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列耀
(王列耀,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
如果說文學具有多重書寫意義,那么寫作主體對于文學語言的依賴本身就有再寫人生的意味;通過文字實現(xiàn)對生命的持續(xù)見證,回望所來之屐痕,調校未來之方向,使人生景致契合詩性和理性的目標而漸次呈現(xiàn)。從這個角度說,不論專業(yè)還是業(yè)余身份,書寫都具有張揚理想主義和主體尊嚴的意味。人生有多種活法,棲身于文學也許并非實現(xiàn)人之價值的理想途徑,尤其是在當下這樣一個風起云涌的大時代;但是,這種追求將深刻影響人生的藝術化轉換,影響理想主義和主體尊嚴的持續(xù)張揚,這是我系統(tǒng)閱讀任啟亮散文的一點直觀感受。
作者出生于淮北農村,做過農民種過地,求學于煤炭師范學院,在煤炭系統(tǒng)供職多年,不論是成長的坎坷還是激情的燃燒,都打上了50年代生人共同的歷史烙印,可以說人生的大部分與遼闊大地有著不可分離的密切關系,而他的目光所及、感慨所系,無不閃爍著那一代人既復雜又單純的精神胎記。作為社會機器的一個零部件,我們大多數(shù)人從事的工作無疑是以消除個性為前提的,而從這種集體、隱身的角色解放出來,傾向于個人記錄的文學可能是高雅趣味培育的基礎。任啟亮大部分散文記述自己的成長歷程和相關細節(jié),諸如陳年舊事、少年夢想、故土鄉(xiāng)情、行走游記,化時代波瀾為尋?,嵥?,寓宇宙滄桑于旅途遐思,胸藏錦繡,筆走龍蛇,綿遠深情。比如,《母親蒸饅頭》一文從母親做饅頭這樣一個既尋常又事關重大的角度寫起:她“彎著腰,把面揉過來揉過去”,想盡辦法把饅頭做得與眾不同;“在吃那種‘雙色龍’時,也把外邊包著的一層白面塞進我們的嘴里,而自己只吃里面的粗面”。鮮活的“母親”,其實是農村女性以獨特智慧與愛心打點苦難生活的一個縮影。《遙遠的杏樹林》,從消失的杏花嘆惜不再的美好,委婉地表達現(xiàn)代性對心靈和自然侵蝕的批判?!犊措娪啊罚酝A粼谟洃浬钐幍拿篮媒洑v為契機,書寫工作和時代變遷對生活方式的影響,追問給童年時代帶來巨大快樂的電影為何成為一種漸趨奢侈的娛樂,亦有檢討自身之意味。而《相識在童年》,以生動筆調寫中學同學間的聚會,雖然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是在聚散匆匆中重溫了少年時光的真誠與美好。如此種種,皆是多情人自然流露的多情詞,值得反復品味。事實上,行至生命中途而頻頻回首,不僅是作家清理點滴思緒的需要,而且也是他有意激勵自己不要忘記出發(fā)的初心,不論身在何方,夢歸何處;惟有保持人的個性,才能在紛繁雜事中找到具體鮮活的生命感,深刻體會人之存在價值,也才能在此基礎上自覺開掘自我之于社會服務的潛能。
散文既是一種書寫主體性靈的重要文類,又是體現(xiàn)一個時代語言文字掌控水平的重要參照,90年代以來,散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觀,表現(xiàn)的自由與文體的自覺也發(fā)展到新的高度。有人說90年代散文的興盛應當歸結為純文學的勝利,這是頗有見地的觀點。散文世界大放異彩是諸多綜合因素的推動結果,以余秋雨為代表的學者散文隆重登場,說明散文跳出日常感悟的一般框架,思想文化含量在作家書寫與讀者接受的雙重實踐中占居日益重要的地位。不過,散文作為生存狀態(tài)的記錄,作為自然、人生、人性“風景”的“回眸”與“欣賞”,以樸素的方式敘述生活及其情感體驗,仍是創(chuàng)作的大宗和主流,相關美學意義也值得進一步探討。
