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上到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課本上有一篇童話,丹麥作家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語文老師聲情并茂地朗誦了這篇課文的開頭,然后叫我起來接著往下念,我拿起課本,皺著眉頭,確認課本上沒有我不認識的字,慢吞吞地念著:“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擺著精致的盤子和碗,肚子里填滿了蘋果和梅子的烤鵝正冒著香氣。更妙的是這只鵝從盤子里跳下來,背上插著刀和叉,搖搖擺擺地在地板上走著,一直向這個窮苦的小女孩走來?!蔽彝O聛恚荒盍?,老師說,繼續(xù)念啊。我還是不出聲,老師讓我坐下,換一個同學念課文,我還是站著,心里默念課文,桌子、臺布、盤子、碗、蘋果、梅子,最重要的是燒鵝,還有刀叉,在我周圍飛舞。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西餐,肚子里填滿了蘋果和梅子的烤鵝是西餐,有桌布才是西餐,用刀子和叉子吃飯才是西餐。
一張鋪好桌布的餐桌,上面全是好吃的食物,有卡慕干邑,有烤乳豬,小豬“眼睛緊閉著,睫毛還清晰可見”。波黑作家戈蘭薩馬爾季奇接著描述,“最豐盛的食物,最昂貴的東西,都放在我面前,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在給我上新的菜。我解開襯衫的扣子,松了松百慕大短褲,讓胃可以松快些。我的下顎和進化尖利的犬齒,不停地、單調地咀嚼著。它們甚至嚼碎了肉骨頭。在我那兩排用牙線清理干凈的齒間,所有的東西都被俘虜了,粉碎了,擊破了,就好像在咀嚼的時候,我再次殺死了那頭豬。”這是小說《凡尼水》中的一段描述,顯然,主人公處在一個相對貧窮的境地。如今我讀小說,還會注意那些描寫到食物的場景,但很少會流口水了,大多數食物我們已經吃過見過了。即便我沒吃過,也見過別人吃過,見過朋友吃過,食物的照片鋪天蓋地地出現在社交媒體上,簡直把互聯網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餐桌。Instagram統計,上一年的感恩節(jié),上午10點到下午2點午飯時間,每秒鐘有200萬張照片發(fā)布,其中有100萬張照片都是食物。我們這里沒有相關數據,但我相信,我們食物的照片更多,分享的熱情更高。
如今我們有機會看到各種描述食物記述吃飯的文章,不管吃得好還是吃得超凡脫俗,都有那么點兒“自我陶醉”的意思。“菜單寫在羊皮紙卷軸上,有前言,有兩個章節(jié),有尾聲,這不是瓦格納的歌劇或是莎士比亞的戲劇,這是我的一頓晚餐?!薄墩軐W雜志》的編輯到斯德哥爾摩一家米其林餐廳去吃飯,他打算寫一篇“食物與哲學”的文章,因此將要度過“生命中最奢侈的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中,他將品嘗十九道菜,一頓晚餐的價錢是350歐元,他說,世界上還有十億人餓著肚子,我卻要吃這么貴的一頓飯,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道德上的挑戰(zhàn)??吹贸鰜?,這位哲學編輯也不富裕,人均三千元的一頓飯在中國并不罕見,可在歐洲,卻是非常貴的餐廳了。
餐廳主廚接受了哲學編輯的采訪,他說他喜歡吃香腸,還喜歡吃麥當勞,他說,到這里來就餐要放松一些,我們餓了就要來吃飯,就這么簡單。餐廳的布置、菜品的講究、上菜的時機、餐具的選擇,都很不簡單,哲學編輯吃下貝類、肉湯、青菜。他說,到這樣的餐廳來吃飯,肯定不是餓了要吃飽這么簡單。吃這頓飯是罕見的生命體驗,當然生命本身就是一種體驗而已。藝術總讓我們忘卻我們平凡的肉身,忽然間有了些神圣感,忽然間有了神性,但烹飪這種藝術,總是讓我們想到,我們就是凡夫俗子,烹飪是內在的審美,而不是超驗的。
我覺得這位哲學編輯的文章很有意思,雖然我看不太懂他要說什么。我知道,吃得太好會有罪惡感,吃飯也不像做禮拜那樣能升華自己,很可能還會因為發(fā)現自己的動物屬性而自慚形穢,但我覺得,吃到好吃的,分享照片是美德,這位老兄面臨的道德挑戰(zhàn)是,你該不該拍下那些菜,讓我們這些沒機會去斯德哥爾摩品嘗那家餐廳的人也先有機會看看,那里的菜到底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