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
位于托里戈壁的核桃屯,桑拿房里坐著十來個年輕美貌的女孩。除了粟英是本地人之外,她們均來自周邊的巴畜克鄉(xiāng)。純凈如冰山雪水般的核桃屯臨近國境線,被一條連接貢尕口岸的柏油馬路一劈兩半??诎逗婉R路均是十多年前開放和修建的,據(jù)說馬路一直通到大西洋彼岸的阿姆斯特丹??诎兜拈_放招來了不同種族和膚色的客商。春夏兩季,中外商旅晝夜云集,一時間攪亂了核桃屯長達五十年的平靜。那條看似漆黑平坦的柏油馬路,在藍天烈日下,炫出一道博格達雪峰般凜冽的寒光,有如揮刀砍出的一條裂口,流出了除鮮血之外的所有東西:餐館里的殘羹剩湯,發(fā)廊桑拿房里的胭脂洗發(fā)香波,酒店里的酒水、嘔液、避孕套……
粟英27歲,是這群女孩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每天晚上,她以最大的耐心,等待游商過客光顧她的按摩床。她的手藝并不是很出色,但生意卻很好,這也許與她的美麗有關(guān)。她有一張白凈的小臉和一雙柔軟的小手,顧客躺在她的按摩床上,心情就會很愉悅,同時也不乏別有所圖。粟英很講原則,不做按摩以外的任何服務(wù)。美麗應(yīng)該是只有小學文化的她選擇這一職業(yè)的理由,美麗能夠在這里得到充分的重復(fù)使用,錢掙得自然比別的行業(yè)多,雖然這是一種危險的使用,但卻能夠保證即將讀大學的弟弟以后不愁費用。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她要實現(xiàn)祖輩留下來的一個愿望,回老家去?;氐剿吹靡灰姷奶K北老家。這是爺爺留給父親的愿望,父親又把這個愿望留給了弟弟和她。
要使這個愿望得以實現(xiàn),弟弟的出路是上學,她的出路就應(yīng)該是掙錢。掙正當?shù)腻X。當然,此時的粟英也是完全可以立刻就回老家的,但她是一個有志向的女子,她不想去做打工妹,要回老家,就當那里的老板。
據(jù)說核桃屯的孩子們,大多為原國民黨軍三十四師殘部起義官兵的孫輩子女。五十多年前,他們的祖父在大勢已去的戰(zhàn)火硝煙中,做出了起義投誠的英明選擇,從脫下美式軍服的那一刻,祖輩們的命運便與西部戈壁連在了一起。他們換上了人民解放軍軍裝,槍膛里依舊壓滿子彈,以剿匪的名義,成為最先抵達新疆邊陲的第一支軍隊。最初,他們瘦弱的身軀在槍彈中也時有倒下,那是圍剿國民黨頑固殘余的最后戰(zhàn)斗。在毫無察覺中,國旗一面接一面從他們身后的村落和城市升起來。祖國和平了,在一個買西來甫(維吾爾族民間舞)狂歡的下午,他們又接到了赴國境線屯墾戍邊的命令。
于是,祖輩們農(nóng)具在手,槍還在肩上,成為一支農(nóng)耕為業(yè)、輕紡并舉的“四不像”隊伍。那時,祖輩們想,這也許僅僅是一次短暫的、帶有歌聲的休整而已,類似于當年的延安軍民大生產(chǎn)?
