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忠
認識李遇春將近10年,他的白衣秀士的風姿,他的謙恭謹嚴的言表,都給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的學術(shù)之旅,也經(jīng)常地進入我的視野。數(shù)年前,我曾經(jīng)作為在場者,目睹了李遇春榮獲《文學評論》優(yōu)秀論文獎的頒獎儀式,在我的記憶中,他是那一批獲獎?wù)咧凶钅贻p的一位。他當教授,當博導,當選為中國新文學學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并且負責該會會刊《新文學評論》的編輯工作,均標識著他的學術(shù)成果的分量和學術(shù)影響力的提升。最近,又讀到了他的新作《西部作家精神檔案》,讓我再次感受到一種精神的沖擊力。
作為一個成長和生活在長江流域的南方學人,李遇春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的關(guān)注目光投向大西北的黃土地,這表現(xiàn)出他的學術(shù)眼光——對西部文學的價值的高度肯定。在南北文學分野中,它當然是屬于北方文學的。但是,在20世紀初期的文學版圖上,它并未能占據(jù)重要的位置,正像此一期間,它的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不僅無法與率先經(jīng)受全球化浪潮沖擊的東南沿海相比擬,也無法與清末民初仍然占有政治、文化和教育中心地位的北京置于同一層面。面對著大上海喧囂嘈雜的十里洋場,北京城重樓危閣的紅墻黃瓦,蒼涼曠遠的黃土地未免顯得沉寂落寞。直到30—40年代之交,陜北抗日民主根據(jù)地的文化建設(shè)和文學藝術(shù)的獨特發(fā)展,在邊緣處異軍突起,而且決定了從50年代到70年代的大陸文學的基本走向。陳忠實、路遙遵從柳青,賈平凹追隨孫犁,而隔了一條河——黃河彼岸的李銳,其文學生涯開始和成長的山西,正是趙樹理、馬烽等“山藥蛋派”作家的發(fā)祥之地。在跨世紀之交,西部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機勃發(fā),屢出佳作,當然值得大書特書。
不過,問題還有其另一面。依我看來,生于20世紀70年代,且身居武漢三鎮(zhèn)的李遇春,要關(guān)注西部的文學生態(tài),關(guān)注那些被諸多學人都曾經(jīng)予以闡釋和評價的張賢亮、陳忠實、賈平凹、路遙、李銳、紅柯等,李遇春需要跨越雙重的障礙。一是如何跨過時代的阻隔,跨過數(shù)十年的代溝,在作家作品和自我經(jīng)驗之間,取得一種融通流貫。我自己的切身體會是,現(xiàn)代中國的風云變幻頻密而劇烈,如李敖先生所言,十年一大變,五年一小變,不要說通常所言的父子兩代人之間會有代溝,就是年紀相差不是很大的人們,如路遙《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家兄弟的人生選擇,因為時勢比人強的緣故,也會形成不同的分野(具有這種意識的不止是我這樣年齡的人,連我們看做是后生可畏的“80后”,我自己帶的那些學生,在他們自己的細化中,還要分為“85前”和“85后”呢)。像李遇春這樣,在80年代還是在完成其中小學教育的讀書階段,如何能夠切入新時期文學的神髓,不但貼近80年代文學思潮的命脈起伏,了解作家們講述故事的年代,還要隨著作家們所講述的故事的年代向前延伸,對個人生命記憶的拓展和擴充,談何容易!我自己的描述是,和學生們討論李白,比和學生們討論“傷痕文學”要方便許多。討論李白,大家擁有的是共同的文本資源,是古往今來的人們的追溯和評說,皇帝、太監(jiān)、貴妃、權(quán)臣、妓女和同時代文人的環(huán)繞,李白骨子里的貴族血統(tǒng)記憶與對游俠精神的向往,出身富商家庭而輕視錢物,酒風豪爽詩風也豪爽——無論還可以歸納出多少條特性來,大家憑依的是同樣的史料和論著,站在同一基點上。而討論“傷痕文學”,今天看起來在藝術(shù)水準上表現(xiàn)平平的《班主任》、《傷痕》何以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學標志,何以像犀利的尖刀一樣切中社會和個人的心靈創(chuàng)痛,就需要費許多的口舌而收效甚微。