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小雪
傍晚6時,王福菊開始張羅著在社區(qū)廣場放電影。幕布放下,線圈通電,雨棚支起,六七名工友手忙腳亂了一陣。華燈初上的時分,幾十號男女老少拾階而坐,翹首等待。今天的電影是周星馳導演的《西游·降魔篇》。
夏季的南方,雨說來就來。音響試音剛剛開始,大滴的雨點瞬間落下,剛才還扎堆的人群,一眨眼功夫全都不見了。電影放映草草收場。
這里是“世界工廠”的中心之一—廣東東莞桑園工業(yè)區(qū)圃梓新村。在這座被工業(yè)化重塑的新村里,本地人口僅僅3000余人,而外來務工人員的總數(shù)則超過10萬。與流動中國的許多圖景一樣,這座珠三角富庶的村莊中,本地人住著漂亮的小洋樓,外地的工人們則穿行奔波于出租屋之間。
在這里,何忠洲、王福菊、熊亞洲正在進行他們的“合作社”實踐—一個叫藍衣工人合作社的民間NGO企圖重建支離破碎的外來工人社區(qū),推行他們心目中的“平民教育”。
但如同這場大雨,熱情被點燃,又倏忽澆息。人間的喜劇和悲劇交替上演。
2013年6月23日,圃梓新村。這個原本盛產荔枝的村子如今的支柱產業(yè)已是電子、工藝、制衣、紙品工業(yè)。藍衣工社區(qū)圖書室就位于13巷1棟居民樓1樓。
雖然是周日,許多工友依然在加班。圖書室里只有兩個小姐妹在看書,大一些的孩子讀小學4年級,坐在她邊上的妹妹還未上學,只能翻著書上的圖看。
她們的父母來自四川,和千千萬萬的外來務工人員一樣,在中國南方這個“世界工廠”里,日復一日工作在流水線上。
1980年代后,現(xiàn)代化的高速列車在中國大地疾馳,伴隨著“民工潮”的,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基層社區(qū)的逐漸解構,離開土地和鄉(xiāng)村的農民被迫成為原子化的個體,游離在城市的邊緣,雖然數(shù)量龐大,卻無法與強大的國家機器和資本機器抗衡。
分散的小農如果不能合作起來就不能參與市場博弈,在何忠洲看來,“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的這一理論同樣適用于被原子化的勞工群體。將農村合作社的經驗移植到工業(yè)區(qū)來,讓勞工也能通過合作,參與市場博弈。兩年前,從媒體辭職的何忠洲開始用個人積蓄,和社工師王福菊、熊亞洲創(chuàng)辦了“藍衣工人合作社”。
就業(yè)合作社是開始的第一步。他們設計了一條看似完美的合作社經營鏈條:以工人的勞動力作為籌碼,換取招工介紹費和藍衣工人合作社入廠管理的資格,開展企業(yè)社工服務,組織工人在工余時間學習。
2011年,在和一些勞務派遣公司合作、成功進入幾個工廠之后,2012年初,藍衣工人合作社曾經以獨立的身份在深圳談了20余家企業(yè),向企業(yè)介紹他們“免費組織工人進廠,進廠后協(xié)助管理并在廠里組織工人學習”的思路后,許多企業(yè)開始覺得好奇,也欣賞他們的項目,但多半都處于觀望狀態(tài),最后沒有一家企業(yè)愿意合作。
30多年來,在“世界工廠”中,資本與勞工的關系被洗蛻得只剩下“工作”與“工錢”二處,家庭、社交、教育等幾乎從工廠生活中被抽離,缺乏了“社區(qū)”做潤滑劑和緩沖帶,勞資關系便極易緊張,工人群體性事件頻繁出現(xiàn)。
一些工業(yè)城市開始以政府購買企業(yè)社工服務的形式要求企業(yè)設立社工崗位,然而,在經濟結構的壓迫下,企業(yè)社工普遍成為企業(yè)應付政府和危機公關的擋箭牌,對于藍衣工人合作社這樣的不可控第三方,他們普遍缺乏信任。
藍衣工人合作社經營就業(yè)合作社大半年,一直沒有收入,何忠洲個人的積蓄很快所剩無幾。原本打算依靠自身經濟鏈條撐起來的合作社,不得不退回到純公益的思路。
這時,正趕上廣東開放社會組織,藍衣工人合作社團隊成功地在民政局注冊,這就是東莞市藍衣公益服務中心。