粟英的爺爺和二爺曾跟隨湯將軍參加過抗擊日寇的徐州會戰(zhàn)。爺爺粟有財在臺兒莊大捷中戰(zhàn)功顯赫,曾獲戰(zhàn)區(qū)司令李長官親授嘉獎,晉級為上尉軍銜。倘若世態(tài)沒有大的變化,粟有財前景可賀。然而,彼時內(nèi)戰(zhàn)又起,淮海之戰(zhàn)大幕徐徐拉開。湯將軍和黃司令率領(lǐng)二十萬豫蘇子弟兵與人民解放軍浴血奮戰(zhàn),數(shù)月之后,殘敗的黃司令飲彈自盡,湯將軍則忍痛拋下營級以下官兵,帶領(lǐng)68團和警備連,也就是二爺粟發(fā)財所在的連隊逃往臺灣。粟有財所屬殘部倒戈起義,跟隨王震將軍三五九旅奔赴新疆,從此,粟家兩兄弟天各一方。
數(shù)萬士兵分別在中蘇、中印、中蒙邊境一帶駐扎。浩渺無煙的戈壁上,以連為單位的兵營,酷如一座又一座墳塋在沙漠狂風中跳躍。粟英的祖父粟有財率領(lǐng)他的原班人馬,駐扎在中俄邊境巴爾魯克山下的核桃屯,他們用砍土鏝開出一塊塊貧瘠的糧田。
“沒有女人安不了心,沒有子孫扎不了根?!彼谟⒌淖孑厒冞@樣想,高層領(lǐng)導們也這么想,只不過,前者想得更多的是前半句,而后者想得更多的卻是后半句。于是,粟英的奶奶與數(shù)千湘豫女子在征召女兵的誘惑下紛至沓來。青春怒放的小女子們發(fā)現(xiàn),發(fā)給她們的軍裝沒有帽徽和領(lǐng)章,發(fā)在手里的也不是槍,而是木把的鐵锨。
爺爺粟有財?shù)呐耸且粋€瘸腿的富農(nóng),因為她是個瘸子又是富農(nóng),她被所有的農(nóng)墾戰(zhàn)士挑剩下了,最后落到了爺爺?shù)氖掷?。粟英的奶奶是一個勤勞多產(chǎn)卻不善養(yǎng)育的婦女,以至于粟英的七個叔伯姑母,除了排行老五的粟英的父親僥幸存活之外,其余全都夭折在荒涼的戈壁灘上。
粟英很小的時候就跟隨父親在地里種植玉米、小麥和棉花。這是一塊爺爺留下來的土地,在這塊浸透了昔日敗兵汗水的田邊,便是一座座敗兵的墳頭。那些承載著一段灰色歷史的墳塋,已被西伯利亞凌厲寒風削剝得日漸矮小。它們的存在,是其后人尚能依稀想起這些起義者的唯一依據(jù)。父親曾指著一座長滿灌木的墳丘告訴她:“這是你的爺爺,他參加過徐洲會戰(zhàn)和臺兒莊大捷……”這是最值得父親炫耀的一段家族史,但是他省略了前輩們曾是三大戰(zhàn)役失敗者,也省略了奶奶富農(nóng)的身份。
粟英從懂事起,便在同齡伙伴的嘴里讀懂了“國民黨的殘渣余孽”這個令人恥辱的加長詞兒。爺爺強加給她的“不齒于人類”的卑劣血統(tǒng),導致粟家兩代人在漫長的五十年飽嘗洗刷不盡的屈辱,如蛀蟲嚙木般無形地摧殘著粟英弱小稚嫩的心靈。盡管如此,每逢清明,父親總是領(lǐng)著幼小的她到墓前祭拜。父親身無分文,兩手空空地站在墳前,連一杯水酒都祭灑不起。
粟英的父母死得很慘,他們雙雙死在粟英弟弟未滿周歲那一年秋天。那是1980年,那一年粟英剛滿六歲。
