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玲
(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2)
《紅樓夢》是一部“文備眾體”的小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除構成小說主體情節(jié)的文字之外,書中還兼收了包括詩、詞、曲、賦、燈謎、對聯(lián)等各種文體在內的大量作品,即使脫開小說當中的故事情節(jié)單憑作品本身的藝術成就來看,其中也不乏優(yōu)秀之作。這些作品作者大多是借用書中人物的身份來完成的。在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過程中,不僅體現(xiàn)了《紅樓夢》作者高超的藝術修養(yǎng),同時也展示了作者全面而獨到的詩學見解??梢哉f,正是因為作者有著較為深厚的詩學修養(yǎng),才能創(chuàng)作出大量優(yōu)秀的詩詞作品,而這些作品的成就又反過來印證了作者詩學見解的高明。一言以蔽之,若想讀通《紅樓夢》,必然無法繞開書中大量的詩詞,若想讀通其中的詩詞,也必然無法繞開作者的詩學觀。
《紅樓夢》中的詩學觀包羅萬象涉及廣泛,究其成因既有對古已有之的詩學觀的承繼和發(fā)展,又有時代因素的投影,同時更包含了作者自身獨有的詩學感悟。若想厘清這些龐雜的根系,首先需要尋找一個線索,而這個線索要從《紅樓夢》的本質特征談起?!都t樓夢》首先是一部小說,小說中的詩學觀必然和情節(jié)構涉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密不可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詩詞和人物的關系成為無數(shù)學者論述的重心,以此推測人物命運和故事發(fā)展的說法不勝枚舉。然而,這種種的提法是否能夠立足,都必須首先論證一個古老的詩學命題“詩如其人”是否能夠成立,并且在此基礎上要進一步論證《紅樓夢》一書的作者是否在認可“詩如其人”的前提下來創(chuàng)作書中各類人物名下的詩詞作品的。
明末清初的施潤章在其《蠖齋詩話》中首次明確標舉“詩如其人”的觀點:“詩如其人,不可不慎。浮華者浪子;叫嚎者粗人;窘瘠者淺;癡肥者俗?!盵1]然而,若從所論實質而言,類似的說法由來已久,《尚書·堯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焙汀睹娦颉罚骸霸娬撸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本鸵呀?jīng)可以說是“詩如其人”說的濫觴。如若詩歌是對人心的真實抒寫,自然可以達到“詩如其人”的境界,然而,這畢竟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歷來人文不一或人品和詩品不一致的例子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元好問在其《論詩絕句三十首》的第六首當中即以歷史上的潘岳為例對揚雄《法言》中提及的“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提出質疑。在文學批評史上,關于人文是否如一或者詩和人是否如一的論爭也從未斷絕過,支持者有之,否定者有之,執(zhí)中者亦有之。蔣寅在《文如其人?――詩歌作者和文本的相關性問題》一文中提出“文如其人是如人的氣質而非品德”[2]的說法,似乎從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個由來已久的矛盾。文中所引用維特根斯坦的一段話更是頗有啟示意義:“一個人所寫的東西的偉大依賴于他所寫的其它東西和他所做的其它事情?!盵3]這與《說苑·尊賢》中的一段論述頗為契合:“夫取人之術也,觀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胸而發(fā)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觀其言而揆其行,夫以言揆其行,雖有奸軌之人,無以逃其情矣?!睆淖R人的角度而言,不能只看他說了什么樣的話,還要看他的行為是否與他所說的話相一致,并且是否能夠持之以恒。反過來說,文學作品的成就依賴于作家的人格是否偉大。也就是說,從人的角度也好,從文的角度也罷,“詩如其人”“文如其人”的說法仍然是成立的,前提是,我們對作家人格的認定不能只看單一作品,而要對作家所有存世的作品有一個綜合的論定,并且這種論定要和作家一生的所作所為相聯(lián)系。簡言之,假如我們可以拋棄斷章取義以偏概全的錯誤的論證方法,“詩如其人”的命題是可以成立的。即以前例言之,元好問在創(chuàng)作“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知安仁拜路塵?”一詩時,既然已經(jīng)可以論定潘岳品行有虧,反過來再讀潘岳的《閑居賦》時若還讀得出“高情千古”,應是解讀之誤,而非文字有詐。
《紅樓夢》一書的作者對“詩如其人”說亦持肯定態(tài)度,第七十回賈寶玉讀了《桃花行》“并不稱贊,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辈⒂纱瞬碌健白匀皇菫t湘子稿”,接下來進一步解析了寶琴和黛玉詩體之別:“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jīng)離喪,作此哀音。”這段敘述即是肯定了作者個性氣質與作品風格的一致性。此外,書中數(shù)次集社,薛林之作正是反復驗證了第三十七回海棠社中李紈對二人的評價:“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蓖瑯拥?,這也是綜合論定的結果,否則,我們會因第十八回林黛玉的一首拍馬屁應付場面的《世外仙源》“宸游增悅豫,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倍摱ㄋ且粋€阿諛奉迎之輩。同理,在第三十八回薛寶釵諷詠螃蟹的詩作“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展示出作者十足的憤青特質,而實實地薛寶釵卻是一個“不關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舉止穩(wěn)妥之人。所以詩與人的一致性,是超越單一作品和表面文章的深層契合,而不是不知其神只看其貌抑或斷章取義的盲目論斷。
