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蕭紅對寂寞人生的最后吶喊

⊙王瑞云［內(nèi)蒙古赤峰市松山區(qū)四中， 內(nèi)蒙古 赤峰 047610］

蕭紅于1937年12月開始創(chuàng)作《呼蘭河傳》，短短十多萬字，她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三年。這期間，她個人經(jīng)歷了婚變之痛，國家經(jīng)歷著戰(zhàn)爭的離亂之苦。她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隨著抗戰(zhàn)、逃難的人流輾轉(zhuǎn)于武漢、臨汾、西安、漢口、重慶、江津等地。1940年抵達香港時，《呼蘭河傳》得以在香港《星島日報》上連載。1941年由桂林河山出版社出版單行本。而此時，蕭紅已經(jīng)因生活顛沛流離和困頓染上重疾，加上庸醫(yī)誤診，1942年在日軍占領(lǐng)香港之際，蕭紅寂寞孤單地在醫(yī)院中香消玉殞?！逗籼m河傳》成為蕭紅在生命的后期創(chuàng)作的重要作品。

這部不像小說的小說，一改過去“力透紙背”的批判風(fēng)格，以一個小女孩兒的視角，表現(xiàn)了作者對童年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生活的美好回憶。聯(lián)想到一年之后，蕭紅凄涼地逝去，這部作品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在饑寒交迫時在微微的火光中看到的豐盛晚宴和慈祥的奶奶，《呼蘭河傳》仿佛就是蕭紅為自己安排的一場精神盛宴，借此安慰離亂中一顆凄苦、寂寞的心靈。茅盾稱贊：“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雹佟捌嗤瘛钡拇_道出了小說的主要特點，在孩童的簡單快樂里，作品無時無刻不透露著凄婉的寂寞以及通過小人物的命運悲劇表現(xiàn)出來的生與死的掙扎。

《呼蘭河傳》也是蕭紅對寂寞人生所做的最后吶喊?！耙磺型涣说?，就記在這里了?！痹谑捈t的短暫生命里，最讓她難忘的是童年的快樂和成年后的痛苦，這形成了她在《呼蘭河傳》中的兩幅筆墨，寫童年時她表現(xiàn)出的是抒情詩般的輕盈、小女孩兒的調(diào)皮、祖父的嬌慣以及后園里的種種趣味，令人忍俊不禁；而寫成人世界時，蕭紅恢復(fù)了冷峻，小團圓媳婦的悲慘遭遇，表現(xiàn)了普通人的冷漠、麻木甚至兇殘，人們漠然地觀瞻著對無辜者缺乏人性的殘酷折磨，從中我們看到了蕭紅批判精神的延續(xù)。

其實，蕭紅同呼蘭河邊的故鄉(xiāng)人一樣，她雖然逃離了故鄉(xiāng)，卻沒能逃離生活的困境，她驕傲、敏感、脆弱的內(nèi)心渴望尊重和撫慰，但卻屢遭世人甚至親朋的冷眼、冷漠，甚至遺棄，她孤獨、無望地掙扎在生死邊緣，唯其如此，她對呼蘭河邊人們的精神世界的描寫才如此傳神、透徹。

一、泥坑——小人物生死掙扎的隱喻

蕭紅作為20世紀(jì)3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xué)重要代表作家，承襲了2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xué)表現(xiàn)特殊的風(fēng)土人情以及農(nóng)民掙扎于悲慘命運的主題。在《呼蘭河傳》中，繼承魯迅的衣缽，通過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創(chuàng)造和對普通小人物的悲苦命運的揭示，批判了國民劣根性中的冷漠、麻木、兇殘和愚昧。這種批判的視角使人在“開始讀時有輕松之感，然而愈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②。讓人的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的正是對小人物悲慘命運的描寫以及對這種悲劇之中摻雜的愚昧、冷漠、麻木的精神世界的揭露。蕭紅和魯迅一樣，善于在作品中揭露最普通、最平凡的小人物精神世界的病態(tài)，而且對這種創(chuàng)作目的有非常清醒的意識。1938年蕭紅參加“七月”座談會時曾經(jīng)講道：“作家是屬于人類的?，F(xiàn)在或是過去，作家們寫作的出發(fā)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③在《呼蘭河傳》中，她緊緊地圍繞著這個創(chuàng)作目的，將呼蘭河邊寂靜得接近停滯的東北農(nóng)村普通農(nóng)民因愚昧而產(chǎn)生的惡行揭示得淋漓盡致。表現(xiàn)出對家鄉(xiāng)農(nóng)民的深切之愛和痛徹之恨。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說借由一個“泥坑”描畫了普通農(nóng)民樂于做看客的麻木心態(tài)以及上演的一出出毫無意義的逞能和自欺欺人的把戲。小說在第一章第一節(jié)著力描繪了這個“泥坑”：

