真,字條是我故意搞濕的。我掐掐自己的耳朵,疼得淚水酸酸流出,我笑了,這是真的,我這株樹終于長在補習(xí)班的森林里,一片干旱的森林,缺水缺氧,盼雨。我的口袋里還準備了一只刮胡子的刀片,阿籮說如果校長不答應(yīng)你,你就割腕示志。

      我的座位在角落里,感謝楊樹村給我一雙明亮的眼睛,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再小,我都能看到,哪怕是個小數(shù)點。我的好視力甚至可以看到男老師吞咽的喉結(jié)。我的宿舍床鋪也在角落里,這個陰暗的角落滋生著病菌,那年冬天,我患上了疥瘡。起初,我以為是性病,我有限而混沌的生理知識告訴我,下身這一顆顆紅色的小疙瘩,與性病關(guān)系親密如兄弟。

      奇癢難忍。

      夜晚我躲在被窩里撈癢,白天我要上課,課堂上有女生,我忍著,拼命忍,忍得臉紅脖子粗,一下課立即向廁所飛奔,把同學(xué)堆積如山的書本弄得噼里啪啦落在地也不管,目的是撈癢癢。疙瘩越撈越多,成了片,開始流膿,開始脫皮,我的下身成了剝了皮的麻雀,時刻不得安寧。我走路成了瘸子,因為沒皮,走路,疼。我不知道去醫(yī)院,也不知道哪里有醫(yī)院,更怕隱私被醫(yī)生知道。我擔(dān)心,那是性病,高考體檢不過關(guān)。我抓著抓著就會流下熱淚。我的化學(xué)知識告訴我硫磺可以殺菌。

      我的身上硫磺味撲鼻,我怕任何一個同學(xué)皺鼻子,我蜷縮起自己,躲得遠遠的。

      陪伴我的是一張照片。

      我躺在一條干涸的壟溝里,在陽光下看照片。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同學(xué)都在午休,但是我下體的癢像無數(shù)螞蟻在心里爬。在壟溝里,面朝太陽,我把下體放在陽光下曬。從上補習(xí)班,它一直龜縮在“草叢”里,我?guī)缀跻淹浟怂拇嬖?。它現(xiàn)在以卑微的姿勢面見陽光,雖然天冷,溫暖的感覺一點一點恢復(fù),我掏出了隨身帶的小鏡子,我有一只小鏡子,每天睡覺前觀察一下胡子的動靜,我媽說夜里不能照鏡子,照的是鬼。我現(xiàn)在不就是個鬼么?我悲哀地想。再上學(xué),胡子都要白了。村里好心的大媽提醒我,我天天照鏡子,是提防哪根胡子先白了。我把鏡子的光反射到那些疙疙瘩瘩的紅點子上,有灼痛的感覺,我要殺死它們。

      我取出那張照片。照片是我初中畢業(yè)時的集體照。照片是在快中午的時候,匆匆忙忙拍攝的,慌張的表情溢出紙面。有陽光打在臉上,同學(xué)們都顯得很白,只是眼睛小了,看不出表情。我看蘭。蘭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我知道她的眼睛大大的,并且顧盼之間有種哀怨,臉軟玉般,亮晶晶的,像荷葉上滾動的露水,新鮮,透亮。那天她笑著,似乎看了我一眼,一整天我的腦子里都是她的眼睛在晃。雖然在一個班,我給她寫過信。因為寫信,我跟她仿佛就有了某種親近,因為她為我守著這個秘密。我從這個秘密里汲取著力量。蘭畢業(yè)后很快招工到沙口鎮(zhèn)醫(yī)院當(dāng)起護士,因為她是城鎮(zhèn)戶口。穿著白大褂,神氣抖抖地在醫(yī)院里吹著電風(fēng)扇,我想和她說點什么,我看到她的身影,心就提到嗓子眼,臉紅脖子粗,不由自主地逃跑。我盯著蘭看,她還是瞇著眼,一往無前地向我走來。她不說話,我在說,我想她能答應(yīng)我一聲,可是她只是瞇著眼,露出一點微笑,然后走遠。我看她的背影,虛幻成一朵云,我看清了那云,不過是濃濃的霧氣,我想抓,它從我手縫里漏走,我怎么使力也不行……