除這些獨抒性靈的情感文字以外,啟亮還有大量筆墨涉及社會問題的思索,它們未必有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宏大場面,卻也體現(xiàn)出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的言說策略。如《害怕開會》《名片之累》《拜年的短信》《不該斗氣》《不求“轟動”》等文章,從標題即可發(fā)現(xiàn)作者扣緊身邊日常現(xiàn)象立意的匠心,不僅態(tài)度謙和,以理服人,而且遣辭運字富于分寸感。所談所思可能都是人們所“忽視”的共同體會,但是啟亮從中開辟出獨特角度,娓娓道來,入耳入心,有長者之風。而針砭時弊,慨當以慷,又毫無疑問是“書生氣”的本真體現(xiàn)。因此,《書生氣切莫輕易丟》大概算是支撐啟亮為人理念的一個寫照。他從對書生氣的社會偏見和個人親歷寫起,別有一番人生況味,但是他跳出成見,用心還原書生氣之于個人氣質和人生哲學的意義。他說:“書生氣是一種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與那種裝腔作勢、虛偽做作、欺上瞞下、利令智昏、頤指氣使的風氣形成鮮明對比。多一點書生氣也許能多一點徐徐清風,多一點清朗之氣,多一點真實和正義,有什么不好?”提升到修為和境界的地位為書生氣正名,其實正是從一個側面表達出他對職場的油滑氣、官僚氣、世俗氣有所質疑與不滿,甚至不在意以自身為樣本自揭短板,這何嘗又不是張揚他骨子里的書生氣,尋找一個切入社會心理和文化批判的支點?簡言之,啟亮的書寫實踐本身既是一種立足生命經驗的美學散步,也是一份建構自我精神之旅的用心記錄,同時還指向文化智識者對于社會實踐的參與和瀝濾。
若試加歸納,作者看待“風景”的方式可能是溫柔敦厚的,文章的美學特質亦由此生成。顯然,不論文理構架還是行文布局,任啟亮的寫作追求一種素樸的美學效果,以至在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流風中看起來有點“保守”和“過時”意味。在我看來,他的寫作提出了另外一個重要問題,我們應該如何從文學性的角度評價散文的美學風格和時代色彩。其實,閑適書寫向來是中國散文的大宗,直到今天仍不絕如縷,但是從文學史的維度看,我們可能還停留在由周作人、朱自清、郁達夫、沈從文等文學名家開創(chuàng)的閑適書寫傳統(tǒng)形成的巨大陰影里。雖然很多年已經過去,反映文字使用才能的諸多方面,比如對于文字的溫度感知,布局的用心,主體情感和敘述基調的控制,并沒有展現(xiàn)出真正超越過去的整體能力,所以,我們沒有太多的資格從傳統(tǒng)的壓力和魅影中跳出來,動輒以時代性、當下接受理由去臧否略顯“陳舊”和“落伍”的文學觀念。任啟亮在他的散文中有意識地使語言和文學走向融合,冷靜看待并超越創(chuàng)新的焦慮,追求語言表達的準確和簡潔,也是正本清源、重張范式的一種嘗試,其用心是值得肯定的。
不用說,任啟亮的文學理想是“正統(tǒng)”的,與此相關,他的散文追求一種溫柔敦厚的美學意蘊。他曾在《享受文學》一文中表明“享受文學”的意義,“文學不僅能再現(xiàn)生活,揭示生活的真善美,而且能令讀者與作品中所描寫的事物同悲歡,從而觀照人生,啟迪人生”,這是文學的功用性闡釋。我們也知道,文學除這些現(xiàn)實的作用以外,它還有立足自身的自足性價值。不過,文學在任何時代都遵循“興觀群怨”這一古老的儒家傳統(tǒng)以實現(xiàn)價值之承擔,這一點可能在當下尤其有重要意義。享受文學閱讀與寫作,不僅是對抗精神貧乏的重要方式,而且也是追求精神超越、謀求詩意棲居的途徑之一。任啟亮的寫作不論詠物敘事記人,還是面向社會問題發(fā)聲,都體現(xiàn)出文學對人生與行旅的終極關懷,這無疑是他寫作的價值和意義所在。