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法人人格混同和否認”的認定與分析——最高人民法院（2008）民二終字第55號判決評析

鄭 溶，鄭志華，郭順強

（1．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檢察院，上海 200135;2．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上海 200135;3．福建省廈門市湖里區(qū)人民法院，福建廈門 610100）

受金融危機的影響，全球市場需求減少，企業(yè)資金不能正?；鼗\，這不僅影響到單個公司的正常資金周轉(zhuǎn)，也波及為其擔保的關聯(lián)公司的正常營運，甚至導致資金鏈斷裂、企業(yè)破產(chǎn)的后果。在此種背景之下，如何規(guī)范司法，維護法律適用的確定性和可預期性對于企業(yè)控制其內(nèi)部管理和對外經(jīng)濟活動中潛藏的法律風險，不無裨益。本文以中國信達資產(chǎn)管理公司成都辦事處與四川泰來裝飾工程有限公司、四川泰來房屋開發(fā)有限公司、四川泰來娛樂有限責任公司借款擔保合同糾紛案為例[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8）民二終字第55號判決]，研究“公司法人人格混同和否認”的相關司法實踐和學理，為維護司法論證的客觀性和妥當性，避免輕易地援用一般性的法律原則，積極應用法律解釋和漏洞填充的技藝，發(fā)展法律，提出相關建議。

一、最高人民法院（2008）民二終字第55號案情簡介與判決要旨

第一被告裝飾公司與銀行簽訂借款合同，第二被告房屋公司提供擔保，第一被告與第二被告將第三被告娛樂公司（由第一被告與第二被告投資設立）所屬財產(chǎn)設立抵押，三方達成《最高額抵押合同》及《最高額抵押合同補充合同》等協(xié)議。后銀行將涉案債權轉(zhuǎn)讓給原告信達成都辦，三被告逾期未還款被訴。第三被告辯稱設立抵押權時未經(jīng)其同意，其不應當承擔責任。

法院認為，“裝飾公司對信達成都辦負有到期債務拒不償還，信達成都辦要求裝飾公司還本付息的訴訟請求應予支持。與銀行簽訂的《最高額抵押合同》及《補充合同》系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真實意思表示，且抵押財產(chǎn)‘流金歲月’西餐廳和‘茵夢湖’城市溫泉商務套房的設備依法辦理了抵押登記手續(xù)，故對《借款合同》項下不能清償?shù)膫鶆赵谧罡哳~2 200萬元限額內(nèi)，信達成都辦有權對以上述財產(chǎn)行使抵押權。《最高額抵押合同》及《補充合同》所涉其他抵押物‘流金歲月’和‘茵夢湖’的商標使用權、項目所在房屋及配套建筑使用權、改擴建與裝飾工程，因不能作為抵押標的，抵押無效，故信達成都辦要求對以上述財產(chǎn)行使抵押權的訴訟主張不成立，該院不予支持。娛樂公司雖為本案所涉?zhèn)鶆盏倪B帶責任保證人，信達成都辦未在保證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內(nèi)進行催收，故對信達成都辦要求娛樂公司承擔保證責任的訴訟主張該院不予支持。房屋公司為本案所涉?zhèn)鶆仗峁┝诉B帶責任保證，信達成都辦亦在保證債權訴訟時效期間內(nèi)進行催收，故房屋公司對裝飾公司不能清償?shù)膫鶆諔袚B帶清償責任。

關于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是否存在人格混同問題。根據(jù)原審查明的本案事實，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股權關系交叉，均為關聯(lián)公司，實際均為沈氏公司出資設立，沈某作為公司的董事長，同時身兼三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其利用對三公司的控制權，將裝飾公司貸款大量投入娛樂公司中國酒城項目;在未辦理工商變更登記的情況下，將娛樂公司對裝飾公司欠款7 392萬元和對房屋公司欠款1 086萬元轉(zhuǎn)為兩公司對娛樂公司的投資款，且2003年以后裝飾公司對娛樂公司的投資只有2 795萬元，裝飾公司的4 597萬元投資款去向不明;并將中國酒城項目的經(jīng)營收益用于支付所謂泰來集團名下所有公司的房租、水電費、員工工資;將沈氏公司對房屋公司的投資用于支付中國酒城項目設計費;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還共同為裝飾公司貸款還本付息，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均認為對‘流金歲月’及‘茵夢湖’項目的資產(chǎn)享有處分權，以并不存在的泰來集團名義向貸款人出具函件，致使貸款人也無法區(qū)分三者間的人員及財產(chǎn)。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還存在同一地址辦公、聯(lián)系電話相同、財務管理人員在一段時期內(nèi)相同的情況。上述事實表明，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娛樂公司表面上是彼此獨立的公司，但各公司之間已實際構成了人格混同。其行為，違背了法人制度設立的宗旨，違反了誠實信用和公平原則，損害了債權人利益。因此，原審法院判令裝飾公司的債務應由娛樂公司和房屋公司承擔連帶清償責任并無不當，本院予以維持”。

