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尊讓，訟事慎為——《周易·訟卦》經(jīng)傳文字解讀

董業(yè)鐸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一

訟卦是《周易》第六卦，卦體為坎下乾上。乾為天，坎為水，天水訟?！墩f文·言部》：“訟，爭也，從言公聲?！惫灾辉A，訟即爭辯是非曲直。訟卦上乾下坎，乾為天，為剛健，坎為水，為險陷；天高運于上，其行西向，水遠就于下，其往東流，行相違離，意不交通，上剛健而下險陷，剛險相接，其勢必爭，故名之為“訟”。

《序卦》說：“飲食必有訟，故受之以訟?！毙柝哉咽镜氖秋嬍持?，人在謀食求存的過程中難免發(fā)生利益沖突，引起爭辯或訴訟，所以在需卦之后續(xù)以訟卦。程頤說：“人之所需者飲食，既有所需，爭訟所由起也，訟所以次需也?！薄峨s卦》云：“訟，不親也?！比瞬幌嘤H愛，你爭我奪則有訟?！督?jīng)典釋文》：“訟，爭也，言之于公也?！毖栽┯诠辉A。訟由爭起，訴而求諸公斷，不相親故?？追f達說：“凡訟者，物有不和，情相乖爭而致其訟。”[1]50

二

卦辭曰：“有孚，窒惕，中吉，終兇。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孚”，誠信。訟卦上下卦之中爻都是陽爻，陽爻為實，中心實而不虛，故曰“有孚”。“窒”，堵塞，閉塞不通暢。訟卦六爻，九五之外皆失其位，九二和九五得中而不應，故曰“窒”?！疤琛?，警惕，戒懼。坎為心病，為加憂，故曰“惕”。訟事雖有誠信，而事卻窒塞不通，遂有訟；訟而未決，不知評斷能否公平，故心有戒懼警惕。“中吉”與“終兇”對言，“中”謂訴訟進行中，“終”謂訴訟終結(jié)?？追f達正義曰：“中道而止，乃得吉也”“若終竟訟事，雖復窒惕，亦有兇也?！盵1]53訟非善事，不可妄興。訴訟之中，或有所悟，或有所悔，從而撤訴止訟，或雙方握手言和，或一方包容退讓，則事息人寧，故曰“中吉”。倘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訴訟到底，即使評斷公平，爭訟雙方心靈或多或少都會有所傷害，故曰“終兇”。程頤說：“中吉，得中則吉也。終兇，終極其事則兇也?！盵2]26解“中吉”取《彖傳》之義，九二陽實居中，故曰“中吉”，略有不同?！吨熳诱Z類》云：“終兇，蓋取上九終極于訟之象。”[3]35上九陽剛，官司打到底，訟事結(jié)局多是兩敗俱傷，所以孔子說：“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論語·顏淵》）有訟不如無訟。雖然如此，爭端發(fā)生了，還是要尋求解決的途徑和辦法，故曰“利見大人”?！按笕恕?，德行高尚的人，此謂九五。九五居尊履正而得中，為大人。大人尊信中正，可決所訟。“涉”，渡河。訟卦下坎為水，內(nèi)藏互巽（三四五爻），巽為木，可以涉河；然坎又為陷險，爭訟之時，宜擇安處，不宜走險，巽又為風，風急則舟危，故曰“不利涉大川”。