還有,關(guān)于在親歷者看來至今仍然創(chuàng)巨痛深的“文革”,關(guān)于遭致數(shù)千萬人口的非正常死亡的大饑餓大災荒,后來的人們會如何體認作何感想,都讓人憂心忡忡未知吉兇。這樣的隔膜并非只存在于代際之間,但是,卻由于代際記憶的差異,造成了對歷史記憶和文學記憶的理解上的“隔”與“不隔”(借用王國維的詩學語言)。二是地域文化的差異。南北文學的差異,從《詩經(jīng)》和《楚辭》開始,就有鮮明的分野,杏花春雨江南,鐵馬秋風薊北,就是一個簡潔的概括。南北之間的差別,既包括地域風情,地緣政治,鄉(xiāng)土傳統(tǒng),還包括各地的方言土語,神鬼傳說。西部作家的一大精神特征,就是接地氣,接受傳承久遠的傳統(tǒng)文化,也與我們通常所說的“解放區(qū)文學”的流脈密不可分。由此說來,關(guān)山重重,黃水遙遙,李遇春如何能夠貼近它、感悟它,并且融而化之?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為此,李遇春需要尋找自己獨特的研究路徑。我使用“有心人”一詞,是說李遇春特別注重對作家及其筆下人物的心理分析,執(zhí)著地叩問心靈,并且形成了鮮明的學術(shù)特征。李遇春走向?qū)W術(shù)研究的起點,碩士學位論文就是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為依據(jù),研究張賢亮的創(chuàng)作的。張賢亮是20世紀80年代最為活躍的作家之一,對他的研究也是當代文壇的一個熱點;弗洛伊德呢,在新時期之初也給人文學界帶來一股沖擊波,但是,在那個充滿喧嘩與騷動的狂飆突進中,理論的更新、熱點的轉(zhuǎn)換都是以“超音速”和“加速度”在運行,來不及沉淀和積累。李遇春的機敏選擇,則使他的論文做出了新意,做出了深度。比如,在《綠化樹》的人物分析上,學界通常的觀點是,將章永璘與馬纓花,分別視作知識分子男性與底層勞動婦女之間在特殊年代的偶然邂逅與必然分離的悲劇,這當然是有強大的社會歷史原因的,有其充分的說服力(我自己在相關(guān)研究中,也是強調(diào)兩者間的文化差異導致有情人難成眷屬的)。但是,正因為是“特定”時代,正因為要涉及到一系列需要加以先行闡釋的“知識分子”、“體力勞動者”在那個年代的“特定”涵義,對于具有時空阻隔的人們來說,貼切地理解它,就勉為其難。李遇春將張賢亮筆下的男性主人公對異性的渴望,描述為“禮贊‘洛神’是虛,傾心‘漂母’是實”,母性的溫馨,童稚的膜拜,表現(xiàn)出張賢亮的戀母情結(jié)。這既讓人出乎意外,又覺得他言之有理,它回避了那么多的社會的、歷史的話題的纏繞,而直接指向人物的心靈深處。李遇春又進一步地提出,在我們通常關(guān)注到的張賢亮創(chuàng)作中的男女主人公的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之中,還暗含著一個“第三者”,即潛在的“父親—干預者”的形象,因而形成了第三極,構(gòu)成了兒子—母親—父親的“神圣家族”,并且因為“父親—干預者”的存在,造成男主人公的感情追求的無法實現(xiàn)。這已經(jīng)很讓我驚嘆,在似乎已經(jīng)讀得爛熟的張賢亮文本中,還潛藏著這樣的闡釋的可能性。但是,李遇春的叩問心靈,仍然不曾滿足于此,他又翻出了新的層面:戀母情結(jié),同時蘊含著雙重的命題,沉淪與拯救、死亡與再生,而“父親—干預者”給受到壓制的兒子們帶來的,除了激發(fā)出嫉妒和弒父的心態(tài),還召喚著兒子們?nèi)ツ7滤?,去?chuàng)造世界。比較而言,李遇春對兒子模仿父親、創(chuàng)造世界的闡述,不如他論述兒子們的戀母情結(jié)和死亡情結(jié)那樣充分,這可能是因為張賢亮的文本沒有提供足夠的題材,不過,它仍然是具有繼續(xù)開發(fā)的可能性的(譬如,這讓我想到我最近正在閱讀的美國另類社會學家Eric Hoffer在《狂熱分子》中所言,狂熱的群眾運動,會模仿自己的敵人)。我可以說,在我閱讀過的論著中,像李遇春這樣把精神分析學說與本土文學結(jié)合得如此到位,脫于技,近乎道,是非常難得的。這不是簡單地用性壓抑理論闡釋一切,而是在心理分析和人物結(jié)構(gòu)、社會制衡等方面獲得一種嶄新的綜合性的辨析。它所獲得的深度,是心理的深度,具有普泛性理解的可能性的深度。