      我在壟溝里睡了一覺。我醒來時,天黑,四周死寂,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人間。沒有一個人注意我,也沒人需要我,只有風(fēng),刀片一樣刮臉。我想著夢中的蘭。

      我在黑暗而寂靜的田野上狂奔,呼號,重重地摔了一個跟頭,跌破了嘴唇,那面圓圓的小鏡子不知所終。

      11

      高考那天溫度有40度,夜里蚊子多,我一夜好像沒合眼。我中暑了,惡心,看到物理卷子,明明會做,卻沒有力氣寫上去。我在斗爭,要不要動筆,我強迫自己動筆。

      鈴聲響了,老師嚴肅地說:現(xiàn)在,請放下你們的筆。不要“們”,考場只剩我一個人。我看著老師收走了我的卷子,上面有幾道題,我一眼洞穿答案,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寫上去,奇怪,那刻我很平靜,想倒下。但我不能,這是在高考現(xiàn)場,我看著爺爺?shù)逆y金筆,咬著牙齒,走出考場,坐在一棵老楊樹下,聽焦躁的蟬聲。我開始掐頭發(fā),懊悔。安逸半天的胯下火燒火燎地癢起來。

      我爺爺喘著粗氣,戴著草帽,站在我面前。汗水在濕透了的粗藍布邊際留下一圈白白的東西,我摸摸,是汗結(jié)成了鹽。我看爺爺,有種死后重生的感覺。我說:我考砸了,我想回家。爺爺?shù)陌咨つw此時通紅,我知道,不久有的地方就會冒出紫色的泡。爺爺說,渴死我了,我喝口水。爺爺喘著粗氣走到龍頭下喝水,抓住龍頭的手在微微顫抖。爺爺說:這個天考試,把人都“烤”焦了,先歇歇再說。爺爺從黑色拎包里掏出了桃子,熟成一張紅臉的水蜜桃。我知道,是我家樹上長的,他們不舍得吃。咬著桃,楊樹村的氣息一點點地流到我的鼻子里。爺爺說:怪我來晚了,昨天就該來。人家孩子都有護考,我沒護好我孫子呢。爺爺說,又有了鼻音。我想起,去年的那個秋天的下午,爺爺那惶惶一跪。爺爺說:天再熱,農(nóng)民要割草治蟲,戰(zhàn)士要站崗放哨,天是公平的,熱的不是你一個。我說,爺爺給我弄碗水來,我喝點睡睡。爺爺彈簧樣跳起,你睡,我這就去取。爺爺拿起我的瓷盆奔出去,我聽到瓷盆與衣角相擦的聲音。我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喝完水,爺爺給我扇風(fēng),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當(dāng)我再次走進考場時,腦袋里一個聲音在叫:來吧,來吧,我何所懼哉!你就是一攤屎,我也要吞下!

      高考結(jié)束,我爺爺挑著我的席子、被單,我提著裝著臉盆、水瓶的網(wǎng)兜,那些也許永遠用不著的書和復(fù)習(xí)資料被我藏在被單里,爺爺?shù)膿?dān)子很沉。爺爺說,當(dāng)年我逃饑荒就是這樣。爺爺自己笑了,捋了把臉,汗水甩在我的左臂上。我腦子里灌了幾百斤漿糊,想著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眼前白成一片,看不清路。

      爺爺說:我今天看到了魯,他來學(xué)校慰問。

      我腦子突然清醒,問:魯和你說話了嗎?

