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當代陜西作家

陳曉輝

當代陜西作家在全國有著非凡的影響力，其創(chuàng)作實績得到文學界的公認，曾今的“陜軍東征”使陜西文壇呈現(xiàn)勃勃生機。然而，在眾聲喧嘩，熱鬧非凡的景象背后，潛藏著一個危險的、令人擔憂的現(xiàn)象。當代陜西的一干作家，已悄然背離自己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放棄了作為獨立的知識分子的勇氣和責任，而變成一群以文字生產為生的“專家”，成為“在學術、技藝等方面有專門技能或專業(yè)知識的人”，忘了自己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代表更應是公共領域“對社會進言并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者，具有批判精神和道義擔當?shù)睦硐胝摺?。這種對“公共知識分子”身份的背離、放棄損害了陜西文學在國內文學界的形象和地位，也嚴重損害了陜西文學健康有序的發(fā)展。

一

眾所周知，當代陜西文學界發(fā)生過著名的三次“陜軍東征”事件，即根據(jù)地時期“延安文學”的東征、五六十年代的白楊樹派小說的東征、八九十年代陜軍小說的東征。這三次東征展現(xiàn)了陜西小說的繁榮史，同時，又表征了陜西作家從知識分子向領域專家的退化史。

1.“延安文學”時期的陜西作家：表征的知識分子

根據(jù)地時期，“以延安地區(qū)為中心，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為指導，以服務于工農兵為宗旨，在數(shù)以千百計的作家和文學青年的推動下，工農兵文學思潮終于席卷整個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成為一股有聲有色、洶涌澎湃的文學大潮?！边@個工農兵文學運動成為“延安文學”東征的主潮。在這個東征的作家群體中，既有陜西本土的作家，也有很多從外地輾轉來到延安的作家。丁玲、柳青、歐陽山、周立波、柯藍等一大批作家創(chuàng)作了《延安人》《種谷記》《高干大》《暴風驟雨》《洋鐵桶的故事》等一系列耳熟能詳?shù)淖髌?。他們?chuàng)作既受到當時延安革命文化風氣的影響，又受到了延安本土的地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影響。

當時的延安是政治中心，又是紅色政治文化的中心。它重新建立起來的延安紅色文化和“五四”以來“啟蒙文學”的要求殊途同歸。換句話說，那時政治上奉行的主張和“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主觀愿望相統(tǒng)一，作家以自身的行動，積極參與到當時最重要最時尚的“抗戰(zhàn)“這一公共事件中去，用他們的作品表達了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態(tài)度。此時，作家有意無意間形成了一個文化共同體，承擔了知識分子的責任，自己也順利由寫作領域的專家表征為社會中的公共知識分子。他們既是專家，又是公共知識分子，二者身份合一，擁有獨立的人格，表達的是自己的作為公民的聲音，而僅非子民的聲音和權力的聲音。

2.五六十年代的白楊樹派作家：遮蔽的知識分子

到五六十年代，以柳青、杜鵬程、王汶石、李若冰、戈壁舟、魏鋼焰、王宗元、李小巴、權寬浮、賀抒玉為代表的“白楊樹”派小說家，是第二次陜軍東征的主流，其《創(chuàng)業(yè)史》、《保衛(wèi)延安》、《風雪之夜》等都是當時全國的代表之作。他們在這一時期沿著延安文學開創(chuàng)的道路，一如既往的書寫當時的社會事實。然而，他們中的一些作家盲目的按照根據(jù)地文學開創(chuàng)的道路行進，沒有注意到社會已經發(fā)生的變化，也沒有注意到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度干預，全然沒有對當時的文學思潮進行清醒的反省和質疑，因而導致自己的寫作與社會對公共知識分子的要求貌合神離，大異其趣。

只有部分作家保持了較高的警惕性，沒用完全順應權力話語的聲音。他們已經自覺的意識到時代的變遷和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矛盾，以清醒的意識思考并踐行著知識分子關注公共事務的使命，如柳青。他說：“我一定要參加戰(zhàn)斗，可是東北的生活不熟悉，寫不出，我想立刻回到陜北……”，姑且不說他重回陜北后收獲了《銅墻鐵壁》這一重要的作品，只說他的這種敢于與意識形態(tài)話語抗爭，樂于“參加戰(zhàn)斗”，參與當下現(xiàn)實的自覺意識和勇敢擔當，這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起碼表現(xiàn)。而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被主流話語批判的主要原因也正是因為他沒有表現(xiàn)意識形態(tài)所要求的生活。這在今天看來，更是一個真正的公共知識分子對真理負責、對良心負責的重要表現(xiàn)。令人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作家作為知識分子的身份被嚴重遮蔽。他們仍然順承鄉(xiāng)村敘事的道路，書寫著鄉(xiāng)土中國，完全沒有察覺到時代已經發(fā)生了變化，缺乏對當時發(fā)生事件應有的敏感度，從第一次到第二次東征呈現(xiàn)著一種知識分子逐漸衰落的征兆。

