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佳鑫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近代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打開國門之時起,便被迫開始了與英國的邦交關系。中英關系直至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總體上一直處于不友好狀態(tài):中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情緒高漲;英國為謀求其在遠東殖民地的和平,而犧牲中國對日妥協(xié),甚至一度關閉了維持中國補給的滇緬公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表面上,中、英與美國結成同盟成立反法西斯戰(zhàn)線,但實際上,由于緬甸戰(zhàn)場上的矛盾、印度國大黨問題上的齟齬,以及西藏問題、香港歸屬問題上觀點的不一致都導致抗戰(zhàn)后期中英關系實際上已逐漸尖銳。
中國先后于1942年12月和1945年1月參加了太平洋學會①探討太平洋地區(qū)經濟、政治和社會問題的國際性組織。1925年7月由美國一些工商業(yè)者和學者在夏威夷火奴魯魯成立。它以學術團體面目出現(xiàn),目的是通過會議討論和長期的調查工作對太平洋地區(qū)各國人民的經濟、社會和政治關系進行科學研究。在經濟上,受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和卡內基鋼鐵公司等的資助,有澳大利亞、法國、加拿大、印度、印度尼西亞、緬甸、日本、新西蘭、荷蘭、巴基斯坦、菲律賓、英國和美國等國的團體會員和個人會員。組織機構有太平洋理事會和國際秘書處,總部設在美國紐約。曾出版《遠東文摘》、《太平洋事務》等刊物。該學會于1961年7月解散。資料來源:朱瑪,湯重南.當代世界百科辭典[K].成都:成都科技大學出版社,1990:60.第八、第九次會議,英國同時也列席。太平洋學會會議雖然是學術會議,“但各國代表之言論至少當具有半官方性質之意見。此點尤以英國為然”,“在歷屆太平洋學會會議中,英方代表之意見向正確代表其政府之觀點”[1](P585)。通過研究中英雙方在會議上觀點的交鋒,以及中方所準備之對策,可以看出兩國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的外交關系。
學術界對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英關系的研究較為充分,李世安在《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的中英關系》[2]一書中,運用英國收藏的檔案資料對于抗戰(zhàn)后期中英關系予以論述,包括雙方在西藏、香港、印度等問題上的矛盾;但宏觀論述較多,未見以具體史料針對一問題進行深入探究的部分。有關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英關系的研究多集中于1942年中英改訂新約和香港問題上,李世安于《1943年中英廢除不平等條約的談判和香港問題》[3]一文中指出,香港問題是中英簽訂新約過程中極大的阻礙。陶文釗的《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的香港問題》[4]一文指出,中英在香港問題上的交涉延續(xù)了英國作為列強與中國的關系。相關的研究還有很多,但運用的史料多為英方的檔案文獻。
有關太平洋學會的研究相對較少,多是梳理中國學會的發(fā)展,或通過學會會議分析中日關系變化的探討。以太平洋學會會議為切入點,梳理中英在會議議題上的交往,從而洞悉兩國的外交關系之研究尚未得見。因此,筆者嘗試從此兩次太平洋學會會議入手,通過分析中英雙方在會上(或會后)的觀點,梳理中英在抗戰(zhàn)后期的兩國關系。
中國戰(zhàn)后地位問題,是1942年和1945年兩次太平洋學會會議的主要論題之一。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英、美三方結成聯(lián)盟共同抗擊法西斯勢力,英美兩方均承諾向中國提供武器支援,從表面上看,中國的國際地位得到了顯著提升。國民政府在《抗戰(zhàn)四年來之外交》中亦高度評價了中英之間在抗戰(zhàn)后的“傳統(tǒng)友誼”,細數了多件案例以證明“英之對華態(tài)度蓋仍積極援助我國”[5](P123)。在此基礎上,待取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戰(zhàn)后中國的地位會更加接近美英,或與之平行。但是,單從太平洋學會會議上來看,中國的訴求仍被會議擱置,中英雙方的“平等”交往也僅停留在文字上,中國戰(zhàn)后的國際地位問題仍不甚明朗。
