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初春,我在西寧的曹家堡機場閑待著,西寧的朋友很早就把我擱置到了機場,寒暄幾句后就熱情地與我分了手。候機廳很小,就一個書攤兒,我隨手翻了翻,沒一本能讀的,只好百無聊賴地游蕩。廣播說去北京的飛機誤點了,那邊有大霧,估計需要一個半小時??偸谴箪F,總是陰霾的天氣,我想起來就覺得抑郁,但沒有辦法,只能耐心地等待。我覺得自己對什么都有一個等待的時間臨界點,比如坐車,超過五個小時就開始煩躁,七個小時必須要喊停車,盡管在高速上不能停車,我也必須下來走走,呼吸一下空氣;再比如等人,如果我等的人半個小時不出現(xiàn),我就扭頭走人。有次,我去北京大學見一個教授,這是我必須要見到的貴客。我是做考古的,在北運河發(fā)現(xiàn)的一艘明代的船讓我鬧不清楚,為什么有那么多牛、狗、豬的動物遺骨。我琢磨不透,主家從杭州運送那么多牲口到北京干什么。明代的北京已經(jīng)有牛狗豬了,從杭州送過去什么意思?我就在北大等這位研究明史的教授,結(jié)果等了四十分鐘他都沒有來,我就走了。我剛走,人家電話就追過來問,怎么沒看見你呀?我回答,我實在等不及了,就走了。人家氣惱地說,你跑北京來不就是找我問事嗎?四十分鐘就等不及了?我說,是。人家說,那你走吧,以后別再找我。我說,是。人家掛電話之前告訴我,就你這性子還考古?考古的人都得耐得住寂寞。我實話實說,我耐得住寂寞,我就是耐不住等你。
為打發(fā)時間,我先是給女朋友敏打電話,想聊聊天,可她的手機一直在通話中。我就把提包拿出來,翻騰在塔爾寺附近買的兩塊鴛鴦石頭,說是瑪瑙石。當時,是西寧的一個朋友陪我買的,他似乎懂行,說可能是。品色對,價格也可以,可我拿不準。別看我是考古的,但我對石頭真不了解,因為歷朝歷代都不像我們現(xiàn)在對石頭這么重視,挖得福建莆田沒有了一塊田黃石,挖得遠在新疆和田的石頭只剩下石頭碴子。我討價還價,最后花了一千塊錢。賣瑪瑙石的是個老奶奶,很不情愿,對我說,太便宜了,簡直是欺負老人啊。后來,我朋友用當?shù)卦捀苄?,終于勉強成交。這時一個小男孩朝老奶奶跑過來,跑起來兩條腿趔趔趄趄的,好多次要摔倒。我注意到他長著一個罕見的大腦袋,腦頂十分突出,像是一枚放大的棗核。我問老奶奶,這是你什么人?老奶奶說是她的小孫子。我過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問小男孩,你腦袋里邊是不是有水了?老奶奶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的?我朋友微笑著對老奶奶說,他是算命的。老奶奶如見救星,說他媽媽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腦袋被骨縫夾住,生出來就成這樣了,還能救嗎?我只顧把玩瑪瑙石,老奶奶一再問我,我才說,這是真的嗎?老奶奶說,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能騙你?我說,你孫子命里有一劫,都是你這輩人造孽造的。你快帶他去醫(yī)院,開顱放水,再晚就難取了。后來,我朋友說我嘴太損,都是干考古的結(jié)果,將來會斷子絕孫。
其實我真研究過六爻之類的,跟我干考古沒有什么關系。可是我總在考古的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歷史上那些人都喜歡這玩意兒,而且所有的墓地都跟六爻風水有關。我從來不跟別人講風水,我覺得有損我考古家的形象。不過我跟敏的父親說過一次。因為他要買房子,我勸他不要買,風水有問題,六爻上是個忌諱,后邊有一個高樓,太像墳墓后的墓碑。敏的父親不信我,說我封建。結(jié)果搬進去沒幾天,就有一個人從樓上跳下來,正摔在他的跟前。事后,他哆嗦著對我說,你小子有道行,我馬上搬走。
去西寧,就是想去塔爾寺,我對那里有一種朝圣的感覺。我記得在塔爾寺待了一整天,晚上就住在那里。朋友陪著我。我這個西寧朋友是文化館的館長,姓顏,我覺得他很有老祖宗顏回的特點,憨厚,善良。其實,他在西寧還有很多事情,比如和情人約會,比如老母親躺在醫(yī)院里搶救。我很不知足,因為顏朋友開了一輛北京吉普,沒有他我就沒有腳。第二天起床后,他眼巴巴地看著我,問,是不是可以回西寧了?我對他說,能不能去青海湖?他幾乎跳了起來,說,從這里去青海湖要四個多小時呢。我不以為然,說我來西寧不去青海湖,不就算白來了嗎?顏朋友點點頭,想了很久,對我說,我?guī)闳タ辞嗪:?,但看完了就必須回西寧,你知道我和女朋友發(fā)生了一點誤會,我必須要見她。我好奇地問,什么誤會?顏朋友紅著臉說,她以為你是個女的。我笑了,我跟她電話里解釋一下不就完了嗎?顏朋友連忙擺手說,不行,以前我?guī)е鴦e的女人出去,就找男朋友解釋,結(jié)果她知道后拿小刀割了兩次手腕子。我怔住了,隨口說,還有氣性這么大的女人。顏朋友說,她覺得男女之間必須專一,純潔得像青海湖的水。在路上,我隨手掏出瑪瑙石看,覺得里邊在悄悄滲著血,顏色通紅。我們開車經(jīng)過一大片開闊地,看見了祁連山。我們就在山脈上跑著,道路兩旁都是圓滑的大石頭。石頭是白色,祁連山是青色,云是白色,天是湛藍色,被石頭積壓而躥起來的瘋草是碧綠色,讓我寂寞的心在跳動。我讓顏朋友停下車,準備跑到不遠處的一個山包上去方便。顏朋友喊我,千萬不要,你先憋會。我問為什么?顏朋友緊張地說,你去的那個山包萬一要是我們先祖的墳墓呢?你一方便就有報應了。我說,你瞎說。顏朋友嚴肅地說,這么多山包,你知道哪個是先祖的?真的,這里埋葬著很多祖輩,有不少人不當回事,尿了一泡回來就得了稀奇古怪的病。我只好聽從顏朋友的告誡,一直憋著,憋到了一個加油站,在一個堆放著亂七八糟雜物的茅廁放了水。我發(fā)現(xiàn)那尿極為渾濁,像是咖啡色。
朋友帶著我走近青海湖旁,天色已經(jīng)漸暗,人就純凈下來。整個湖面似乎睡著了,安靜得連心跳都能聽見。我站在湖邊沒有再走,因為安靜讓我有了內(nèi)疚感。多久沒有這種安靜的感覺了?似乎一直在忙碌著,連腳步都不想停。忽然給了你這種安靜,甚至連風都不刮了,只有海鳥掠波低翔,噴濺出一道道水帶。我和顏朋友誰也不說話,誰都知道不能破壞了這種靜謐。湖的那端是遠遠的山巒,橙色中還有一縷夕陽鑲嵌在那里,看得見湖中心深處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等著我們欣賞。后來我問顏朋友,那里住著什么人?顏朋友說,當?shù)氐木用?。我在想,他們一家家住在這里,一年四季享受著這份寧靜,過著捕魚的生活,日落日出,無憂無慮??赡芩麄儾恢牢覀冊诔鞘猩畹哪撤N焦慮,或者堵車,或者因為房子和孩子、票子糾結(jié)。風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塊兒也沒有,像水洗一般。我坐在湖畔,聽著潺潺的水聲,把腦子里的急功近利一點點兒地擠走。風吹動著我的頭發(fā),補充我腦子的空間。我的心開始平靜了,像是入到一面鏡子里,感覺到眼前層層疊疊的青翠在風聲和水聲中逐漸消退。有人在唱歌,歌聲很清晰地敲打著我的耳朵,顯得很悠遠,也很動情。風慢慢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顏朋友告訴我,這就是青海的“花兒”,很是好聽呢。
夕陽在慢慢下墜,顏朋友催促我說,我們得走了,開回西寧得半夜了,我女朋友估計要瘋了。我跟著顏朋友上了車,在車上,我突然想起來,為什么我會忽然一點兒道理也沒有地來到西寧,為什么又執(zhí)意到青海湖來,可能就是為了找這片安靜。在一個考古場上我連續(xù)工作了四十多天,吮到的都是死人的味道,于是我就憋氣,吃什么東西都覺得是腐朽的,甚至開始嘔吐。我很少這樣,因為考古是我的職業(yè),我喜歡考古。從考古場出來我就打點行李去了機場,在那里我看著熒屏,腦子里想到了西寧,想到了顏朋友那張極為蒙古人的臉。
我給敏打電話,敏在那頭不高興地說,你快回來吧,玩夠了吧。
二
