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之境：祁人詩歌的三個美學向度

□子午

南朝鮑照《代堂上歌行》詩云：“萬曲不關(guān)心，一曲動情多?！崩畎滓苍凇蹲右箙歉杷氖住分幸鞯溃骸扒镲L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縱觀祁人的詩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處處散發(fā)出詩人特有的深厚、濃烈的情愫和愛。那是一種對山川大地和生活的熱愛，一種對母親、妻兒的親情之愛，一種對友人的真摯之愛，一種對詩和藝術(shù)的崇高之愛。說到底，那是一種突入了大愛之境的愛。

他在《西寧》一詩中這樣寫道：“一個天然詩意的西寧/一個詩人會聚的西寧/一個多種語言多種文字表達的/宣言中的西寧/在我的詩歌里/是一首惟一的西寧”。是的，在祁人那近乎生活原貌、深入生活本質(zhì)的詩行里，這一大愛既有形又無形，時而濃烈，時而輕淡，一忽兒濃墨重彩，一忽兒清麗透明，語言中透出其特有的質(zhì)樸、寧靜、波瀾不驚的智慧及詩意。筆者以為，祁人詩歌無疑凸現(xiàn)了以下三個美學向度。

第一個向度——用比喻開掘生活的哲思

祁人喜歡對現(xiàn)實中的門生發(fā)思索和感喟。他寫于1992年10月的《門》，讓我們的心扉不得不怦然一動：“無論有形或無形/無論敞開或關(guān)閉/對于門/智者選擇這樣的方式/在腳步邁出之前/靈魂就先于腳步/深入其內(nèi)”。詩人對生活的深入觀察、思考，在哲學的感悟上顯然大大超出了其同代詩人。在人生的一個個階段、關(guān)頭和轉(zhuǎn)折點，不可避免地要進出一道道這樣或那樣的門。試想，有誰會像祁人那樣，沉著、矜持地站在門前，在腳步邁出之前，其“靈魂就先于腳步”，已“深入其內(nèi)”（即門內(nèi)）。他的靈魂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方式，引領(lǐng)著他的肉身（本我）和現(xiàn)實中的詩人（自我）前行。靈魂先于腳步，靈魂高于肉體，并像一道白光照徹了他的整個現(xiàn)實層面和語言層面的“詩性之我”。

就像他想要洞透人事萬物的藝術(shù)初衷和審美企圖，“那人生的種種努力/都試圖超越于萬物之上/卻又終將回歸萬物之內(nèi)”（《小湯山的黎明》）。這就是祁人詩歌的語言方式，哲理和詩意兩相映照，又相互溶入。同樣地，祁人在以時間段落來構(gòu)思詩歌（如《昨天》、《今天》、《明天》等），并以劉勰式的審美視角來“定墨”和“運斤”時，他頗具匠心地套用了一連串排比式的比喻，使其感悟人生的哲思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

首先，讓我們隨著祁人的腳步，通過一道如夢的門檻輕輕踏入他的《昨天》?！白蛱焓且磺聘?令天下人/訴斷衷腸//昨天是一些美麗的影子/是一座雕塑……/昨天是人為的果子/是一些酸甜苦樂/是一些悲歡離合/是一片變色葉子/從枝上輕輕飄落/昨天是一場大雪/覆蓋了很厚很厚/昨天是一張蜘蛛網(wǎng)/粘著蝴蝶、塵?；蝻w蛾/昨天是一只空酒瓶/倍顯孤獨//昨天是歷史 是線裝書/是一些結(jié)痂的往事/撫摸時 隱隱作痛//昨天是紀念碑/令人不遠萬里/攜帶花圈、眼淚和莊重/前去頂禮膜拜”。詩中多層面、多角度的比喻，通過喻體（如悠歌、影子、雕塑、果子、葉子、大雪等）的不斷變幻、交疊，把本體（昨天）從一種平面、抽象的時間形態(tài)，一步步壘筑成立體而多側(cè)面的生動、豐富的具象形態(tài)，使讀者在詩中經(jīng)受了同詩人一樣的人生體驗及思索，最后把“昨天”的落點定格在一座充滿人文內(nèi)涵并兼具歷史厚度的雄偉的“紀念碑”之上。筆者相信，當你讀到這里，你也會禁不住為詩人的語言智慧所深深折服。毫無疑問，詩人在《昨天》一詩中所營造的修辭效果，已遠遠超出了一首詩在語言值閾的一般意義。