若提及他的寫作具有標本意義的理由所在,可能是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很難取舍的問題:作為文學閱讀與業(yè)余寫作者身份存在的大眾,如果回到以繁瑣工作為中心的立場,我們應當如何以文學填充職場生活之外的時間和空間,又如何以文學場邊緣人的姿態(tài)收獲文學提供的審美感受和心智啟迪,使平凡人生一路呈現(xiàn)出更加繽紛多姿的景致。而這卻是許多名家、專業(yè)作家,不一定面對或者說無須面對的問題。啟亮克服職場與繁瑣帶來的諸種干擾,堅持以文學的方式擴張人生內涵,追求精神生活對世俗生存狀態(tài)的超越,自有不可忽略的典范意義。
此外,我想順便談及啟亮散文作品的一個相對具體的問題,與他共同探討。在閱讀他的作品過程中,我注意到他在不少文章中習慣使用一種諄諄長者式的敘述角度,細加推敲,這是頗有意思的一種立場,拉家常的文風不失親切感,在縮小與讀者距離的同時,也能體會作者介入讀者塑造的公共心態(tài),這應該算是尋找傳統(tǒng)型知識分子在當下的責任承擔的可能角度。不過,從風格的多樣化角度考慮,也需要反省與讀者之間的多種身份,特別是針對讀者復雜性的預設;除占絕對多數(shù)的業(yè)余讀者之外,還有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專業(yè)讀者群體,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挑剔的讀者隊伍決定了作品的存在和延展狀況。羅蘭·巴特曾提出“作者之死”,這一理論口號提出的背景是針對作者在文學闡釋體系中不可挑戰(zhàn)的控制權,其實也潛在地指向作者與讀者傳統(tǒng)地位之解構,以充分打開文學對話的思想空間。當一個作家以全知全能的視角發(fā)表意見,有可能剝奪了讀者參與文本的機會。換句話說,要從人生風景的觀照中,通過別樣的角度看到不同的景致,觀看風景的角度蘊育了敘事本身的變化,即使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多幅筆墨仍然是重要的。在讀者多元化時代,有必要注意各種影響文本不平等的因素,如果能打開一個豐富多元的美學空間,可能具有同等重要的文體意義。與此相關,作為一個棲息于生存現(xiàn)場的人,敘事作品作為生活及其感受的重要見證,注定要處理的大多是平凡細節(jié),作家有必要進一步借助個體內心感悟的提煉,使文采與思想高度契合,共同完成一次日常美學的文字之旅。
啟亮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始于70年代,持續(xù)至今雖然已有30多年,但是文學于他只是步履匆匆中的一種休整和流連。因此,與其說他希望成為一個文學家,不如說他希望更有興味投入生命的行走,編織一道道詩意盎然的風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啟亮的生活流作品,以獨特、本真的“書生氣”,試圖通過文字實現(xiàn)生命的持續(xù)見證,使人生景致契合詩性和理性的目標,并將這一文學夢漸次推進。朱光潛在一篇致青年的文章中提到阿爾卑斯山公路旁“慢慢走,欣賞啊”的標語牌,提醒青年朋友在車水馬龍的世界注意對風景的流連。但是,并非每個人都有“慢慢走”的心境,都能在步履匆匆中“回眸”與“欣賞”人與自然。啟亮的散文集取名《一路風景》,既是他人生旅程的詩性感悟,又未嘗不是對朱光潛“美學”的一種呼應與實踐,也是對當下無數(shù)行者,尤其是青年行者的一種清麗而溫馨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