我在候機廳的一角無聊地擺弄那塊瑪瑙石,旁邊走過來一對情侶。乍看起來兩個人像剛認識的,因為兩個人的手始終攥在一起。男的看著我手中的石頭對我說,是剛買的嗎?我點點頭。我發(fā)現(xiàn)那女的雖然皮膚很黑,甚至粗糙,但周身彌漫著一股水氣,眉眼間透著清靈,尤其是那雙眼睛很亮,無邪?,F(xiàn)在有這么一雙無邪的眼睛的女人不多了,我不免多看了兩眼,確實,眸子里沒有任何雜質(zhì),黑白分明。我怕盯久了會遭人煩,就躲開她的眼睛。敏的眼睛就很有欲望,她跟我出來,一定要住五星級的賓館。我曾經(jīng)不解,敏告訴我她就想奢侈一下,她覺得一進去就受到一種鼓舞,得到人格上的尊重,而且這種地方能使她產(chǎn)生強烈的賺錢欲望。她就怕回家,家的靜謐氛圍會讓每個人都自覺找到生活的位置,安于現(xiàn)狀,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我不敢陪敏去商場,因為我進去以后就氣短,但哪次都硬著頭皮陪著她去,去了就拿手機在柜臺旁邊一站,看微博發(fā)微信消磨時間。為此,敏總是對我耿耿于懷。記得有次我和敏去北京的國貿(mào)大廈,那是深秋季節(jié),敏讓售貨小姐從玻璃窗里拿出條紅皮褲。從試衣間里款款出來的時候,敏下身的紅皮褲格外養(yǎng)眼,顯得她十分挺拔,一雙長腿亭亭玉立。我連說不錯,真的很合身呢。敏撇著嘴說,那就掏錢吧,三千六百塊。我以為敏在開玩笑,隨口說,沒問題,三萬六千塊我都給你掏。敏在我身邊來回扭擺著,像是時裝模特表演,她瞪著眼睛說,我可是認真的。我一愣。敏叉著腰看著尷尬的我,不動聲色。我灰溜溜的,為自己剛才的大話悔青了腸子。后來敏不客氣地跟我說,男人口袋里至少要有一萬塊的現(xiàn)金,二十幾萬塊的消費卡。我說不習慣有這么多,我也沒這么多,我就是一個蹲考古場的盜墓賊。敏笑了笑,揮揮手說,算了,不難為你了,但我要告訴你,男人要想得到女人的青睞,就得付出代價。說著,又回到試衣間里把紅皮褲脫下來,讓售貨小姐重新掛在玻璃窗里。敏不悅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買,不是你拿不出錢,是你不會為我拿。你這人活得很現(xiàn)實,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又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我賭氣地想把錢掏出來給敏,因為那天我口袋里真有一萬塊錢,那是我給人家看東西得的??墒值搅丝诖镉帜貌怀鰜砹耍悄贸鰜砜删脱郾牨狅w不回去了。
男的問我,我能看看?我把其中一塊瑪瑙石遞給他。他說,那塊也給我。他把兩塊石頭捧在手心里仔細觀摩,一看就知道是行家。女的緊張地對男的說,認不準可別亂說。男的立即笑了。我說,盡管說吧。男的說,你說你這是什么石?我說,瑪瑙石呀。男的又笑了,這就是普通的河卵石,打上了蠟,給你的感覺像是真的。我驚呼,我這可是一千塊錢從塔爾寺買的。男的不笑了,有些愕然的表情,脫口說,應該在二十幾塊呀。他問我,你真是在塔爾寺那兒買的嗎?我說是啊。男的問,是老人還是孩子?我說是老人。男的不說話了,女的拉了拉男人。男的還是憋不住,說,咳,越是老人越騙人。他本來想走,說著卻一屁股坐到我身邊,女的無奈也隨著坐下。
我問,你們是去北京嗎?男的說,是。女的問我,北京機場離市里遠嗎?我聽那女的說話嗓音很動聽,像是從山澗瀉下來的一股泉水,潺潺流淌。我好奇地問女的,你是不是廣播員呀?聲音很好聽。女的不好意思回答,男的咂著嘴說,她可是青海湖的導游員。我說,好啊,天天沐浴在和風細雨中,感受水的精粹。女的躲開我的目光,看著窗外的飛機從天空俯沖下來。我問女的,都說青海湖的水面在縮小?男的說,當然了,以前青海湖有多大?我小的時候看那就是大?!,F(xiàn)在抽抽兒了,越來越小。你說青海有什么,一個塔爾寺,一個就是青海湖?,F(xiàn)在弄這么多人去看,人越多,湖水就越少;人越多,塔爾寺的神秘就越淡化。男的說起話來很自信,不知道為什么,我卻很喜歡和那女的聊天,于是就問她,青海湖那些湟魚不能吃嗎?女的茫然回答,不知道,為什么不能吃???挺香的呀。我說,不是說一年長一兩,十年長一斤,所以禁止吃這種名貴魚種,怕將來青海湖的湟魚滅絕了。女的說,我每次去都看見每張漁網(wǎng)上都有幾百條湟魚,能重新回到湖里的只是極少數(shù),大部分已經(jīng)慘死在網(wǎng)上。所有去的游客都點名要吃湟魚,我們就高價讓他們買。女的不說了,她看看男的,他似乎沒有了表情。
我們好不容易坐上飛機,我的座位恰巧在那一對情侶的后面。我始終只看到前排一個腦袋,那女的肯定依偎在男的懷抱里了。飛機到了北京,我走出機場,見那對情侶正四處尋找去城里的大巴。我對他們說,坐我的車吧。我將存在機場的車開出來,兩個人感激涕零,說是頭次到北京就遇到了貴人。車順暢地開進了五環(huán),男的問我,去葦子坑怎么走?我一怔說,我就住在那呀。女的興奮了,說不能這么巧吧。男的說,我們?nèi)ブ袊魳穼W院。我笑了,我說,我就住在旁邊,總能聽見里邊哼哼唧唧的。于是我開車繼續(xù)行駛,男的話多了,說是帶女朋友來投師訪友,接著說出一個人的名字。我說,我是研究考古的,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人,我也從來不看電視。男的話興依舊很濃,說他是青海藝術學院教琵琶的老師,青海地方小,他女朋友民歌唱得好,特別是當?shù)氐摹盎▋骸背米畎袅?。他不想讓女朋友在那當青海湖的導游,太辛苦了。我問男的,什么是“花兒”?。磕械恼f,就是當?shù)孛窀?,都是情歌,很好聽呢。說著他捅了捅女的,你唱一個?女的不說話,男的有些尷尬,就說,你唱一個,平常你給我唱的不是挺好嗎?女的依舊不說話,男的朝我笑了笑,她沒見過什么世面,第一次出來,不瞞你說,還是第一次坐飛機呢。女的笑了笑,露出的牙齒很潔白,像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白瑪瑙。
我默默開著車,從反光鏡看了看那女的,她幾乎貼在車窗上貪婪地看著北京,眼神里充滿了渴望。車開到葦子坑,兩個人下車時,男的不好意思地問我,我能給你打電話嗎?北京實在沒有什么朋友。我猶豫了片刻。我是新?lián)Q的手機號碼,三個月前我在懷柔發(fā)現(xiàn)了一個清朝宮廷用的炕桌,很有收藏價值。這個炕桌是供皇宮里的人學習用的,長九十六厘米,寬六十四厘米,高三十二厘米,用上等的楠木做成?;蕦m的炕桌設計很巧妙,桌面一般由三塊銀板組成,每塊銀板都能挪動或取下來。我發(fā)現(xiàn)時,那炕桌只剩下一塊銀板了。那塊銀板上刻有開立方和求圓半徑的字樣。當時這個炕桌沒有被多少人注意,我拿起來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銀板上刻有各種直線、斜線、橫線和大小不一的數(shù)字。我一個朋友把消息捅到報紙上,我的手機被打爆了,只好換了一個。很多人是找我討價還價,最高的出到二十萬,是個教音樂的老師。我打電話問過這個老師,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的嗎?他回答得很干脆,說我不管那個,我就是喜歡收藏,等到價格高的時候就出手,跟股票一樣。我很沮喪。
男的看出了我的猶豫,就說,我知道現(xiàn)在人跟人之間都不信任,都覺得對方是騙子??晌艺娴南敫阏J識,你也看出來我們不是騙子對吧?我看了看那女的,女的扭過臉。我有了興趣,就說,你不是說你女朋友會唱“花兒”嗎?那就給我唱唱。男的很高興,說,對對,哪有騙子會唱“花兒”的,能唱青?!盎▋骸钡亩际呛萌恕U娴?,圣潔的人才唱“花兒”呢。他說完對女的說,你就跟大哥唱一個“花兒”,大哥給不給手機號碼無所謂,起碼拉了咱一路。女的認真看了看我說,那我就唱一個,但按規(guī)矩你得閉著眼睛聽,睜開了我就不唱了。我納悶地問,這算什么規(guī)矩,唱歌不就是給人聽的嗎,干什么我還要閉著眼睛?男的忙插話,說,“花兒”都是男女之間的情歌,那都是女的唱給相好的聽的。她是我女朋友,只能唱給我聽,給你聽你就閉上眼睛吧。我只好閉上眼睛。于是我耳邊響起了悅耳的歌聲:清湛湛的一碗碗水,涼深深的我沒有喝,多人的伙里看下了你,羞臉大了著我沒法說……我睜開眼睛,看那女的正沖著我唱,臉上一片月光。
我把手機號碼給了那男的,我看見女的不斷地看著我,我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要開車時見那女的突然攔住我,她對男的說,你把你那瑪瑙石拿出一塊送給這位貴人。男的被女的這句話說驚了,小聲說,那是送給你老師的,我早就答應人家了。女的不悅地說,不是兩塊嗎?男的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對不起了,我答應人家就是兩塊,瑪瑙石一般是配對的,缺一塊就沒價值了。我說,我不要,真的不要。女的執(zhí)意說,你就給人家一塊,拆開了老師也不知道。男的不高興了,甩臉子狠狠地說,能拆開嗎?就比如說我和你,你說能拆開嗎?你要說能拆,我就給這個大哥!