《彖》曰：“訟，上剛下險，險而健，訟。 ‘訟有孚窒惕，中吉’，剛來而得中也。‘終兇’，訟不可成也?！姶笕恕兄姓??！焕娲蟠ā胗跍Y也。”訟之上卦乾為剛健，下卦坎為險陷，是為“上剛下險”；程頤說：“若健而不險，不生訟也；險而不健，不能訟也；險而又健，是以訟也?！盵2]26內(nèi)險而遇健，互不相讓，所以爭訟。此以卦體之德為據(jù)詮釋卦名和卦義。“剛來”謂九二。九二陽爻為剛，居下坎中位，坎乃乾陽來入坤陰之中，故曰“剛來而得中”；卦辭言“訟有孚窒惕，中吉”，是說陽剛來居而得中正之位，剛而能中，所以“吉”?！吨芤渍壑小芳追f達之說曰：“凡上下二象，在于下象者則稱來?！曳苍苼碚?，皆據(jù)異類而來。九二在二陰之中，故稱‘來’。”李光地按：“《彖傳》中有言‘剛?cè)嵬鶃砩舷隆?，皆虛象也。先儒因此而卦變之說紛然，然觀《泰》《否》卦下‘小往大來’‘大往小來’云者，文王之辭也。果從何卦而往，何卦而來乎？亦云有其象而已耳，故依王孔注疏作虛象者近是?！盵3]217持論甚平允。 “可”，堪，值得；“成”，使實現(xiàn)，既成事實。 訟事最終是兩敗俱傷，或傷于情，或損乎財，無皆大歡喜。卦辭言“終兇”，意思是說事情不值得走到訴訟這一步。“尚”，推崇，注重；“中正”謂九五，九五陽爻居陽位為正，且處上卦中位，是為“中正”。訟求明辨是非曲直，斷貴公正，公正方能服人。卦辭言“利見大人”，是推崇公平中正?！皽Y”，深潭，比喻險境。訟卦下坎為水為陷，是為“淵”；內(nèi)含互巽，巽為入，故曰“入于淵”。卦辭言“不利涉大川”，因為涉則進入險境。此以卦象卦德爻位詮釋卦辭。

《象》曰：“天與水違行，訟。君子以作事謀始?！薄斑`”，違背，避開。訟卦上乾下坎，乾為天，坎為水，“天道尚左，日月西移，地道尚右，水道東流”（《逸周書·武順》），天水行往方向相背，是訟卦之象。君子受到訟卦之象的啟示，作事慎始，在開始行動之前，就先考慮周全，避免發(fā)生意外和爭端。人之所愿在于無訟，無訟之由有二：一為相互寬容，二為慮始周全。王弼注：“無訟在于謀始，謀始在于作制。契之不明，訟之所以生也?！盵4]41程頤說：“君子觀象，知人情有爭訟之道，故凡所作事，必謀其始，絕訟端于事之始，則訟無由生矣。謀始之義廣矣，若慎交結(jié)明契券之類是也。”[2]27《周易折中》集胡炳文之說曰：“凡事有始有中有終。訟‘中吉終兇’，然能謀于其始，則訟端既絕，‘中’與‘終’不必言矣。 ”[3]270

三

初六爻辭曰：“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薄坝馈?，長，延長；“事”，從事，做；“所事”即爭訟。初六居坎下位，坎錯離為明，上與九四正應，九四居互離（二三四爻）；訟之時，初六位卑才弱，不勝曠日之訟，得九四之助，明其理，故“不永所事”?！安挥馈闭?，或見機了結(jié)，或了悟不爭，譬如后世桐城“六尺巷”，讓他三尺又何妨？“言”，言語，即口舌之爭。初六以柔居剛，失位，應爻九四當互巽，巽綜兌，兌為口舌，陽大陰小，又事之初，故曰“小有言”。不永所事，息訟罷爭，雖“小有言”，然而未至于仇恨，故曰“終吉”。吉兇是相對的，兩害相較取其輕。不永所事而不至于兇，即其吉也?！断蟆吩唬骸啊挥浪隆?，訟不可長也。雖‘小有言’，其辯明也?！薄稗q”通“辨”，辨別，分辨。爻辭言“不永所事”，是因為訟非可長之事，永之或不勝，其失必大。初六不永所事，雖小有言，而未至大失，這樣做是明智之舉。聞一多先生讀“言”為“愆”。愆義為過失，“小有言”即小有過，無大過。[5]68可備參考。