那一天,粟英的父母去割麥,粟英沒有跟去是因為她要照看未滿周歲的弟弟。巴爾魯克山的農(nóng)作物長勢喜人,大人們把連隊里的麥子收完以后,便瞄上了遠方更多更肥美的麥子。這些麥子,是長在國境線兩邊的野生植物,成千上萬只候鳥的糞便和哈巴河水的天然灌溉,使這些沒有歸屬的麥子長得肥頭大耳。中蘇邊境緊張之時,這里是一片終年被沼澤浸泡、敏感的無人地帶,萬畝麥田長于此,腐爛于此,沉積發(fā)酵,年復(fù)一年,變成一個地肥水美的巨大糧倉。70年代后期,邊境的緊張局面有所緩解,中蘇兩國均感到糧食這樣爛在地里委實可惜,于是兩國開始了另一場秋季搶收的爭奪戰(zhàn)。一個兵團老戰(zhàn)士曾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那些麥子呀都快長瘋了,麥粒子肥得流油……人家(指蘇聯(lián))用的是康邁英,就是收割機,可咱們用的是小鐮刀,咋也搶不過人家機械化,不過,咱的人多,人多力量大,兩國搶來搶去,搶個平手……”
那一天,天剛蒙蒙亮,夫妻二人帶上磨了一夜的鐮刀出門了,他們一直干到黃昏,這時,粟英母親的乳房脹得不行了,奶水在胸前濕了一大片,聽著遠處鄰國的收割機突突突地越叫越近,就催促丈夫:“……咱們收工吧,人是肉長的,再拼也拼不過機器,孩子快要餓死了,我的奶也快要脹破了?!闭f著,夫妻倆就準備收工了。兩人直起酸脹的腰來,環(huán)顧四周,突然覺得此地有些陌生,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幾聲槍響,子彈是從邊防哨卡里射過來的,兩人像被風吹似的吹倒在了麥地里。人們聽到槍聲,抬頭一看,明白了,兩人在不知不覺中,越過了邊境線。由于怕再遭射殺,沒有人敢上前收尸。六歲的粟英聞訊趕來,瘋了一般哭喊著向她的爹媽撲過去,卻被大人們死死抱在懷里,粟英凄厲的哭聲,把那一望無際的麥粒都震落在地上。
最終都沒有搞清楚到底是對方哨卡所為,還是我方哨卡射出來的子彈,因為兩邊都有充足的理由射殺入侵者或偷越國境的人。那時,犯有叛逃罪者,格殺勿論。第二年,在夫妻倆死的地方,方圓數(shù)里地,顆粒不長,都說這是粟英媽那顆回家給兒喂奶的不死之心把麥苗燒死了。
兩年以后,在邊界雙方的交涉下,勉強允許死者親屬進入邊界地帶收尸。粟英姐弟倆這才有幸把父母的尸骸從地里收回來。麥地里骨頭很多,更多的是馬骨和牛骨,在那條戒備森嚴的邊界線上,不僅人不能通過,就連牲畜越境也要遭射殺的。兩個年幼的孩子在齊頭深的麥地里找了一個上午,最終也沒能把人骨和獸骨清晰地分開來,姐弟倆沒有眼淚,在極度的恐懼中除了慌亂還是慌亂,他們慌亂地把一袋骨頭背回來。把這一袋子不明不白的骨頭埋在了爺爺?shù)膲炦?,也算是了了兩個孩子的心愿。
粟英九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下地干活了,記憶最深的是摘棉花,只要摘一天的棉花,她和弟弟就有一天飯吃,一望無際的棉花地,那一朵又一朵永遠也摘不完的白棉花延續(xù)著姐弟倆脆弱的生命,他們在棉花地里一天天長大。
粟英15歲那年,輟學走進了一家棉紡廠,在那里,她干了還不到五年時間,工廠倒閉,她下崗了。她又回到地里,沒完沒了地摘棉花,那一朵一朵的雪白棉花,長時間充填著她的視線她的靈魂,棉花真白,都快要刺瞎她的眼睛了,白色把她身上的血液都沖淡成冰涼的渠水。弟弟粟戈生,在奎城就讀初中,離核桃屯五百余公里,他品學兼優(yōu),可是初中上到第二年,學費就成了問題,粟英心急如焚,弟弟才上到初中就挺不住了,要是上了大學又該如何是好。