接下來，我們再和祁人一道回到現(xiàn)實中的《今天》?！敖裉焓且粭l河流/我們墜入其中奮力游著/碰到的是一些貝殼//今天是血與肉的交融/是播種/是收獲/是高潮/……//今天是一種存在形式/是居住的小屋/今天是我這一只手/是我手中的筆/是筆寫在稿紙上的文字/是文字正在排列組合的一首詩”。在詩人祁人的筆下，本體“今天”被從“河流”、“貝殼”等具象物，突然推向了“血與肉的交融”、“播種”、“收獲”、“高潮”等充滿靈動、頗具張力的進行時狀態(tài)；然后，詩人的筆鋒猛地一轉(zhuǎn)，把本體“今天”調(diào)焦成一種獨具個性的“存在形式”（如小屋、手、筆、文字等），最后更是把它升華為一首絢麗多姿的“詩”。

同樣是在1996年6月，祁人在創(chuàng)作了《昨天》和《今天》兩首詩后，不慌不忙地坐在寫字桌前，順著自己的思路從容地揮筆寫道：“明天是一種象征/永遠昭示我們/活下去的勇氣//明天是人生的下一站/是一種內(nèi)在聯(lián)系/于前方頻頻致意/明天是彼岸/朦朧或清晰/保持一定的距離/永遠在水一方”（《明天》）。讀到這里，大家會發(fā)現(xiàn)，從“明天”是“象征”、是“下一站”和“彼岸”的一連串詞象建筑中，讀者不可避免地被祁人的修辭魔力所牽引，以至進入到這樣一個特定的時空秩序之下——“在水一方”，和明天“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心理距離？詩人在這里為我們作出的理性解答是：“朦朧或清晰”的狀態(tài)。

祁人通過《昨天》、《今天》、《明天》等詩在詩美層面的修辭探索，試圖“把言語的兩個軸線即詞匯變化范圍軸線和意群軸線與隱喻和換喻程序聯(lián)系起來”，從而實現(xiàn)羅曼·雅各布森“試圖建立言語領(lǐng)域、也建立其他表意體系領(lǐng)域所有潛在修辭手段的真正組合”。詩人既深深地熱愛并融入生活之中，卻又非常理智、清醒地高居于生活之上，從夢想到希望，并從期待到尋找，心中的那一盞明燈永遠也不會熄滅——即使在風雨中，在泥濘或崎嶇的征程……這就是一個立足于現(xiàn)實生活，置身于時代和特定人文背景之下的詩人，一個窺破了人生而仍然熱愛紅塵人生的現(xiàn)代智者。他成功地運用排比式比喻來開掘生活的哲思，為新詩的語言實驗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jīng)驗。

第二個向度——把愛提升為人生的理想

在當代詩人中，像祁人那樣把愛作為人生的永恒理想，作為詩歌的核心意象和崇高主題，作為自己為詩為人的一種至善理念及境界，并孜孜不倦地為之探索、歌吟，為之獻出自己所有的智慧及癡迷，為之不惜抹上生命的底色及元素，大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勢的，無論如何是不多見的，也更是難能可貴的。他有時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把鴿子、樹林、花、太陽、海棠、風景、夢鄉(xiāng)……等客觀物象信手拈來，然后只要稍稍調(diào)校一下自己的情感焦距，一首首“四季如春”的情詩便以其勃勃生機，在兩個世紀之交以來的“新敘事”時空下，于“生命的草坪上”“繁衍如綠”。

a.愛的價值觀及位置：愛是一種崇高、永恒的理想

在愛的價值觀及位置上，祁人甚至將之提升到與生命等質(zhì)的層面。他把愛視作一種崇高、永恒的人生理想。正是這一閃光的理想，使得他的人生得以永不“陷落”、“枯竭”，得以“四季如春”——“高山陷落的時候/你不會陷落/群山之中/你是最高的山峰/山峰之上/你是惟一風景//大?？萁叩臅r候/你不會枯竭/百川之中/你是最深的河流/河流之中/我是終生的戲水人//生終止的時候/你不會終止/一生一世/你就流在我的血管里/是我的靈魂//你的容顏/可以一天天老去/但在我心中/你總是四季如春/在我生命的草坪上/繁衍如綠”（《給你》）。