女的低頭不再說話了,我一踩油門走了。
三
我原先是考古隊的,后來辭職不干了。因為這么多年,考古隊里男的結(jié)婚都生閨女,就有人說我們是挖祖墳的,所以落個斷子絕孫。我害怕,我在家是獨子,我要是沒有兒子,估計我的父母都得瘋了。可我一直到三十九歲,戀愛無數(shù),就是沒有一個對象能結(jié)婚的。敏是我準備結(jié)婚的對象,我實在是累了,不能再這么拖延下去??晌矣窒矚g考古,特別愛考古現(xiàn)場那種氣場。于是,考古隊就給了我一頂“顧問”的帽子,有差事就去,沒有就不喊我。一般去了就給我扔幾千,如果時間長就甩個一萬。我真不指仗去考古現(xiàn)場掙錢,我隨便干點兒什么就有了。我能給人家看東西,主要是瓷器,當然銅佛像也是我的長處。雜七雜八地也可以給人家看看風水,搖個六爻,沒有低過一萬的。別的不說,就是眼力好。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在昌平選了一塊肥地,非讓我去看。我說這是壞地,千萬不要碰。老板疑惑,說這是同行都搶著要的地,左邊是水,右邊是水,水不就是財嗎?怎么成壞地了?我說,左右都是水,就是要封你的財,而且后邊是一個坑,那就是讓你死在里邊。老板不服氣地說,我還想把坑變成一座湖呢,三面環(huán)水,那不更好嗎?我說,三面是水,你前面是什么呀?老板說,前邊就是一條路啊。我說你那條路有多遠?老板說,一里左右吧。我說,一里那就是一把刀,你出去就宰你,你還有活路嗎?老板最終被我說服了,事后這塊地被另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買走,開盤后沒兩天就遭了一場大火,兩邊的水使不上,因為是冬天,水都凍在里邊。那次,老板派人送給我十萬塊嶄新的票子,說徹底服了。其實我瞎蒙的,我做事憑直覺,根本就沒用什么六爻。
那個老師始終纏著我,要那宮廷炕桌。我推托,說我是做考古的,我不能發(fā)現(xiàn)什么都當成自己的,那是我的工作。老師不以為然,說,我早打聽清楚了,你那是去懷柔玩的時候在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發(fā)現(xiàn)的。你當時給了人家兩萬,錢是你自己的?,F(xiàn)在我給你二十萬,你該滿足了吧?人不能太貪了。我愕然,真不知道他怎么會將來龍去脈摸得如此清楚。那天跟我一起去的只有敏,敏不會告訴他,因為她不喜歡我做考古,覺得那都是跟死人打交道,會折壽的。那個老鄉(xiāng)也不會說什么,因為他不知道我是誰。我買的時候,他覺得給了兩萬還挺多,非要請我喝酒。
兩天后,機場遇到的那男的打電話給我,說他要去八達嶺長城逛逛,不知道怎么走,問我能不能一起去。我不情愿地推辭,說現(xiàn)在比較忙。男的忙說,我出錢,不能白讓你開車。我悻悻地說,我不是出租車司機,你可以在馬路上隨便攔輛車。男的沉默許久才說,那就算了吧。我覺得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你想見的人就是不讓你見,你不想見的人卻總是纏著你。如果是那個女的,或許我就答應了。我有些后悔把手機號碼告訴他,我吃過不少虧。去年秋天,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急乎乎地找到我說,家里有個病人,急需兩萬塊錢動手術。我很納悶地問他,我們十幾年不見了,怎么想起我了?朋友著急地說,我找了幾個朋友都沒借給我,我知道你是個熱心人,又是干考古的,手里有幾個錢。你放心,三個月我就還。說完他給我打了一個借條,上邊有他的簽字,還有他的住址。我記得住址在東三環(huán)一個小區(qū),幾門幾號很清楚??此麧M頭大汗的樣子,我就從銀行給他取了五千。他很不高興地對我說,你怎么不相信我?我們可是過命的朋友。我狠了狠心說,我就這么多,你要就拿走。朋友悻悻地走了,嘴里還叨叨著什么。過了三個月,我給他打電話,關機,連續(xù)打幾天都是關機。我意識到自己犯錯了,敏罵我是天下最傻的傻瓜。于是我抱著僥幸去了東三環(huán)那個小區(qū),敲開了幾門幾號的房門。出來一個老大姐,我說出這個朋友的姓名,老大姐嘆口氣說,我得罪誰了,這幾天總有人敲門,我這沒有你說的那個人。老大姐咣地關上門。后來敏戳著我的鼻梁子說,你就是心腸太軟了,人家就欺負你這號的。
晚上,我把那個贗品的瑪瑙石拿給敏看,說是特意給她買的。敏是個體書店的小老板,人很聰明,長得不是很漂亮。當初我認識她就是在書店,在北五環(huán)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我是無意間走進去的,進去之后就有一種特別溫馨的感覺。后來,我經(jīng)常愛坐在她書店的夾層上,慢慢喝著咖啡,選擇一本自己喜歡看的書閱讀。敏總過來跟我聊天,說話聲音很柔和。每次,因為她,我都會買一本書,后來她給了我一張優(yōu)惠卡。我喜歡她的兩個乳房,像是兩只小白兔,總是蹦蹦跳跳的。我們第一次做愛就在書店里,深夜留著一盞燈,周圍都是書。我撫摸她的乳房時看到書柜里倒放著一本左拉的《娜娜》。做完愛,敏跑去衛(wèi)生間沖澡,我在沙發(fā)上又看到了張清平寫的《林徽因》,里邊夾著一張紙條,寫著:我就喜歡林徽因,我愿意做她這樣的女人。字跡很潦草,但很有功底。看著敏濕漉漉地跑到我身邊,我就問她,這是你寫的?敏笑了,說,我哪能寫這么好的字,不知道哪個讀者留下的。我問,你喜歡林徽因嗎?敏說,三個男人都那么喜歡她,要是我早傻了。說完,她就咯咯地笑。我那天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夜聽到她問我,你很有錢嗎?我睜開眼,看見敏在看著我。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敏揮揮手,打了一個哈欠,我困了。
敏把玩了半天瑪瑙石,說喜歡那出血的顏色,問我是多少錢買的。我說,千把塊吧。敏不解地問,一個破石頭這么貴呀?我解釋,這是瑪瑙石,在青海是稀罕東西。敏把瑪瑙石擺在她書店的收銀臺上,浪漫地說,一個是你的心,一個是我的心。我的心一動。我祈禱,別讓行家給敏戳破了贗品的謊言,戳破了我就完了。
隔天一早,機場遇到的那女的給我打了手機,軟軟地說,我們想跟你去長城,我當你是朋友。我不好再拒絕,乖乖地答應了,因為女的聲音很像是銅鈴,敲得我骨頭酥酥的。一早,我把車開到葦子坑,兩個人穿得像是過節(jié)一樣漂亮。我開著車,從反光鏡里看見男的不斷在親吻女的,我驚訝,親吻竟然沒有出聲。記得我和敏接吻,敏總是發(fā)出嘖嘖的響聲。我看見男的把手伸進女的前胸,盡管他用脫下來的衣服遮蓋住了,但我依然能體味到男的饑餓之手觸摸到女的乳房時的聲響。當然,其實是安靜的。我似乎能看見女的乳房被男的五指攏住了,只有乳頭頑強地蹦了出來。我知道是我不好,因為我和敏每次都這樣,而敏每次都堅決躲避,她說乳房是女人的象征,你總是這么蹂躪多不好。
到了長城邊上,我本來是不想上去的,但兩個人非拽著我爬。爬上頂端的烽火臺,男的和女的讓我站在他們前邊,兩個人都莊重地面對著我,弄得我像是個教堂里的神父,不知所措。先是男的拿出一張紙,女的也隨后捧出一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發(fā)誓,說一輩子恩恩愛愛,誰也不許變心,誰變心誰就是畜生!后來,男的大聲地說,連畜生也不如!女的笑了笑,說,等我們老了要死在一起,手拉著手死。男的拍著胸脯說,對,一起上天堂。女的問男的,如果誰要違約了呢?男的戳天指地,讓雷劈死,讓水淹死,讓車撞死,讓狼咬死。于是兩個人把各自手里的紙拿過來塞在嘴里咀嚼著,艱難地咽了下去。男的用手慢慢地撫著女的胸口,問,到你這了吧?我摸到了。女的也摸男的胸口,到你這了,我摸到了。我簡直傻了,像是在看一出戲。兩個人一起朝我深深鞠躬,說,你就是見證人,如果你知道我們分手了,可以找到我們痛斥,也可以隨意扇我們嘴巴子。我問,愛就愛了,為什么要發(fā)毒誓呢?男的沖著連綿起伏的山巒說道,不這么發(fā)誓,不能說明我們純潔的愛情!這時候,那女的開始唱“花兒”:臘月寒冷天,羊吃了路邊的馬蓮,若要我倆的婚緣散,凍冰上開一朵雪蓮!歌聲真是好聽,傳得很遠,我看見很多游客朝我們這邊看。接著,男的又開始親吻女的,我趕緊走下來,我怕自己再觸動了什么——敏跟我說過幾次要結(jié)婚,我都沒積極響應,后來敏就再也不提了。