      沒有,我不想見他,我坐在你床上,沒有出去。我看到他從門口走過,留個影子,一大群人圍著,好像他不會走路,恨不得抬在肩上走。

      我松口氣。他是縣太爺,視察呢。

      我驕傲的爺爺,可憐的自尊心。

      楊樹村的人,被人擁戴,心里還是高興,爺爺說,他是個有本事的人。

      我說:你該和他說句話,我上這個學(xué),是頂?shù)乃拿暋?/p>

      你爺爺沒出息,他的陣勢嚇著我了。

      爺爺苦笑,把扁擔(dān)在肩上倒個頭。席子不愿被捆住,扭著身子,晃晃悠悠地在扁擔(dān)下畫圈。

      12

      那年高考揭曉,我考上了。

      因為物理考得差,只能上大專,學(xué)校遠,在西北,黃沙漫天。我這棵水鄉(xiāng)的樹被扛上了黃土高原。楊樹村的海拔幾乎為零,這里海拔2000多米,如從山腳爬上云端,我一家人爬得氣喘吁吁。

      爺爺把我金黃的錄取通知書供在神龕上,點燃三炷香,跪倒在地,嘴唇顫抖著,不知念叨什么,突然爺爺流淚了,亮晶晶的,大喝一聲:拿酒來!

      我爺爺大醉三天。

      我現(xiàn)在有時間來收拾我的情感了。楊樹村每月生動在爺爺用竹片樣字圍起來的信紙上。我每次讀信都想讀到信紙的背面,能讀到蘭的消息??上В瑳]有。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是單相思。我寫信給在東北的阿籮,說這朵蘭花長在山上呢,我怎么踮腳,也夠不著,我說,我想她的每個眼神,甚至走路的姿勢。阿籮給我回信,你以后別給蘭寫信,我們戀愛了。

      我五雷轟頂。阿籮字好,摘錄幾句詩,思念思念家鄉(xiāng),嘆幾聲人生孤寂,他就摘走了這朵山上的蘭花。我孤苦伶仃奮戰(zhàn),阿籮背著我……我以為他憨厚得像頭牛,它原來比猴子都精明,阿籮求我寫信的樣子還在我的眼前晃,晃成一張得意洋洋的臉。我對爺說,我不想再回楊樹村。我和阿籮徹底斷了來往,想故作瀟灑給他回封祝福信,寫了十頁紙,祝福中充滿憤懣,在要寄出的一瞬間,我撕了,很碎,像滿地敗落的雪梅花。

      我這時早已在西北這個城市扎下根。我和爺爺?shù)男乓采?,巴掌大的楊樹村沒有多少新鮮事,外面的世界每天帶著侵略者的表情,熱鬧著。我擔(dān)心,那個牛哄哄的郵遞員會失業(yè)。2005年的夏天,一件事轟動了楊樹村。這時候,楊樹村早已經(jīng)有了電話,爺爺?shù)难例X全掉了,他幾乎說不動話,但他努力掙扎著,話筒里盡是哼哼聲。我爺爺在電話里說:楊樹村出大事了。

      阿籮退伍后,是沒有能力把自己安插在縣城,更沒有能力把在沙口鎮(zhèn)醫(yī)院當(dāng)護士的蘭拔到縣城醫(yī)院的,這比登天還難。但阿籮辦成了,后面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魯。從不肯幫楊樹村人的魯,終于還是幫了阿籮。人家是親叔,能不幫?

      不滿足的是蘭。你想明白了嗎?當(dāng)年蘭看不上你,看上阿籮——我說這你也知道呀?爺不理我,繼續(xù)說:那是因為蘭胸懷大志,知道阿籮的叔是魯,知道魯會把他們前面的道鋪得平平的,這不鋪進縣城了么?縣醫(yī)院在電視上看,全是大樓,晃眼。

      蘭不滿足的是阿籮只是一個保安,一來二去,搭上了他叔。咝——,爺爺像被什么東西燙著似的。你知道,魯愛吃魚,愛吃刀魚,我們楊樹村人都愛吃魚。呵呵,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看見刀魚的影子了。刀魚現(xiàn)在一斤上千塊。魯有得吃,還帶蘭吃。一次高檔宴會,喝醉了酒,兩人搞腐化,不知怎的,牙縫里的刀魚刺沒剔干凈,刀魚的刺又細又軟,呵呵,啃進蘭的奶子里,后來因為疼,流膿,去醫(yī)院檢查,被阿籮發(fā)現(xiàn)了。我說:這不像是魯,魯怎能做這事呢?