俄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別林斯基曾將愛情、饑餓和戰(zhàn)爭列為世界文學的三個永恒主題。我國歷史上的第一部詩集《詩經(jīng)》中的《國風》部分，基本上都是情詩。古今中外多少文人騷客為后世留下了多少愛情詩篇，這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寶庫。在時下這個面具主義和語言狂歡而情感泛濫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祁人的情詩更值得我們珍視，它使人們眼前一亮。即便是在一片似曾相識的通常的林子里，祁人也能從中找到愛的意蘊和象征，而把愛寫得那么明麗、寧靜，那么燦爛和熱烈，撐起了生命質(zhì)地的綠蔭：“在這片靜靜的林子/灑滿了落日的余暉/……這世界空氣多么純凈//在這片靜靜的林子/長滿了綠色的草茵/枯黃的季節(jié)一去不回/綠色的生命充滿永恒//在這片靜靜的林子/我吹一支悠悠的竹笛/撥動你心跳的頻率/等待黃昏過后的天明”（《在這片靜靜的林子》）。就是這一片表面看似寂靜的林子，卻讓詩人當然也會讓讀者不禁“心跳的頻率”加速，從中感受到這綠色生命是如何蓬勃著愛意，并“充滿永恒”的愛的真諦。

b.愛的感受及力量：刻骨的愛情

在愛的體驗、感受和對愛的知性層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無論在任何環(huán)境秩序及歷史語境之下，祁人對愛的情懷都能保持其特有的莊嚴、神圣，總是那么刻骨銘心。尤其是在本體論的語言體驗上，他完全可與歷史上任何一位多情才子相伯仲。在進入愛并向愛的營地縱深推進的過程中，他在全身心的愛與痛的掙扎里開始“失魂落魄”，并一步步被愛的魔力將其“血液”一點點“吮干”，以至“一夜之間蒼白無力”，到了最后，他那顆早已傷痕累累的癡如處子之心，甚至承載了“所有人世間無法預(yù)計的苦與難”，溶入了“所有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與重”，于是，他在這個愛早被泛化、物化、異化乃至淪為一種“純語言消費”行為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竟向愛發(fā)出了一個令人無法不為之動容的現(xiàn)代都市愛情誓言（亦即“茉莉式”誓言）：“讓我幸福地同你們一起死去！”

——“我這個失魂落魄的人啊/此刻惟一的選擇/是在夢中變成一只小鳥/站在你的枝丫上”（《夢鄉(xiāng)》）；

——“黑暗中我的手掌伸開來/擋不住閃爍的星星/我一生的光明和熱情/除了這個夜晚/誰還能吮干我的血液/使我一夜之間蒼白無力”（《懺悔》）；

——“這是生命的時刻/月全食與日全食同時發(fā)生/……//所有人世間無法預(yù)計的苦與難都來吧/所有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與重都來吧/請你們一起來吧，就在今晚就在這個時刻/當一朵茉莉與愛情同時盛開的瞬間/讓我幸福地同你們一起死去！”（《午夜的花朵》）

這就是我們所讀到并認識的詩人祁人，一位“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現(xiàn)代都市詩人。祁人在詩中所表現(xiàn)的這一特定的刻骨銘心的愛情體驗，正是保加利亞著名倫理學家基里爾·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所闡述的“情愛關(guān)系的審美化”。具體地說，就是“情侶彼此把關(guān)系和屬性偶像化、審美化”，這是一種“極其隱秘的心理活動，它‘擴大’‘自我’本身，波及外在的物質(zhì)世界，按照美的規(guī)律、借助于幻想改造欲求的對象，它表明人的行為方向的一定發(fā)展，展示其個人價值體系的一個重要方面”。

而在愛情與審美及愛情心理學方面，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弗洛伊德在其《愛情心理學》一書中，則說得更加透徹：“關(guān)于‘愛情的條件’，……我們一向都留給詩人們和想象力豐富的作家們來描述。他們敏銳的知覺，常能透視他人的潛在情感，他們也有勇氣披露其潛意識心靈。……這種特權(quán)，也就叫做‘詩的破格’。”

c.愛的姿態(tài)及操守：溶入與堅持

在愛的操守上，祁人所倡導并身體力行的是一種全身心的溶入與堅持。他對愛情所采取的既是一種理性的姿態(tài)，同時也是一種崇高的方式（類乎儀式般莊嚴），亦即在詩歌語境、詩美秩序下的“寧靜的姿態(tài)”——“以寧靜的姿態(tài)/向北 望穿秋水//其實 你美好的一切/已撒向我的土地/滋潤我的肌膚和糧食”（《最后的憂傷》）。在這里，祁人對愛的渴求是由“望穿秋水”到“滋潤我的肌膚和糧食”，這既可視為愛的實現(xiàn)，也可看作愛的理想狀態(tài)。這一方式也可稱作“祁人的向北方式”。