香港問題是關系到中國戰(zhàn)后地位的重要因素,在1942年的會議上,中國代表團團長施肇基在演講中指出,中方最大的希望之一是能夠在戰(zhàn)爭結束之后收回被武力或武力威脅奪去的領土。英方學者海雷勛爵在關于太平洋地區(qū)戰(zhàn)后安全問題的演講中卻表示,“若認為香港之將來,僅以現(xiàn)行舊約權利為基礎進行中英間交涉即可決定,將不可能”,“香港之將來,須視中國與太平洋集團各分子間關于維持交通貿易及保障安全之重要口岸之各種規(guī)定而定”[1](P583)。英方將不能按期歸還香港與九龍的理由轉移至整個太平洋地區(qū)的利益上,表面上提出與中國協(xié)商,實則是從英方本國利益出發(fā),脅迫中國放棄按約收回香港。對此,國民政府參事室張忠紱①張忠紱 (1901-1977),字子纓,武昌縣人。1923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旋赴美留學,獲博士學位。1929年回國,歷任東北大學、南開大學、北京大學法學院政治系教授。并任《外交日報》總編輯??谷諔?zhàn)爭時期,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參事室參事、外交部參事、美洲司司長。抗戰(zhàn)勝利后赴美,任中國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代表團顧問、辦事處主任。新中國成立后,留住美國。著有《歐洲外交史》、《中華民國外交史》等。在回復蔣介石的電報時提出,“港九應交還中國,至少亦應暫依舊約辦理。至于港九對于國際貿易與保障安全所能貢獻之責任,應由中國將來視實際情形及廣泛類似性質之國際規(guī)定再行決定”[1](P590),即“暫時切勿因香港問題與英國沖突”[6](P173)。
其后,在1945年的會議上雙方仍對香港問題各執(zhí)一詞,中方代表團團員張忠紱在與會左派人士的追問下以個人立場表示,香港是中國領土,希望英方早日與中國商談歸還香港的辦法。英方代表以“香港之有今日,完全是英國人的功勞”[6](P173)為借口進行反駁,仍未表示歸還香港的計劃或意愿。
對于如何處理其他被侵占領土的問題,亦是體現(xiàn)中國國際地位重要方面。從中國自身出發(fā),中方當然希望與相關國家進行獨立、對等商談,和平取得領土主權。但英方在1942年海雷勛爵的提案中,除了中蘇關于外蒙之宗主權問題,中國東北的領土問題、工業(yè)建設問題,均需要第三方力量介入進行調解。推而廣之,朝鮮和東南亞各國戰(zhàn)后的獨立,也需要第三國參與。作為主權國家,中國有權利獨立解決其主權問題,同時捍衛(wèi)主權和領土的完整,而英方卻極力促使中間力量參與其中,破壞中國及周邊國家的主權獨立與自主。
日本戰(zhàn)后地位的設定,是直接關系到中國戰(zhàn)后地位問題的關鍵,亦是兩次太平洋學會會議的中心議題。在兩次會議上,中國代表團的整體訴求一直是徹底打敗日本,但一直與英方處于對立的地位。在討論關于如何處置日本經濟的問題時,英國代表表示:“除非我們給日本提供更多的出口機會,日本就不可能維持其已經很低的生活水平,那種認為我們可以摧毀日本的工業(yè),要求日本進行賠償而日本仍能維持其生活水平的想法是不現(xiàn)實的?!保?]這與中國一直以來“不以任何年限為標準,而以防止日本再度侵略之可能為目的”[1](P591)的主張是相背離的。
顯然在這一問題上,英方出于自身在遠東地區(qū)的利益,防止中國戰(zhàn)后崛起,決定在戰(zhàn)后扶植日本。在中英雙方的外交交涉過程中,中國再次在關鍵問題上處于不利局面。
中英雙方在抗戰(zhàn)后期的關系是復雜的,并不能單方面地判斷成對立,而是介于矛盾的不斷激化和緩和之中。雙方總能在一些問題的部分方面達成一致,或是單從行動和文字其中一方面達成一致。
在戰(zhàn)后處置日本方面,英方與中方在解除武裝、領土變更和賠償等問題上的看法基本一致,例如:嚴格執(zhí)行開羅會議決定,不僅剝奪日本所轄之臺灣、朝鮮及委任統(tǒng)治島嶼[8]。但在具體事項上,英方仍以遏制中國為出發(fā)點,例如提及日本僅限于歸還1930年后占領的土地,而且琉球、千島等地剝奪后作盟軍之??哲姂?zhàn)略基地,事實上即為英美所用。
在取消列強在中國的特權方面,中國在1942年會議上提出希望廢除中國曾簽訂的不平等條約,英方也表示“英美也已同意治外法權須予終止”[1](P582)。但至于舊約如何廢除、新約如何簽訂等問題,卻遲遲未能商定。
在構建戰(zhàn)后太平洋地區(qū)安全布局時,英方提出建立區(qū)域性的地方機構,中方未表示反對?!皩τ跒樘窖笾T民族取得新秩序與較高之生活標準以及‘四種自由’之展望,均無異議”[1](P587),雙方都有意愿維護太平洋地區(qū)戰(zhàn)后的穩(wěn)定與安全。
陳永剛在《不協(xié)調的同盟——1942-1945年中英關系考察》一文中指出:“1942年1月1日《聯(lián)合國家宣言》的發(fā)表,意味著中英正式結成了反日‘同盟’。但是,必須指出的是,這一‘同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同盟,而是不協(xié)調的同盟。”[9](P451)形成這種不協(xié)調同盟,而使中英關系呈尖銳化發(fā)展的原因何在?
