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呂艷宏
呂艷宏:2010年您從日本到中國任教,以北大新聞學研究會和北大華媒研究中心為平臺,開展了許多教研相結合的工作。之前您在日本學界供職21年,在新加坡《聯合早報》16年,迄今為止,不論是執(zhí)筆還是執(zhí)教鞭,您始終在觀察日本,撰寫日本時評,是什么讓您一直堅持了這么多年?
卓南生:1989年,我從《聯合早報》東京特派員轉到東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所任教時,很多人就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轉到大學之后,你是否還會繼續(xù)寫時評?也有旅日的學長勸告我今后發(fā)言得較為含蓄,不能像記者時代那樣暢所欲言。因為,學界和業(yè)界畢竟不同,得有心理準備。當時我的回答是,對我而言,從學界到報界或者從報界到學界,只不過是重點的轉移,而沒有太大的差異。從1966年到日本留學開始到現在,幾十年了,我的自我定位是,做學問不忘記現場;在現場當一線新聞工作者也不忘記研究。這與其說我是在這兩者之間游弋,不如說是我從沒有離開過這兩個重點,只是不同時期有所偏重而已。實際上,從大學讀書時開始,我就認為“理論與實踐應該相結合”,特別是新聞學之類的社會科學本身就是一門與現實緊密掛鉤的學問。通過實踐,印證或發(fā)現一些發(fā)展規(guī)律,實際上也為自己的研究提供了一些無法替代的水分和陽光,二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這是我的自我定位和總結。
呂艷宏:您是既寫報道又寫評論,兩者經常交叉進行。學新聞的都知道,報道要呈現事實真相,要講究客觀性和平衡。而評論則在于幫助讀者在亂象中看清事物的本質,很多時候需要做價值判斷但又要克服偏見。您在報道與評論寫作中對此的體會是怎樣的?
卓南生簡介
1942年生于新加坡,早年在新加坡南洋大學受教育。1966年負笈東瀛攻讀新聞學,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院新聞系,后獲立教大學社會學(主修新聞學)博士學位。1973年返回新加坡,歷任《星洲日報》社論委員兼執(zhí)行編輯、《南洋·星洲聯合早報》(簡稱《聯合早報》)社論委員兼東京特派員。1989年應聘為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副教授。1994年至2010年任日本京都龍谷大學國際文化學院教授?,F為龍谷大學名譽教授、新加坡《聯合早報》特約評論員,北京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廈門大學等高校客座教授、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副會長兼導師及中國新聞史學會名譽顧問。
卓南生:1966年到日本留學,1967年就開始寫通訊稿,1973年加入《星洲日報》肩負起社評的工作,但是我始終覺得,作為新聞工作者,沒有到現場采訪是很不滿足的。所以,盡管我的主要工作是內勤,寫社論,但一有機會,我很愿意和年輕人一起出去采訪。真正進行采訪工作,滿足我到第一線感受記者“臨場感”的,是1987年我作為《聯合早報》首名海外特派記者——東京特派員的那一段日子。當時,也許有人認為我是左遷,但對我來說,卻是如魚得水。實際上,我那時已接獲香港浸會大學傳理學院高級講師的內定聘書。但因為我總覺得,只是寫評論,而沒有豐富的采訪經驗,就去當新聞學的老師,心里有點不滿足和不踏實。何況特派員制度,是我長期以來,特別是在擔任研究主任及執(zhí)行編輯期間極力向館方建議設立的制度,我沒有理由不做當特派員的選擇。接著,我就完全投入了忙碌的采訪工作。
只是寫評論或者當編輯而沒有采訪經驗,不像是一個完美的新聞工作者,因為新聞工作者還是要到現場捕捉信息和靈感的。這樣的一種觀念,即使是后來轉行到了大學也沒有改變,我還是存有同樣的心愿:一有機會就爭取到現場去。我認為,“臨場感”對于新聞工作者是十分重要的。以這回日本眾議院大選來說,我恰好在東京,就不放過觀察投票日(2012年12月16日)前一天的幾場重要群眾大會的機會,我親眼目睹了安倍晉三、石原慎太郎和野田佳彥首相分別在為其候選人助陣的場面及群眾的反應。
呂艷宏:您覺得您寫時評是從寫新聞報道開始的嗎?報道寫到一定程度開始寫評論?
