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海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甘肅蘭州 730107)
商丘有名的祠堂有閼伯祠、微子祠、孔子還鄉(xiāng)祠、木蘭祠,其中以閼伯祠香火最盛。閼伯祠的祭祀維持了逾千年,不僅與商丘地區(qū)的歷史文化變遷密切相關,而且是中國歷史文化變遷的“晴雨表”。因此關于閼伯祠祭祀歷史變遷的研究,理應成為觀察商丘乃至中國古代社會變遷的“窗口”。
關于閼伯臺廟會及其文化內涵的研究,學界已有很豐富的成果發(fā)表。1936年,考古學家李景聃便對火神閼伯祭祀有所關注,他認為閼伯臺是后代建筑以祀火神的。近年來,有學者從文化產業(yè)開發(f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開發(fā)的角度探討如何發(fā)揮其經(jīng)濟效用的問題,也有學者對其文化內涵做了詳盡梳理和介紹①。但是,這一祭祀在上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緣何流變至今,其間發(fā)生了怎樣的變遷,學界卻無專門討論。這一研究空白的存在,不僅使火神閼伯祭祀的具體研究往往無從措手,還導致與此相關的一些課題,如宋代商丘的政治地位、元代以來商丘的逐漸沒落等問題,也往往不易開展到較為精微的程度。鑒于此,本文將通過梳理相關史料,努力鉤稽出這一祭祀源流、變遷的大致輪廓,并將其置于中國古代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加以考量,最大限度地還原其反映的有關商丘社會歷史變遷的歷史真貌,并嘗試對上述問題加以回應。
高辛氏時代,閼伯封于商丘任火正,主大火之祀。《左傳》稱:“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保?]1941又說:“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于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于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保?]2023從其“居于曠林”的生活方式看,閼伯的時代里人們已經(jīng)開始定居生活,但是農業(yè)生產還不發(fā)達,居住的地方還有大片叢林。商、夏之地分別是豫東、山西地區(qū),由此可看出時人活動地域之廣。
關于火正一職,杜預有注:“火正之官,配食于火星也。建辰之月,鶉火星昏在南方,則令民放火。建戌之月,大火星伏在日下,夜不得見,則令民內火,禁放火也?!保?]1941這種刀耕火種的經(jīng)濟形式要依靠火正觀察大火星出入來指導農時,擔任火正的閼伯在民眾心目中應有著很高的威望。
商族祖先相土在閼伯逝后,繼任火正,主祀大火星,勢力因此大為擴張。《詩經(jīng)·商頌》稱:“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奠定了商祖霸業(yè)的基礎。據(jù)此,商朝建立后,商政府可能已有祭祀。現(xiàn)在閼伯祠正殿供奉閼伯,從祀則為商祖契子昭明,孫相土,嚴格按照“左昭右穆”(父昭,子穆)的宗廟之制。這種將閼伯同契混同的做法,雖為后世民間社會的一種誤讀,但也說明商代以降,對閼伯的祭祀可能已在祭祀商族祖先的祭典中以一種附從的地位存在了。
關于將閼伯作為“火神”崇祀年代的較早信史記錄來自《宋史》:
