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平
在中國近代文化的發(fā)展史上,李叔同猶如閃爍在夜空中的一顆星星,給國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集詩、詞、書畫、篆刻、音樂、戲劇、文學于一身,在我國文學藝術的多個領域,開中華燦爛文化藝術之先河,是我國學術界公認的一代藝壇奇才!
此人的藝術人生,精彩紛呈,蕩氣回腸,充滿了傳奇色彩。他是中國現(xiàn)代話劇運動的奠基人之一,早在1907年就將西方話劇《茶花女》搬上舞臺,并在劇中反串女主角瑪格麗特;他也是第一個向中國傳播西方音樂的開拓者,他所改編填詞的歌曲《送別》,歷經(jīng)近百年的傳唱,經(jīng)久不衰。他不僅是中國第一個開創(chuàng)裸體寫生的美術教師,以他卓越的藝術造詣,先后培養(yǎng)出豐子愷、潘天壽等一批頗負盛名的畫家;而且也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融中西方美術之特點,是中國油畫、廣告畫和木刻的先驅者之一。后來,他又苦心向佛,成為中國的一代藝術高僧,被佛門子弟奉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李叔同(1880—1942年),名文濤,別號息霜,原籍浙江平湖,出生于天津。其父李筱樓是同治四年的進士,當過吏部主事,后辭官經(jīng)商,掙得偌大一份家業(yè)。由于生活優(yōu)裕,他18歲就娶天津俞氏為妻。婚后赴上海念書。1905年(光緒三十一年),受西風東漸的影響,李叔同赴日本東京學習西洋繪畫及音樂,曾與曾孝谷等人創(chuàng)立我國最早的藝術團體“春柳社”,從事話劇運動。1910年回國,任天津北洋高等工業(yè)專門學校圖案科主任教員,翌年任上海城東女學音樂教員。1912年任《太平洋報》文藝編輯,兼管副刊及廣告,并同柳亞子一起發(fā)起組織文美會,主編《文美雜志》。同年十月,《太平洋報》停刊,他應聘任浙江兩級師范學校音樂圖畫教師;1915年起又兼任南京高級師范美術學院主任教習。1918年,他在杭州虎跑寺剃度為僧,法名演音,號弘一。1942年,他卒于福建泉州。
這里先說說他的演藝生涯。眾所周知,在中國漫長的文化發(fā)展中,我們雖然有著源遠流長的戲劇傳統(tǒng),但這些各具風采的繁多劇種,都是屬于“唱做念打”的戲曲體系。而話劇,卻是西方文化結出的碩果,它有別于戲曲,以獨具魅力的“說話”而受到人們的喜愛。中國的話劇,是在引進西方近代散文劇的基礎上,逐步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戲劇形式,因而是名副其實的“舶來品”。據(jù)《中國話劇史》介紹,在中國,最早上演話劇的團體,是上海租界的西方僑民組織的浪子劇社和好漢劇社,最早由中國人上演的話劇是19世紀末由上海教會學校學生演出的英語劇,最早由中國人演的、影響最大、也最像話劇的劇目,則是1907年留日學生組織的春柳社在日本東京編演的《茶花女》第三幕和《黑奴吁天錄》。
>>“春柳社”《黑奴吁天錄》演出廣告
原來,鴉片戰(zhàn)爭后,外國宗教勢力滲入中國,北京、天津、上海、廣州等城市紛紛辦起了教會學校。它們沿用西方的教學內容和方法,在課程以外還設置了一種“形象藝術教學”,將圣經(jīng)故事編成劇本,讓學生們用英語或法語排練演出,有時也選用若干世界名劇。在他們看來,這樣既教授了語言,又滲透了西方教義和西方文化,大有益于西方的勢力滲透。不料,此舉卻適得其反,它不僅開拓了教會學生的視野,而且也間接催生了后來中國話劇運動的萌芽。在上海學生演劇活動中涌現(xiàn)出來的滬學會新劇部,它的負責人就是從天津赴上海讀書的李叔同。當時,他為探索話劇在中國的發(fā)展前途,嘗試編撰了新劇《文野婚姻》,并因新劇部公開演出,引起了大家的高度關注。