3.八九十年代陜軍東征時的作家：消失的知識分子

1992年下半年到1993年，陳忠實、賈平凹、高建群、京夫、程海等作家集中在北京推出《白鹿原》《廢都》《最后一個匈奴》《八里情仇》《熱愛命運》等作品，其中《白鹿原》《廢都》《最后一個匈奴》被譽為是陜軍東征的“三駕馬車”，引發(fā)爆炸性反響，這一文學現(xiàn)象也被明確命名為“陜軍東征”。陳忠實、賈平凹、京夫、高建群等均因對歷史尋根、鄉(xiāng)土中國的詩意書寫而獲得大名。而綜觀這些作品，《白鹿原》《最后一個匈奴》《八里情仇》執(zhí)著于史詩的建構，《廢都》《熱愛命運》則沉迷于人類精神困惑的揭橥，這些作品以陜西作家熱衷歷史敘事，關愛農村題材的一以貫之的趣味為陜西文壇出盡風頭。

然而，熟知當代中國文學史的人知道，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國社會發(fā)生了重大的變革，很多作家對此時的社會有著強烈的反應，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文學思潮成為主流，然而，我們不但在文學界發(fā)生的這些思潮中沒有發(fā)現(xiàn)陜西主要作家的身影，而且在那時產生重大影響的文學事務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其蹤跡，似乎可以說，陜西作家在這些文學的公共事件中，集體噤聲或失聲，他們的行為和人們對公共知識分子的期待背道而馳。慶幸的是，沒有真正進入這次東征運動中的路遙，卻因其《驚心動魄的一幕》（1980）、《人生》（1982）、《平凡的世界》（1988）至今在高校及社會擁有大量的讀者，被譽為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試觀路遙小說，他正是因為提供了對當時及其以后社會公共問題的回應和探討而成為文壇的常青樹。在當時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人生》、《平凡的世界》所討論的農村青年在面對愛情、工作、信仰等問題的抉擇中那種難言的焦慮和隱痛，正是當時的社會所面臨的熱點問題和公共事件。作品所提供的思考和選擇不但給當時的青年人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和樣板，而且給所有時代面臨那種抉擇的人提供了思路和樣板。路遙的小說并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推崇而獲得歷久彌新的崇高地位，而是因為路遙繼承了柳青的遺志，在有意無意中承擔了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上У氖?，這種繼承在東征及其之后集體衰弱了，作為知識分子的陜西作家逐漸消失了。

二

很多研究者，特別是陜西本土一些抱有狹隘的地方保護主義觀念的批評家認為，我們陜西文學源遠流長，如今的陜西文壇，新作迭出，風格多樣。這些話語其實更帶有阿Q所言“我們原先比你們闊多了”的意味。與全國其它地方相較，當下的陜西文壇存在諸多問題。

1.意識陳舊：缺乏對時下公共事件和社會變化的積極回應

一直以來，知識分子總是擁有比一般人更多的話語權，同時，“從古典主義到我們今天，知識的時尚一直擁有自己的機構：宮廷、沙龍、報紙、雜志、電子媒介?！边@些機構負載著高度的象征意義，擁有極大的信用價值和辨別能力，知識分子團體可以通過它們交換口令，識別那些是自己人。機構給他們的言說提供了很好的平臺，成為他們發(fā)表意見的陣地，使得他們的言行更易于成為時代的風向標?？上У氖?，在當代的陜西文壇，很少看到像王安憶等那樣表現(xiàn)出獨立精神和人格的作家，也很少看到像劉震云等那樣處于民眾話語的風口浪尖上的作家，他們無視自己所擁有的話語平臺，對社會上即時發(fā)生的熱點事件保持緘默或視而不見，一味沉醉于個人化的書寫中，還以此標榜，洋洋自得。正如自詡為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安黎先生，竟然自豪地說：“我是文學個體戶。個體戶從事的是個體勞動，不需要群居，也不必要往人多的地方擁擠。……我喜歡單干，也早已習慣了單干?！膲茑须s，文學很寂寞。我希望自己永遠游離于文壇之外，做一輩子的文學個體戶?！蔽覠o意刻薄的批評安先生，因為選擇什么樣的寫作方式是作家的權利和自由，這毫無疑問是值得尊重的，只是奇怪，一個遠離人群社會的作家充其量進行一種個人化的書寫，連由人構成的社會也恥于介入，如何承擔他認可的知識分子批判社會，促進社會更好發(fā)展的責任。而更為可悲的是，這似乎也是陜西作家普遍有之的心態(tài)。