      爺爺不接我的話,說,全縣人的唾沫把他們淹死了。

      爺爺?shù)脑捄喡?,像所有楊樹村人一樣,說什么事都簡單得讓人心疼。

      淹死他們的不是唾沫,而是河水。他們的丑事敗露,阿籮保安也不做了,要告狀,把他叔告回楊樹村,讓他還當(dāng)農(nóng)民。你知道,現(xiàn)在哪有地給他種,寸土寸金,搞開發(fā)的人眼睛都睜出血。我說:怎能呢?是他叔呀。

      被阿籮打得沒有辦法,蘭對魯說:我和阿籮離婚。她的下文誰都知道,魯怎么能答應(yīng),沒幾年就要退休了,能干這種荒唐事么?蘭說,我不想活了,你不娶我,我跳河給你看。魯還是不表態(tài)。魯也想不到她真跳了,你知道,現(xiàn)在的河里全是爛泥腐草,沒人愿意罱泥了。蘭跳下河,一下子栽在爛泥里,掙扎了幾下,喊:叔,救我!你聽聽她喊的是叔。魯顧不得許多,一下跳下去,魯?shù)乃院茫葌€人應(yīng)該是沒話說的,哪知道縣城的河不是楊樹村的,那河根本游不動,兩個人就拽在一起,死了。深更半夜,連個知道的人都沒有,弄上來的時候,手還拽在一起,掰都掰不開。

      我心很疼,淚水很快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想起那年去醫(yī)院偷偷看蘭,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張望。

      最大的麻煩是什么?魯死后,城里的老婆不僅不愿給他收尸,更不給他在城里買墓地,骨灰要葬到楊樹村,阿籮不答應(yīng),你知道,阿籮的倔脾氣。

      我說,那怎么辦?

      爺爺說,你說,能怎么辦?肯定要葬到楊樹村,楊樹村的人千錯萬錯,總讓他有一個安息的地方。是英雄是狗熊,楊樹村總有那么大的位置,這事我見得多了。這個阿籮,跟死人作什么閑氣呢,死了,就啥都了啰。

      我說:爺爺,你還真想幫他?

      我爺爺頓了頓:我本來不想幫的,他也從來沒有把我這老頭子放在眼里……但他有學(xué)問,是楊樹村的臉面,為楊樹村爭了光;死了,無處葬身,丟誰的臉?楊樹村!

      后來我無奈地說:你還是村長。

      爺爺笑起來,亮著嗓子說:沒人聽我的……我豁出老臉也要給他在楊樹村葬身。魯在的時候忘了自己是楊樹村人,死了,讓他心甘情愿地永遠做楊樹村的鬼。

      我想起那年爺爺把著車門以及魯僵硬的背影。

      后來,雖然斷絕來往多年,我還是撥通了阿籮的電話,阿籮像個受傷的孩子,哭得抽抽噎噎。我說,阿籮,你練字,練字就會忘了這些鳥事。

      我爺爺把這事辦成了,像個人人生畫個句號,光榮地把自己圈在了床上?!@事把我爺爺累病了,一個早晨醒來的時候, 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皆白,花蛇蛻皮般。

      13

      我們家族的燈滅了,在下一盞燈未亮之前,我們的家族陷入了一片黑暗。——我爺爺他老人家駕鶴西游了。這是2006年的事。我們一直認為這盞燈會永遠亮在頭頂,照亮我們的路。