作為第三代敗兵傳人的粟英,她開始恨這塊土地,這塊土地埋下了親人們的冤魂,還有她童年的苦難和少女的蒼白,她想離開這里,圓祖輩回老家的夢想,這夢想如破土而出的希望之樹肆意瘋長。離開這里其實很容易,坐上南下的火車,加入到浩浩蕩蕩的打工群體中,可是弟弟怎么辦,他正在讀書,需要她的照顧,再說,她也不想以外來妹的身份返回祖籍,她要帶上前輩光輝的烙印和財富榮歸故里。這一愿望幾乎成為她一生的追求。
粟英的機遇好像是來了,國家在核桃屯的中哈邊界開了一道口岸。一道寬大的石門建造起來,一條馬路從石門底下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歐羅巴。很快,掛有鐵錨的海關(guān)大樓、酒店大樓、外貿(mào)大樓拔地而起,衛(wèi)生防疫站、商品檢查站、邊防檢查站相繼排開。這里變成了一片喧囂之地,美其名曰:歐亞大陸橋。接下來就更熱鬧了,中西餐飲、日韓料理、歌舞廳、美容發(fā)廊、桑拿足浴、地下錢莊……花花綠綠不一而足,幾乎一夜之間,核桃屯說變就變了,人來車往,藍眼睛的俄羅斯人、紅面頰的哈薩克斯坦人、高顴骨的外蒙古人、港臺商人、川妹子和東北嫚兒……遍布小小的核桃屯。
核桃屯的姑娘們與川妹子和東北嫚兒饒有不同,陪客伴舞皆無奴顏婢相,眼神里也無多少哀怨和無奈,她們遺傳了祖輩江南水鄉(xiāng)的基因,在戈壁彌漫的風沙吹打下依舊面若桃花,出水芙蓉一般。粟英的按摩更是有所選擇,絕不服務(wù)于俄國人和軍人,她始終認為,殺死她父母的正是這些高大的俄國人,她也從不與地方官僚交杯換盞,同樣的道理,這些人左右和制造了她家三代人的不幸命運。
然而,核桃屯的地方官員,為了擴大和開發(fā)口岸所剩無幾的土地,增加地方稅收,開始打起了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的主意。
2003年春季,春節(jié)剛剛過去,核桃屯的許多墻上貼了告示,那是一張鄉(xiāng)政府簽屬的遷墳告示:……為了更好地落實改革開放政策,加快口岸的建設(shè)速度,擴大我巴畜克鄉(xiāng)核桃屯的經(jīng)濟發(fā)展,配合好屯西娛樂城和我屯的文化教育的開發(fā)建設(shè),縣鄉(xiāng)兩級黨委決定,于本月十五日之內(nèi),屯西墳地遷至屯東河套一帶。墳主每戶補助500元遷移費。望墳主們及時辦理,若抵觸遷移,鄉(xiāng)政府將按照放棄遷移……
爺爺和父母的墳塋均在遷移之列。據(jù)說,籌建屯西娛樂商城是一個臺商的投資,他要在那塊墳地上建立什么人間天堂之類的娛樂城,還附帶建一所小學校,這應(yīng)該是好事。
墳地離貢尕口岸不遠,在馬路的西側(cè),被一片高高的蘆葦覆蓋,粟英每年都要用鐮刀割掉那些高大的野草,野草吸足了尸體的養(yǎng)料,粗壯如樹,粟英用鐮刀對付它們時,更像是在使用一把斧頭。這幾天,她準備了鐵鍬和鎬頭,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把她家的祖墳遷過去。為了不影響弟弟的學業(yè),她沒有驚動他。粟家是最后一個遷墳者。父母的墳是合葬的,很好處理,挖開一層薄土,從一口薄板棺木里取出一麻袋骨頭扛過去就是了。爺爺?shù)膲瀰s很大,爺爺死的時候,粟英僅有4歲,那是1978年,粟英隱約記得,父親為了給爺爺打一口像樣的棺材,鋸掉了爺爺栽在門前的兩棵白樺樹,那兩棵樹在粟英家門前長了二十五年,樹上世世代代居住著一種名叫烏鴉的大鳥。它們早晨飛出去,晚上飛回來,均以食腐物為生,它們的叫聲混雜在一起,酷似從一所聾啞學校里傳出來的生死朗讀。有時它們也會單獨誦吟,它想鳴叫的時候就會爬到樹的最頂尖,沙啞而莊嚴地鳴叫很長時間,聽大人說,烏鴉這樣一叫,屯上就會死人。