四
我耐不住糾纏,就與那要買炕桌的老師見了面,這是個留著滿下巴胡須的人,看不出有多大歲數(shù)。我讓敏陪著我去,見面地點就在敏書店旁邊的茶館。我從敏書店里拿出炕桌,用牛皮紙包裹著。在茶館,老師舉著放大鏡一點點看,然后說,我不懂是真是假,但估計你做假也做不出這樣的貨。敏抿著茶水好奇地問,你收藏這個有什么用?老師捋著胡須,說,現(xiàn)在字畫和玉石贗品已經(jīng)臭遍街了,收藏這個炕桌市場前景很好,起碼沒有造假的。我問,就因為這個?老師自信地點點頭,說,當今假的做得太逼真了,我曾經(jīng)收藏過一幅張大千的畫,連文物專家都相信是真的,后來驗證卻是假的。還有一塊田黃石也是這樣,都說是真的,后來拍賣時出了問題。買家把錢都給我了,還有點兒不放心,找了一個故宮的專家鑒定,最后說那塊田黃是用三塊芙蓉石拼接的。接口處用激光法注入了紅色的細線,與田黃石的震格極為相似,外用樹脂等原料包上一層皮兒,個別地方做了類似蘿卜紋的處理,這樣皮格紋三者都有了,然后再請個高手雕琢成麒麟。我笑著說,能請這個高手的價錢大約在三萬塊左右。老師詫異地看著我,我說,在京城這樣的高手超不過一巴掌,我見過一兩個。我又問,你那幅張大千的畫是什么樣?老師有些膽怯,回答說,是《溪山茅舍》,畫面的景致挺悠閑的。我笑了,說那是張大千1933年畫的,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綴著寥寥的蘆葦。老師有些恐慌,問,你怎么知道?我說,那不算是張大千的名畫,真的在一個收藏家手里。老師不說話了,其實我不是顯擺,我就想嚇唬嚇唬他,讓他不要對我這么得意。敏知道我的意思,就在一旁打哈哈,說,人家說你的炕桌,你說這么多閑話干什么?老師給了我一張信用卡,說,錢在里邊,一共二十萬??蛔牢蚁炔荒茫阆热ャy行看看,到賬你再給我。老師耷著臉走了。敏走過來,開心地抱住我,說,我得賣四年的書才能賺到二十萬。我問敏,你能跟我發(fā)毒誓,這輩子都不離開我嗎?敏不以為然,神經(jīng)病才發(fā)誓呢,誰能保證跟誰永遠在一起?你這人向來花心,發(fā)完毒誓,我兌現(xiàn)了,你破壞了,你說老天真劈了你?我把卡揣起來說,你怎么總說我呀,你呢?敏說,這么多錢怎么花呀?我陪著你當托,你也得表示表示吧。我問,怎么表示呢?敏說,你給我買一個結(jié)婚戒指,鉆石也不要太大的,三克拉就夠了。我算了算賬,二十萬正好給她了。我沒搭理她,直接走出了茶館,敏在后面喊了一句,心疼了吧。
那男的給我打電話,說請我吃飯,可以帶上女朋友。我問,在哪?男的說,我們是青海人,喜歡吃羊肉。新街口有個手抓羊肉店,味道還可以。我說,算了吧,我也挺忙的。男的忙說,不行,你是我們的見證人,一定得請。我還請了她的老師,還有一個月她的課就結(jié)束了。我只好同意,我覺得這就是最后一次了,再不想見到他們。他讓我?guī)е羧?,這也讓我很發(fā)憷,想起他們發(fā)毒誓的樣子,我頭發(fā)根子都豎起來了。我對敏總說我愛你之類的話,估計一天要十多遍,說得很利落。有時我見著街上穿短裙的女孩子,一邊留意人家的秀腿,一邊對敏說愛她的話。像他們那么發(fā)毒誓,我估計我要被雷劈死叫車撞死的。我跟敏說起這次吃飯的事,敏很奇怪,說,你不是對誰都提防著嗎,怎么就跟人家搞到一塊了?我說,我自己也奇怪呢。敏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們對你這樣是什么企圖呀?我說,無非就是蹭我的車。敏搖頭,我才不相信呢,我敢斷定,這絕不是你和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后面肯定還有別的事兒。我被敏說得有些不安。
我和敏走進新街口那家手抓羊肉店,在靠窗口的位子上,意外地看見他們邀請的老師竟是買我炕桌的那位留胡須者。我和他一起哈哈大笑起來。老師說,其實我學生一說,我就猜是你。我問,怎么會呢?老師說,只有你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敏不習慣吃手抓羊肉,她有潔癖。我和老師倒不在乎,老師一反那次見我矜持的風格,全然不顧敏還有他的學生,一門心思給我布道,說西方的音樂體系如何如何開放人性。我不同意,說起中國古老的《詩經(jīng)》,說起《廣陵散》《平沙落雁》《夕陽簫鼓》《胡笳十八拍》。他說肖邦,我就提劉涓子。老師驚訝地問我,你學考古的怎么知道春秋時代的劉涓子呢?我說,劉涓子所作的《陽春》和《白雪》是兩部著名的器樂曲?!蛾柎骸啡∪f物知春、和風淡蕩之意;《白雪》取凜然清潔、雪竹琳瑯之音。老師對我得意地笑了笑,說,那好啊,我介紹一下劉涓子的后代劉小靜。說著指了指那女的,說,劉小靜原先跟她男朋友虎子學習琵琶,后來改唱歌。我正教她,她現(xiàn)在民歌唱得不能再好了,聲音很純很純,現(xiàn)在京城幾乎沒人能唱出她這樣的聲音,原始,一點雕飾都沒有,將來會是很火的歌手。我現(xiàn)在讓她學一點美聲,然后用美聲養(yǎng)殖她的民歌。因為她的民歌唱法太古老了,唱多了容易壞嗓子。聽完老師這番話,我才知道女的叫劉小靜,男的叫虎子。這時虎子說,所以我不讓她多唱,不能誰讓她唱就唱。劉小靜辯解,我唱幾個小時都沒事,越唱越舒服。老師瞪了她一眼,我說的話你怎么就聽不進去呢?你那不是唱,是喊,懂嗎?凡是喊的都沒有好結(jié)果,遲早要破的。說完老師指了指我,你看人家,連說都不說,肚子里都是玩意兒。我有些意外,不知道老師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老師率直地對我說,你能不能先給虎子在北京找個適合的活兒,他是教琵琶的,現(xiàn)在西寧能有多少人學琵琶呀?眼下,劉小靜想回西寧了,可是我這的一個月課完了,她回去等于白學,那天賦就會泯滅了。我想還得再教她半年多,這樣就扎實了。如果劉小靜不回去,我繼續(xù)教她的話,虎子現(xiàn)在回到青海,兩人就天各一方?,F(xiàn)在兩個人愛得如火如荼,分開等于殺了他們。虎子馬上急切切地接過話茬兒,您就是我們的恩人,我不能和小靜分開,我們自從認識了就沒有分開過。敏撲哧笑了,對我說,你怎么成了恩人了?我聽著有些別扭。我為難地對老師說,我在考古隊,天天擺弄老東西,真的沒認識幾個人。老師搖著腦袋說,我才沒認識幾個人,我這人就是對收藏感興趣,最不愿搞社會交往。敏忽然爽快地說,到我書店來幫幫忙。我打斷敏,人家一個大學老師能跑到你書店嗎?又不是民工。劉小靜有些緊張地看著我,惟恐我再說什么似的,忙接口說書店也行啊,多清靜,也讓虎子趁機看看書?;⒆优d奮地表示,我可以不要錢。敏說,我給的不多,但一定要給的。
五