從以心理分析學說研究張賢亮,揭示其戀母情結(jié)和死亡意識,到用父子關(guān)系、尋父意識討論《創(chuàng)業(yè)史》和《白鹿原》的淵源關(guān)系,這當然是來自弗洛伊德。此后,李遇春一直在進行著作家與作品的心靈的探尋。用背負巨大傳統(tǒng)陰影的現(xiàn)代人的精神沖突描述賈平凹;著力于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的焦慮,選擇的痛苦與困惑去分析路遙;用新神話寫作,神人與神馬,凡人與野兔,以辨析紅柯的新疆題材小說;揭示作家對“非理性的歷史”吞噬生命的控訴,對革命“神話”的解構(gòu)而勾勒李銳;凡此種種,大體沒有離開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和文化原型理論太遠。只不過,在弗洛伊德那里,是對個人心理特征的關(guān)注,榮格則將其擴展到對民族文化心理的發(fā)揚。擴展開來,文學,本來就是心靈世界的彰顯和遮掩的多重疊合,可以做多方位、多層面的考察和開掘。作家與讀者之間,心靈世界的溝通,又是文學藝術(shù)的最重要功能。更為重要的是,集中于探索心理的奧秘,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的變遷,作品人物心靈焦灼的因果,使得李遇春巧妙地跨越了我前面所言的時間空間的兩大阻隔,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與特定的歷史時段和地域特色的糾纏,直接切中了作家和文本的命脈所系。
回過頭來再看,把書名訂正為“西部作家精神檔案”,是非常有眼光的。精神與心靈,在這里是可以互換的,它凸顯出本書的重點所在。在歷史的、哲學的、社會學的、美學的批評之側(cè),心理—文化的批評,指向鮮明。即便是那些沒有直接表明其心理分析特征的篇什,也是以心靈透視為其底色的。如《底層敘述中的聲音問題——評賈平凹的長篇小說〈高興〉》,在剖析作品中的敘事層面時,李遇春慧眼獨具地指出,除了作為顯在的、高調(diào)的、大多時候是“高高興興”的劉高興的敘述聲音,還有著另一種隱性的、被壓抑和遮蔽的另一批漸入歧途的進城農(nóng)民的敘述聲音,這兩種聲音,分別代表了農(nóng)民進城以后對待城市的熱愛與仇恨、認同與拒絕的兩種態(tài)度。而這兩種矛盾的聲音,正是作家的內(nèi)心沖突的無意識流露。這里是從敘事學入手,但它的旨歸仍然是通向心靈的。李遇春將這兩種聲音的差異和沖突歸結(jié)為賈平凹一身兼有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兩種身份所致,這部分地說明了個中原因。我還愿意補充說,分別以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身份作為考察對象,我們?nèi)匀豢梢詫⑵涓髯苑謩e出內(nèi)在的矛盾與沖突吧。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這不是簡單的數(shù)學游戲,而是說,知識分子也罷,農(nóng)民也罷,身為現(xiàn)代人,處于數(shù)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巨大轉(zhuǎn)型——這才是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的內(nèi)在機制,無論具有何種社會身份和心理特征,有多少人的內(nèi)心,不是分裂撕扯成千頭萬緒,不是在選擇與歧路、前行不能又后退不得的困境中迷惘焦慮呢?劉高興最終是無法高興的,他的興興頭頭終于在現(xiàn)實面前撞得鼻青臉腫;雖然如此,《高興》的命題還是簡單了一些。賈平凹自己的情緒,卻是更為豐富復雜的,《高興》只是兩次跋涉之間的一個小憩,鑲嵌在時空兩端之間的一段小品:在凄切的“秦腔”余音未息之時,在同一片故鄉(xiāng)熱土上,賈平凹又以沉實厚重的《古爐》,死灰復燃了沉埋多年的“古窯”,讓人悵惘,讓人思量,在近半個世紀的激蕩起伏中,中國的鄉(xiāng)村經(jīng)受了什么樣的災難和毀滅,這兩大事件,有什么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中國的農(nóng)村,曾經(jīng)從十年浩劫中死里逃生,否極泰來,迎來了希望的田野,那么,它如何在跨世紀的這一次沉淪中實現(xiàn)再一次的自我拯救呢?或者就悲觀地承認,這一次是萬劫不復,是蒼涼謝幕?