可是有時它并不這樣叫屯上也會死人。爺爺死的那一天,它們一聲都沒有叫。那天,烏鴉們一大早就從窩里飛了出去,它們對粟家即將降臨的不幸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小粟英一直靜靜地坐在樹下眺望遙遠的天空,她在樹下等候烏鴉的身影,她渴望著它們回來,又怕它們回來,她把爺爺那細如游絲的生命全部寄托給了這些黑鳥。未卜先知的烏鴉們?nèi)绻话l(fā)出它們難聽的誦讀,她的爺爺就不會死了。太陽落山了,它們飛回來了,帶著一身腐臭氣味呼呼啦啦把樹枝壓得咯吱作響,它們扎進自己巢穴里呼呼大睡,一聲都沒有叫,粟英興奮地拍著小手沖進屋里,大聲對爸爸說:“爺爺死不了,烏鴉沒有叫?!睜敔斊疵痤^看了看她,好像笑了一下。在太陽升起的時刻,爺爺死了。
樹被伐倒的時候,烏鴉們都停留在屋檐上不肯走,它們站在那里整整哭了一天,它們并不是在向世人告知爺爺?shù)膲劢K正寢,它們哭毀了世代美好的巢穴,哭摔死在地上的即將孵出的幼子……
爺爺?shù)墓啄拘嗔?,蓋板輕輕一碰就成了碎塊,酥如麻餅。沙土厚厚地填滿棺木,撥開沙土,爺爺已成骨架,卻很完整,短小堅硬,骨骼的連接處一觸即散。有幾樣東西與爺爺一同安靜地躺在棺里,那是一些銅制品,皮帶上的銅環(huán)和紐扣之類,銅制品鮮綠的銹跡都浸透在發(fā)黃的骨頭里了,擦去銅銹八一五星清晰可辨。皮帶很寬,空蕩蕩地環(huán)繞腰間,它與另一條較細的從肩骨上斜拉下來的皮帶銅扣相連,這應(yīng)該是一個典型的下級軍官的標準裝束。最為醒目的是,在尸骸右胸骨的那個部位,一枚銀制獎?wù)迈r亮無比地接受了那天陽光的洗禮,在它與照射進來的一縷光線碰撞的時候,粟英仿佛聽到了刀戟相拼的錚錚聲音。
粟英心里明白,父親用心良苦,如此這般,是為了還原爺爺戎馬一生中的光輝歲月,想必這也是爺爺九泉之下最感欣慰的一件事。
爺爺在地下躺了整整二十年,這和他活在民國時代的歲月一樣長。在陰陽相等的歲月里,他好像省去了西北戈壁的那段蒼涼,一直都躺在他受勛時最為光榮的那一刻。
粟英拽了拽皮帶,還很結(jié)實。骨骼散架了,勛章從骨縫間滑落下去。待尸骸平穩(wěn)地移入新的棺木后,粟英捧起那枚勛章。勛章由一個印有國民黨徽章的藍緞長方形銅框和一個多角形銀色金屬兩部分組成,銀鏈相連,上面刻有一九三八年臺兒莊戰(zhàn)役二等功臣的字樣。
在滿是沙土的棺木里,粟英還清出一個褪了色的紅絲綢小包,里面包著一個小相冊,好在地層干燥,照片沒有腐蝕,照片只有一張,是爺爺兄弟倆的合影。兄弟倆著一身美式軍裝,荷槍實彈,肩并肩地站在一輛吉普車旁,背景是一幅秋天的景象,成熟的麥田,還沒有收割,一股粗大的濃煙遮掩了大半個背景,他們像是偶然相遇……他們真年輕,可是年輕得一點也不自信,表情僵硬,沒有笑容,眼神空洞而渾濁,與胸前的勛章和腰間的左輪手槍很不相稱,這應(yīng)該是那個年代經(jīng)典的表情:不測的命運,骨肉同胞,將魂歸何處?