敏坐上我的車,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副駕駛座上,而是坐在了后邊。我看見敏很難受的樣子,就問她怎么了。敏說,我對羊肉過敏,吃了幾口就想吐。新街口的人特別多,我不斷按著喇叭。敏說,你能讓我消停一會兒嗎?我回頭問她,你怎么讓虎子到你那呢?敏皺著眉頭說,我想吐。我看見一個麥當勞,就把車停在那。敏拉開車門跑出去,我在車上靜靜等著她。這時,劉小靜給我打來電話,懇切地說,你就讓虎子去敏姐那吧,他是閑不住的人,讓他多讀讀書,靜靜心。我說,不是已經(jīng)答應了嗎?劉小靜說,我看出你不是很樂意。我說,不樂意不是也同意了嗎?劉小靜說,老師說得對,虎子要是走了,我真的受不了。我看見敏從麥當勞店里出來,也聽著手機,走著走著就停下來跟對方說著什么。我對劉小靜說,你們這么撕心裂肺的長久不了。劉小靜很吃驚,為什么?我說,火燒得越旺,滅得就越快。男女之間要慢慢燃燒,才能長久。劉小靜說,我就是想燒得旺,我就覺得這樣好。敏拉開車門上來,我掛掉手機。敏問,誰打給你的?只要我打手機,敏總愛問這句話。我說,一個朋友。敏說,是女的吧?我笑了,你還有新鮮的嗎?我把車開到長安街上,車竟然不多。敏說,我讓虎子幫忙,就是想騰出時間多陪陪你。我有些感動,身體開始騷動,就對她說,到我那去嗎?敏說,我想回去,虎子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有些失落,但還是把敏送了回去。
一晃,大半個月過去了,我發(fā)現(xiàn)敏很少給我打電話了,以往都是每天一個電話的。我抽空去了趟她的書店,看見虎子在里邊照應,才意識到上次在新街口定的事情生效了?;⒆雍兔魶]看見我,兩個人在熱火朝天地聊天。我看見虎子給敏剝香蕉,我想我是從來干不出這事的。后來虎子給書店換了一張音樂碟,很好聽。我走過去,兩個人才發(fā)現(xiàn)我。我饒有興致地問虎子,什么音樂這么怡人呀?虎子說,是班德瑞演奏的《仙境》。這是我專門為敏挑的伴讀音樂,清麗典雅的木管與小提琴合奏,音樂柔美明澈,以樂為友,琴下讀書,風煙俱凈,心平如水?;⒆影l(fā)揮著極佳的口才,敏在入神地聽。我看見虎子的目光在敏的臉頰上輕輕燙了一下,敏就被燙紅了。我心里不舒服,極力勸解自己別這么心胸狹窄??擅舾已凵窠煌鶗r從來不這樣,都是臉不變色心不跳。我問虎子,劉小靜學得怎么樣了?你們這段時間住在哪呢?其實后邊這句話我是故意問的,不知道問給誰聽。虎子說,就住在老師的家里,老師是一個人,房子三間呢。虎子把后邊這句咬得很重,也不知道回答給誰聽。我覺得小書店變了,變得不那么寂寞。晚上,我讓敏到我家里。一般這都是暗示,我跟敏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做愛了。敏婉言回絕,說要到新街口批發(fā)新書,很晚才能回來。
我開車回家,路上有些孤獨。我很少這樣,朋友們都說我這個人定力比較強。我知道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什么異樣。我和敏總是這樣,一會兒近,一會兒遠。那年我們一起去香港旅游,夜晚走在一個繁華的街道上,敏就開始尋找書屋。突然,敏看見一家書店的門口有燈光,就拽著我去,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打烊時間了。在書店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部《中國考古通論》,是南京出版社出版的,在內(nèi)地我就沒有買到。我隨意瀏覽了幾頁,瞬間有了興致,其中有一章是對明代的考古例證,很讓我興奮。我不知道敏在干什么,但這時我聽到有輕輕的召喚聲傳來,說已經(jīng)到了打烊時間,但您盡管繼續(xù)瀏覽,我們不會催促您。那聲音很溫馨,特別暖人心肺。我只好放下書籍,看見敏早就站在我跟前。我們隨著讀客的腳步留戀地離開,敏對我說,我也要開這樣的書店,我那不像書店,像是酒店,太嘈雜了。那晚,我和敏在旅館里做愛,都覺得有些興奮。其實,那晚做愛前我對敏說了一番話,我說,人生像一幢三層樓的房子,第一層是物質(zhì)的,第二層是精神的,第三層是靈魂的。世間大多數(shù)人就住在第一層,一輩子忙于錦衣玉食;少數(shù)人,如學者藝術家等,專心于學術文化;更有極少數(shù)人對第二層樓還不滿足,爬上三層樓去探求人生的究竟。其實,在書店里看書就是準備爬上三層樓探求人生的究竟。敏激動地抱住我,喃喃道,找你真找對了,我們做愛吧。
回到家,我給敏打了一個電話,響了很久她才接。她嘻嘻地問我,是不是問我跟虎子怎么樣了?我說沒有啊。敏笑了,你就這么小心眼。我認真地說,要不我們結(jié)婚吧。敏說,我跟你說了幾遍你都不理我,哪有女人這么主動的?我說,給你買三克拉的戒指。敏率直地問,終于想通了?我說,一個人過太寂寞了,兩個人一起吧。我說的是真心話,一個人的世界久了,病了一個人扛,煩了一個人藏,痛了一個人擋,路上一個人想,晚上一個人的床。慢慢地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變得沉默,變得冷落,不想說,也不想看。不像敏,還有一個自己的書屋。敏問我,怎么想通的?我說,沒怎么,就想起我們在香港那次了。敏傷感地說,那次做愛以后,我說結(jié)婚吧,結(jié)果你早就睡覺了。我幽默地回答,我已經(jīng)上了第三層樓。敏說,我在三層等你呢。我和敏聊了一會兒就覺得困了,放下電話,洗了一個澡。這時候,考古隊的隊長給我打來電話,說,你明天一早一定要幫我個忙,永定門外革新里拆遷工地引來一群盜墓人,我們在這守著呢,估計有場惡戰(zhàn)!
一早,我趕到了永定門外的革新里拆遷工地,看見操著河南口音的幾撥人正在用金屬探桿、鐵锨、洛陽鏟不斷發(fā)掘著。不遠處,考古隊也在工地上積極地找尋。隊長向我走過來,我對隊長說,這還不報警?。筷犻L說,沒用,警察來了又走了,說管不了。我見這些盜墓者好像是沒有正當職業(yè)的外地人,手拿洛陽鏟,身穿“北京考古”字樣棉服,一邊探測土質(zhì),一邊在用皮尺丈量。我很是惱火,對隊長說,他們這樣糟蹋我們,你就不管呀?隊長說,打了幾次,他們?nèi)硕啵际遣灰?。我在現(xiàn)場看到,一些棺木已經(jīng)挖開,腐朽的木料散落開來,甚至可見到零落的骸骨,直徑一米左右的盜洞比比皆是,有的盜洞還覆蓋著零星積雪,顯然是陳舊的。我走過去問,你們在干什么?盜墓的人詭異地東張西望,草草地回答,挖出來換倆錢花。隊長過來問他們,是否知道隨便挖掘不明墓地是違法行為時,他們圍過來,揮舞著洛陽鏟對隊長說,我們都是窮人,你們能把我們怎么樣啊?好像有一個人認識我,對周邊人喊著,這個可是考古專家,咱們問問他。說著這個人走過來,手里端著一個瓶子,說,你看看這是什么年代的,能值多少錢?他這句話引來好幾個湊過來的腦袋,眼里充滿了欲望。隊長扯了扯我,我沒接那瓶子,但認真地看了看。我想起在一次拍賣會上見過這個人,糾纏了我好長時間,是一個文物販子。我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在文物場上混了這么多年,怎么混的?這就是一個晚清的瓶,你沒注意到這個坑有問題?這個死者是老中醫(yī),而且得過梅毒,所以他的東西都是青色的,這就是毒在里邊發(fā)酵變的顏色。你仔細看看,你們拿著的東西是不是都泛青色?還有你看你朋友刨出來的中醫(yī)用的那些毫針和耳針,都是青紫色的。文物販子臉色大變,周邊人也都紛紛扔下手里的東西。文物販子問我,我們是不是也會中毒?我說,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沒救了,趕快回去喝解毒丹,你知道的,泰國傳過來的那個方子。文物販子扔下那個瓶就走,很快人都走凈了。隊長問我,你什么時候?qū)W會這手的?我說,怎么了?隊長說,我怎么看你變得這么可怕呢?我說,我給你幫忙,你還這么說我。隊長說,你以前不這樣。我悻悻地說,現(xiàn)在逼著我必須這樣,要不他們走得了嗎?你該感謝我才是。隊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你的錢打到敏那了,你找她要吧。我納悶地問,這跟敏有關系嗎?我和敏經(jīng)常請隊長吃飯,沒想到敏就這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了。隊長說,你們都這樣了,錢給誰重要嗎?