2.題材單一：缺少對當下的城市、市民及其生活的有效表達

王愚在三十多年前就指出“西北地區(qū)的作家有其優(yōu)長之處，但由于西北地區(qū)的閉塞狀態(tài)源遠較長，苦學力行之士不少，穎悟開放之才受限，在思維能力和知識結構上，卻又進一步開拓的必要。”這種忠告自然適宜于秦地作家。如果把如今活躍在陜西文壇的作家悉數(shù)列出，不難發(fā)現(xiàn)，陳忠實、賈平凹仍然是難以撼動的高峰。但陳在《白鹿原》后至今，無一部作品在文壇引起反響，賈又被詬病產量太高，質量下降，況且二人在題材上依然延續(xù)以前的文風，沒有太大的變化。而被譽為繼二人之后，能扛起陜軍大旗的高建群、葉廣芩、紅柯三人，也可圈可點。高建群在《最后一個匈奴》后，又出版了《胡馬北風大漠傳》《狼之獨步》《大平原》等作品，但在題材上也只是以往的延續(xù)。葉廣芩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青木川》和《采桑子》，一直沉迷于對逝去的家族和歷史的哀悼。其余諸如馬玉琛的《金石記》、方英文的《后花園》，仍可歸于歷史尋根的范疇。也就是說，即使當下，陜西文壇的作家仍然熱衷于以農村作為描述對象，表現(xiàn)大西北的人物風情，沉迷于民族史詩的塑造，給文壇留下一個陜西作家厚重有余而靈動不足的印象。題材上的整體特征仍是：農村題材，鄉(xiāng)土中國；懷舊戀舊，史詩追求，完全漠視諸如都市小說，市民小說等熱潮。這不但和今天中國正在進行的城市化的現(xiàn)狀極不協(xié)調，而且嚴重壓縮了文學的表現(xiàn)范圍。

3.技法落后：摹仿多于創(chuàng)新，缺乏有標志性的作家

陜西的作家多擅長構建史詩性巨作，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是他們首要的選擇。柳青、路遙、陳忠實、京夫等都采用了現(xiàn)實主義作為其主要的表現(xiàn)手段。毋庸諱言，在以實驗、創(chuàng)新聞名的先鋒派作家中，沒有一位陜西作家。而且至今也沒有任何一位陜西小說作家像馬原、格非等一樣以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技法而聞名，這不是說技法有多么重要（比主題重要），而是說，陜西作家在這方面缺乏求新求變的意識和勇氣。

雖然紅柯在寫法上經常做一些調試，《古爾圖荒原》《石頭與時間》等小說在因果式結構中將時間線拉長、縮短或變形，使傳統(tǒng)的因果式線性圖式時時被切斷，從而形成變異的線性結構類型；《哈納斯湖》、《金色阿爾泰》都采用并置、交錯的手法，讓一明一暗、一主一次的敘述線索同時并在，形成交織對應型或雙峰并峙型結構；《奔馬》及《美麗奴羊》都是以幾個相互間并無因果聯(lián)系的故事片斷連綴而成的綴合式團塊結構，運用的是蒙太奇的手法；《瞌睡》《狼嗥》等是以心理現(xiàn)實流動為敘事動力，穿插許多意識閃回和碎片而形成敘事順延與停滯狀態(tài)的意識流類型。但對于這些變化，我們仍然可以說紅柯摹仿多于創(chuàng)新，他在風格上的變化是個例外，但絕不是典型，因為從骨子里來看，他仍受關中帝王文化、農耕文化的影響，所選取的題材和表現(xiàn)的主題，仍然符合傳統(tǒng)的陜西文學對于農村題材和宏大主題、史詩書寫的熱衷，仍未脫離鄉(xiāng)土敘事的窠臼，沒有形成能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獨特技法?？傊?，陜西文壇缺少具有以標志性寫作技法而凸顯的標桿作家。