粟英最大的錯誤是沒有把那枚勛章和照片放回棺木,她把它們帶在了身上。
她為什么這樣做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她覺得,這些珍貴的東西對于死去的人其實是沒有什么意義的,它們早晚都會被歲月和塵土毀掉的,就像出土文物,在沒有出土之前,它們與塵土毫無區(qū)別。反之,當她把這些珍藏在身邊時,照片上的人就會在活著人的眼里重新活泛起來,那枚勛章也會因呈現(xiàn)于世,為爺爺一生的是非功過作證。輝煌的歷史,一切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都應(yīng)該是活著的人為之做出的結(jié)論。當然,粟英似乎為祖父們什么也做不了。不過,當粟英握住這些東西的時候,她的另一種感受尤為強烈,那就是爺爺?shù)难涸谒纳砩嫌种匦麻_始澎湃流淌……她把它們揣在懷里,仿佛是她的家族再一次團聚,血液的再一次重組、融合和回歸,她揣著它們,仿佛做任何事情的目標更加清晰。
然而,這兩樣東西卻惹來了飛天橫禍。
事情是從她接待了一個臺灣商人開始變糟的。臺商是一個中年人,姓裴,一副儒雅的樣子,粟英在為裴先生按摩的時候,先生提出了能否與粟英“再進一步”的無理要求,粟英拒絕了:“對不起先生,我只做按摩?!?/p>
這樣的客人在她的工作中經(jīng)常遇到,一般都在她拒絕之后便到此為止了,可是商人喝了酒:“我可以多給你一些錢的。說個價?”臺商不想作罷,繼續(xù)努力。
粟英笑一笑說:“這不是錢的事。”
臺商也一笑,坐起來說:“我很少遇到不為錢所動的女孩子。”
粟英笑一下說:“其時,我也喜歡錢的,不過,我更喜歡我自己。”
臺商大笑起來說:“說得真好,其實我也很喜歡我自己,但是,在這樣的場合,面對一個如此珍重自己的女孩,我喜歡她,勝過我自己?!?/p>
“您先躺一會兒,我去取個毛巾……”
粟英發(fā)現(xiàn)這個人有些無賴,就想借機離開??墒撬齽傓D(zhuǎn)身就被拽住了。臺商說:“我不信,羊頭掛一掛給路人看看就算了,買主最終是要吃狗肉的?!?/p>
“請你放開我!”她一掙扎,吊帶衫的帶子從肩上滑脫下來。只聽咣當一聲,獎?wù)潞蜖敔數(shù)恼掌瑥乃膽牙锏舫鰜?,臺商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定睛一看,頓時睜大了眼睛:“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天哪!”臺商瞠目結(jié)舌,他遇見寶物了,這可是用金錢也不一定能買到的好東西呀。
這個姓裴的臺商在臺北國家軍事博物館里看到過粟英手里的東西,臺灣軍政兩界長期以來,都在出高價收購戰(zhàn)時遺留在大陸的歷史物品,以此證明他們抗戰(zhàn)之功績。這會不會是一個贗品呢?他開始聚神看那張照片,不是,不是假的。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天哪,這張老照片更是稀世珍寶,臺灣政府一直以來,都想從百姓的手里得到這些戰(zhàn)亂時的老照片,可是這樣的藏品大多都流散在大陸,大陸又經(jīng)“文化大革命”的洗劫,因而此類物品少之又少。當他正看得全神貫注時,粟英一把搶了過來:“這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是一個抗日英雄?!?/p>
“小姐,可惜了,你拿在手里有什么用呢?沒有用的,這樣好不好,你把它賣給我?兩千元人民幣怎么樣?那就五千吧……要不,你開一個價……”
“不,我不賣。這不是可以買賣的東西?!彼谟⑿奶脜柡ΓX得這個人很危險,趕緊把東西裝好,想走。
“小姐,你別裝了,我懂你的心思,你把它帶到這里來不就是來賣的嗎?不就是想要美金和歐元嘛,我有,英鎊我都有……小姐你別走,等一等,我們再商量一下好不好?喂,你的工作還沒有完,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廢呢?不想干了是不是?我要投訴的,告你們老板的……”
粟英走了出去。裴先生被精光光地扔在床上。裴先生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一眨的,腦袋一下子空了很多,就好像做了一個美夢,似醒非醒的樣子。難道一個無價之寶就這樣在眼前晃了晃便瞬間消失了?