六
半個月后,虎子約我和敏一起到劇場看劉小靜的演出。演出地點在海淀的一家文化館,敏、虎子和我坐一起,我和虎子把敏夾在中間?;⒆咏o敏興致勃勃地講臺上的民樂隊是如何編制,敏入神地聽著,似乎很感興趣。劉小靜是最先上臺的,黑色的短裙,黑色的高筒皮靴,深情地演唱一首傳統(tǒng)民歌。我第一次欣賞劉小靜表演,顯然她已經(jīng)很成熟,懂得怎樣運用歌聲抓住觀眾,怎樣運用眼神獲得滿堂彩。我扭頭觀察虎子,他的表情很平靜,鼓掌的動作也很節(jié)制,倒是敏,一直很熱烈地鼓掌。演出結(jié)束后,劉小靜請我和敏在文化館小劇場附近的一家酒吧小酌。我們沒坐片刻,虎子就匆匆離開了,說書店今晚要整理上架新書,就不陪了。我問劉小靜,什么時候回青海呢?劉小靜說,不想待了,覺得北京很悶,除了唱歌就是唱歌,生活變得很枯燥。我說,老師不是把你教得挺好嗎?劉小靜心事重重地說,他學生越來越多,現(xiàn)在顧不上我了。敏看著我和劉小靜聊天,不時地看著表。我問劉小靜,你就不問問虎子在書店的情況?劉小靜笑笑,說,虎子形容敏姐的書店是天堂,在里邊聽聽音樂,看看書,還有敏姐,真是享受透了。敏說,虎子把我的書店弄成音樂發(fā)燒友俱樂部了,那群音樂發(fā)燒友天天纏他,害得我多買不少咖啡。劉小靜看看我,忽然說,虎子就是有這本事,最討女人緣了。
離開酒吧時,夜深了,風冷冷的,撲在臉上像是有人在吹氣。劉小靜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對敏說,虎子說要住在書店里,你知道嗎?敏輕聲哦了一聲。劉小靜說,你知道啊。敏側(cè)過臉躲著風,說,這段時間整理新書,其實他可以不住的。劉小靜說,住吧,我們租的那個房子馬上要拆遷了,房主已經(jīng)催了我們很多次。我可以住在學院的女生宿舍,可他沒有地方去。再說,難得他干一件事這么認真。我開玩笑地問,難道虎子就沒認真過,比如對你不認真嗎?劉小靜笑了,他就對我認真,但他越認真我越怕。敏問,你怕什么?劉小靜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劉小靜走了,只剩下我和敏。敏對我說,我去你家吧。我開車帶著她,這次她坐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有些陌生。敏感觸地說,也怪了,以前我不怎么喜歡音樂,現(xiàn)在聽著聽著就上癮了。
走進房間,我的心臟在蹦,只覺房子忽然變得很小。我擰開電視機,故意給自己找點兒氣氛。敏喊著累了,就跑到衛(wèi)生間洗澡。我身上發(fā)燥,拉開窗簾,看見天空一片橘黃色,知道那是西單上空的燈光罩。好半天,敏披著浴巾跑出來,說,你快洗,水好熱呢!說著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床很軟,像一個陷坑。我和敏做愛一般都在我家里,有時沖動了也在她的書屋里辦事。敏為我做過一次流產(chǎn),那次我不在北京,在河南信陽的一個考古現(xiàn)場。我回來后,她有些凄愴地跟我說,護士喊她的名字,只有她一個人站起來朝里走。長椅上都是一男一女,那時我就恨你,我給你打電話,準備罵你,你卻高興地告訴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三國時代的墓地。我走進衛(wèi)生間,看見敏留下的一堆女人東西,一股沖動在身上火一般地蔓延,渾身竟然起了雞皮疙瘩。家里的熱水器還是敏給安的,她說衛(wèi)生間里最重要的就是這個了,必須特別舒服。我走出來時披了一件睡衣,敏看著我笑,說,你開始假正經(jīng)了。敏沏了兩杯熱茶,遞給我一杯,自己則慢慢喝著,平常這時候應該是在床上滾了。敏問我,隊長把錢打過來了,你是不是心里籌劃著要把我殺了?我說,不至于吧,給你打了多少錢?敏說,五千吧,夠我周轉(zhuǎn)一陣,最近書店添置東西比較多,花銷也大。她起身到窗前,把窗簾拉上。于是,溫馨的感覺頓時漫了上來,屋里暗下來,她的目光越發(fā)顯得風情。我的胳膊環(huán)繞在敏的身上,占有她的欲望燒遍了全身。我撲倒她,情急中用嘴唇尋找著她的嘴唇,可碰到的卻是她的下巴。敏說,你最近的動作有些生疏了,放松。我吻著敏,敏的手摩挲著我蓬亂的頭發(fā),問,你怎么突然時間短了呢?我有些沮喪,敏說,你是不是最近太缺乏激情了?我拉開窗簾,看著西單方向的燈光罩有些發(fā)怔。敏在后面抱住了我,別不高興,我就這么一說。
七
可能是天氣突然變暖的原因,我家門前原本夏天開花的桂樹上,反常地擠滿了濃密的花骨朵,一簇簇,一團團,掛滿枝頭。我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葉,只覺得蔓延的都是粉白和金黃。有的花枝還偷偷地探出墻外,爬過角樓,爬滿了鄰居家的陽臺。
敏和虎子一直忙著新書上架,我去了一趟,也幫不上什么忙,成了多余的人。我注意到敏的服裝有些變化,領口逐漸開大了,顯露出一抹白皙。我好心地跟敏說,要是需要錢就說話。敏笑了笑,你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老古董?我沒再說,以往我說這些話時,敏會撲在我懷里撒嬌任性的,會對我說需要這個那個的。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書店里看書。突然,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孤獨感油然而生。我看見敏站在一個梯子上。她的上衣比較短,伸手擺弄書的時候會露出后脊梁,很有骨感。我發(fā)現(xiàn)如果露得過分了,虎子會下意識地走過去,幫她往下抻一抻。敏好像也不在意,偶爾還回頭朝他笑笑。讀者進來問這個問那個,一般都是虎子回答,告訴讀者這本書在哪。天黑透了,虎子按一下錄音機的開關,虎子的聲音就傳出來,說已經(jīng)到了打烊時間,但您盡管繼續(xù)瀏覽,我們不會催促您。敏從梯子上下來問我,還記得這番話是咱們在哪聽的嗎?我馬上回答,香港啊。敏過來挨著我坐下,喃喃道,我不記得以前虎子沒來幫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了。我說,我記得啊。敏歪著腦袋饒有興趣地問,什么樣子?我說,我們在一起,你一邊整理書一邊和我聊天,我給你講考古現(xiàn)場的趣聞。敏笑了,是嗎?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敏對虎子說,現(xiàn)在沒有客人了,能不能給我們唱一段“花兒”?虎子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行,有機會讓小靜唱。敏撒著嬌說,就讓你唱嘛?;⒆涌纯次遥艺f,你唱啊,“花兒”也不都是女人唱的。虎子站在我們跟前,抖開嗓子,唱道:一面的黃河一面的崖,半山里滲出個水來,這個房間你每日里來,我開門迎接個你來?;⒆映臅r候,一開始誰都不看,唱著唱著就不由自主地看向敏,敏也不回避,就這么兩相對望著。
我走的時候,敏沒有送出來。過去都是她把書店關上,我們在街上隨便走一會。新街口有好多小商店可以逛,特別是旁邊有一個賣煙斗的店,她知道我喜歡抽幾口,就愛跟我進去,買上好的煙絲。她說喜歡我抽煙斗的樣子,像英國的丘吉爾。我獨自開車,從新街口出來后,到了后海的酒吧。這兒我和敏都很熟悉,過去就經(jīng)常在這坐著,我跟她一起看夜色的后海。其實,我本想約敏來這,但看到我走的時候敏都不出來送,說是要跟虎子整理新書,就沒張口。我坐在那發(fā)呆,酒吧老板過來坐在我對面,問,你怎么流淚了?我一摸,果然臉頰濕漉漉的。我說,這就是一個讓人傷感的地方。小老板拿出一個指甲大的田黃石,問我,能給我看看真假嗎?我看了看,問,哪弄的?小老板說,我女朋友送給我的。我又問,她從哪弄的?小老板說,她說在國貿(mào)大廈的北京財富中心。我有了興趣,又問,多少錢買的?小老板笑了,她不說,就是給我一個驚喜。我問,你是怕她買假了?小老板搖頭,真假都無所謂,說明她心里想著我。你是老主顧了,知道我愛收藏這些。我告訴小老板,這是真的,得黃金易,求田黃石難。別看這么小的一塊田黃,幾萬是有的。小老板屁顛屁顛地走了,臨走時說,你的單算我的。我問小老板,她為什么要給你買這塊田黃石???小老板說,她就想告訴我,她在乎我。
劉小靜的演出越來越多,文化館小劇場總是請她,她也為了賺點錢好回西寧。有次她匆匆找到我說,你來看我演出吧。我納悶地問,虎子呢?劉小靜不悅地說,他總說在忙,我去了幾次,看他也真在忙。我應邀去了,先和她喝了杯咖啡。她喝咖啡很快,一會兒一杯就下去了。我跟她說,咖啡不能這么喝,要一點點地抿。劉小靜說,想家了,因為她的學費不高,老師對她大不如從前,新收了一個女學生。這個女學生已經(jīng)住進老師家,很快就跟老師住在一個屋子里了。學院里的宿舍也沒了,說現(xiàn)在很緊張,要先保障學院的在校學生。我說,你住哪呢?北京租房很貴的。劉小靜眼圈紅了,說,所以更得早點兒離開北京。我說,不行你住我們考古隊的庫房吧。劉小靜說,好啊,起碼現(xiàn)在我不至于流浪街頭。轉(zhuǎn)天,我安排她搬到了庫房。這個庫房是剛閑置下來的,里邊很空曠,只有一張雙人床,以前是一對守護倉庫的夫妻住著,后來夫妻倆隨著新庫建立搬走了。我提醒劉小靜,住這要告訴虎子。劉小靜說,已經(jīng)跟虎子說了,虎子忙完了也過來跟我一起住,然后我們一起回西寧。