此后,鐘愛文藝的李叔同為進一步得到深造,就赴日留學。在留日期間,與同班同學曾孝谷共同發(fā)起組織了一個中國留日學生的綜合性文藝團體“春柳社”,在留學生中開展演劇活動。該社宗旨明確提出了向歐美戲劇和日本新派戲劇學習的主張,第一次公演即選中法國小仲馬名著《茶花女》,選演了其中阿芒的父親訪問瑪格麗特和瑪格特麗臨終的兩幕。在劇中,李叔同刮掉胡子扮演茶花女瑪格麗特,演得十分認真。這次公演獲得了觀眾的廣泛好評。不久后,春柳社又舉辦了第二次公演,選中的劇目是《黑奴吁天錄》。這是根據(jù)林琴南翻譯的19世紀美國進步作家皮丘·斯托夫人的長篇小說《黑奴吁天錄》(原名《湯姆叔叔的小屋》)改編的。演出地點是在東京頗有名氣的劇場本鄉(xiāng)座。這次演出引起東京戲劇界的轟動,日本著名戲劇家、文學家坪內逍遙、小山內薰等也前來看戲?!对绲咎镂膶W》發(fā)表了長篇劇評:“中國青年的這種演劇象征著中國民族將來的無限前途”,并且高度評價曾孝谷、李叔同等人的表演技巧。
辛亥革命前夜,春柳社同人陸續(xù)回國。從此,李叔同、曾孝谷等人就與留在國內的進步藝人和有志者一起,奮力拉開了中國現(xiàn)代話劇運動的帷幕,從而使全國各地的演劇活動風起云涌,綿延至今……
其次,再來說說他在音樂方面的貢獻。李叔同不僅是作詞、作曲的大家,創(chuàng)作了許多內容豐富、曲調優(yōu)美的歌曲,而且也是中國最早從事創(chuàng)辦音樂期刊,并在浙江一師講解和聲、對位,是西方樂理傳入中國的第一人。他編輯出版的《國學唱歌集》,被當時的中小學取為教材。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改編填詞的一首《送別》歌曲,更是膾炙人口,傳布廣泛,影響極大,傳唱至今: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這首改編填詞于浙師任教期間的歌曲,原選自約翰·P·奧德威作曲的美國歌曲《夢見家和母親》的曲調。而李叔同改編填詞的《送別》,則輾轉于日本歌詞作家犬童球溪采用《夢見家和母親》的旋律所填詞的《旅愁》。但李叔同的《送別》青出于藍,百聽不厭。在歌曲中,他用詞幽雅,意蘊悠長,將人類共有的一種離情別緒,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完美無缺。全詞不涉教化,卻蘊藏禪意;美詞麗句,充滿了淡雅的憂傷。人世間的事情本無常,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何況別離?你聽,悠遠的笛聲,吹出了離愁;優(yōu)美的歌詞,寫出了別緒。這是一首李叔同的代表作,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優(yōu)美的歌詞。
其實,李叔同在寫《送別》時,其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感人的故事。當年,李叔同在留日期間,曾娶他的繪畫模特,一個叫葉子的日本姑娘為妻,回國時安置在上海。因而他在奔波于杭州、南京任教期間,也經(jīng)常要返回上海小住幾天。一天,李叔同回到上海,突然見到一個叫許幻園的好友來訪(此人是他“天涯五好友”中的一個),說他因家庭突然破產(chǎn),不得不與來他分手道別。那一天,正好是冬天,大雪紛飛,許站在李家的門外,對他和葉子小姐凄涼地說:“叔同兄,我家破產(chǎn)了,咱們后會有期!”說完,就掩面揮淚而去。李站在門外,迎著飛雪,看著好友遠去的背影,怔怔地站在門外有一個小時,不忍進屋。好一會,他才在日籍妻子葉子小姐的勸慰中,從幻化的意境中回過神來,返身回屋。出于情感的宣泄,他讓葉子小姐彈琴,自己則含著眼淚,以深厚的詩詞功底,寫下了這一首傳世佳作。這首《送別》雖然寫的是人間離別之情,敘述的卻是人與人之間的美好之緣。電影《城南舊事》、《怒潮》等,都將此歌選作片中插曲,為劇情的鋪墊與發(fā)展,增添了無限的光彩!