九二爻辭曰：“不克訟，歸而逋。其邑人三百戶，無眚?！背填U說：“在訟之義，同位而相應，相與者也，故初于四為獲其辯明；同位而不相得，相訟者也，故二與五為對敵也?！盵2]28“克”，勝。九二與九五同為陽爻，為敵應，故有訟。九二爻居地位，為民，陽爻剛直，處下卦中位，為爭訟之主；九五爻居天位，為君，處上卦中位，履尊居正而得中。九二失位下民（作為一方之主）與九五得位君上（代表一國之尊）爭訟，故“不克訟”。 不克訟即敗訴。 “歸”通“愧”，慚愧；“逋”，逃亡。九二居下坎，坎為隱伏，故曰“逋”。九二與九五爭訟失敗，愧而引退逃亡，是為“歸而逋”。九二坎體，坎為乾陽入坤而成卦，坤為邑，為眾，其畫三，故曰“其邑三百戶”。“眚”，災?？矠樾牟。瑸榧討n，為耳痛，為血卦，故曰“眚”；九二“逋”則坎失，故曰“無眚”。九五居尊位而行中正，九二為三百戶之主，“不克訟”而逋亡，九五不罪其徒屬族眾，故曰“其邑人三百戶，無眚”?！都狻芬魉唬骸岸撸麦w之君，君不爭則百姓無害也?！盵6]39王弼注：“若能以懼，歸竄其邑，乃可以免災。邑過三百，竄而據(jù)強，災未免也?！盵4]41程頤說：“三百戶，邑之至小者，若處強大，是猶競也，能無眚乎？”[2]28荀爽以為“邑人”無眚，王弼程頤以為九二“無眚”，揆度其義，荀說近是。 《象》曰：“‘不克訟，歸逋’，竄也。自下訟上，患至掇也?！薄案Z”，逃竄。爻辭言“不克訟，歸逋”，是說九二爭訟失敗而逃竄?！盎肌?，禍害，災難；“掇”，拾取。下官起訴上司，災患降臨而自拾取。不是其上則“患至”，訟上則是“掇”患，自取其禍?！吨芤渍壑小芳跎曜又f曰：“《彖》稱二‘剛來而得中’，而爻義乃如此，蓋《彖》總言一卦之體，爻則據(jù)其時之用以言之也。”[3]270

六三爻辭曰：“食舊德，貞，厲，終吉。或從王事，無成?！薄笆场保?，賴以為生。六三居互巽，巽綜兌，兌為口，故曰“食”。“舊德”，舊有之德。六三陰爻，其舊有之德為柔順。程頤說：“食舊德謂處其素分?！盵2]28六三雖以陰爻居剛位，然上承九四而應于上九，陰從陽，仍行柔順之德，居剛而不用剛，是為“食舊德”；下乘九二，規(guī)九二之用剛，九二不納而訟，終遭“逋竄”之災?！柏憽保?，堅；“厲”同“勵”，勤勉。六三居下坎之極，坎為陷險，又介二剛之間，身處危懼之地，故須戒懼勤勉，曰“厲”。六三體柔而不爭，上承三陽，以柔從剛，承陽有應，故曰“終吉”。堅守柔順之正道，勤勉努力，終為吉祥。“從”，隨順，跟隨，引申為參與；三陽乾為君為王，故曰“或從王事”；六三居互離，離為坤陰入乾中而成卦，六三其根坤體順，功成不居，故曰“無成”。 《象》曰：“‘食舊德’，從上吉也。 ”爻辭言“食舊德”，謂六三柔從上陽剛，因此得吉。

九四爻辭曰：“不克訟，復即命，渝安貞，吉。”九四體乾，下臨坎險，訟之時，乾健遇坎險，故訟；九四居互巽，巽為進退，為不果，其究為躁卦，故曰“不克訟”?！皬汀保胤?，還原；“即”，就，接近；“命”，性命，天然稟賦。乾健，德行恒易以知險，復就此德，是為“復即命”?！坝濉保淖?。變躁為恒易，知險而安處，堅守正道，故曰“渝安貞”。九四陽爻居柔位，體剛而能柔，六三承之，初六應之，故“吉”。九二、九四皆曰“不克訟”?！吨芤渍壑小芳徳f曰：“蓋二以下訟上，其不克者勢也，四以上訟下，其不克者理也。二見勢之不可，故歸而逋竄；四知理之不可，故復而即命。二四皆剛居柔，故能如此。 ”[3]37《象》曰：“‘復即命，渝安貞’，不失也?！本潘年栘尘尤嵛皇д?，若復即其命，革其心平其氣而安于正，則萬無一失。程頤說：“能如是，則為無失矣，所以吉也。”[2]29

