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悲歌 光明的企盼——析《無名的裘德》中的進化向善論思想

湯 娟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1 引言

托馬斯·哈代是一位跨世紀的偉大作家。他的作品深刻地揭示了他所生活時代的種種黑暗的現(xiàn)實以及資本主義入侵英國農(nóng)村后，廣大失去土地的底層勞動者悲慘的命運。他的“天鵝絕唱”《無名的裘德》（以下簡稱《裘德》），辛辣地譏諷了宗教至上的觀點，離經(jīng)叛道地宣揚戀愛自由，抨擊了傳統(tǒng)的神圣婚姻理念。小說一經(jīng)面世，便招致空前猛烈地批評?！八麄児糁櫫R，有的甚至將小說付之一炬。由此可見這部小說對當時的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震動是何等的巨大。”[1]在《裘德》的初版序中，哈代說：“這是一個有了閱歷的人寫給成年男男女女看的一本小說，它力求做到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來處理人類一次最強烈的激情在所難免地帶來的煎熬和狂躁、譏誚和災(zāi)難，以無所避忌的筆墨來描述在靈與肉之間展開的一場慘烈的斗爭，以集中有力的方式來展示空懷大志而抱恨中天的悲慘經(jīng)過。”[2]小說的主人公裘德是個悲劇式的人物，他經(jīng)歷了追求浪漫主義理想，卻被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無情迫害，最終理想幻滅，在貧病交加中孤獨死去的過程。批評家們因此認為《裘德》反映了哈代的悲觀主義思想。然而筆者卻認為，《裘德》在悲觀中透露出作者的樂觀向上的精神，體現(xiàn)了哈代的進化向善論思想。

2 哈代的進化向善論思想的形成

哈代生活在一個多重思想、觀點并存的時代。隨著資本主義科學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各種哲學、文學思潮風起云涌。當時的種種思想，如神學、進化論、不可知論、實證主義、內(nèi)在意志論等潮水般地沖擊他的心靈，從而在他的思想意識上留下了烙印。“但在眾多的思想中，對哈代影響最大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學說。在哈代的全部創(chuàng)作和思想發(fā)展過程中，進化論學說都貫穿始終，是哈代倫理道德觀念的思想基礎(chǔ)?！盵3]同時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也深刻地影響著哈代。他認為社會的改善就像宇宙間生物的進化那樣，是一個不斷由低級向高級發(fā)展、由缺陷向完善發(fā)展的過程。所以人的生存和發(fā)展必須遵循 “適者生存”的規(guī)律，只有不斷進步，努力適應(yīng)環(huán)境，才能在復雜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中取得成功，否則就會被淘汰。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和哈特曼的悲觀主義思想和宿命論也對哈代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在他們看來宇宙間存在一種超自然的內(nèi)在意志力?！斑@一意志力無所不在，沒有意識，不知善惡，盲目作用，控制著宇宙間的一切?！盵4]哈代認為意志分為宇宙意志和自由意志。宇宙意志是大意志和集體意志，自由意志是個人意志和內(nèi)在意志。宇宙意志是自動的、自由的、不受控制的，而自由意志是不自由的，要受宇宙意志的控制。“就人來說，內(nèi)在意志主要指一種意志力，一種精神力量，其中包括人的思想、感情、理想、欲望、追求等。就世界來說，宇宙意志主要指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客觀規(guī)律。”[3]在哈代筆下，由主觀理想、思想感情、欲望沖動等組成的內(nèi)在意志始終處在同自然和社會的沖突中。大意志是一種外在力量，除了大自然外，還有由時代的倫理、宗教、政治、法律、經(jīng)濟等組成起來的社會秩序。在這種外在力量的支配下，人的意志難以獲得自由。

哈代把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和叔本華、哈特曼的內(nèi)在意志力論綜合起來，稱之為進化向善論。他相信，萬物都在發(fā)展，社會也不例外。他并不主張用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來粉飾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而是對社會的本來面目進行忠實地展現(xiàn)。人類要想獲得生存與發(fā)展，也要遵循“適者生存”的規(guī)律。由此看來，進化向善論是個復雜的綜合體，是哈代思想的實質(zhì)。

3 《無名的裘德》中的進化向善論思想

3.1 意志力論在小說中的體現(xiàn)