“詩如其人”的合理性需要通過閱讀者對作家作品的綜合解讀來認證,這是從整體來看。從具體的作家作品而言,越是那些真實地用文字表達自己情感的創(chuàng)作者設置的詩與人之間的障礙越少,能夠提供給我們的與本人契合程度高的作品數(shù)量也就越多。在《紅樓夢》中,這首先表現(xiàn)為作者對有“真”性情的詩者的贊賞和對作品“自然”之境的追求。
“真”在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中是一個非常高的標準,《莊子·漁父》講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边@里的“真”與“偽”相對立,否定人為和功利等因素的作用,標舉原初與本真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在《紅樓夢》一書中,這種特質首先展現(xiàn)為一種行為標準。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節(jié)寫賈政一行走到稻香村,賈政看到“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毙闹蟹浅g喜,就問寶玉怎樣看這個地方,身邊的隨從都暗示寶玉說贊同的話,寶玉卻不聽人言,應聲答道:“不及‘有鳳來儀’多了?!辈⑦M而分析“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shù)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4]以此招得賈政厭惡,破壞了父子之間難得的和悅氣氛。這一段包含了兩個關鍵點,一是寶玉關于“自然”本身的見解,另外一個是寶玉具體的行為實踐。在此處“自然”不只是一個隨隨便便宣之于口的宏論,而是一種切切實實的生命體驗。
對于書中另外一個與詩歌緊密聯(lián)系的人物林黛玉,作者也從諸多細節(jié)闡釋了她的“真”。第七回送宮花一節(jié)對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不留情面的指斥,第八回對寶玉親近寶釵的譏諷,第二十七回《葬花詞》中“質本潔來還潔去”的追求,都源自于她的真情真性。也正因為此,她的詩才比起大觀園“人情練達”的其他人要勝過一籌。
當然,“真”并不單純表現(xiàn)為個性的直率和不顧利益得失而對本性的堅持,它的另外一個更高的層面是更廣闊更深摯的生命感受,即類似于王國維所說的“擔荷”,《紅樓夢》中稱之為“癡”。在第三十回“春齡畫薔癡及局外”中,寶玉看到一個女孩子蹲在地上畫“薔”字,并不知道她是誰,就替她擔心傷懷,下雨了也感覺不到自己被淋濕,只是提醒女孩子下雨了。鳳姐生日時,因撞破賈璉的奸情,兩人拿平兒撒氣,寶玉一面慶幸自己終于有機會在平兒這個極清俊的女孩兒面前盡一份心力,一面又為她的薄命而傷心落淚。香菱斗草弄臟了裙子,也是寶玉想法子幫她遮掩。在這些事件當中,寶玉為眾女子設身處地著想,體貼她們的難處并盡力排解,并沒有一絲一毫想到自己要從中獲取什么,這種人際關系模式正是人性中最為光彩的一面。再接下來,寶玉把敬愛的范圍擴展到了世間萬物,見了花草凋零會感慨,見了魚兒鳥兒要談心,以至于被人認為是癡、是呆。黛玉葬花那一節(jié),寶玉在山坡上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的話,不禁把懷里的花瓣撒了一地,失聲痛哭,正是這一性情的集中表現(xiàn)。更重要的是,寶玉所做的這一切并非一時意氣之舉,挨打那一段黛玉勸他說“可都改了吧”,他直言“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梢娫谒男睦铮瑢χ翝嵟雍腿f物眾生的這份“癡”,正是他最高的生命追求。
這種“真”而“癡”的性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即表現(xiàn)為對“自然”之境的追求。在第四十八回中,黛玉教香菱作詩時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倍谄呤伧煊衽c湘云中秋聯(lián)句時,又夸贊湘云的“寒塘渡鶴影”句“何等自然,何等現(xiàn)成”。為了達到“自然”的效果,便有許多具體的做法,比如上文所說“詞句不用修飾”及第三十七回寶釵所說好詩不能被音韻格律所限都屬這一類。即使是不大認同寶玉行事作風的賈政也從心底明白寶玉的詩才強過賈環(huán)賈蘭叔侄,究其根本是由于他二人“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jié)?。”而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以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里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边@段描寫明確地傳達了作者對“自然”的激賞,自然未受扭曲的真性情是成為優(yōu)秀詩人的重要條件,“自然”的詩境更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標準。