三

從以上的描述可見，當代陜西作家的成長過程，是作家從一名公共知識分子向寫作領域的專家過渡的過程。這種過渡放棄了他對于整個社會和公民的責任和道義，而這種對身份的放棄和背離正是導致當下陜西文學窘況的主要原因。作為寫作領域的集體權威，知識分子“與他們的知識一起享有治外法權。他們被賦予了對社會各界所持信念之有效性進行判斷的權利和責任?！麄兊穆氊煴闶菍φ?、道德和審美等領域的這些程序性規(guī)則進行解釋，并且確保對他們的正確運用?！本C觀陜軍的這三次東征，第一次正直國內外戰(zhàn)爭，此時的道德判斷、價值判斷和政治判斷在某種程度上重合，作家順應了“啟蒙的文學”的潮流，作家和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得到有效的統(tǒng)一；到第二期，只有部分作家意識到時代和社會發(fā)生的變化，繼續(xù)保持了知識分子身份與作家身份的重合，具有自覺的反思意識。柳青以一個社會生活“親歷者”和“思想覺悟者”的身份描寫民眾的生產斗爭與生活實踐，力圖形成“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第三次東征，陳忠實等均因對文學尋根、鄉(xiāng)土中國的詩意書寫而獲得大名，但卻放棄了其公共知識分子身份。反而是絕非東征主將的路遙，因為以苦難化的啟蒙方式寫作，提供了對當時及其以后的社會公共問題的回應和探討而成為文壇的常青樹。路遙在有意無意中承擔了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而其他人仍然在按照文壇給陜西人的定位寫作，順承鄉(xiāng)村敘事的道路，書寫著鄉(xiāng)土中國，沉迷于對長安、陜西農村那段逝去的輝煌或恥辱的歷史的緬懷和回顧，展示著農村的變革和人們精神的迷茫與失落。更重要的是，近年來，陜西的作家不但缺少對時代變遷后的社會現(xiàn)實及時有效的反應，而且很少積極、主動地參與對于社會熱點問題的討論?？梢哉f，從延安時期的根據(jù)地小說的東征、五六十年代的白楊樹派小說的東征、八九十年代陜軍小說的東征直到現(xiàn)在，陜西文學的輝煌，都表明其從作為知識分子的作家向作為專家的作家退化的過程。可悲的是，當代的陜西作家并未意識到這一現(xiàn)象，仍然沉迷于自己的鄉(xiāng)土中國、史詩巨制的童話之中。作為具有較多話語權的專家，作家有能力也有責任在自己的圈子及其外“立法”，對公共事件予以闡釋，使自己的言行成為某種時段某種場合的風向標，從而也使自己成為有一定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利用自己的價值判斷、道德判斷、審美判斷為公民提供力所能及的引導。但事實證明，這些愿望在當下陜西作家的身上是缺失的。這足以說明，當代陜西的小說作家已經悄然從曾今那個公共知識分子的領頭兵向僅僅成為一個坐在書齋，進行自我書寫的專業(yè)文本生產者，全然失去了啟蒙和引導大眾的熱望和激情，而這正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代表的作家應該具備和擁有的意識和責任。

在儒家傳統(tǒng)中，教育的中心目的就是鼓勵、發(fā)展人們對政治的關心和對社會的參與，以及對文化事物的敏感。然縱觀今日，中國基本上不缺各個專業(yè)領域的專家，缺的恰是在公共領域更具勇氣和擔當?shù)闹R分子。當下的陜西作家要想在西北，全國，乃至世界獲取認同和贊譽，急需從領域專家向公共知識分子的轉變，重拾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如果說，他們更多地參與公共事務，并將這些當下現(xiàn)實及時有效的反映進作品當中，同時，使自己從一個以文字書寫為生的生產者變成公共知識分子，既繼承了根據(jù)地文學中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陜西作家傳統(tǒng)，又揚棄了當下陜西作家創(chuàng)作的局限，那么，陜西文學的再次輝煌，陜西作家的第四次東征勢必指日可待。

注釋：

①劉增杰，戰(zhàn)火中的繆斯［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第33-34頁。

②蒙萬夫，柳青傳略［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第41頁。

③利奧塔，后現(xiàn)代性與公正游戲［M］。談瀛洲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113頁。

④安黎，作為知識分子的寫作［J］。http://bbs.hsw.cn/simple/?t2067264.html.

⑤王愚，人生活文學［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第233頁。

⑥鮑曼，立法者與闡釋者：論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性與知識分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