裘德是一個滿懷理想和抱負的青年，從小就立志長大了去基督堂學習?！澳鞘枪饷髦?，智慧之樹在那兒生長。那兒既造就又延攬學問精深的人類導師。你可以叫他是由學問和宗教守護的城堡?！薄澳鞘莻€對我完全適合的地方?！盵2]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裘德堅持不懈地自學，只為了心中那個神學博士的夢想?？稍旎耍质艿搅擞顾?，但卻心計頗深的阿拉貝拉的引誘?！斑@會兒好像實實在在有只力大無朋、蠻不講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樣——這可是跟迄今推動他的精神和影響的東西毫無共同之處。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性和他的意志，對他的上進心置若罔聞，猶如粗暴的老師抓住一個小學生的領(lǐng)子，只管拽著他朝一個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個他并不敬重的女人的懷抱?！盵2]在哈代的筆下，神秘的意志力就這樣促使裘德放棄了多年來為之追求的遠大理想，草率與阿拉貝拉結(jié)合。在這個過程中，裘德個人意志也與這股神秘的意志力有過碰撞、斗爭，但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裘德》中還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在裘德被阿拉貝拉拋棄之后，奔赴基督堂追尋心中的夢想。某日一覺醒來，忽然想起自己的表妹蘇也在基督堂，于是寫信給姑婆要蘇的照片。姑婆答應(yīng)了，不過卻附帶了一個要求：“他萬萬不可去看望姑娘和他的親屬，免得把人家攪得雞犬不寧?！盵2]姑婆就像一個智者，敏銳地覺察到了裘德和蘇未來的命運。雖然有姑婆的告誡，可裘德還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蘇。他們不被世俗所容納的愛情使他們難以在社會上立足。在世人鄙棄的眼光和閑言碎語中，他們到處流浪，過著苦難的生活，最終走向了毀滅。姑婆的警告和裘德自身的遭遇似乎也在說明那操縱萬物的意志力的運作任誰也逃避不了。裘德對學業(yè)、對圣職、對愛情的苦苦追求，無一例外通通走向幻滅，譜出了一曲人生悲歌。

哈代借用內(nèi)在意志的概念藝術(shù)地說明了人物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從而喚起人們認識人類悲劇的社會根源，對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加以譴責。在哈代看來，普通人不滿現(xiàn)實和對改變自己的命運有著強烈的渴望，他們極力想從受壓迫的社會地位和貧困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解脫出來，追求理想的生活。這種內(nèi)在意志時時與不合理的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矛盾沖突，強大的外在力量是人們實現(xiàn)自己意志的障礙，是造成愿望不能實現(xiàn)、理想歸于破滅的根源。

3.2 “適者生存”思想在小說中的體現(xiàn)

哈代認為，無論人類還是社會，都遵循著生存競爭和適者生存的原則。只有認清現(xiàn)實，適應(yīng)社會，才能不被社會淘汰。維多利亞時期西方基督教文明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把婚姻同上帝聯(lián)系在一起?！盎橐鍪巧系圪n予善男信女的恩惠。男人和女人奉上帝之命結(jié)為夫妻。婚姻紐帶不可褻瀆。離婚即意味著違背上帝的旨意?！盵5]裘德與阿拉貝拉以及蘇與費樂生的離婚在當時是離經(jīng)叛道的。而蘇與丈夫離婚后，本可以與裘德正式結(jié)合，但她害怕婚姻契約里的條件會把他們的愛消滅，寧愿和裘德同居。他們對神圣婚約的大膽挑戰(zhàn)違背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婚姻制度、道德準則，違反了當時的陳規(guī)陋習和宗教教規(guī)，為社會所不容。社會上維護風化的人們拒絕接受裘德和蘇的這種不正當關(guān)系，他們以傷風敗俗、褻瀆神明等罪加諸其身，對他們進行指責甚至刁難，裘德也因此無法找到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為了逃避世俗的迫害，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四處漂泊，過著居無定所的窮苦生活。最終由于找不到安身之所，釀成了三個孩子慘死的悲劇。裘德與蘇無視他們所處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選擇了一條不為大眾所接受的生活方式，以一己之力，與強大的世俗偏見進行抗爭，其結(jié)局必然是悲劇性的。蘇在精神上完全崩潰了，在痛苦和自責中絕望地把不幸歸咎于自己對神圣婚姻的“褻瀆”，最終不顧裘德的苦苦哀求，離開了他，回到前夫費樂生的身邊；而裘德也在病痛、愁苦和孤獨中撒手人寰。