有了合法身份,雖然經濟困難,但對于藍衣工人合作社而言,無疑頗感振奮。在工業(yè)區(qū)里,他們可以繼續(xù)自己根植于社區(qū)的“平民教育”探索。
建立工人自己的圖書室和活動空間,藍衣工人合作社希望通過平民教育營造外來工的社區(qū)建設,以彌補那個被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沖擊得七零八落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秩序,工人生活于斯,而不僅是生產流水線般的人來人往。
強調生活、工作、教育的共融的平民教育,可以彌合社會階層之間的斷裂,工人們可以半工半讀,并以合作社的方式組織起來,在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
在一個非熟人社會重建一個融合的社區(qū)并不簡單。而對這種意圖在工作和生活上將工人連接起來的組織,當?shù)匾恍┱块T也保持了一定的警惕。
一次,藍衣工人合作社全免費的冬令營活動,因為一個不知來由的“非法招工”舉報,有關部門差點要求藍衣工人合作社吊銷執(zhí)照。
入駐東莞以來,藍衣工人合作社每周末都會在社區(qū)廣場放電影,并組織外來的工人們上臺表演,然而有一段時間,社區(qū)忽然不予供電了。不久,王福菊在給居委會打電話談一個項目的時候,卻得到反問,你們機構不是被取締了嗎?
這樣的“碰撞”持續(xù)了很長一陣。直到現(xiàn)在,藍衣工人合作社才終于和社區(qū)建立了比較順暢的關系。見到工友分享人生經歷的沙龍辦得不錯,居委會干脆將社區(qū)“道德講壇”的任務給了藍衣工人合作社。
以悲憫之心俯視眾人的時候,眾人似乎都值得同情。然而,進入現(xiàn)實,痛苦與糾葛便紛沓而至。
對于那些漂泊的工人而言,至少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以生存主義為要義的。在深圳開展服務的時候,藍衣工人合作社曾給工人免費提供吃住,有工人來了一住就是幾個月不走,還有人在臨走時偷了電腦。“底層社會什么人都有,并非我們想象的那樣樸實,一個受到傷害的地方,底線也很低,什么爛事都有。”何忠洲回憶道。
不過,還是有更多的工友們給予了他們希望。
市場資本和精英教育的主流價值觀,讓工人們看重市場利益和競爭結果。在這樣的主流價值觀中,平民教育的理念和合作社試圖推動的勞工合作理想距離現(xiàn)實仍然遙遠。
為了將社區(qū)的工友們組織起來,藍衣工人合作社也開始進行示范性的豆?jié){生產合作社、女工手工生產合作社、打工媽媽合作社的嘗試,希望工業(yè)區(qū)內分散的工人們在共同的興趣和需求基礎上,通過合作,在兼業(yè)化的生產過程中有更多的收入與集體生活,但計劃并不順利。
豆?jié){生產合作社是第一個試點。幾個工人合作來做,集中生產,每天早上6~8時分別去賣,既不耽誤工人正常上班,又能多點收入,而合作的好處,就在于統(tǒng)購統(tǒng)銷可以節(jié)省成本,而且有團隊與集體生活,相對于獨家獨戶的去生產豆?jié){賣,在市場上會更有優(yōu)勢。按照何忠洲的盤算,一元錢一杯的豆?jié){,每天早上賣出100杯,收支大體就能持平。
然而,試點兩三個月之后,他們卻一直在虧損,眼看時間、人力都搭進去了卻沒賺到錢,做豆?jié){的人最后不干了。何忠洲感慨,劣幣驅逐良幣,打著健康豆?jié){品牌的合作社豆?jié){難以在市面上普遍用糖精代替白糖的豆?jié){市場里爭取到利潤空間。
但王福菊則是另外一番反思。她覺得,別人都是又賣豆?jié){又賣油條和燒餅,他們沒有技術,純賣豆?jié){就很難找到市場。
何忠洲將合作社視為目的,而熊亞洲則認為合作社僅僅是一種手段,二人為此爭論不休。
“我們存在的價值比我們干多少事情都還更重要,只要藍衣工人合作社還在,撐開勞工合作空間是早晚的事?!焙沃抑拚f。
除了窘迫,一切并不是沒有意義。
6月23日晚,從社區(qū)廣場回去的路上,王福菊才想起還沒吃晚飯,問工友借了錢,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4塊燒餅。