禮官議:“閼伯為高辛火正,實居商丘,主祀大火。后世因之,祀為貴神,配火侑食,如周棄配稷、后土配社之比,下歷千載,遂為重祀?!保?]2513
這是宋代朝臣建議提高閼伯祭祀規(guī)格時的說辭。按禮官們的說法,閼伯之祀到北宋時,至少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也就是說,至少在秦漢時期,閼伯之祀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且它的祭祀規(guī)格不斷提高是一個歷史發(fā)展的過程。
商丘文物部門曾經(jīng)對閼伯臺地區(qū)進行考古探測,結果表明:“閼伯臺為一座夯土臺,夯土層中含有東周及秦漢時期的陶片,夯土層下為厚約1米的灰土層,系人類活動遺存?;彝翆酉旅婕礊樯翆?,這里的生土層比附近200米以外的生土層地勢高約10余米,看來古時這里就是一個高10余米的自然大土丘。今之高臺應為東周及秦漢時期所筑?!保?]42閼伯臺的建筑史既然從東周、秦漢開始,并且上述《宋史》中的材料也認為至少在秦漢時期閼伯祭祀已經(jīng)發(fā)生,由此可知,閼伯祭祀行為的發(fā)生時間至遲不晚于秦漢時期。
唐代,“閼伯臺”(古代典籍中一般也稱“商丘”)之名已開始在時人詩文中大量出現(xiàn)。因為京杭大運河的開通,宋州(今商丘)控扼汴洛、溝通江淮的地位得以凸顯。客居或旅行至此的文士多有游觀活動,閼伯臺已是宋州地景,登臨閼伯臺的詩句也因此屢屢見于唐人的篇什。最著名的數(shù)杜甫《送衛(wèi)八處士》。就筆者掌握的材料,高適《宋中別司功叔,各賦一物得商丘》、《宋中》、《奉調睢陽李太守》等詩中也均提到了閼伯臺。《送衛(wèi)八處士》、《宋中別司功叔,各賦一物得商丘》、《奉調睢陽李太守》均為應酬之作,閼伯臺僅作為商丘地景嵌入其中,不是直接寫閼伯臺?!端沃小肥墙M詩,為登臨抒懷之作,第10首抒發(fā)了詩人登閼伯臺登高懷人之意,詩曰:
閼伯去已久,高丘臨道旁。人皆有兄弟,爾
獨為參商。終古猶如此,而人安可量?[4]130
詩中表明,閼伯之世距唐已千余年,尚有高丘留存。與高適同時的田園山水詩派代表詩人儲光羲(約706-763)亦有《登商丘》詩。儲氏的登臨也是為了訪古和消遣,并稍稍排遣人生茫然的愁緒:
河水日夜流,客心多殷憂。維艄歷宋國,結纜登商丘。漢皇封子弟,周室命諸侯。遙遙世祀遠,傷古復兼秋。鳴鴻念極浦,征途慕前儔。太息梁王苑,時非枚馬游。[5]10279
“河水”指“運河”,儲氏客居商丘,登臨閼伯臺,“遙遙世祀遠”的閼伯祭祀,令其大有興亡之嘆??梢姡趦κ仙畹?世紀上半葉,閼伯臺上的祭祀行為一直未曾斷絕,且為官方正祀(世祀)。
五代時閼伯祠的建制情形可從宋人王明清《揮麈錄(后錄)》中窺測其端倪:
太祖皇帝草昧日,客游睢陽,醉于閼伯廟,夢中覺有異,既醒,焚香殿上,取木王丕珓以卜平生,自裨將至大帥皆不應,遂以九五占之,蛟盤旋空中。已而大契,太祖益以自負。[6]50
這則故事雖不無想象的成分,但至少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五代時閼伯臺上仍舊有廟,但祠屋制度較為狹小,已更多地體現(xiàn)出一種民間性(下文有涉及,可佐證);一是火神閼伯在宋人的想象中,與曾任歸德軍節(jié)度使、后來稱帝的趙匡胤的發(fā)跡密切聯(lián)系起來,預示著這個原本平凡的神靈必將從此開始一段頗為尊榮的歷程。