又如在《海棠》一詩中，祁人對愛的訴求是由一顆種子開始的：“最初的種子和最后的果實/貫穿我熱愛的情懷/陽光照在大地上/海棠一顆一顆又一顆/這久違的光芒 映在心底/永不消逝”。無論對一顆種子的最初召喚，還是對果實的最后渴求，都體現(xiàn)了祁人對愛的全身心溶入及其貫穿始終的對愛的堅守，直至這一愛的光芒像陽光“照在大地上”，像一顆又一顆的海棠，這“久違的光芒”是如此迅猛、熱烈、燦爛，一直映照在心底而“永不消逝”。

祁人的情詩，除了反映愛的價值觀和對愛的體驗、對愛的姿態(tài)和操守，他還表現(xiàn)了自己對于愛的思考深度及理性的維度。也許，他會常常為“擦肩而過”的“茉莉”般的愛情感喟萬千，卻又每每讓這一“花期”弄得自己放心不下。“我與它們常常擦肩而過/……公元1997年的夏天/獨坐于西禪茶林/我面對著一只茶杯發(fā)愣/愚蠢的詩人啊，妄想/將全部的熱情貫穿一只瓷器/讓一朵茉莉花開二季//呵，這一年的夏天就這么過了/在六月里，在西禪茶林/茉莉啊，茉莉/你的花期/是我惟一放不下的心事”（《茉莉》）。應(yīng)當指出，他在詩的開頭讓愛擦肩而過是出于理性的考量，而詩的后面又為那個人的花期放心不下，同樣是源自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

在祁人晚近的情詩代表作《和田玉》中，他把母親與新娘的形象合二為一，然后將其融入一塊美玉的形象。無疑，這是他在情詩領(lǐng)域所作出的一個新的突破。據(jù)筆者對目所能及的既有資料的研考，中國詩歌自《詩經(jīng)》始，西方詩歌從中世紀以來，在情詩這一特定領(lǐng)域，似還沒有人把母親與新娘的形象合二為一地去表現(xiàn)，更沒有人把這兩種愛（母愛和夫妻間的情愛）移情到玉這一特定的客觀物象中去。我們不妨把這首詩看成是祁人為玉的“新五德”所寫的禮贊或獻詞。詩人匠心獨運地將前者無形而內(nèi)在的“母愛”與后者有形而外在的“妻子模樣”，通過一只玉鐲來聯(lián)結(jié)、疊合，從而實現(xiàn)了“詞—象—意—境”四重疊加式的升華，使心靈美和形象美、玉的“新五德”與母愛的全部精神內(nèi)涵得到了高度完美的統(tǒng)一（見筆者《母親+新娘：刷新愛的人文內(nèi)涵及精神品格》）。

第三個向度——抒寫凡人小事的崇高及輝煌

在祁人的詩歌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表現(xiàn)凡人小事的。他通過對這些凡人小事的敘寫和歌吟，反映出其平凡中的崇高和輝煌。就像日常生活中極為平凡的一滴水也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輝。正是這平凡的人生，讓詩人常常在大量繁瑣、雜亂的生活碎屑中佇足思索，反復琢磨、揣摩以洞透宇宙及人生的本質(zhì)，并從中找到生存的意義和動力。“人生有許多力所能及的事情/需要我們和我們的兒女們/一代又一代/如此/繁衍不絕”（《平凡人生》）。

a.聚焦普通人、普通事

這一類詩作，表面看來似乎是對生活的一種真實記錄，好像不需要多少藝術(shù)技巧，其實它比那些冠以“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詩歌更見出一個詩人的功力及藝術(shù)素養(yǎng)。這是因為，如果你不講求謀篇布局，不注重語言技巧的話，那么就很容易落入俗套，顯得平庸不堪。祁人的《寄自西絳胡同13號西門》一詩，語言質(zhì)樸寧靜，波瀾不驚，他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娓娓道來，但細細研讀，便會觸摸到詩人不露墨痕的思想脈絡(luò)和情感的邏輯節(jié)奏。“我居住的這座城市/正是你們所熟悉的名字/在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生活、勞動與寫作/就是我每天重溫的詞匯//每一天的清晨/打開居室的窗戶/……/令我品味每一天生活的滋味/像每一個這樣平常的日子/詩歌，一步步向我親近”。