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里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里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凈，好像要從那泥坑里邊提煉出點什么似的。

這個“泥坑”的意義既是實在的又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東二道街上的人們不是不知道這個“泥坑”的危險，“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邊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用土填起來?！薄罢f拆墻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p>

人們習(xí)慣了它的存在，因為“泥坑”會給他們單調(diào)而貧乏的生活帶來一絲樂趣，使他們有機會看到陷入危險境地的生命掙扎的過程，并從中感受看客的樂趣。

泥坑旱年陷馬，招來看熱鬧參觀的紳士一流人物鼓掌喝彩：看那馬要站起來了，他們就喝彩“噢！噢！”地叫著，看那馬又站不起來了，又倒下去了，這時他們“噢！噢！”地又叫了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彩。

“泥坑”要考驗每一個路過的人，勝利地走過去似乎成為衡量人們膽量與智慧的標(biāo)志，而事實上這種勝利是一種毫無意義的逞能。

“浴血引劫轉(zhuǎn)移？”蕭老夫人心弦頓時收緊。蕭飛羽頹然道：“血仇即生，殺與被殺如同兒戲。為了引劫轉(zhuǎn)移孩兒與死亡博弈，倒在孩兒屠刀之下已逾百人?！?/p>

老頭走在泥坑子邊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來往的過路人，一走到這里，就像在人生路上碰到了打擊。要奮斗的，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zhàn)。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回頭向那后來的人，向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斗的人說：“這算什么，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人們不僅習(xí)慣了泥坑的存在，而且維護著它的存在。即便有人沒有走過去，不幸被泥坑吞沒，似乎也不關(guān)泥坑的事，而是另有原因。農(nóng)業(yè)學(xué)校校長的兒子掉下坑去，人們議論說這是兒子父親在課堂上指手畫腳講給學(xué)生說天下雨不是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龍王爺就對他兒子實行因果報應(yīng)。泥坑在人們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神秘感。

而令人們不愿它消失的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泥坑可以幫助人們隱瞞真相，達到自欺欺人的目的：

比如肉上市，突然買便宜豬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了那泥坑子來了，說：‘可不是那泥坑邊又淹死豬了？’等買回家才仔細(xì)一看，似乎有點不大對，怎么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但是又一想那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從蕭紅對泥坑頗富匠心的描繪中，我們不難看出這“泥坑”具有非同一般的隱喻意義。它又粘又黑，陷人、陷車、陷馬，它以靜默的不知不覺的力量吞噬著一切。而生活在這“泥坑”邊人們一方面經(jīng)受著“泥坑”的威脅，另一方面享受著生命被吞噬過程的快感，甚至將生命的消逝愚昧、無知地歸咎于可笑的因果報應(yīng)。更令人窒息的是，“泥坑”成為大人們自欺欺人的借口，而且不允許孩子說出真相，人們在心照不宣地保守著“皇帝新裝”的秘密。

這“泥坑”不斷地制造著一幕幕生命的悲劇，呼蘭河人的麻木、愚昧、迷信、自欺欺人、僥幸和安于現(xiàn)狀也因“泥坑”的存在得到了窮形盡相的表現(xiàn)。不知道哪一天又會輪到哪個人不幸被淹沒，在呼蘭河邊，“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p>

這來看熱鬧的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fā)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過去了，洗兩次又該怎樣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熱鬧的人心里都滿懷奧秘。

小團圓媳婦在人們熱情、好奇的圍觀中掙扎在死亡線上，最終被折磨而死。而最讓人氣悶的是這種折磨完全是出自好心，她婆婆只不過是依照傳統(tǒng)教訓(xùn)媳婦，鄰居們也是出自好心地出謀劃策，他們都是不自覺的劊子手。