英國在處理中英問題時仍極力維護其“殖民者”的利益,以不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中國。提倡促使中間力量介入的英國,唯獨對待外蒙古問題時建議中蘇雙方直接解決,英國不愿開罪蘇聯(lián)從而得以鞏固其在西藏的地位;而介入中日、朝日和東南亞等國家的領土變更問題,一方面可以遏制亞洲國家力量的增長,另一方面則維護了其在亞洲的影響力,仍維持殖民與被殖民的現(xiàn)狀。中國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做出了巨大貢獻,理應在戰(zhàn)后尋求更高的國際地位,以及與大國平等交往的權利。蔣介石在批復有關英國干涉中國西藏內政的電文時就明確表示“西藏為中國領土,我國內政,決不受任何國家預問”[1](P592),這表明中國至少從表面上已開始擺脫被殖民與侵略的狀況,尋求捍衛(wèi)國家主權。
國民政府的實際行動較為軟弱,中國的國家力量不足以與英國平等對抗。就在中國極力爭取大國國際地位的同時,國民政府也在想方設法取得英國的五千萬英鎊貸款,接受了英方的援助也就意味著話語權的減弱,而英方又極易恢復至殖民者的地位,從而忽視中方在國際上的訴求。國民政府在面對英方損害國家利益的行為時,也會進行聲討,或制定態(tài)度明確的理論對策,例如蔣介石在《中國之命運》一書中強調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收回港九,并把這一點列入國民黨黨綱,但由于沒有強硬的行動,這樣的紙面斗爭再激烈也實際上毫無效果。
“中英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對抗性,即殖民主義與反對殖民主義的矛盾”[2](P4),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直至二戰(zhàn)結束后,雙方無論出于主觀或客觀,都無法徹底放棄殖民與被殖民的角色。從而出現(xiàn)利益對立、實力差異,導致了中英之間不協(xié)調的外交關系,且有尖銳化發(fā)展的趨勢。
抗戰(zhàn)后期中國與英國發(fā)展外交關系,是中國試圖擺脫以往形象,追求大國國際地位的縮影。縱然國民政府的努力并未取得完全成功,但它在中國維護國家主權歷史上具有實際意義,為中國爭取國際地位的后續(xù)活動打下了基礎。
[1]蔣介石為研究英國海雷勛爵在太平洋學會會議上演講并擬定對策方案與參事室往來電[C]//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外交(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2]李世安.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的中英關系[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3]李世安.1943年中英廢除不平等條約的談判和香港問題[J].歷史研究,1993(5).
[4]陶文釗.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的香港問題[J].歷史研究,1994(5).
[5]外交部所編之“抗戰(zhàn)四年來之外交”[C]//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外交(一).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
[6]沈云龍,張忠紱.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集·第五十三輯·迷惘集[M].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
[7]歐陽軍喜.胡適與太平洋國際學會——兼論現(xiàn)代中國自由主義的兩難處境[J].安徽史學,2006(1).
[8]《太平洋學會協(xié)議戰(zhàn)后處置日本》,《大公報》,1945-01-13.
[9]陳永剛.不協(xié)調的同盟——1942-1945年中英關系考察[C]//抗日戰(zhàn)爭研究編輯部.1945-1995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紀念集,近代史研究雜志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