卓南生:我的情況也許比較特殊,很多人是先當記者,然后當編輯或者評論員。我在學生時代(1966-1973),算是一個比較勤奮的自由撰稿人。當時以寫通訊為主,通訊稿中亦敘亦評,既不是全職的采訪記者,也不是正式的評論員。加入報館之后就不同了,我的基本任務是每周撰寫兩篇社論和大約6000字的《天下事》專欄(最初是3000字的《新聞眼》專稿)。后者內容包羅萬象,不分區(qū)域和領域,最重要的是主題的時間性強,要求深入探討和分析。記得當年為了撰寫每周的長篇專欄文章,我往往是在發(fā)稿后的第二天,就得開始為下一期的熱點話題而苦惱和忙碌。當時最怕聽到某個國家發(fā)生政變之類的突發(fā)性事件,因為,這意味著我必須來個惡補。為了捕捉最新信息,我往往是在截稿的前一天晚上9點才開始動筆,第二天一大早趕到報館,交給排字房工友排版?,F在回頭一想,工作量雖然大,也的確很辛苦,但卻是一個很好的鍛煉和積累。至于當特派員的時代,我主要是負起東北亞(以日本為主,兼顧韓國問題)的報道工作。由于是評論部出身,我的報道和評論文章也會經常分別刊于報上。
呂艷宏:那么,您的報道有沒有評論風格?
卓南生:相對而言,也許會比較重視時代背景,會點出問題的重心所在。所以,不只是平鋪直敘的報道,而是報道再加上新聞解說。那段期間,我發(fā)出了大量的新聞稿和時評。有時,同一天撰寫一篇報道和一篇評論,或者是亦敘亦評的“專稿”。一般而言,新聞記者的訓練應該是報道歸報道,評論歸評論,而不讓讀者對基本事實有錯誤的理解。但作為特派員的署名文章,比如說,針對竹下登外交政策是否蕭規(guī)曹隨,是繼承中曾根路線還是另樹新風,我當時就寫了分析文章,有些已收在我的時論文集里,至于純粹的新聞報道我就沒有收錄了。
呂艷宏:您覺得兩者之間是否可以相互補充?
▲ 8月26日,日本經濟產業(yè)大臣茂木敏充(右)在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檢查核污水儲水罐。(新華/法新)
卓南生:單純的報道我寫了不少,但有些新聞如果覺得值得進一步挖掘,便會跟蹤和深入采訪,甚至在往后精力與時間許可的情況下,將之發(fā)展為一篇學術論文。比如說,1988年《朝日新聞》刊登了一組顯然是存有歧視外國留學生,散播“留學生可憐論”的四幅漫畫,當時我便寫了一篇題為《日元幣值猛漲、亞洲留日學生淪為新難民?》的報道,圖文并茂地做了詳細的介紹。我也同時采訪了好幾位來自東南亞的留學生,并反映他們的不滿。后來,我轉職到大學,便以此為基本素材,再加上不少調研和文獻的檢索和考究,撰寫了《從亞洲的視點看日本“內部的國際化”——以留學生、“就學生”的新聞報道為例》的論文(日文版收錄于東京大學新聞研究所40周年的紀念刊《高度信息化社會的傳播》;中文版收錄于拙著《日本的亞洲報道與亞洲外交》)。
呂艷宏:在2009年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主辦的首屆新聞學史論師資特訓班上,我記得您介紹了問題意識的概念。如今這個詞匯已經不僅僅停留于學術研究領域,而在諸多場合被廣泛使用。談談您在中國有針對性地提出這個概念的初衷和新聞實踐。
卓南生: 所謂“問題意識”,我的理解是指發(fā)現問題,帶著問題并尋求解決問題的求知欲望與意識,也就是指對某個問題力求了解其真相的求知欲和原動力。相對而言,中國國內的大學對學生是否有強烈的“問題意識”,似乎并不那么重視。但在日本,如果一名研究生被認為“欠缺問題意識”,其實意味著這名學生不符合研究者最起碼的要求。2000年以來,我在中國國內各地講學(包括在北大新聞史論師資特訓班)時,經常提倡研究者要有問題意識。直到前幾年為止,我在介紹這個概念時,還十分費勁。但我發(fā)現,最近在中國大陸的不少刊物中,大家對此概念的理解比以前清楚多了,相信很多人從不同渠道接觸了這個名詞及其含義。這是一件好事。
其實,不僅研究者要有明確的問題意識,新聞工作者也應該有問題意識。我認為,為何而寫,為誰而寫,這是每個新聞工作者和研究者都不能避開的重大問題。這就牽涉到價值觀和人生觀。但必須指出的是,不能因為價值觀不同,就任意歪曲史實或事實。價值觀讓我們對黑白是非有個判斷的基準。對于我們研究亞洲近現代史的人來說,在殺人者和被殺者之間,在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間,肯定是有正面和不能正面評價的“人”與“事”的。在這一點上,不論是新聞工作者,還是學術研究者,面對的基本問題沒有兩樣。
呂艷宏:有人稱您是從亞洲視點出發(fā)在看日本。從過去到現在,在您看來日本對亞洲而言是一個怎樣特殊的存在呢?您的日本觀和留日經歷是否有密切關系?