九五爻辭曰：“訟，元吉。 ”“元”，大。 “元吉”即大吉。訟卦六爻失位者多，唯九五以陽居陽為正，且居上卦中位，履尊居正而得中，為訟之主。正則不邪，中則不偏，無過不及，故曰“元吉”。孔穎達說：“處得尊位，中而且正，以斷獄案，故得‘元吉’也。”[1]53《象》曰：“‘訟元吉’，以中正也?！必侈o言“訟元吉”，因為九五居中而履正。

上九爻辭曰：“或錫之鞶帶，終朝三褫之?！薄盎颉?，或許，不定之辭；“錫”通“賜”，賞賜；“鞶”，古代男子束衣的革制大帶。上九與六三正應，六三當互巽，巽為繩，故曰“鞶帶”。上九陽爻剛健，處訟之終極，下應六三，六三居下坎，坎為險陷，遇險而不知避，訟而或許能勝，得受鞶帶之賜，然終是仇恨的種子，暫時的得意即是未來的禍根?！敖K朝”，終日；“褫”，剝?nèi)ィㄒ路隇閯儕Z，奪去。上九應于六三，六三當巽離，巽為風，為隕落，綜兌為毀折，離數(shù)三，故曰“三褫”。終日之內(nèi)也許就會被三次剝奪賞賜。王弼注：“處訟之極，以剛居上，訟而得勝者也。以訟受錫，榮何可保？故終朝之間褫帶者三也?！盵4]43《象》曰：“以訟受服，亦不足敬也。”因為爭訟而受賜服之賞，也不值得敬重。

四

《周易折中》引邱富國論曰：“九五居尊，為聽訟之主，故‘訟元吉’，余五爻皆訟者也。然天下唯剛者訟，柔者不訟。初與三，柔也，故初‘不永所事’而‘終吉’，三‘食舊德’而‘終吉’。二四上，剛也，二與五對，揆勢不敵而不訟，四與初對，顧理不可而不訟，亦以其居柔，故二‘無眚’而四‘安貞’也。獨上九處卦之窮，下與三對，柔不能抗，故有錫鞶帶之辭焉，然一日‘三褫’，辱亦甚矣。訟之勝者，何足敬乎？”[3]37-38通觀全卦，六爻之義皆以不訟得吉，成訟則“終兇”，始終申言息訟免爭之旨，表達了《易》作者追求和諧，以和為貴的思想觀念。程頤說：“訟者剛健之事，故初則不永，三則從上，皆非能訟者也。二爻皆以陰柔不終而得吉，四亦以不克而渝得吉。訟以能止為善也?！盵2]28-29自古及今，訟而能終勝者幾希。

訟卦上乾下坎，內(nèi)藏巽離。巽為風，離為火，巽風離火相遇則構(gòu)成風火家人卦。家人則夫婦父子兄弟相親相愛。凡事，凡物，凡利，凡財，爭則成訟，讓則相親，取舍不同，結(jié)果迥異。易學家通過訟卦告訴我們，爭訟非善事，事在人為，吉兇就在爭讓一念之間，爭則兩敗俱傷，讓則互利雙贏，訟事慎為之。訟之錯卦為地火明夷卦，“夷者，傷也?！保ā缎蜇浴罚┰A者爭一時之氣，多以傷神傷財傷情傷義而告終，種下人情失和的根因，此中消息，非正直所能盡言，圣人探微索隱，見者深矣。

[1]孔穎達.周易正義[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

[2]程頤撰，王鶴鳴、殷子和整理.周易程氏傳[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3]李光地纂，劉大鈞整理.周易折中[M].成都：巴蜀書社，2010.7.

[4]王弼撰，樓宇烈校釋.周易注（附：周易略例）[M].北京：中華書局，2011.

[5]李定凱編校.聞一多學術(shù)文鈔·周易與莊子研究·周易義證類纂[M].成都：巴蜀書社，2003.

[6]李鼎祚.周易集解[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