至于在繪畫、書法與篆刻方面,他也是個中翹楚,受到藝術界的高度評價。李叔同的確多才多藝,無論是木炭素描、油畫、水彩畫以及中國畫,還是廣告、木刻等,可以說是無所不能,無所不專。他是中國油畫、廣告畫和木刻的先驅之一。這從他留存的《自畫像》、素描頭像》、《裸女》以及《水彩》、《佛畫》等作品上可見一斑。書法是李叔同畢生的愛好,青年時致力臨碑,作品有《游藝》、《勇猛精進》等。出家前書體秀麗、挺健瀟灑;出家后則超逸淡然,晚年更謹嚴明凈、平易安詳。有人說他把中國的書法藝術推向了極致,此言雖然有點過譽,但也不失恰當。魯迅、郭沫若等文化名人就曾以得到他的一幅字為無上榮耀。李叔同的篆刻藝術,也是另辟蹊徑,自成一格。他上追秦漢,下學皖派、浙派、西冷八家,氣息古厚,沖淡質樸,令人愛不釋手。作品有《李廬印諳》、《晚清空印聚》存世。
只是讓人感到惋惜的是,正當他年富力強、創(chuàng)作力極其旺盛之際,這位愛好廣泛、才華橫溢的藝壇奇才,卻選擇了一條拋卻世俗而遁入佛門的道路。1916年12月5日至1917年1月11日,他因受神經(jīng)衰弱癥的長期折磨,遂在友人、西冷印社社員葉品三的推薦之下,跑到虎跑寺去進行斷食治療。經(jīng)為期三周的循序斷食治療,效果不錯,自覺有“脫胎換骨”之感,因而斷然決定于1918年正月十五,正式皈依佛門,走上了他人生的轉折之路。
從表面上來看,用斷食方法治療他的神經(jīng)衰弱,是他到虎跑寺出家的客觀誘因,但研究一下他的家庭影響和削發(fā)為僧的原因,自有他的主觀因素。原來,李叔同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從小受家庭的影響很深,自幼就“一心向佛”。這一次,他受疾病的折磨,并于不經(jīng)意之間,突然看到了日本雜志上介紹用斷食治療此病的方法,于是萌生擇地一試的念頭。這里所謂的斷食,并不是指“極端”的斷食。而是循序遞減:第一周食量逐漸減少;第二周不食人間煙火(可以喝水);第三周才可以食量增加,恢復正常。況且,用斷食治療疾病,也是修煉身心、磨練意志的一種方式,固而就選擇“心向往之”的佛門清凈之地,開始斷食治療試驗。斷食期間,李叔同寫有一本萬余字的《斷食日記》,內容是記載他斷食時的生活細節(jié),比如活動、飲食、睡眠,以及每日的生理和心理變化。從中可知,他以靜坐、習字打發(fā)時間。三周后,李叔同自感換了一個人一樣,他為示新生之意,還根據(jù)老子“能嬰兒乎”一說,改名李嬰。于是,他就有了拋棄兩個妻子和兩個兒子(皆系俞氏所生)的念頭,萌生了出家做和尚的想法……
李叔同本是一代風流奇才,早年上得舞臺,演得名妓,什么場面沒有見過?但在他遁入佛門之后,卻判若兩人。粗茶淡飯,嚴守戒律,從不越雷池半步。相反,他博覽廣納,潛心研佛,創(chuàng)立“南山律學院”,精心著有《四分律比丘戎相表記》和《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篇》兩大名著,受到佛門子弟的頂禮膜拜。晚年他更是實踐躬行,悲天憫人,生前每次坐藤椅前總是要先搖一下,唯恐不小心壓死身下的小蟲。臨終前(赴泉州講經(jīng)),曾要求弟子在龕腳墊上四碗水,以免螞蟻爬上尸身被無故燒死,其善心之大,可見一斑!
趙樸初對他的一生,有過兩句評價:“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边@固然說得不錯,但現(xiàn)在看來,他的人生軌跡,卻也令人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