二、分析與檢討

（一）何為公司法人人格混同

公司法理論上也將“法人人格混同”稱為“法人人格形骸化”，是指公司與股東混同，即公司與股東之間應當是兩個獨立的法律實體，權利義務、法律責任應有明確的區(qū)分，但是現(xiàn)實中有的公司股東完全將公司視為自己整體中的一部分，形成股東即法人或企業(yè)法人即股東的情形。公司法人人格混同中，最為常見的表征是財產(chǎn)混同、業(yè)務混同和人員混同[1]。

那么，人格混同的構成是財產(chǎn)混同、業(yè)務混同和人員混同三者同時具備，抑或三種情況具備其一，就足以構成?《民法通則》第37條的規(guī)定，法人應當具備下列條件:（一）依法成立;（二）有必要的財產(chǎn)或經(jīng)費;（三）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和場所;（四）能夠獨立承擔民事責任。該條規(guī)定是我們判定一個公司是否在實質(zhì)上符合法人的基本條件，是否具有獨立的法人人格的基本法律依據(jù)。如果一個公司不具備上述四項條件中之任何一項或數(shù)項，則可基于此判斷公司是否能夠具備獨立法人人格地位，是否有和其他人格發(fā)生混同的情況。上述四項要件在構成法人人格獨立地位上不可或缺，反過來看，缺少任何一項即會影響公司的獨立地位，造成與其他人格的混同。

其次，關聯(lián)公司之間在運作構成當中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一定程度上財產(chǎn)、業(yè)務或人員交叉的現(xiàn)象，是否任何交叉均構成混同?這是不無疑問的。

《民法通則》第37條的規(guī)定雖然能解決公司是否符合法人的基本條件，是否在實質(zhì)上具有法人人格的問題，但是仍然沒有解決“財產(chǎn)混同、業(yè)務混同和組織機構混同”在量上的規(guī)定問題。比如，關聯(lián)公司之間只是發(fā)生輕微的、暫時的財產(chǎn)混同，并不影響獨立人格，那么以這種輕微的混同作為否認公司獨立法人人格的事由，對于公司來講，就顯得過于苛刻了。只有在公司與股東個人的財產(chǎn)混同到一定程度，公司與股東的收支記錄、賬簿、財務會計很難區(qū)分，且這種狀態(tài)一直在延續(xù);或者公司與股東的業(yè)務活動反復地混同不分，公司實際上是一人公司時，一般才能認定公司法人人格存在混同。

那么，本案當中是否存在人格混同?根據(jù)一、二審判決的闡述，裝飾公司、房屋公司和娛樂公司不僅僅股權關系存在交叉，而且財產(chǎn)、業(yè)務以及人員均有相當嚴重程度的混同，違背了《民法通則》第37條確立的獨立法人的條件，應當認定構成了公司法人人格混同。只是，法院在裁判的時候并未援用具體的條文，而是以民法基本原則為依據(jù)，判斷本案被告之間存在著人格混同，違背了法律解釋和適用的基本要求。

（二）公司法人人格混同與法人人格否認的關系問題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企業(yè)開辦的其他企業(yè)被撤銷或者歇業(yè)后民事責任承擔問題的批復》（1994年3月30日）以及國務院在1990年12月12日發(fā)布的《關于清理整頓公司中被撤并公司債權債務清理問題的通知》中有關于否認企業(yè)法人人格的相關規(guī)定。但是這兩個規(guī)定，主要側重于考察公司的資本金是否充足的問題，對于其他構成公司法人人格的基本條件未予必要的關注，也沒有明確界定法人人格混同構成，更沒有明確地規(guī)定法人人格混同是法人人格否認的一個充分的前提條件。再者，最高人民法院的批復也只是考慮到在企業(yè)開辦時的資金投入情況，沒有考慮在企業(yè)設立后發(fā)生的資金抽逃和轉(zhuǎn)移問題。在適用的主體條件方面，通知和批復僅僅適用于企業(yè)或公司被撤銷或歇業(yè)后的情形，其適用范圍過于狹窄，不足以解決現(xiàn)實中的問題，也不符合我們本案的情況。

學理上認為，法人人格混同與企業(yè)法人格否認是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兩個概念。法人人格否認是指為了阻止公司獨立人格的濫用，就具體法律關系中的特定事實，否認公司與其背后的股東各自獨立的人格及股東的有限責任，責令公司的股東對公司債權人或公共利益直接負責，以實現(xiàn)公平、正義目標之要求而設置的一種法律措施。該原則在英美法中稱為“揭開公司的面紗”，在大陸法中稱“直索責任”[2]。因此，公司人格否認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平衡濫用股東有限責任原則或者企業(yè)法人獨立責任原則的公司股東利益與第三人的利益沖突。法人人格否認法理的適用情形包括人格被濫用和完全形骸化（法人人格混同）兩大類。

所以，法人格混同是公司人人格被極度濫用的結果，致使公司完全被架空，完全形骸化，造成公司人格混同，公司形骸化的當事者應當比一般的濫用公司人格的當事者承擔更為嚴重的責任。

