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詠心
(長江大學(xué)工程技術(shù)學(xué)院 黨務(wù)工作部,湖北 荊州 43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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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及陶詩的風(fēng)格,一般意義上,學(xué)者都將其概括為質(zhì)樸自然,沖和平淡,但這樣的概括卻有一個問題,不能包容陶詩中“金剛怒目”的一面。要想全面概括陶詩的風(fēng)格,莫若用一詞來概括:自然。這里的自然,不單單指向陶詩自然的表現(xiàn)方式,也指向陶淵明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更指向陶淵明生活狀態(tài)與詩歌表現(xiàn)方式的自然融合。對于陶淵明來說,自然不僅僅是他的藝術(shù)追求,更是他的人生體驗。只有在這一層面上,我們才可能更好地解讀陶淵明的詩,并從詩學(xué)有關(guān)自然觀點的演進中,尋找到陶詩不同時代不同遭遇的內(nèi)在原因。
陶淵明所說的自然,首先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一種對生活的本真追求。按照陶淵明自己的說法,就是“質(zhì)性自然”(《歸去來兮辭》序)。對此,《五柳先生傳》有一段形象的詮釋:
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忘懷得失,以此自終。[1](P175)
這樣一種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與莊子的自然觀相契合。關(guān)于這一點,從陶淵明其他詩歌類似的表述中,可以見得分外清楚,如“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神釋》),“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歸去來兮辭》),等等,簡直是活脫脫的老莊口吻。《歸園田居》其一的恬靜閑適中,有著生活的脫俗超然,更有著詩人迷途知返,得歸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后,心靈的異常安寧與祥和。
與莊子的貴真一樣,陶淵明的自然也以任真為核心。與這種任真相表里的,有他的《乞食》。饑來則去,扣門求贈,傾心相感,冥報相貽。這樣一種率性的真誠,舍去了文人的清高和矜持,將一個最本真的陶淵明袒露在世人面前。
率真自然的心態(tài),恬淡自然的生活,超然脫俗的意趣,所有這一切,融合于陶淵明的詩歌中,結(jié)撰為陶淵明最深刻的人生體驗。他的《飲酒》其五是這一人生體驗最為生動的傳達,是陶淵明歸隱后適意自然人生哲學(xué)和返樸歸真最深邃充分的體現(xiàn)。因此,在陶淵明這里,詩歌自然的表現(xiàn)方式,或者說詩歌的風(fēng)格,與其自然的人生哲學(xué)完美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這種統(tǒng)一,盡管依附于自然的表現(xiàn)方式,但自然的表現(xiàn)方式只是陶淵明人生體驗的載體,由此帶來的表現(xiàn)方式與人生體驗意境的渾成,則是陶淵明詩歌的終極追求。相對于有句無篇的魏晉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這種對詩歌渾成意境的著力追求,無疑是超前的。這在某一方面,決定了陶淵明詩歌的不被時人所理解。從陶淵明當(dāng)時的寂寞以及詩論家對自然的界定中,我們可以分明見出這一點。
南北朝時期,最早注意到陶淵明詩的是鐘嶸。然而,《詩品·序》總論當(dāng)世“五言之冠冕”時,有一段話:“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保?](P3)在其眼中,是沒有陶淵明的。其“宋徵士陶潛”語陶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懽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fēng)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 人之宗 也?!保?](P13)他對陶詩本真的認識,仍是人格角度的肯定,對陶詩價值的認識,仍逃不脫平實本色的表現(xiàn)方式的拘囿。這種平實本色,恰是鐘嶸對自然的界定:
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竺?、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儊碜髡?,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嘀^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2](P4)
鐘嶸盡管提出了“自然英旨”說,但鐘嶸的自然僅僅導(dǎo)向詩歌用語以及表現(xiàn)方式的平實本色。第一個給陶淵明以高度評價的,是稍后的蕭統(tǒng),然而他對陶淵明的贊許,本質(zhì)上與鐘嶸并無二致:“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陶淵明集〉序》)值得一提的是,盡管蕭統(tǒng)贊許陶詩的平實本色,但其詩文創(chuàng)作終循時體,與陶詩絕不相類。這就意味著,蕭統(tǒng)對陶淵明的認識,并未真正提升到傾心相許的高度。相較陶淵明的自然觀而言,鐘嶸也好,蕭統(tǒng)也罷,他們眼中的自然,更多集中于詩歌中可見的形下部分。從這一意義上說,他們的自然觀,是對陶淵明自然觀的降格。
爰至唐,《王少伯詩格》以五趣向論詩,將陶詩置于閑逸,舉其“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予以證明。這意味著,唐人已開始轉(zhuǎn)入詩歌意境的探討,但在他們的視野中,陶淵明超越的人格,陶詩沖淡閑遠的風(fēng)格,皆隱而未彰。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列“沖淡”與“自然”品,表明對詩歌意境進一步的關(guān)注。其“沖淡”云: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日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2](P38)
其“自然”云: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與道俱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2](P40)
在司空圖這里,“沖淡”和“自然”盡管也是從詩歌的語言層面出發(fā),指向詩歌語言風(fēng)格的探討,但其最終落腳點已經(jīng)導(dǎo)向了對詩歌意境的追尋。這一點,從司空圖的“思與境偕”中,也可以得到明顯的佐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二十四詩品》鮮明地打上了老莊思想的印記,如“妙機其微”、“飲之太和”、“悠悠天鈞”,無論用語與意境,均是老莊思想的認同。這就提示了一點,盡管司空圖并沒有正面認識到陶淵明自然的價值,但當(dāng)他以老莊之道來探討詩歌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并以老莊之思來衡量詩歌的價值時,這就已然接近并開啟了對陶淵明自然的認識之路。正是在這一點上,清人孫聯(lián)奎注《詩品》便于“沖淡”下云:“晉陶淵明之人、之文、之詩,俱足當(dāng)?shù)谩疀_淡’二字?!庇凇白匀弧毕略疲骸白匀?,對造作、武斷言。心機活潑,脫口如生,生香活色,豈關(guān)捏造。此境前則陶元亮,后則柳柳州、王右丞、韋蘇州,多極自然之趣?!碑?dāng)然,孫聯(lián)奎是站在后人對陶詩解讀的立場上而言的,不能以此推論司空圖就有了這種認識,但孫聯(lián)奎對陶詩的評價至少揭示了兩點:其一,司空圖有關(guān)“沖淡”和“自然”的認識中,已然隱隱指向了日后對陶詩的真正認識;其二,孫聯(lián)奎的評價是司空圖而后對陶詩客觀定評的總結(jié)。當(dāng)然,這一真正的認識始于蘇軾。蘇軾注意到了陶詩“曠而且真”的人生懷抱的詩化,其《題淵明飲酒詩后》有云: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币虿删斩娔仙剑撑c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3](P919)
陶詩的自然風(fēng)格,陶淵明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與人生體驗,在蘇軾的超然胸襟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蘇軾的46題134首和陶詩,不僅是其對陶淵明的傾心相許,也從實踐層面上,真正提升了對陶詩風(fēng)格的認同。當(dāng)然,蘇軾對陶淵明的獨賞有其自身的原因與獨特的價值認同,也與整個宋代文人的價值取向相關(guān),但在客觀上,因其不遺余力地推崇,使得陶詩自然的風(fēng)神,在詩學(xué)與創(chuàng)作的雙向推進中,終于得以被全面發(fā)掘出來。
[1]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王文誥.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