宋太祖趙匡胤曾任歸德軍節(jié)度使,節(jié)制宋州。960年立國,定國號“宋”,國運“火德”。時人視商丘為宋祖發(fā)家之地,認為宋朝開國有所謂“天地人之冥契”。李石《續(xù)博物志》說:“今上于前朝坐鎮(zhèn)睢陽,洎開國,號大宋,又建都在大火之下。宋為火正。按,天文心星為帝王,實宋分野。天地人之冥契,自古罕有。”[7]32康定元年(1040)十月,代表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官方禮官也已開始認為“國家有天下之號實本于宋,五運之次,又感火德”。然而,雖然宋初“郊祀上帝,而大辰已在從祀,閼伯之廟,每因赦文及春秋,委京司長吏致奠,咸秩之典,未始云闕?!保?]758但是,由于地勢較高和民間色彩,閼伯祠在商丘之上,“丘高二十余丈,祠屋制度狹小,又不領于天子之祠官,歲時府吏享祀而已”。生活于北宋中期的胡宿曾親到閼伯臺探看,據(jù)胡氏講:“詢旁側居人皆不知建造年代”,祠僅“數(shù)椽小室,其陋過甚,閼伯祠前后雖有屋宇數(shù)十間,高下不相貫穿,并無廊廡”[8]758。
康定元年六月,南京(今商丘)宗廟鴻慶宮發(fā)生火災,直接導致了閼伯祭祀規(guī)格的驟然提升。“集賢校理胡宿請修其祀”,且將這起事件歸咎于閼伯之祀沒有受到重視。他說:“火正閼伯之祠在南京,國朝受命之神”,“上配大火,則國家之興,實受其福,至于祭典,尤宜超異于昔”,閼伯祠屋制度狹小“甚非報本尊始,崇秩祀之意也”[8]757。結果,禮官議定:“宜因興王之地,商丘之舊,為壇兆祀大火,以閼伯配?!保?]2513十二月,議定“牲用羊、豕一,器準中祠”。每年三月、九月即建辰、建戌之月,由朝廷降頒祝版,由留司長吏奉祭行事,南京長吏以下分三獻,州、縣官攝太祝、奉禮[3]2514。慶歷(1041 -1048)間,獻官有祭服[3]2514,宋廷降德音:“商丘火祠壇廟有頹毀處加完葺之?!保?]758
徽宗朝,火神閼伯地位更加顯隆,大抵國難當前,神靈之助更加重要。劉復生指出:“北宋末年,國勢衰微。是時有火德中微之說?!保?]崇寧三年(1104)四月,翰林學士張康國奏:“乞應天下崇寧觀于空便處,并修火德真君殿,依陽德觀。宋建號,用火紀德,國家奉祀,世受其福。況陛下踐祚此邦,復興王業(yè),遭時艱虞,神遂乏祀。六年于茲矣!考之祀典,正所當先。望明詔有司舉茲闕文,就行在秩祀大火,配以閼伯,仰副巡狩望秩之遺意?!保?]758-759七月,太常寺進言:“國家自京師逮四方,皆建離明殿,崇奉火德,儻又于興王之地,別設大火,明閼伯像從祀熒惑,實應禮典?!彼哪觊c二月,禮部進言:按《春秋》,五行之官封為上公,祀為貴神,……閼伯為陶唐氏火正,應服“上公袞冕九章之服”[8]759。這些請求均得到了批準。政和年間(1111-1117)詔定《五禮新儀》,將應天府祀大火增列為“大祀”,北宋的“火神”之祀進入了高潮[9]。
靖康二年(1127),徽欽二帝被掠北國,康王趙構于南京即位稱帝,改元“建炎”,是為高宗。高宗南遷之初,商丘閼伯廟雖因南北隔絕而廢棄,但南京留守司主持的官方祭祀活動仍維持了一段時間。紹興七年(1137)三月,南京留守司言:“應天府商土臺系享祭大火及閼伯之地,先賜光德廟額,商土公閼伯特封商丘王。緣后來南北隔絕,屋宇盡行拆毀,止于臺下野次薦奠,殊不稱夤奉之意。已一面計置于本府,隨宜修整,乞特加尊崇顯號?!保?]769宋廷遂將閼伯由“公”升為“王”。此后,祭祀時特制樂章,以告神明。據(jù)康熙《商丘縣志》載:“以商丘為太祖興王之地,以宋建號,推原發(fā)祥之所自加封王爵,錫爵宣明,并制樂章焉?!笨滴酢渡糖鹂h志》中保存有《祀大火商丘宣明王位樂章》、《出火祀大辰宣明王位樂章》、《納火祀大辰宣明王位樂章》等廟堂樂章,內容相似,應作于這一時期。謹將《祀大火商丘宣明王位樂章》錄文如下:
熒惑在天,惟火與合。翳神主火,純一不雜,作配熒惑,祀功則然,不靦之幣,于以告虔。奠幣嘉安。