就此而言,心理分析也好,文化原型理論也好,都有其言說的邊界,都有其無法企及的難題。這樣說,并不就是要貶低它們,恰恰相反,有局限,有邊際,有所為有所不為,才是一種令人信服的理論。那種以不變應萬變、“殺雞而用牛刀”的“萬能”理論,才是最不堪、最值得鄙棄的。如其所言,在學術(shù)生涯中,李遇春經(jīng)過了從心證到實證的重心轉(zhuǎn)移,或者如他的博士生導師於可訓所言,在闡釋和實證之間有所取舍。不過,當兩代人采用同樣的話語之時,其背后的蘊含可能會大相徑庭。說起來,於可訓也是年長我?guī)讱q的老朋友、同代人,我很為他有李遇春這樣優(yōu)秀的弟子而高興。不過,我覺得,於可訓對“理論”的警覺,似可再做一點闡發(fā)。我想,作為經(jīng)受過20世紀80年代的“理論熱”、“方法熱”浪潮洗禮的過來人,於可訓對“理論”的厭棄,不是拒絕理論,而是反對那種把理論作為“跑馬圈地”的標簽,到處亂插,更不應該本末倒置,理論之上,將本土的文本,用作證明西方理論之牛刀的所向無敵。說到底,我們要求的是要將理論融合到自己的思想之中,從最初的手中有刀到心中有刀,然后爭取進入到“手中無刀”,“心中亦無刀”的化境,而不是簡單地拒絕理論,暴虎馮河。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運動,轉(zhuǎn)用到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上,同樣是適用的。尤其是當下正在發(fā)生和延展的傳媒批評,以其輕快敏捷和傳播之便利見長,而更為普泛的讀者批評,隨意性和即時性是其特征;與之相對應,作為以學理性和積累性為特長的學院派批評,不能不依靠自己的學術(shù)能力和理論修養(yǎng)背景,躋身于眾語喧嘩之中而立于不敗之地。如果說,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可以靠資料吃飯,做作家年鑒、史料長編、箋注集釋、匯編匯校,而卓然成家,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就沒有這么多的優(yōu)長便利,它主要是面對文本、闡釋文本的。而且,實證研究,因為有切中學術(shù)時弊的意義,所以在今日值得推重,而心證呢,自有其輕靈生動、元氣淋漓之用。因此,對李遇春來說,不必因為覺今是而昨非,就“悔其少作”,與之告別??v觀李遇春的這部具有一定時間跨度的論著,其理論的色彩不是越來越淡,而是越來越寬廣,越來越豐厚。它正好表現(xiàn)出李遇春如何在以弗洛伊德為學術(shù)入門的魔杖,然后逐漸地豐富和充實自我,包括敘事學理論,復調(diào)理論等,都有較為嫻熟的應用,開闊了視野,開闊了心懷,也預示著他更為高遠的發(fā)展前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