裴先生年輕時曾在美國留過幾年學,讀的是亞洲歷史,很懂得姑娘手里兩樣東西的價值,如今他雖是一個商人,但是歷史文化卻是滲進了骨頭里的東西,兩樣具有一定歷史意義的藏品一經(jīng)出現(xiàn),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要是能夠得到它們,收藏價值尚且不說,拿出來獻給臺灣政府也是一筆無可估量的政治資本,就是送給某個官員要人,那對他以后的發(fā)展也大有好處??墒?,它只是在他的眼前曇花一現(xiàn),立刻變得無蹤無影了。他光光地坐在按摩床上發(fā)愣,長時間沉浸在女孩手里的那兩樣東西帶給他的興奮中。手機響了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是門外的巴畜克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打進來的,問他按摩完了以后是否再去歌廳里卡啦OK一下?
裴先生有些疲憊地說算了吧,你們這里的小姐服務(wù)很差,只按摩了一半就把我扔下不管了。鄉(xiāng)長問是哪一個?不行就找她們經(jīng)理,開了她。裴先生是這幾年來鄉(xiāng)政府招商引資招來的最大的一個商戶,不僅如此,他還要做慈善事業(yè),為屯里投資建小學??h里和地區(qū)都很重視,他們最怕的就是對這個貴人服務(wù)不周,讓招商泡了湯。裴先生說算了吧,大陸女孩有份工作很不容易。我今天很不開心,你這里一點兒都不好玩,不過,女孩子手里有兩樣東西很有意思,我很喜歡……
粟英走出門后,心情一下復(fù)雜起來,想不到爺爺?shù)倪@枚獎?wù)氯绱税嘿F,值那樣多的錢,如果真的把它賣掉,弟弟的學費就有著落了,她也不必在這里做如此下作的營生了,但是這可是爺爺一生的光榮呀,應(yīng)是粟家世代相傳的寶物,她怎么可以拿它賣錢呢?她后悔把爺爺?shù)倪@些東西帶在身上了,她想回去了,沒有一點兒心情給人按摩了,但是,今天總不能不掙錢吧,在那個臺商的身上不僅一分錢沒掙上,還給她增加了許多心理負擔,因此她這樣空手回去又有些不甘心。要不,先把身上這些東西放回去再返回來?這樣也是可以的,她想。就在她正要起身走時,就有人喊56號。這是她的代號,老板喊她,這是有客人的信號。今天是周末,客人很多,她猶疑了一下,還是迎了過去。這天晚上時間過得很慢,客人一個接一個地來,男的女的都有,她覺得時間慢是因為身上的兩樣東西讓她心里很沉重,她怕在這個人員復(fù)雜的地方把它們丟掉。
然而,她越是擔心,不好的事情偏偏來得越快。就在她做完最后一個客人打算回去的時候,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們來了,還帶了當?shù)匾恍┍0瞾砼浜希麄儼颜麄€桑拿樓圍了起來,挨門逐戶地把十幾個女孩子和幾個嫖客都趕進了一個面包車里,今天這是怎么了?口岸為了吸引外商,很少有這樣大規(guī)模的掃黃打非的行動了,粟英拒不上車,大聲申辯:我不是小姐,我不賣淫,我只是一個按摩工。警察們不聽,一個勁地把她往車上推,邊推她邊說:“這里的女孩沒有一個承認自己是賣淫的,到地方你再解釋吧?!?/p>
粟英還在不停地申辯:“你們不信去問我們老板。我只是一個按摩工?!?/p>
警察說:“你的老板,就那個老鴇子?她的事比你還嚴重?!?/p>
一個保安流里流氣地湊過來說:“看你長得這么漂亮,男人還能放過你?”