（三）《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與公司法人人格混同的法律責任

在2005年修訂的《公司法》當中，我國正式在立法上確立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制度?！豆痉ā窞榱吮Ｗo和鼓勵投資，同時兼顧公司經(jīng)營的高效性和靈活性，創(chuàng)設了股東有限責任和公司獨立法人地位的制度。對股東而言，只要依約足額出資，即可享受有限責任待遇，無須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并通過公司權力機關依法定程序行使其權利，不直接插手公司經(jīng)營活動。公司則獨立地運用公司的資產(chǎn)進行經(jīng)營、創(chuàng)造利潤。公司在經(jīng)營活動中，與債權人、債務人獨立發(fā)生債權債務關系，并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民事責任。但是，實際經(jīng)濟生活中，有的公司的股東通過各種途徑控制著公司，為賺取高額利潤或逃避債務，常常擅自挪用公司的財產(chǎn)，或者與自己的財產(chǎn)混同、賬目混同、業(yè)務混同[3]。有些股東為了達到不法目的，設立殼公司，實際控制該公司，但又以有限責任為掩護逃避責任。公司獨立的法人地位已被股東濫用。同時，股東利用其有限責任的待遇，逃避應承擔的責任，也將公司的債權人置于巨大的交易風險中。

1．責任主體——公司股東?！豆痉ā返?0條第3款明確了，“可能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主體”是公司股東，而非法定代表人、董事、監(jiān)事或其他公司高管。雖然其他不具有股東身份的公司董事、經(jīng)理或其他高級職員也完全有濫用公司人格的可能，因為這些群體能積極參與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并對公司的主要決策施加影響，使公司喪失獨立意志而反映其意志。但是法律上明確的責任主體是公司股東而非其他人。

本案中的娛樂公司是裝飾公司的股東，但是房屋公司卻不是;雖然房屋公司持有娛樂公司的股份，這種間接持股關系，嚴格依照公司法的規(guī)定，并未讓房屋公司取得娛樂公司股東的地位。那么，依照《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guī)定，一、二審法院確定讓房屋公司對于裝飾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筆者認為是于法無據(jù)的。

2．主觀條件?！豆痉ā返?0條第3款使用了“濫用”這個概念，“濫用”通常意為胡亂、過多地使用。所以，行為人在主觀上應當具有故意，包括聽之任之的間接故意以及源于行為人處心積慮和積極既定目的的故意。過失不會適用公司人格否認制度。因此適用公司人格否認制度要以行為人主觀上故意為條件。適用該制度必須嚴格把握故意這個主觀適用條件。否則，整個法人制度將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之中，也必將違背創(chuàng)設公司人格否認制度的初衷。

3．客觀上存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的行為?！豆痉ā返?0條第3款并未列舉確定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及有限責任的具體標準。依照上文的分析，法人人格混同是公司人格被極度濫用的結果，致使公司完全被架空，完全形骸化，結果造成了公司人格混同。但是，本案在裁判說理的時候，僅僅是大而化之地論述三被告存在人格混同，而非從連帶責任的承擔者，即公司股東的角度，逐一對股東是如何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其有限責任進行羅列，從嚴格的法律論證角度來看，不無遺憾。

4．濫用公司人格的行為造成了債權人實際利益的損害并且濫用公司人格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應具有因果關系。法諺云:“無損害，則無救濟”。《公司法》第20條第3款也明確了，只有濫用公司人格的行為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才承擔連帶責任?？梢姡嬖趽p害以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都是股東承擔連帶責任的必要條件。本案當中，債務的得不到清償，毫無疑問，債權人的利益受到了損害，但是這個損害是否是公司法人人格混同引起的，二則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判決書中對此的論述，尚欠缺必要的關聯(lián)性;沒有緊扣問題進行論證。

三、結語

依照《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公司人格的濫用者限定在公司法律關系的特定群體，即公司股東，特別是具有實際支配能力的股東。應當指出，在實際發(fā)生的情形當中，濫用公司人格的并不僅僅限于公司股東，不具有股東身份的公司董事、經(jīng)理或其他高級管理人員也有可能為了謀取私利而濫用公司人格。比如本案中的公司法定代表人沈某，他濫用控制權，利用公司獨立人格來逃避債務。但是《公司法》第20條第3款所設立的制度，其應用范圍是相當狹窄的，對于本案所發(fā)生的情況應當如何進行規(guī)范值得探討。一、二審法院裁判為了追求實質(zhì)正義，鮮有顧及法條的具體規(guī)定，直接援用民法原則判案，不免差強人意。如何克服條文僵化帶來法律適用的難題，是法官經(jīng)常遭遇的問題，是棄具體規(guī)范于不顧，直接逃向一般規(guī)定和法律原則，還是應用法律解釋和漏洞填充的技藝，積極地發(fā)展法律，維護司法論證的客觀性和妥當性，是當代中國司法面臨的共同課題。

[1]朱慈蘊．公司法人格否認法理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150－151．

[2]陳硯杰．公司人格否認法理述評[J]．外國法譯評，1996，（3）．

[3]劉惠明．日本公司法上的法人人格否認法理及其應用[J]．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