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隱喻的認知與中醫(yī)理論

王 茂，項成東

(1.重慶第二師范學院 外文系，重慶400065;2.天津外國語大學國際交流學院，天津300204)

一、引言

膽是人體的內臟器官之一。根據(jù)中國文化，膽與勇氣相關。在漢語中，“膽”隱喻包含兩個概念隱喻:“膽是勇氣的容器”、“勇氣是膽氣”。這兩個概念隱喻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有不同的焦點和目標域。

中國文化用“膽”來隱喻“勇氣”，并構成了“勇氣”的中國文化模式或文化理解?！拔幕Ｊ绞潜活A先假定的，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模式。它們被社會成員廣泛接受，對社會行為的理解起著重要作用”。［1］對“勇氣”認識的中國文化模式?jīng)Q定了漢語中存在大量體現(xiàn)這對概念隱喻的表達。這個文化模式帶有中醫(yī)思想，而中醫(yī)又繼承了中國古代哲學(如道家思想)的許多觀點。為了更好地反映“膽”隱喻用法的真實性和代表性，本文采用的語料均來自北京大學漢語語言研究中心“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

二、“膽”隱喻與中醫(yī)理論

中醫(yī)認為，膽有兩個主要功能。首先，膽儲存和排泄肝分泌的膽汁。膽汁有助于胃、脾和小腸的消化。膽的另一個功能是中醫(yī)特有的:在人的心理活動過程中，膽能做出判斷和決定。如《皇帝內經(jīng)》所示，“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意思是說，膽是公正的器官，能做出判斷和決定。漢語的“官”既可表示“器官”，又可表示“官員”。膽被定義為正直無私的官員，如同法官，能做出正確、果斷的決定。既然膽是“做出決定的器官”，它就能決定人的個性是否勇敢或膽怯。［2］

中醫(yī)認為，膽對穩(wěn)定情緒和維持人體正常的氣血運行有重要作用。膽氣“壯”的人面臨逆境、危險或災難時能相對鎮(zhèn)定，混亂、不安的情緒就能很快地恢復常態(tài);膽氣“虛”的人面臨負面心理沖擊時，更有可能經(jīng)歷情緒混亂、遭受失眠或夢魘等。所以，對負面心理沖擊的抵抗力依靠膽氣的相對強度。膽氣“實”的人勇敢;膽氣“虛”的人懦弱。因此，膽決定勇敢的程度。［3］

根據(jù)中醫(yī)，肝膽作為成對的臟腑器官緊密相連?！拔迮K”之肝為“陰”，“六腑”之膽為“陽”。兩者均為“木”。生理上，膽肝相連，膽儲存和排泄肝分泌的膽汁。一個器官的疾病通常會影響另一個器官?！案问菍④姡撠熕伎己蛯徤鳎蕾嚹懽龀雠袛嗪蜎Q定”。［4］可以這么說，肝是“策劃戰(zhàn)略的將軍”，膽是“做出決定的官員”?！案文懟パa使人勇敢”。［5］

在中醫(yī)中，心和膽也有特殊關系?！靶恼撸髦僖?，神明出焉?！?《皇帝內經(jīng)》)。膽在心的指揮下做出公正的判斷和決定。膽病會影響心的功能，例如，如果膽氣上升到使心不安的程度，病人就會表現(xiàn)出異常的情緒。如果心氣和膽氣均為“虛”，病人可能會感到莫名的恐懼或憂慮?！靶哪懟ブ茉鰪娀盍途S持生命”。［6］

中醫(yī)認為，膽與人的心智和個性相關。這是中醫(yī)獨有的觀點，是隱喻系統(tǒng)的一部分內容。根據(jù)這個隱喻系統(tǒng)，心是“皇帝”或“國王”;膽是“首相”、“高級顧問”或“法官”;肝是“將軍”等。這個隱喻系統(tǒng)被看作中醫(yī)理論的基本內容，它把內臟器官的功能和關系隱喻化，并強調內臟器官系統(tǒng)內各個器官之間的相互關系。這些隱喻反映出中國古代哲學的影響。中國古代哲學提倡“天人合一”、“天人相應”等觀點?！疤臁敝浮巴獠渴澜纭保ㄉ鐣臀幕Y構。［7］例如，道家學者把人體構想為“小宇宙”。［8］“道家學者認為，要了解人體的內部世界，就必須比較人體的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保?］對他們來講，“小宇宙反映大宇宙”，且“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相一致”。［10］人能通過了解自身來了解整個世界，反之亦然。因此，隱喻是連接人體和世界的橋梁。

漢語中有關“膽”的隱喻表達部分地反映出關于膽的中醫(yī)理論，并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對膽的認識。