誰其祀神,知神嗜好,式崇祀火,為神所勞。倦言配食,既與火俱,于樂置酒,承神嘉虞。酌獻祐安。[10]431
這些材料似分別采自《宋史》所載的《紹興祀大火十二首》[2]3203-3205、《出火 祀 大 辰 十 二 首》[2]3205-3206、《納火祀大辰十二首》[2]3207-3208,這些樂章作于紹興七年以后。據(jù)此可以看出,宋廷“于閼伯之祀奉事尤謹”,國運神的庇護在這個天崩地裂的時刻變得尤為重要。但不久應天府淪陷,直至金亡,宋廷的政令再也沒有越過淮河,到達南京。閼伯祠祀只好隨之南遷。紹興三年,宋廷已復大火祀,配以閼伯,仍以辰、戌出納之月祀之,是南遷后較早恢復的大祀之一[2]2426。紹興十八年五月,禮部又請“于宮觀內別建一殿,專奉火德。配以閼伯,以時修祀”。嘉泰四年(1204)六月三十日,詔令臨安府于開元宮火德真君殿之右,創(chuàng)建閼伯商丘宣明王殿。禮部太常寺討論議定,每歲立夏日差官祀開元宮,先火德真君,次商丘宣明王,禮儀依最為尊隆的太一宮體例[8]4606。嘉定年間(1208-1224),撥賜433畝田產為開元宮永業(yè),“特免納租賦,其余寺觀不得援例”[8]407。
至此,閼伯成為南宋朝廷最為崇奉的國運神之一,崇祀活動伴隨南宋始終。商丘閼伯祠重建后為金人占據(jù),后毀于哀宗天興元年(1232)的“壬辰之變”。據(jù)《元史》載:“壬辰……侃拒之,破其兵四萬于新衛(wèi)州。遂渡河,襲金主,至歸德,敗其兵于閼伯臺?!保?1]2345閼伯祠毀于此難,“其所存者惟丘耳”。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宋軍曾一度收復南京應天府,是時應天府已是空城。入洛之役失敗后,宋廷的勢力便再也沒有到達商丘。閼伯之祀漸被遺忘,元初“后人不稽所以然之故,遂建王母祠于其上”[12]780-781。
元朝時期,統(tǒng)治者漢化遲滯和草原本位的文化取向,造成漢地不治、政治粗疏。閼伯臺的重建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曲折的過程。元初,商丘地方有復建閼伯祠之議,但拖延甚久。元人侯有造撰《閼伯祠記略》稱:大德年間,歸德府知府史棣、府卒李銓、通判趙維新在同翰林國史院編修官江漢、高郵幕官林滋、內翰李皞等人的談話中明確表示了對民間社會建王母祠堂于閼伯臺之上的反感,并欲重建閼伯祠,但數(shù)年后無果而終。30多年后,江西行省參知政事王仁將閼伯祠恢復之事托于歸德府郡石氏宗族,但石氏一門對此事并不熱衷。建康財賦提舉范亭璧聽說此事,“奮然力為,建祠三楹于是丘絕頂,徙王母祠于丘麓”,獨立完成了重建。
明代,火神閼伯仍為正祀。明初規(guī)定,民間神靈,凡為正祀,神像均用木主。據(jù)當?shù)乩先酥v述,閼伯祠中的所有神像也均是用的木主。正因為閼伯祭祀的正祀性質,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知府王有為重修了閼伯祠[10]137。重修后,閼伯祠狀貌有了很大改觀。這便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閼伯祠。
不過閼伯祠的影響此時已只是地區(qū)性的,始修于明嘉靖末年的《歸德府志》中也未見有關明廷敕賜的記載。詠嘆閼伯祭祀的詩文作者,往往是本地的縉紳官宦,在地方士紳那里,閼伯祠成為地方文化優(yōu)勢的象征,它所代表的商丘的輝煌過往和厚重歷史,常常讓他們情不自禁地吟詠贊嘆。康熙四十四年本《歸德府志》最初由本地士紳李嵩募修,內收有他和侯恪(1592-1634)詠閼伯臺之詩,可從中一窺閼伯臺重修前后的樣貌。李氏作《閼伯臺》詩:
莽莽孤城外,太高郁此臺。炎輝猶照耀,帝子已蒿萊。鳥雀春呼亂,牛羊夕下來。凄涼殘碣在,讀罷一興哀。[10]628
由此可知,重修前,閼伯臺充滿“蒿萊”,呈現(xiàn)“凄涼”之景,祠堂乏人守護,以至于“牛羊夕下來”,人們可以在此處自由放牧牛羊。
半個多世紀后,侯恪攜子登臨閼伯臺時,這里的景致已很美好。侯氏把自己的愁苦寄托在了閼伯臺“孤鴻”、“花盡”、“日暮”等意象上,如《秋日登閼伯臺》曰:
閼伯臺高遠瞰城,霞天萬樹倚孤清。我來正值鴻初到,風至不堪葉乍橫。菟苑煙深村巷寂,武陵花盡野溪晴。登臨剩有筇枝健,五岳何須愧向平。
《九日重登閼伯臺》曰:
喜無春雨到重陽,別恨殘秋不盡觴。昔歲故人多落魄,一時征雁各分行。高臺日暮園林碧,野圃霜寒送菊香。最是茱萸看不得,支離未許病相妨。[10]629
拋開詩中的悲秋離愁,從詩中閼伯臺“霞天萬樹”、“高臺日暮園林碧,野圃霜寒送菊香”的景致來看,閼伯祭祀應已在很大程度上恢復,這為清代祀典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清代禮制規(guī)定,孟夏即春四月上旬丁日祀火神閼伯[12]781。但是,民間不循此例,康乾年間商丘地區(qū)已形成大規(guī)模廟會,而且祭祀火神閼伯的主體陡然一變,由代表官方的地方官府和文人而變?yōu)槠矫癜傩眨瑥R會儼然成了由底層民眾主導的、各階層民眾共同參與的狂歡節(jié)。乾隆間成書的《歸德府志》“風俗”篇中說:
正月元旦,早起,祝內外神,拜家慶畢,遍謁親友,謂之拜節(jié)?!呷?,俗傳閼伯火正生辰,男女群集于閼伯臺及火星廟進香,車馬闐咽,喧豗累日。[12]74
閼伯臺、火星廟進香活動超越了雅俗之別。清代文人詩文中有關火神閼伯祭祀的內容也較多,如葉增高《八日登閼伯臺》、查岐昌《火神閼伯贊》[13]137、劉德昌《閼伯臺》等均系此類詩作。
康熙年間,祭祀火神閼伯的規(guī)模已經(jīng)很大,民間崇祀熱烈而虔誠。據(jù)康熙年間所立《永徼福祿·郡東宋家集居民進香碑記》載:
封□商丘主辰,今在郡城西南隅,其西燧人氏之墓也……神之赫聲濯靈歷數(shù)千百年,猶能使見者改容,□者易慮□□而不敢犯,豈非明德盛者光靈,遠實為之呵護于其際耶,邇來焚香者□至寓居郡東僻壤孟陬之朔門外絡繹號□塞道夜不絕音蓋數(shù)千人。則夫江之南河之朔,千途萬徑,五□雜□紛□籍□搏顙乞靈奚翅十倍于茲。其有鑒于燎原之□迫之而起耶抑以邃古之封實有不可褻越者乎,嗚呼?可謂極盛矣,里中某某倡為義舉,自乙酉迄今十稔,匍匐臺上焚香惟虔,會事既竣,予為書其姓氏以見神之明威固不衰云。
時人葉增高(康熙初舉人)有詩《八日登閼伯臺》[10]639-640,描繪了當時熱鬧而富有生活情趣的畫面:
一天晴色暖人日,趁伴爭驅閼伯臺。柳外香浮分短袖,村邊簾漾賣新醅。雪融馬渡溪橋軟,風靜幢迎佛號回。極目郊原懷古意,兒童笑指幸山隈。
在葉氏筆下,康熙間人們“爭驅閼伯臺”,“風靜幢迎佛號回”的景象呼之欲出。葉氏動人的詩句中并未交代自己有無拈香祈福之類的祭祀行為,似乎他赴閼伯臺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娛樂和消遣,他對這種游觀活動由衷地喜愛。
光緒年間,閼伯臺廟會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正月初七日前來“朝臺”進香的人數(shù)已達數(shù)萬人,可謂盛況空前。光緒年間所立《歸德府商丘縣西南五市里勒馬集東北五里許孔家樓會完滿碑》稱:
吾邑舊有閼伯臺,俗名火星臺,其來尚矣。廟貌威嚴,香火特盛。每當正月之七日,□□□星君誕□之辰,四方男婦奔走崇祀者,不下數(shù)萬人。