圖書室里,10余個工友已經圍著桌子坐下,王福菊這才發(fā)現(xiàn)燒餅不夠分。她讓大家開始做自我介紹,一個20歲出頭的女工低著頭不說話,旁邊另一個工人說,“我在廠里見過你好幾回,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p>
介紹完,坐在一起的兩人才發(fā)現(xiàn)原來彼此是老鄉(xiāng),在同一家工廠打工多年卻互不相識。宿舍制度、三班倒制度、戶籍制度等等,早已摧毀了熟人社會之間的秩序,工人們就像是卓別林時代的螺絲釘,冰冷而又渺小。
“這里可以交到朋友?!币粋€靦腆的工友說。流水線的生活極其枯燥,每天除了工作、吃飯、睡覺,就是上網(wǎng)、玩手機。他們是生活在這個社區(qū)的隱形人,或者說這個社區(qū)本身也是個虛擬空間。他們每天擦肩而過,卻素不相識,在這里結婚生子,也從未有過歸屬感。
對于這些新生代工人而言,他們尚不能完全明白藍衣工人合作社想要推動的勞工合作制度,但卻能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默契和關懷。
工人小王的工廠離得挺遠,一次路過圖書室時,看見“公益項目免費借閱”的招牌還以為是騙人的,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真的是可以免費讀書。之后,只要有時間便蹬著一輛單車來圖書室?!翱?,這都是我們過去活動的照片?!彼H為自豪地指著圖書室的照片墻給記者看,因為風吹日曬,許多照片已經泛黃。
王福菊在工友的身上看到了信心。“他們的生活充實了,朋友多了,會聊很多話題,讓我很有成就感,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今年8月,千禾基金會的項目即將結束,如果沒有新的籌款到位,藍衣工人合作社將再度陷入困境。
基金會的項目原本可以支持到一個全職人員一個月3000元的工資,現(xiàn)在,王福菊作為唯一一名全職人員,只領了1500元,將剩下1500元分給兩名同事作為補貼。
在中國,雖然社會組織開放的政策給草根NGO帶來了合法身份,但初創(chuàng)期的NGO依然面臨著人才缺乏、籌款渠道單一、專業(yè)性不足以及政府購買服務缺乏的困境。何忠洲們意圖彌合中國轉型期的社會撕裂,但顯然對于單薄的草根NGO來說,這一為了公共利益而肩負的責任,負擔太大,需要以他們付出個人生存困境為代價。這是一種殘酷。
王福菊眼里,何忠洲這個曾經“談理念能說上三四個小時沒有逗號的不靠譜青年”如今已經判若兩人。
“我們現(xiàn)在是靠自我剝削實現(xiàn)資本原始積累,現(xiàn)在只有吃飯、租房和交通需要開銷,1萬元錢我們就可以支撐一兩個月。”何忠洲掐著指頭算。
5年前,經濟條件尚好的何忠洲就在房價飆升的北京買了房;但5年后,他變得一貧如洗,年逾60歲的老父親為了每月多賺1000元跑去謀一個看門人的工作,50多歲的母親則去給別人兼做保潔,快5歲的女兒上幼兒園的錢還是管別人借的。
10多年前做“三農”研究時,何忠洲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跟底層劃上了等號,如今,他覺得自己甚至還不如他所服務的這個群體。有了女兒之后,他曾想過自己的人生不能按部就班,要成為女兒的驕傲,而現(xiàn)在他無法確信這個連女兒的基本生活保障都不能給予的父親是否仍然稱職。
因為南下,他與妻女闊別整整兩年,談起家人,他的眼眶開始濕潤,反反復復折疊著手里的紙巾,一張原本光滑而柔韌的紙變得褶皺和蒼白,宛若他內心的掙扎。
或許正如魯迅的《吶喊》所言,“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他說自己無從描述復雜境遇下的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