      我在西北小城,灰頭土臉地奔到家,我爺爺早沒了氣息。

      我姑回來了,我姑臉上有寫不完的滄桑,我姑對我爸有道不明的怨,一般不回這個家。我對姑姑笑笑,我說:姑你啥時腳瘸了?姑看看左腳,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好著呢,姑說。我姑的左腿是跌下來摔的,她聽到魯投河溺亡的消息,正在腳手架上拎水泥桶,突然就不知道是自己干什么的了,茫然往前走,義無反顧地落下來,好在腳手架不高,但左腿瘸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姑后來燒了一些信,這都是當(dāng)年魯寫給她的,有濃情蜜意,更有翻臉無情。

      我看我爸,側(cè)面越來越像我爺爺了,越來越像,說話的語調(diào),甚至聲音。他已徹底告別了水縣,成了楊樹村安分的一棵樹,不再移動。

      我說:你怎么那么狠呢,他的眼睛哪能打,人家悔婚約又不犯法。

      我爸說:我沒有打他。我當(dāng)時只是想把他的船拱翻,是他自己摔碎了眼鏡,玻璃碴擦傷了眼睛。都是你那愛吹牛的爺爺瞎說。

      我一下愣住,半天沒喘勻氣。

      那你怎么不解釋,這是多大的冤屈呀。

      能解釋嗎?解釋了你爺爺就下不來臺了,你爺爺那張當(dāng)村長的臉更沒地方擱。我看著爸的臉,所有的皺褶都表達著委屈。

      我看我姑,瘸著左腿,鍋上鍋下的忙。那魯應(yīng)該解釋么。我說。他解釋?他巴不得我打他,我打他,他心安,傷重一分,他內(nèi)疚減一分,他們都愿意是我打瞎了魯?shù)难劬Α?/p>

      我說,我跟姑說。

      別說了,人都過去了,說什么!

      我爸又沉默了。這輩子他的榔頭說的話比他多。

      我說:爺爺最后說啥?

      我爸沉默半天后,甕聲甕氣地答:耕讀傳家。

      我說,這次他沒要我一定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呀。

      我爸苦笑。

      14

      我喝的第一杯啤酒是爺爺不知從哪兒弄來的。

      在爺爺?shù)膲炆?,我倒上酒,說:爺爺你喝吧,這是你最喜歡的“玉瓊漿”啤酒。

      我又看了一眼魯?shù)膲災(zāi)埂N铱吹侥切╋h飛的紙錢,幾乎是爺爺詭異的笑臉。你現(xiàn)在可以開會,天天開,這么多墳?zāi)?,全聽你的。我回頭對爺?shù)膲炚f。

      我將回到我西北的小城市,回到我的秩序里去。車子路過江城政府門口,我想起那年夏天一個人來到這棟樓,看到魯?shù)拿终荚诎仔偶系谝粋€,我看到了那個背影。原來不管走南闖北,我心里從來沒有忘記這個影子,一直依靠著這個影子,一直和這個影子較著勁。它像條鞭子,冷不丁就會跳出來,抽得我皮開肉綻?,F(xiàn)在好了,這根鞭子斷了,湮滅了。

      但我一點不輕松。

      回到小城,我?guī)缀醪栾埐幌?。一個傍晚,在一個燈火通明的飯店,我點了幾個菜。年輕的服務(wù)員給我上了一盤五香牛肉。

      我說,我不吃牛肉。

      服務(wù)員說,今日是飯店免費贈送的。

      我又說了一遍:我不吃牛肉。

      他不知道,我爺屬牛,吹牛的牛。

      我一直不安,楊樹突然枯死,爺爺要告訴我什么?想到那個背影,我突然明白,沒人伺候,魯?shù)膲瀻缀醭闪嘶内?,楊樹村人為省事把墳用水泥澆上,魯透不了氣。不透氣,只能爛樹根。爺爺要我站出來制止歪頭。讓魯?shù)膲炘跅顦浯遄杂赏萄视曷丁?/p>

      爺爺,對么?你該給我托個夢。你在陰間還

      不問青紅皂白地為魯著想,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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