人們“寓居郡東僻壤孟陬之朔門外”,“奔走崇祀者,不下數(shù)萬人”,閼伯臺廟會儼然已成為盛大的公共祀典。這通進香碑的作者顯然還認為,因為火神閼伯的正祀性質和商丘人文歷史的密切關系,祭祀火神閼伯具有正當性。作者在下面便急于撇清閼伯祭祀與神佛信仰和民間雜祀的關系,并為參與這一盛大的活動而由衷高興:
夫商丘之野,上應辰星,閼伯之封,載之左氏,其與某宮某寺及諸淫祀者,豈可同日語哉!則四方男婦奔走而崇祀之也,宜矣!慶峰孔君連(原文如此——筆者注)合本村及鄰村信善之人,各出資財,每年進香崇卓,弗敢消解。茲當功德圓滿之時,議酬靈神,余資若干,庇佑之德,因演五臺……
會首
曹云山李金元戚鳳鳴孔憲可孔慶峰孔慶甲余風孔憲鐸孔憲瑞
王恭玢王振□孔慶余孔慶俊孔憲君孔憲清孔慶國孔憲理孔慶恒
田永福曹金玢張金鐸鎬金聲石東江石宗周鄧金榜馬福堂馬效顏馬崇修魁登義魏進本
李永升孫金鐸鄭際昌周行心戚鳳山李心成李明堂李廷起孔兒義鄧金緘
高明月王崇昭楊李易關德升宋初□林民□呂心友袁身度吳順其程魁山李永貞
邑人孔慶俊撰文并書丹
石工李春祥
大清光緒十八年歲次辛巳新正 敬立②
從材料中林林總總的人名中,大致可以看出當時商丘民間社會祭祀火神閼伯的常規(guī)儀式和組織方式。勒馬鎮(zhèn)在祠西南約20公里。會首出面負組織之責,憑借其威望和組織能力可“合本村及鄰村信善之人”,對村落社會的影響力超越了村落的行政邊界。祭祀的維持需農家“各出資財”,以保證“每年進香崇卓”,說明此時火神閼伯之祀已成為一種日常的宗教活動。
此外,鄉(xiāng)民的祭祀活動雖熱烈,祭祀目的仍是實用主義的。結合上面兩通碑刻,可以發(fā)現(xiàn),在鄉(xiāng)民眼中,火神閼伯的重要特征便是“靈”。從這種“靈力”中求取一己之福,是鄉(xiāng)民們如此熱烈虔誠地祭祀火神閼伯的重要原因。祭祀中出現(xiàn)的“搏顙乞靈”和資金耗費——熱烈而近乎迷信的行為,在他們眼中,也是應有之舉。有意思的是,地方縉紳們除了強調閼伯的正祀性質之外,也沒有排斥這種狂歡的祭祀行為。士庶階層之間在這一祭祀場域中顯然達成了“共識”,中國文化的“小傳統(tǒng)”和“大傳統(tǒng)”之間發(fā)生了溝通和交融。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商丘火神閼伯祭祀綿延不絕,一度得益于國家政權的支持。它的興亡消長,也與王朝更迭和國家的文化政策變遷相表里。有關的官方祭祀活動至少在秦漢時期已經(jīng)開始。至兩宋,火神閼伯更因與皇權興亡的密切聯(lián)系,位階一再上升,最終成為享祀最隆的國運神之一。趙宋以火德立國,商丘為發(fā)祥之地,崇祀閼伯的官方動機無外乎神化皇權,論證和強化統(tǒng)治的合法性,以此來鞏固統(tǒng)治秩序。這也是為何民間信仰的火神系統(tǒng)中,炎帝、祝融、閼伯均為火神,南方的祝融、炎帝沒有被尊為“國運神”,而處于近畿發(fā)祥地的閼伯卻能如此。來自士民階層的回應則說明了這種“神道設教”的做法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目的。王明清《揮麈錄》中趙匡胤在閼伯廟卜得“九五”卦象的故事,不管有無其事,均應看做是在官方崇祀閼伯的影響下,時人不自覺產生的對趙宋政權神授的想象。引導、誘發(fā)人們產生這種想象,又恰恰是官方崇祀閼伯的初衷。