卓南生:回想剛到東京時,每天所見所聞都很新鮮,就像探險一樣。
在那個時期,日本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等許多有爭議性的問題都被提出來,并成為全民辯論的大課題。我們有時也會被一些媒體邀寫專稿。但有時我們對某些日本媒體的處理手法也有所不滿。因為,有些編輯會刻意把標題改得很激進、很煽情,試圖將外國人的看法簡化為“親日”或“反日”,因為“日”是什么?是指“日本”“日本人”,還是指“日本國策”……是不明確的。例如歷史觀的問題,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不應該是把它簡化為日本人和亞洲人之間的爭執(zhí),而應該是放在“正義”與“非正義”的天平上來探討。我在東京大學任教期間,就對這種扭曲的現象深表不滿,并在日本媒體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外壓論與內政干涉論》的文章(中文版收錄于三卷本《卓南生日本時論文集》的《日本社會》卷,386-391頁)。我的基本論點是,針對外國人的批評,應該是從“是非論”的角度來思考,而不是渲染亞洲與日本,亞洲人與日本人之間的差異與爭執(zhí)。否則對于許多重大的問題,日本人內部好像沒有什么矛盾似的。日本的革新派和保守派好像可以置身度外,可以輕松地說,你看,亞洲人是這么想的;然后,另一派就去找美國人說話,讓美國人扮演另類的“外壓”角色。這樣一來,好像日本人之間本身沒有什么問題,這其實是用國家或者民族代替了是非黑白的論爭,借用“外壓”來代替和表達他們各自的主張。為此,我曾清楚表明不愿意扮演這樣的角色,留學生和外國學者并不是“便利店”,也不是日本國際化的裝飾品。
呂艷宏:那您因此改變自己的做法了嗎?
卓南生:后來,我就不太積極在日本媒體露臉了。我想,與其在日本當“國際化”的裝飾品或者當“便利店”,不如把更多日本的準確信息傳達給亞洲的受眾,讓外界了解更為真實的日本。
呂艷宏:從收集資料到撰寫時事評論的過程中,寫作技巧和價值觀如何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呢?
卓南生:我想,不管是寫報道還是時評,或者撰寫學術論文,都有一個共同點,首先,就是不得違背基本史實或事實。所以,對于基本事實的掌握一定要力求準確。信息越準確就越有說服力。新聞工作者不論是寫報道,還是寫評論,抑或是研究者從事學術的研究工作,都應該盡可能的尋求并依據最接近事實的資料。不能夠單憑自己的主觀愿望撰寫或是一廂情愿地解讀。
至于技巧和文字(包括外語)的基本功一定要好,更不在話下。有了基本功和對基本事實的掌握,我想還應該強調的是知識面要廣,這需要平時的積累。另外,我十分重視對時空的把握。我認為,只有充分掌握時空背景,才能看清問題的真相。除此之外,前面我所強調的問題意識也很重要。
呂艷宏:對有意致力于觀察日本、撰寫時事評論的年輕人,您有沒有想跟他們分享的經驗或教訓?
卓南生:日本和亞洲的許多國家間的關系十分密切,應該深入了解,知彼知己是非常重要的。為了把握日本的動向,應該通過各種途徑收集最多的信息。作為報人或者學者,正如前面所述一般,首先,信息要盡量的真實,盡量的準確。其次是,在進行具體問題的分析時,不能忘記我前面提到的時空背景,一定要抓緊主線。其三是心目中一定要有讀者。此外,我們研究日本遇到的最大問題之一是,不能沒有日本方面(特別是日文原文)的資料,但卻不能全信這些資料,不能被日本的資料或觀點牽著鼻子走。我發(fā)現有些日本問題研究者或者學習者,之所以會掉入日方議題設定的圈套里,原因之一是他們不加分辨而盲目地相信表面上看來是十分詳實的日本單方信息。我在當特派員的時候,基本上是不出席日本官方英文發(fā)布的記者會的。因為,我發(fā)現那里以外媒記者為對象發(fā)布的不少材料,其實是宣傳品。特別是再經過外文的加工,已和日文原件有所出入了。至于日本大眾傳媒統一口徑、鋪天蓋地與煽情的輿論誘導,更使我們不能不提高警惕,否則就可能會跟著日本主流媒體引導的方向團團轉。
另外,現在的日本已經不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樣,有那么多相對開明的日本知識分子,會給提供不少外國人有時不容易看清楚的問題。盡管如此,在現在的日本信息體系中,只要仔細閱讀,有時還是可以從中發(fā)現一些蛛絲馬跡的,有人稱之為“灰色地帶”,其中包括日本刻意放出的一些試探風球等。詳細分析這些“灰色地帶”,熟悉日本事物的觀察家有時也能從中聞嗅到日本的真意與動向。還有,在新媒體時代的今天,我們也可以從其“迷你”傳媒等渠道獲得信息。在日本,人們常說,誰能夠嗅到,并真正解讀某特定時空下的“空氣”(氣氛),誰就會占上風。對于日本社會的“空氣”及其變化,必須長期追蹤和觀察。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吹風者放出的信息有虛有實,有真有假。怎樣透過這些“灰色地帶”來分清虛實、梳理出黑白,這就是看家的本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