費樂生卻是個現(xiàn)實的人，他也曾懷揣夢想去基督堂求學，當他意識到高等教育的門是對窮人緊閉的時候，馬上放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安于小學教師的職位。并且在蘇的再三堅持下，大度地同意結(jié)束自己無愛的婚姻，任其投入情人裘德的懷抱。這種超出常規(guī)的行為引起了軒然大波。他不但被強制免去了沙氏頓小學校長的職務(wù)，而且遭到了整個教育界的排斥，無處覓職，陷入了生存困境。這時，他迅速意識到適應(yīng)社會，迎合大眾觀點的重要性?！耙坏┌阉貋?，而且光明磊落地宣告要和她重結(jié)連理，再續(xù)前緣，這樣一來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補償，得以重理舊業(yè)，也許還能回沙氏頓小學，說不定教會還能讓他當特準傳教士哩?！盵2]“他已恍然大悟，身處他們這種古老文明之中，誰若不顧一切任憑自己生而有之的正義感和公平心而無所節(jié)制，勢必碰得頭破血流。”[2]所以當他得知蘇痛失愛子，精神瀕臨崩潰，經(jīng)過深思熟慮，給蘇寫信提出讓蘇回到他的身邊。他們的重新結(jié)合得到了大家的贊揚和肯定，獲得了社會的認可。裘德和費樂生的不同境遇充分說明了人只有積極適應(yīng)社會環(huán)境，才能得以生存和發(fā)展。

3.3 小說中蘊含的進化向善思想

哈代自稱是進化向善論者。他“認為社會同宇宙間的萬物一樣，都在不斷變化，不斷向高級階段發(fā)展，日趨完善?！盵2]裘德是一個被剝奪了受教育機會的孤兒，他的終生理想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踏進大學之門。在他的一生中，基督堂成了他一心向往的目標。他渴望受到高等教育，從而擺脫愚昧和貧窮的境地。在他踏入基督堂之后，開始尋找工作，希望在理想的鼓舞下，通過勤奮工作和學習能夠有朝一日實現(xiàn)夢想。但是同鄉(xiāng)約翰的話給他打了一針清醒劑：“那地方可不是為你這號人開的——是專門給手里有大把錢的人開的啊?！盵2]裘德不甘心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寫信給了五位院長，陳述了自己的困難和愿望，請求指教。在收到其中一位“應(yīng)謹守本業(yè)，一以貫之，則成功機會必不負苦心人，較另擇高就裨益良多”[2]的“忠告”之后，裘德的大學夢想徹底破滅了。不公平的教育制度徹底斷送了一個有志青年的前途。若干年后，當他重返基督堂，面對奚落、議論他的人群，一語道出心聲：“說真的，我是因為窮，不是意志不堅才輸?shù)?。我極力想要我這輩子干成的事兒，可得兩三輩人才成呢；我的沖勁兒——我的執(zhí)著精神——也許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叫一個生來不具備優(yōu)越條件的人進退失據(jù)，適得其反啦?！盵2]從此可以看出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悲劇命運而陷入悲觀與失望，而是將希望寄托于未來。

裘德和蘇都是純真善良的人，他們勇敢相愛同居，無意傷害任何人，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可時時處處遭受排擠和冷眼，歷經(jīng)坎坷磨難，仍難逃家破人亡的命運，令人扼腕嘆息。裘德臨終前的一番話，又一次表明了他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希望：“我們的思想明朗清澈，我們對真理傾心，無所畏懼，可是就時代而言，臨到我們身上，還沒成熟呢。我們的思想跑得太快，早了五十年，這對我們只能有害無益?！盵2]哈代借裘德之口明確表達了對未來社會的希望和憧憬，體現(xiàn)了他的進化向善論思想。

4 結(jié)語

哈代的進化向善論綜合了達爾文、斯賓塞的進化論學說以及叔本華、哈特曼的意志力論思想。他認為社會的改善就像生物進化那樣，有一個長期演變過程。他希望人們要靠頑強的斗爭來改善自己的命運和處境，從而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消極等待，這一思想貫穿于他的全部小說創(chuàng)作中。裘德的悲劇命運正是腐朽的社會制度造成的，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而消沉，而是勇敢地抗爭?！肮ㄟ^他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揭示出這樣一個真理：人們應(yīng)該在生活中追求自己的理想，掌握自己的命運。正因為如此，人們才能從主人公反抗斗爭的道路中和失敗毀滅的教訓中，領(lǐng)悟到斗爭的意義，從悲觀中看到光明，在絕望中看到希望?！盵3]

[1]侯維瑞.英國文學通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

[2]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M].洗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

[3]聶珍釗.悲戚而剛毅的藝術(shù)家——托馬斯·哈代小說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

[4]吳笛.哈代新論[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

[5]張中載.托馬斯·哈代——思想和創(chuàng)作[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