更令人痛心的是，小團圓媳婦的死不但沒有換來人們的良心發(fā)現(xiàn)，她反而頂著妖怪的罪名，似乎死得罪有應(yīng)得。團圓媳婦的婆婆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小團圓媳婦身上的傾家蕩產(chǎn)的五千多吊錢。有二伯因幫忙下葬對飽吃一頓美餐而心滿意足。在他看來“人死還不如一只雞……一伸腿就算完事”。人們的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在呼蘭河中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生老病死是“默默”的，小孩真摯的童語和小團圓媳婦的哭聲也被無休止的打罵而湮滅。這真是令人窒息的無聲！這不禁令人想到魯迅筆下的“鐵屋”，“泥坑”和“鐵屋”有異曲同工之妙。呼蘭河的人們在沉睡中即將無聲地死去，如同陷入“泥坑”中無力掙扎的動物，而蕭紅、魯迅卻是痛苦的清醒者，在“鐵屋”中做無謂的吶喊，他們相信“這鐵屋未必沒有突破的可能”。因為他們不妥協(xié)，不愿混沌，所以他們都是痛苦的、寂寞的。

二、小人物，大寂寞

茅盾深切感受到了創(chuàng)作《呼蘭河傳》時蕭紅的寂寞心境，認(rèn)為這種無法排解的寂寞渲染了《呼蘭河傳》的氣氛，成為《呼蘭河傳》的靈魂?！逗籼m河傳》中出場的人物，都是最普通的東北農(nóng)民，無所謂積極與消極，他們有小人物的愚昧保守，也有小人物的卑微與凄涼，“蕭紅是在批評著他們也在悲憫著他們，同時也在贊揚著他們，尤其是北國農(nóng)民那生命力的頑強是讓人不由不贊美的?！雹?/p>

在第四章中作者在每一節(jié)開頭都寫到“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如行令般反復(fù)著，將全文描上了淡淡的憂傷的底色。蕭紅以一雙童稚無邪的眼睛目睹著這徹骨的荒涼：

刮風(fēng)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的荒涼。

在這個院子里有的是朽木頭、亂柴火、舊磚頭、沙泥土、破壇子、破缸子，即便送來的新生命也是嚇人的潮蟲。這種荒涼不僅僅是頹敗和荒蕪，更是一種繁華中的寂寞：

街上，在墻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青菜的。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仍是靜悄悄的。滿院子蒿草，草里面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扔著。

每到秋天，在蒿草當(dāng)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覺得荒涼寂寞。

即便是第三章中如跳大神、放河燈這樣的盛會，也總凄涼的。 河燈從幾里路長的上游，流了很久很久才流了過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過去了。在這過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滅了。有的被沖到了岸邊，在岸邊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掛住了。還有，每當(dāng)河燈一流到下游，就有些小孩子拿著竿子去抓它，有些漁船也順手取了一兩只。到后來河燈越來越稀疏了。

可是當(dāng)這河燈，從上游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么了，唯獨到了最后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游去的時候，使看燈的人們，內(nèi)心里也無由地來了空虛：“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蕭紅是寂寞的，她真正懂得寂寞的含義。在擁擠的人群中卻感到孤單，因為自己永遠不為人所理解。呼蘭河人和蕭紅的心靈是隔膜的，這里是沒有希望的一群：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們卻實實在在地感到寒涼就在他們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可是在字里行間我們卻又感覺到蕭紅對故土的深深依戀，她的感情是與呼蘭河人相通的。她的鄉(xiāng)愁、寂寞、悲哀不僅僅是個人的自憐，而是始終關(guān)切著故鄉(xiāng)人民的命運；她的諷刺和尖銳中是含著血淚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所有鄉(xiāng)土作家的共同心境。

在我看來，蕭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將自己的個性與情緒在自己作品中大膽張揚的女性作家。她含著血淚，強顏歡笑地寫下故鄉(xiāng)的人、物，她始終關(guān)注的是人，是在封建社會中一個個扭曲變形的不完整的人，甚至至死不渝。在生命的盡頭，蕭紅仍然發(fā)出了“鐵屋”中的吶喊，猶如那天鵝臨死前向天做的最后一鳴，如此美麗……

①② 茅盾：《茅盾散文·雜文》，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262頁。

③ 蕭紅：《現(xiàn)時文藝活動與“七月”座談會上的講話》，《七月》三集三期（1938年6月1日）。

④ 王吉鵬、馬琳、趙欣編著：《百年中國女性文學(xué)批評》，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