我給敏打了個電話,說讓虎子別住書店了,好好陪陪劉小靜,她先暫住在我們考古隊的一個廢棄倉庫里。敏說,虎子昨晚已經(jīng)走了。我開玩笑地說,虎子走了,你什么時候過來呀?敏嚴肅地說,我和虎子是一般朋友,你這樣說會臟了你的嘴。我和敏平常總是開玩笑,有時候會很葷,看她突然一本正經(jīng)了,我倒很尷尬。那天,老師突然找到我,說不好意思,能不能把炕桌退給你,你給我十五萬就行。我很納悶,問為什么?老師吭哧了半天說,炕桌真的沒有收藏價值,本來想轉(zhuǎn)手,但沒有人愿意要啊。我說你是不是急需要錢?。坷蠋煹拖骂^,說,一個學生跟我住,我手里錢不寬裕。我說,我給你二十萬,炕桌還我吧。老師很意外,說我知道我這樣不好,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老師把炕桌還了我,我打給他二十萬??蛔辣晃覕[放在家里的一個角落,桌上落滿了灰塵。就在這天晚上,敏過來了,看見這個炕桌笑了,說,退給你了?我點點頭。敏說,本來就不值這么多錢,我把二十萬給你呀。我笑了,說,那是給你買三克拉結(jié)婚戒指的,你要反悔?敏說,我已經(jīng)買了三克拉結(jié)婚戒指了。說著,舉過手指頭,我果然看見了三克拉的鉆戒在眼前爍爍放光。我抱住了敏。敏說,你收藏的東西被別人拿走,心里總是失落的。我說,我也是想賺錢呀。敏吻著我下巴上的胡須,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激情了?可我和她倒在床上才幾分鐘,就敗下陣來。敏抱著膝,閑散地看著我說,沒事到我書店里坐坐吧,看看我進的新書,你的心現(xiàn)在太亂了。我哼了哼。
那天晚上,敏穿好衣服走了。換作是過去,如果這么晚,她都是留下的。
劉小靜和虎子剛住進倉庫沒幾天,劉小靜突然走了,說單位馬上要搞重組,不回去就沒崗位了。劉小靜走了,虎子卻沒有馬上走。劉小靜說他還有沒辦完的事,然后悄悄塞給我一塊瑪瑙石,說這是虎子送給我的,絕對真的。這塊瑪瑙石周身都是紅色,紅得像是被血水浸泡過。我說,很貴吧?劉小靜認真地說,你把你那塊假的扔了吧,要留就留真的。我對她說舍不得,為什么扔了呢?起碼還能騙騙人。劉小靜低下頭說,我就是怕你再騙人。
劉小靜像水泡一樣消失了,虎子依舊按時去書店,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對敏不客氣地說,他為你的書店留下來,忘卻了海誓山盟的劉小靜。敏憤然對我說,虎子留下來是為了給劉小靜交昂貴的學費,他成了人質(zhì),你懂嗎?我愧疚了,我覺得可能委屈了虎子。清明節(jié)轉(zhuǎn)眼就要到了,虎子打來電話,說空曠的屋里就剩他一個人,他本該去墓地祭拜去世的父母。他還說思念劉小靜,實在寂寞難耐。一個男人說話的語氣透滿孤獨和傷感,說到情深處嗓音竟有些哽咽。我安慰著他。他說,需要靠回憶和劉小靜約會的每個細節(jié)才能合眼。我問他,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呢?虎子說,只能給您,您是幫助過我的恩師呀。我問,你和劉小靜發(fā)過毒誓,得結(jié)婚啊?;⒆訛殡y地說,我們的收入確實很少,怎么能撐起一個家呢?我賺的錢養(yǎng)活不了她,還算男人嗎?說著,他又傷感起來。我連忙放下電話,又給劉小靜打電話,說,你快給虎子打電話吧,聽到你的聲音,或許他能高興一些。劉小靜告訴我,今天中午她自己跑到醫(yī)院去做了流產(chǎn),沒有驚動虎子。在手術室門前坐的都是一對對男女,惟有她自己獨坐在寂寞的長椅上。我詫異了,問,你做流產(chǎn)告訴虎子了嗎?劉小靜囁嚅道,沒敢告訴虎子,不然他就更不好受了。她說,當喊到她名字的時候,她苦苦央告旁邊一個陌生男人替她遮擋,為她出頭簽字。我聽著,心在往下沉,不知道虎子聽到劉小靜撕心裂肺的呼喊,會不會流出眼淚。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敏,敏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樣的痛苦。我問劉小靜,你是怎么回去的?劉小靜哭著說,她從手術室里出來,沒人攙她,她就這么自己一步一挨走回宿舍的。她臉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發(fā)紫,可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做完流產(chǎn),她就要馬上接待四個旅游團,去青海湖當導游了。
晚上,我去書店找虎子,我想讓虎子知道真相。在書店門口,我聽見里邊有叮當?shù)呐寐暎枪徘妒媛穹?。我估計敏正在旁邊聚精會神地欣賞。我推門進去,敏正在給虎子熨著衣服。敏有些不自然,因為我和敏在一起這么長時間,她也沒為我熨過衣服?;⒆記]理會我,而是繼續(xù)將曲子精彩地演奏完。我直白地告訴他,劉小靜做了流產(chǎn)?;⒆邮帐捌鹋茫卣f,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我提醒他,你應該馬上回西寧,她現(xiàn)在需要你?;⒆拥谋砬榫尤灰琅f淡定,于是我狠狠地刺了他一句,你們可是在長城上發(fā)過毒誓的,距離現(xiàn)在半年都不到。還沒容虎子回答,敏插話了,給劉小靜籌集的學費差不多了,還得一個禮拜,總不能讓虎子前功盡棄吧?我環(huán)顧著書店,書架多了三四個,新書擺在最顯眼的地方,而且都有介紹廣告,廣告上的字體很漂亮。不是敏的字,肯定出自虎子之手。我離開書店,兩個人沒一個出來挽留我。
我趁著夜色回到家,看見沉甸甸的桂花把樹身壓彎了。我有點心疼。半夜,我接到北京大學那個教授的電話,問我,你怎么不找我了?你就不想知道為什么在北運河上發(fā)現(xiàn)的明代船上都是牛狗豬嗎?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問,為什么?教授說,那時京城的牛狗豬肉都不好吃,飼養(yǎng)有問題,太糙了。江浙一帶的牛狗豬好吃,人家是精心飼養(yǎng),肉香啊。說完教授放下電話。我被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折磨著,心想我這個人是不是腦子都在考古上,在感情上太糙了。
八
我神差鬼使地去了西寧。我沒告訴當?shù)氐念伵笥?,是劉小靜在機場接的我。在車上,劉小靜好奇地問我,你到西寧干什么來了?我開玩笑說看你來了。劉小靜也笑,然后就沉默。劉小靜把我安排到一家不起眼的賓館,然后對我說,你先自己吃飯,我晚上有演出。晚上,我按她說的地址去了那家劇場,觀眾很少。劉小靜上場的時候,觀眾走得差不多了。她唱了青海當?shù)氐摹盎▋骸?。我聽旁邊的觀眾對我說,“花兒”又稱少年,一般只在山野里唱,要回避長輩及家人。它的聲調(diào)高亢嘹亮又委婉動聽,內(nèi)容既有繁復的敘事,又有即興的抒情,有對愛情的追求,對情人的思戀,對黑暗的詛咒,對幸福的渴望。劉小靜穿得很漂亮,因為我坐在前排位置的正中央,她上臺就沖著我唱。劉小靜深情地唱道,給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唱完了,我看見劉小靜眼眶里含滿了淚水。我用力鼓掌,可掌聲很單調(diào),在劇場里反復回蕩著。
演出完了,我們?nèi)コ砸瓜?,燴羊雜碎,劉小靜放了很多辣椒;我不行,放一點兒我就得咳嗽。劉小靜邊吃邊憧憬著說,你知道我渴望什么日子嗎?這么比喻吧,我要是跟你結(jié)婚了,晚上我就給你舀一碗羊雜碎吃,放很多辣椒。我把小叔子和小姑子的舀到鍋臺上,讓他們自己去端。最后我給自己舀一碗,把孩子放在膝上,一邊吹一邊喂孩子。閑時我就種點花種點菜,坐在廊檐下一邊納鞋墊一邊聽母雞抱蛋的叫聲。我會對鄰居喊,沒事了,都到我家來坐坐??!我們一起喝茶聊天,看花兒,做針線。鄰居們都過來了,好多人一起喝茶,濃濃釅釅的……我聽著劉小靜夢話般的描述,心里癢癢的酥酥的。劉小靜突然捂住臉,臉紅紅的。我問,你怎么了?劉小靜說,我剛才怎么會說我要是跟你結(jié)婚了呢,真是不知道羞臊。
回到賓館,我對劉小靜說,虎子快回來了,他為你籌集的學費也差不多了。劉小靜說,他上輩子欠我的,這輩子要還我。我說,我看他挺老實勤快的,他把敏的書店整理得頭頭是道呢。劉小靜說,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老實。有時,他從郊區(qū)回來不進家門,打電話先調(diào)我出去,然后從身后突然摟住我的腰,給我一個絕對的驚喜。劉小靜看我很累,就說,你躺下說話,我這人不拘禮。我就順從地躺下,劉小靜坐在我身邊。我仰面看著她,能看到她的下巴頦兒,尖尖的,她的皮膚沒有皺褶,像是上等的緞子,亮閃閃的。劉小靜說,不想再干導游了,就想這么唱“花兒”,盡管一天掙不了多少錢,可是覺得快活。我說,那你還不如去北京唱,那里掙得多。劉小靜搖頭說,北京人聽不懂我們的“花兒”,我唱過,觀眾都很麻木。窗外的月光照進來,不斷把劉小靜的身影拉長。我無意中摸到她的手,她像是觸電般,陡地縮了回去。我說,對不起。我內(nèi)心翻騰著。