粟英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粟英和其他女孩進了收容所后,被關(guān)進三樓一個大廳里,兩個女警察讓女孩子們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手機首飾之類由公安暫時保管起來,嫖娼賣淫的非法所得一律沒收。不一會兒手機首飾鈔票之類堆了半桌子。輪到粟英時,她站著不動,她說她沒有什么可交的。警察說:“你不用擔心,除了這些之外。”他指一下桌上的避孕套和嫖資,“個人的財產(chǎn)都會還給你們的?!钡撬琅f站著。結(jié)果她遭到了搜身,那枚獎?wù)潞屠险掌凰牙U過去。警察們很好奇都圍過來看,一個年長的警察看后問粟英:“這些國民黨反動派的東西你怎么會有?”
粟英回答:“我爺爺?shù)摹!?/p>
警察說:“你帶在身上是想同外商做買賣,我沒說錯吧?”
粟英堅定地回答:“不是?!?/p>
“那又是什么?說!”
粟英無語。
“這些東西我個人認為,也應(yīng)該屬于不健康物品,當然,我們還要做進一步的鑒定。我們沒收了?!?/p>
警察話剛落,粟英一驚,就瘋了一般撲上去,一把從警察手里搶了過來,她奪路奔逃,可是門是鎖的,窗戶上有鐵條焊著,警察在身后拼命追她,她一頭扎進廁所,窗戶開著,沒有鐵條,她跳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所長剛邁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是鄉(xiāng)長打來的。
“那個叫粟英的女孩身上的兩樣東西,你們搜到了吧?”
“搜到了搜到了,我現(xiàn)就給你們送去?”
“不急。我還忘了叮囑你們,搜查的時候一定要人性化一些,要給她做一下工作,告訴她,那些東西都是反動派留下來的企圖消滅我軍的歷史見證,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你們絕不可以強行搜奪,明白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懂法,不要叫人家反告你們搜刮私人財產(chǎn)?!?/p>
“好好,我知道。”所長說這話的時候,頭上不斷出汗。
“東西既然拿到了就快把人放了,把東西盡快送來。算了,把所有的女孩也都放了吧,這樣抓下去不好,以后還怎么招商引資。好了就這樣?!编l(xiāng)長說。
所長掛了電話。擦了一把汗,一口氣剛吐了一半,電話又響了。還是鄉(xiāng)長的電話?!澳阃ㄖ幌履莻€叫粟英的女孩,讓她到鄉(xiāng)里來一下?!?/p>
鄉(xiāng)長讓粟英過去是打算給她一大筆錢的,這是臺商裴老板的意思。
所長腦門上的汗再一次涌出:“鄉(xiāng)長,那個女孩昨天跳樓了。”
“你說什么?”鄉(xiāng)長大聲喊了一聲。
“我們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醫(yī)藥費我們都墊上了?!?/p>
鄉(xiāng)長大怒:“他媽的,你們是怎么搞的嘛。這么一點兒屁事讓你搞成這樣,渾球!”
粟英一直昏迷。她的腦部嚴重受傷,肝臟破裂,腹腔大量瘀血。由于交不起昂貴的手術(shù)費,沒有為她做手術(shù),兩天以后,她死在醫(yī)院里。
這一年,粟英的弟弟考上了南方沿海城市一所重點大學。鄉(xiāng)政府以資助貧困大學生的名義,給了他一個數(shù)額不小的存折。
臺商裴先生為粟英的爺爺立了一個很大的墓碑,上面刻了“抗戰(zhàn)梟雄,永垂不朽”幾個大字。而在粟英的墓前,他一句話也沒說,長時間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