三、漢語“膽”隱喻的概念映射

如前文所述，中醫(yī)認為膽能做出決策。膽氣的狀態(tài)(“強弱”或“虛實”)決定勇氣的含量。中醫(yī)用“氣”描述膽的狀態(tài)，漢語“膽”隱喻屬于“容器隱喻”，即用“容器”來比喻“膽”?！叭萜麟[喻是人們把日常生活中對容器的體驗映射到其它領域而形成的隱喻”，［11］是“將本體視為一種容器，使其有邊界、可量化、能進、可出”。［12］當膽氣“強”或“實”時，就有大量膽氣壓力作用于容器。當膽氣“弱”或“虛”時，則有少量膽氣壓力作用于容器。漢語中，膽主要與勇氣相關，膽的概念隱喻是“膽是勇氣的容器”、“勇氣是膽氣”。以容器圖式為基礎的這對概念隱喻涉及到下列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映射關系:

源域 目標域勇氣的物質容器 膽容器中的氣態(tài)能量 勇氣容器的容量 勇氣的含量容器的內壓度 勇氣的程度

根據(jù)容器圖式，容器對處于容器內的物質提供保護，同時施加限制。［13］膽的“容量”決定勇氣的含量。當氣的內部壓力(“強度”)相同時，膽的容量越大，人就越勇敢，如例(1):

1.a謝軍從“空城計”開始，幾盤棋都是在非常規(guī)下勝的，可謂膽大藝更高。

b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大膽提拔技術人員。

c我讀小學時，就崇拜他，斗膽給他寄去仿畫之馬及求教信。

因為膽是勇氣的容器，所以勇敢的人被認為“膽大”(如例1a)或“大膽”(如例1b)?！岸贰笔侵袊糯挠嬃繂挝?，“斗膽”(如例1c)的人，即“膽大如斗”的人，必定非常勇敢。又如:

2.a右派分子王德周更明目張膽地提出要我們“先立法把自己捆上”。

b生產(chǎn)廠商盡可以放膽增加奶油的層數(shù)與厚度，用五光十色的奶油造型招徠顧客。

“明目張膽”(如例2a)做壞事的人既無恥，又惡名昭著，這是“勇氣”的貶義用法。作為“容器”，膽的容量還可以被擴充和放大?！胺拍憽?例2b)的字面義為“松開對膽的一切控制和束縛”。我們能夠想象，沒有束縛的膽比有外部壓力或被束縛縮小的膽要大。例(3)提供了一個不同的視角:

3.a她說一個人在街上走不大方便，兩個人一路，可以使人膽壯。

b對自信心不足的人來說，迷信可以給他們壯膽。

例(3a-b)涉及膽的強度:膽的強度越強，人就越勇敢。作為“勇氣的容器”，膽一旦被勇氣充滿，就如同脹大的氣球，于是膽作為一個整體就越強。膽越強，內部壓力越大，其容量就越大。在概念隱喻“膽是勇氣的容器”中，“強度”和“容量”的意象互補。如果容量相等，強度(即內部壓力)越大，人就越勇敢;如果強度相等，容量越大，人就越勇敢。

勇氣的大小取決于膽的容量。如前文例句所示，“大膽”的人勇敢，“小膽”的人懦弱。請看例4:

4.a后主是個沒主意又膽小的人，根本不想抵抗。

b我早知道齊軍都是膽小鬼。

“膽小”的字面義是“有一個小容量的膽”。漢語把“懦夫”稱為“膽小鬼”(如例4b)。

漢語也用其它詞語來指稱“懦弱”的人，這些詞語都與膽的狀態(tài)相關，例如:

5.a齊軍士兵以為魯軍膽怯怕戰(zhàn)，耀武揚威地殺過來。

b體小膽弱的人，屢遭欺侮。

c盡管楊子榮有些膽虛，卻很興奮，暗暗一笑。

d碰到的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使我膽寒。

e他刀斬蕭多羅，生擒遼將李重海，使遼軍望之喪膽。

f他難道就是威楊疆場、令國民黨軍隊聞風喪膽的陳毅將軍嗎?

“膽怯”(例5a)指膽的癥狀?！澳懭酢?例5b)的人懦弱?！澳懱摗?例5c)使人感到恐懼?？仗摰哪懏斎徊弧皬姟?。膽越空，容量就越小，就如被放了氣的氣球。在漢語中，“生氣”、“焦慮”與“熱”相關，而“害怕”、“悲傷”與“冷”相關，［14］如例(5d)，驚嚇使人“膽寒”。膽越“寒”，容量就越小。強烈的恐懼使人“喪膽”(例8e)?！奥勶L喪膽”(例5f)表示受到很大驚嚇的人，“聞風(壞消息)”就會“喪膽”。

在漢語中，“恐懼”主要影響兩個內臟器官:心和膽。［15］此外，也影響“魄”。例6包含了心與膽、魂與膽結合的隱喻用法:

6.a第二封信不長，但短短的幾句，卻看得代英如坐針氈，懸心吊膽。

b吳清正從因蔡娟娟和吳軍會面而提心吊膽的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含意不明地笑笑。

c間諜、特務們一聽說金明來了，都膽戰(zhàn)心驚。

d第一個問題就叫殷家寶心膽俱裂。

e一直到夜中三點，他象飄在云里那樣驚心吊膽地閉著眼睛。

f他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亡魂喪膽的事情，簡直難以想象。

在例(6a-b)中，恐懼把心和膽“懸掛在空中”?！翱罩小笔谷烁杏X不安全。在例(6c)中，恐懼“動搖”膽，并讓心“顫抖”。在例(6d-f)中，恐懼對膽有“實質的損害”，使膽“破裂”(如例6d)或徹底“喪失”(如例6e-f)。因此，膽內的勇氣也隨之消失。同時，強烈的恐懼也使魂魄“消亡”(如例6f)。有趣的是，中醫(yī)認為，恐懼的情緒主要影響腎，而腎是與膀胱成對的臟腑器官。同時，腎也與心和膽有密切的聯(lián)系。但恐懼與腎之間的聯(lián)系在漢語中幾乎沒有體現(xiàn)，幾乎沒有隱喻或轉喻用法涉及到腎。這說明語言不是完全地、而只是部分地“反映”醫(yī)學理論。

漢語中，有關“勇敢”、“膽怯”的隱喻用法也涉及到動物的膽，請看例(7):

7.a老虎的內臟一挖出來，虎膽先掉出來了，這個隊長說:“這個虎膽我要，英雄虎膽”。

b他吃了熊心豹膽啦，難道不曉得高司令的厲害?

c你這小子吃了豹子膽不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d男子漢總該有點兒膽量嘛，總比膽小如鼠好吧?

擁有虎膽或豹膽的人就如虎或豹那樣勇敢(如例7a-b)?！俺粤吮幽憽?如例7c)的人會如豹那樣勇敢。與此相反，中國文化認為鼠膽小，所以小如鼠膽的人非常懦弱。

如前文所示，中醫(yī)認為肝膽是成對的臟腑器官?！案问秦撠煴Ｗo身體的將軍”;［16］膽幫助肝做出判斷和決定，是肝的“高級顧問”。肝膽在生物和生理上都相互密切聯(lián)系。中醫(yī)把這種密切關系概念化，漢語對此也有體現(xiàn)，

例如:

8.a孩子的母親肝膽欲裂，守在病床前絕望地哭著。

b老夫人對他失去信心，傷心已極，肝膽俱裂，已見好轉的病情，已驟然加重。

c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終于撼動了若鴻。

d賀龍和周逸群一見如故，并成為肝膽相照、長期甘苦與共、生死之交的摯友。

e歷經(jīng)數(shù)十載的風風雨雨，童老對黨和人民的事業(yè)披肝瀝膽，盡忠盡義。

f如今闖王中計，咱們只有舍死回營報信，才算有忠肝義膽。

這里，“肝膽”按固定順序排列:肝在前，膽在后。這是因為肝為主，膽為輔。在例8的大部分例子中，肝膽代表誠實、奉獻、忠誠、勇敢等美德，喻為親密友情。

除了肝，心常與膽隱喻搭配。心是人體、心理和精神的主宰。［17］“心控制一切心理活動和心智活動。膽具備正直、無私、公正和果斷的優(yōu)良品質，并負責一些特殊功能，如做出判斷和決定”。［18］膽主要決定勇氣。例(6a-e)表示，當強烈的恐懼“震動”心，“動搖”或“損壞”膽時，人的心理狀態(tài)會產(chǎn)生劇烈的變化，如例(9):

9.a槍聲如連珠，彈墜如雨，令人心膽皆碎。

b茶幾后的墻壁上，懸著他的琴心劍膽。

c戰(zhàn)斗中，多么英勇，多么堅強，真是赤膽忠心，視死如歸呵!

d兩人傾心吐膽，對講甚多。

例(9a)中的心和膽隱喻“決心和勇氣”。例(9b)的“琴”泛指樂器，如弦樂器。“琴”和“劍”分別修飾“心”和“膽”，構成隱喻中的轉喻。具有“琴心劍膽”的人有“音樂家的氣魂和俠士的勇氣”?！俺嗄懼倚摹?例9c)的人最可靠?！皟A心吐膽”(例9d)能使別人看見自己的心和膽，以及心和膽的容量，從而理解自己。

四、結語

漢語“膽”的隱喻用法反映出人們對“膽”的隱喻觀。這種隱喻觀可以在中醫(yī)中得到佐證，其中包含兩個概念隱喻:“膽是勇氣的容器”、“勇氣是膽氣”。膽是容器，膽的“容量”決定勇氣的含量。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對概念隱喻只是涉及中醫(yī)理論的一個方面，即膽決定勇氣的程度。因此，只是部分地、而不是完全地反映中醫(yī)理論。中醫(yī)沒有提到膽的容量和勇氣的大小之間有任何直接的聯(lián)系，只是提到膽氣的相對“強度”決定內部壓力的強度，并影響人對某些負面心理沖擊的抵抗力。從這點看，語言與文化之間只是部分映現(xiàn)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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