外邊夜深人靜,我沖動地想擁抱她,想肆意地撫摸她的乳房??晌蚁肫鹚突⒆釉陂L城發(fā)的毒誓,不禁不寒而栗,我怕雷劈我。劉小靜看我迷茫的樣子,笑了,說除了虎子還沒男人摸過我。我霍地坐起來說,如果虎子要離開你呢?劉小靜凝眸,問我,你這次來是想說這個嗎?我點點頭,能愛一輩子太難了,有很多時間是無聊和枯燥的,甚至是不斷吵架和猜疑的,需要智慧和寬容,還有耐力,就像是祁連山上滾下的石頭,開始是有棱角的,后來都變成圓的了。劉小靜低下腦袋,長發(fā)遮掩住她的臉龐。她輕聲說,祁連山也有巖畫知道嗎?留下多少年了還那么清楚。我說,愛情不會留下的,像火一樣,旺了就該熄滅了。劉小靜看著我說,我們發(fā)過誓的。我問,發(fā)誓就能兌現(xiàn)嗎?這時賓館里有人進來了,可能是喝了酒,嘻嘻哈哈的。劉小靜在喧鬧聲里回答,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堅守,但我能。
轉(zhuǎn)天,我坐飛機要回北京,快出賓館時看見顏朋友跑過來。顏朋友說,你來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不高興了。我問,你怎么知道的?顏朋友說,你住的這家賓館的經(jīng)理跟我是朋友呢,你上次來我也安排你住在這兒,不記得了?顏朋友開車送我,劉小靜沒有來。在車上,顏朋友跟我說他有外遇了,正糾結(jié)離不離婚呢。我一驚,我知道顏朋友很愛他的老婆,而且我也見過他老婆,很賢惠的。顏朋友說,我遇到了一個狐貍精,我就是被她迷住了。我不解地問,她圖你什么呢?顏朋友說,她說我誠實,現(xiàn)在誠實的男人沒多少了。我笑了,顏朋友臉色發(fā)紅,支吾著說,這個理由是不是不成立呀?我說,你誠實,你告訴你老婆有外遇的事了嗎?顏朋友說,告訴了,我老婆說,你要離,我也管不了,什么時候你煩她了,再回來。
在北京機場,我意外地看見了敏和虎子。敏送虎子回西寧。敏問我去哪了?我隨便說了一個地方。虎子朝我鞠躬,說,謝謝你和敏,對我像是親人。我問虎子,劉小靜的學費都繳齊了嗎?虎子說,齊了。我見虎子沒帶琵琶,就問他琵琶呢?虎子說,留給敏了。
機場就是一個客棧,你來了我走了,都不是自己的家。
九
那天晚上,敏到我家,平淡地告訴我,書店被通知四天之內(nèi)必須拆遷完,那里要拓寬馬路。我驀然產(chǎn)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我開玩笑地對敏說,那你跟我去四處收集文物吧,碰上一個就是大錢。敏說,炕桌的事不是總有,我想再找個地方開書店。我說,北京不好找呀。敏鄭重地告訴我,我想到西寧去開,虎子說幫助我。我知道和敏的緣分盡了,就平靜地說,咱們分手吧。敏遲疑半天才說,也好。她走上來抱住我,我看見她的眼淚在眼角凝聚著,我也沒控制住,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我說,我一個朋友在西寧當文化館長,有事你找他。
我很傷感,畢竟在一起幾年,彼此都有感情。我對敏說,我們曾經(jīng)說過愛一輩子的。敏笑了笑,那不就是在興頭上嗎?過去了就忘了吧。我說,為什么非說一輩子呢,說一陣子不行嗎?敏說,說一輩子當時能彼此感動,做愛的時候也是個享受。你不是一直跟我說,我做你一輩子,我做你一輩子。敏說著笑了,我的鼻子又開始發(fā)酸。我說,我在長城上當過虎子和劉小靜的證婚人,他們發(fā)了毒誓,分開就遭雷劈,讓車撞。敏煩躁地說,你說這個干什么?現(xiàn)在誰還信這個?我說,發(fā)毒誓都不信,你說還能信什么呢?敏與我分手時吻了吻我,就鉆進了出租車。她對我說,炕桌那二十萬,你給了我,就不還你了,我想開新店用得著。我說,你要是有什么喜訊,就告訴我。敏說,你也一樣。出租車的尾燈在夜色里劃出一個好看的弧線后消失了,我看夜空上繁衍出許多星星。
敏去西寧以后就沒再跟我聯(lián)系,這期間我開始忙于考古,因為山東和河南有不少地方發(fā)現(xiàn)了墓地。那個老師又找到我,說要把炕桌再重新要回去,給我二十萬。我十分不解,這么反復真讓我受不了。老師痛苦地說,那個女生搬走了。我就是貓,教完了老虎就得爬上樹躲著。我問,她還要吃你?老師說,她跟我們系主任好上了,我沒有辦法,只能拱手。我很費解,那你要炕桌干什么?老師說,以前我要創(chuàng)作什么,都在炕桌上寫,很有靈感??蛔澜o你以后,我覺得心里空空的。我不愿意給,我覺得炕桌可能是我和敏維系關系的一個紐帶,但還是讓老師活生生地拿走了。
敏一走就是一年,這一年里,我與她分離后思念的痛苦以及猜疑的熬煎,時時刻刻糾纏著我。我想給劉小靜打電話,但是我想不出問什么。在一次拍賣會上,我又遇到了買炕桌的老師,老師興奮地告訴我,那個炕桌轉(zhuǎn)手賣了三十萬,賺了十萬呢。他問我還有什么,我真是哭笑不得。他一直死皮賴臉地磨我,我就說,我有幅從銀川帶回來的唐卡,很新鮮。老師說,唐卡現(xiàn)在北京正熱呢。我說,你什么時候到我家看看,是手繪的千手千眼觀音。老師拱手連連點頭,我一定去。我抽冷子問,劉小靜怎么樣了?老師看著我,詭秘地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我擺手,我就是隨便問問。老師說,她早不當導游了,成了專給游客表演“花兒”的專業(yè)歌手,在西寧可紅了。我問,那虎子呢?老師抱歉地說,不知道,我學生太多,沒時間打聽那些與我無關的事。
那天晚上,我開車不由自主地到了新街口,那個書店已經(jīng)夷為平地,正在修建一座座高樓。我站在工地上,怔怔地看著。有個人過來喊,這么多車過來過去的,你站在這多危險啊。我忍不住給劉小靜打了個電話,這時候,陰霾的天空被風吹得有了月光。劉小靜對我說,在我宿舍的墻壁上有一張碩大的彩色相片,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森林的盡頭,有一條幽靜的小路。晚上睡覺前,總希望你能從路那邊走過來。我恍惚了,我覺得我聽錯了,她說的應該是虎子。我故意說,虎子不就在西寧嗎?你想見他很容易呀。劉小靜說,我說的是你。我沒話了。劉小靜說,那次我知道你為什么到西寧。我問,為什么?劉小靜羞澀地說,你是想看我,看我離開了虎子是什么樣子,還有你想既然虎子跟了敏,那你就可以動念頭跟我在一起。我聽完她說的這些話覺得亂套了,就找話說敏怎么樣了?劉小靜說,你知道的。我說,我知道什么?劉小靜說,虎子已經(jīng)跟敏住在一起了,那個書店在西寧小有名氣。虎子感激你,說是你給敏一大筆錢,敏才有了資本。我不好再說什么,我想起劉小靜唱的“花兒”:給哥哥買下個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懷懷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兒等著你走回來的路上,我從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見你哥哥的影像。劉小靜說,你知道我在哪呢?我說,你在哪呢?劉小靜說,我在曹家堡機場呢,我坐在落地的玻璃窗前,望著逐漸遠去的夕陽。我想起第一次到北京,在曹家堡機場看到你的情景。我急切地問,你是到北京來嗎?劉小靜笑著說,不是,我要去蘭州參加一個“花兒”歌會。我放下話筒,覺得剛才聽到的一切都是幻覺,或許是我的想象,可我知道,我喜歡上了劉小靜。
半夜,敏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話的聲音很輕盈,問我,睡了嗎,說話方便吧,旁邊是不是有人啊?我說,沒有,我旁邊誰都沒有。敏說,我剛才做夢夢見你了,你跟劉小靜在西寧結(jié)婚,我看見你始終瞪著我……我笑了,你和虎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敏說,我就知道你想知道這個結(jié)果,快了,結(jié)婚一定請你過來喝喜酒。我們彼此舉著話筒,都沉默了一會。敏好像哭了,說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說,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這么做不好,可我就是喜歡上了虎子,他能給我?guī)砑で?,總讓我覺得生活挺快樂的。我跟你也很好,但我總覺得有時候很郁悶,因為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在考古現(xiàn)場。我說,現(xiàn)在虎子不在你身邊吧?敏說,他到蘭州弄書去了。我說,知道虎子和劉小靜在長城上發(fā)的毒誓嗎?敏說,你總說這個,現(xiàn)在就是劈死他,我也不后悔,快活一天是一天吧。另外我告訴你,你給我的瑪瑙石是假的,別人給我假貨我不在乎,你是研究考古的,你把一個假的給我很讓我傷心。我想解釋,但我沒有。我知道這是虎子告訴她的,虎子一定會告訴她的,這個我早有預料。
后半夜我始終看著天花板,實在煩悶了就打開窗簾,看著西單方向的燈光罩。我總是想不透,敏怎么會跟著虎子去了西寧,虎子施展了什么魔法能誘惑住她。我還懷疑,發(fā)了毒誓的感情這么簡單就消失了嗎?那我跟劉小靜如果有了感情還發(fā)誓嗎?如果不發(fā)誓還能算愛嗎?發(fā)了誓又不愛還有什么意思呢?
我隨手搖了一個六爻,結(jié)果搖了一半就放棄了,我知道命運是自己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