《紅樓夢》塑造人物的手法多種多樣,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即是以花草喻人格,而這種手法最主要的體現(xiàn)方式是在故事情節(jié)當中適當穿插前人詩句和書中人物的詩詞作品。在這些作品當中,寄寓了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物”成為溝通人和詩的重要媒介,因此“詠物”在整部著作的詩學體系中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相關內容比較集中地出現(xiàn)在第三十七回、三十八回、四十八回、四十九回、五十回、七十回。這些章節(jié)當中的詩詞作品既展示了書中重要人物的文學才華,又預示了人物命運并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同時合理展示了作者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這些因素在整部作品中相互交織,融為一體,成為整部著作的重要構成部分。
這部分詩詞作品中的優(yōu)秀之作不僅是展現(xiàn)人物個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并且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如《葬花吟》和《桃花行》,其中的桃花意象,既有傷春之情也有對愛情的迷茫,憐花惜春的同時也是對人的憐惜,二者都是對生命的感嘆,因此可以共存。現(xiàn)實的殘酷自己無法改變,所以才會發(fā)出“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詢問。作者把自然界的桃花作為自己的遭遇、自己的生命和情感的對應物加以抒寫,桃花意象的多重意蘊交相運用,構成了黛玉獨特的生命體驗。第三十八回菊花詩中《詠菊》被評為第一,李紈的評價是“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又說“巧得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這既印證了前文所說的自然,更有重要的因素包含在內,“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運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詩者的形象和菊花的形象完美交融,“千古高風”既是人的氣節(jié)亦是花的氣節(jié),所以這次詩社的奪魁者只能是“孤標傲世”的黛玉,而不可能是心底潛藏著直上青云宏愿的寶釵。
在大觀園的各次集社中,除了借助詠物題材展示了“物”與“人”的關聯(lián)外,大家還談到不少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具體見解。在第三十七回中眾姊妹籌劃詩社活動時,寶釵說:“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边@就是說,作詠物詩要做到不即不離中的不即,詠物詩的創(chuàng)作不能被所詠之物的外形所束縛,要借助于陪襯、烘托、渲染、對比、象征、夸張等手法進行合理的藝術加工,表現(xiàn)出所詠之物的神態(tài),從而在塑造形神兼?zhèn)涞摹拔铩钡倪^程之中寄寓作者自身的志趣理想,達到“物”與“我”的完美交融。第三十八回中,探春贊賞寶釵的菊花詩說:“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了出來?!边@是說,作詩時要做到句句切題,尤其是詠物詩更要做到不離,遣詞造句不能隨意發(fā)揮,要時時緊扣所詠之物本身的特質。在同一回的螃蟹詩中,眾人贊嘆寶釵的螃蟹詩寫得好,說到:“這是食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痹谶@里寶釵就通過“螃蟹”來諷刺當時社會中的丑惡人物,做到了以小寓大,就是強調作詩要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最恰當?shù)氖挛飦硎惆l(fā)情感,寄托情懷。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論述,無一不是圍繞著詠物這個題材展開的。究其根本原因在于集社作詩既要有整體考量的統(tǒng)一標準又要能夠充分體現(xiàn)個人的體性氣質,同時可以滿足共性和個性要求的題材非詠物莫屬。正因為面對此類題材,人人有感悟,人人有見識,因此更容易形成討論,也更容易見著區(qū)別,從而可以在具體的生活場景中合理展示作者的詩學見解卻毫無枯澀之感。
總而言之,在《紅樓夢》一書中,作者在“詩如其人”的詩學理念之下,以詠物為主要題材,最終追求的是詩人的“真”和詩境的“自然”。這幾點相互勾連,構成了整部作品最為宏觀的詩學架構。更為重要的是,在作品中作者是借“他人”之口將自己的詩學觀呈現(xiàn)出來的,并且自然地結合了人物個性的塑造和相關情節(jié)的開展。這種處理手法既沒有傷害到作品作為小說的根本特性,又適當增添了作品的閱讀趣味,從而在整體上提升了《紅樓夢》的藝術價值。
[1]丁福保.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78.
[2]蔣寅.古典詩學的現(xiàn)代詮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3.193.
[3][英]維特根斯坦.文化與價值[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87.94.
[4][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中華書局,2005.(本文中《紅樓夢》引文全出自此書,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