祁人毫不隱諱地告訴我們，這就是普通的人和事，并由這些普通人事所組成的平凡人生。

——“我們有規(guī)律地上班又下班/把時光從燦爛的屋檐下/迎來又送走/我們的好日子/總是從精制的臺歷上/消失得不留痕跡”（《平凡人生》）。

——“居住在這座千年古城/舊鼓樓大街總是川流不息/胡同里的人南來北往一茬一茬/郭子還是郭子風里來雨里去/不變的依然是一身警服一口京腔一臉赤誠/從老頭兒到老太太：——郭子，郭子/那呼喚聲總是不停：——郭子，郭子//在鼓樓這片兒天地/呼喊郭子的聲音/猶如古老的鐘聲/每一天報道著安詳?shù)臅r辰”（《片兒警郭子》）。

祁人的這一類詩作，是一種不露墨痕的敘述，但它又不是被動的、散亂的、流水賬式的記錄，它是一種溶入了生活細節(jié)、人生體驗和理性呼吸的已進入無技巧狀態(tài)的詩作。他的語言純凈、透明而清麗，使人讀來有如行云流水，有一種“天然去雕飾”之感。一如他在《小小一片落葉是人的一生》一詩中所寫的那樣，“這就是黎明/宛若透明、純凈、安詳?shù)脑~匯/……這樣小小的一片落葉/這樣晶瑩的一滴露珠/將融入一個人的一生”。

b.以平凡反觀崇高

祁人在詩中表現(xiàn)“平凡”，是因為他所寫的人事（包括自己）原本就來自“其中（蕓蕓眾生）的一分子”，而通過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平凡、瑣碎的細節(jié)，方可瞥見這些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及人格的崇高。在《小湯山的黎明》一詩中，他把“黎明”這一物象和自己的誕辰日聯(lián)系起來，并作為其生命的一種特定象征：“距我如此親近的黎明啊/在遙遠而又親密的萬物之中/我原本是其中的一分子/所有隨年華流逝的12347個日子/那人生的種種努力/都試圖超越于萬物之上/卻又終將回歸萬物之內(nèi)//小湯山的黎明/是我的第12348個誕辰日/我的生命，我的人生/從這個時刻起/才是真正的開始?！比绻f，詩人在這一首詩中，是把“黎明”作為自己生命的直接、單一的象征去表現(xiàn)的話，那么，他在前一首詩中的“黎明”，則是糅入了“詞匯”、“落葉”、“露珠”等物象的復合象征。

詩人透過這些象征，把平凡的人事（包括這些凡人的行為、人格及其內(nèi)心靈魂）的某個側(cè)面展示出來，讓讀者觸到其崇高的一面：“那人生的種種努力/都試圖超越于萬物之上”。又如在《馬語者》一詩中，詩人把眼前現(xiàn)實層面的“云”通過詩美的升華，躍升為一種崇高的藝術(shù)境界和靈魂的歸宿?！霸?，因為你的美麗/我已丟失了胸前的韁繩/像一匹瘦弱的野馬/在皎潔的月光下奔跑著/追逐一朵云/像是追趕著一生的主人”。

而在《夏夜，于江上聽〈二泉映月〉》一詩里，詩人將一首二胡獨奏曲的樂音融入了民族的文化、歷史和現(xiàn)實，讓讀者為一個民族邁進新的輝煌而產(chǎn)生長久的共振：“夏夜，這一個夜晚/無眠/我回到岸邊/想一個民族/是怎樣/邁進輝煌的時代?！逼钊嗽谝陨蠋资自姼柚?，不但從某個黎明聯(lián)想到人的一生（包括自己的生命），將一朵云彩升華為藝術(shù)和靈魂的歸宿，甚至還從一首二胡曲聯(lián)想到一個民族幾千年的歷史。毫無疑問，祁人已在詩歌美學層面突入了劉勰《文心雕龍》“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心象時空。

宋代詩人楊萬里有詩云：“登山俯平野，萬壑皆白云?！逼钊说脑姼?，由起初對親人和平凡人生的愛一步步突入了對祖國山川大地的愛，又從對祖國山河的愛突入了對藝術(shù)和理想境界的愛，乃至超越了一切形式的愛。無疑，這是一種洞悉了世情人生，并進入了大愛之境然后徹底澄明的詩歌。這便是祁人詩歌的真正美學價值之所在。祁人是九十年代泛敘實詩派的主要發(fā)起人及重要代表，他通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我們展示了兩個世紀之交以來中國詩人真實而輝煌的心靈圖景，并為泛敘實詩派——更是為中國新詩的語言建設(shè)，作出了富有個性色彩的實質(zhì)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