但是,這種以皇權強力推動的祭祀終難長久維持。金末,閼伯祠毀于戰(zhàn)火。元朝系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政治粗疏,對閼伯這類“地方性”神靈的祭祀較為忽視,商丘又非京畿,因此閼伯祠長期廢弛,直到元末才得以恢復重建。明以繼承趙宋故業(yè)自居,對其祭祀較為重視,因而明嘉靖年間便有了知府王有為修葺之舉。至清代,尤其是康乾時期,隨著農業(yè)和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閼伯祠為中心形成了規(guī)模盛大的廟會。此外,“五德終始說”在明清統(tǒng)治者那里已經(jīng)沒有市場,而且元朝以來政治中心的東移和大運河的裁彎取直,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豫東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下降。這也是明清以來火神閼伯祭祀迅速民間化的又一原因。
清代以來,火神閼伯信仰以廟會等形式組織與連結了當?shù)孛耖g社會,并因為與商丘地域文化的密切關聯(lián)而獲得了縉紳階層的好感和贊助,從而使這一祭祀行為超越雅俗之別,成為本地士庶普遍繼承和認同的文化遺產和生活內容。民間化、世俗化的蛻變保證了其繁盛壯大,以至于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鹕耖懖漓氲拿耖g化、世俗化,反過來也證明了清代社會的民力伸張和世俗化等面向,體現(xiàn)出一些“早期現(xiàn)代性”的特點。商丘地區(qū)經(jīng)歷的復雜變遷正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歷史變遷的縮影。
注 釋:
①李景聃是在田野調查中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參見李景聃《豫東商丘永城調查及造律臺、黑孤堆、曹橋三處小發(fā)掘》,《考古學報》,1947年第2期。從文化產業(yè)開發(f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開發(fā)的角度探討其廟會開發(fā)問題的,參見盧偉、曹珂銘《關于火神臺廟會的調查與思考》,《商丘日報》,2003年12月7日,第1版;王小塊《商丘閼伯臺廟會研究》,北京師范大學2004年碩士論文;王小塊《關于商丘火神臺廟會的田野調查》,《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葛磊《商丘火神臺廟會產業(yè)發(fā)展初探》,《東方藝術》2009年第S2期。對商丘火文化的介紹、梳理,參見王少華《淺議火文化在商丘》,《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張學勇主編《中國火文化之鄉(xiāng)——河南睢陽》,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張學勇主編《火火火:商丘火文化文集》,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
②拙文中引用的閼伯臺石刻資料,系筆者于2011年7月在賈凱、陶傳祥兩位先生協(xié)助下整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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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學勇.中國火文化之鄉(xiāng)——河南睢陽[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