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劍
一直以來,我都想給曲開老人寫一篇文字。每每提筆,又總是苦于無從下筆。時間長了,于是想,山里的一個老人而已,也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不寫也就不寫了。但又不死心,總覺著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老人,如果不寫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可惜了禾木村的一個好素材。于是,就有了下面的一二三四五來。
八十三歲的曲開老人身體硬朗得像一個小伙子。八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七十五歲。那天,看見他從坡下的禾木河中一手提著一個裝滿了水的鐵桶,昂首挺胸地向坡上的家中走來,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別說一個這么大年紀的老人,就是我們這些所謂的壯年人,要提起這樣的兩個大桶爬這樣長的坡,想想都覺得累得慌。當我在他的木屋里看到了打鐵的錘頭,截木頭的鋸子,以及形形色色的各式工具時,我知道是長年累月的勞作使得眼前的這個老人如此的健康結實。
后來,由于接觸的多了,我們成了忘年交的朋友。每次見到我,他總是遠遠地在坡上給我招手。等我走到跟前,他會把七十幾公斤重的我攔腰抱起,轉上幾圈,意思是告訴我他的身體還好得很。我每次在他抱我轉圈之后也會抱起他轉上幾圈,倒不是表明我也很有勁,那是一種親昵的互示。因為語言不是很通,我們相互之間的問候、親近和互信全都包含在這種肢體語言之中。總感覺,那樣的一個老人,住在遠離村莊的山林中,又有著奔放開朗的俄羅斯人的性格,每次都能讓我聯(lián)想到年少時看過的屠格涅夫筆下的《獵人筆記》里的景象和人物。
雪鄉(xiāng)禾木 康劍攝
隨著旅游的開發(fā),禾木村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來旅游的游客也越來越多。村子里的人多了,經營戶多了,村子和人就變得和原來不太一樣。村子比原來臃腫了不少,人比原來浮躁了許多。商業(yè)化總是陪伴著人類的活動而四處游蕩,禾木村也就不可避免地被商業(yè)化了不少。但是,那些從被極度商業(yè)化的內地來的電視、報紙、雜志的記者們想要看到的,卻還是不被商業(yè)化的最初的村子和居民究竟是什么樣子。
人們找遍了禾木村,但都沒有找到最初想要的東西。雖然村莊的樣子還是那個樣子,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又多了點什么。最后,在苦苦尋找之后,人們在一個寂靜的山林里,找到了曲開老人和他世外桃源一樣的住所。
曲開老人獨居的那片山林,位于禾木河的北岸,與禾木村隔河相望。隔了一條河水,就如同變成了兩個世界。河的一面是喧囂的村莊,河的另一面是靜謐的山林。隔著一條河,就晃若隔了一個世紀。其實,這一個世紀的時光并不很長,也就是十年左右的時間。十年前,禾木村和現(xiàn)在的曲開家一樣,一片寂寞。
就這樣,曲開家成了禾木村原始和原著的符號。老人和三個兒子的房子之間用木頭圍欄隔開,表明父子間是在分家生活。這片三三兩兩錯落著的木屋依山傍水,被挺立的云杉和秀美的白樺樹環(huán)繞包圍著。曲開老人和他的三個兒子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古樸的生活。這樣的景致,怎能不讓內地來的記者和文人騷客們留連忘返!他們用照相機、攝像機拍攝了曲開老人的真實生活,然后刊登和播放在內地大大小小的報紙雜志和電視網(wǎng)絡上,于是,短短幾年時間,曲開老人成了禾木村的明星,同時也漸漸變成了禾木村的形象代言人。
起初,曲開老人對接受采訪之類的事情很不習慣。記者們總是把他擺來擺去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一場采訪下來,那么硬朗的身體,往往都要累得腰酸背疼。時隔幾年,當我有一次再去他家,偶然間碰到了一群南方來的記者正在他家采訪,我看到了我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曲開老人像是上了電影學院的速成班,變成了一個特會表演的演員。每每有照相機攝像機鏡頭對準他,他總是若無其事地故意不看鏡頭,自顧自地干著自己手中的活計。有時候你讓他看你的鏡頭,他倒會告訴你:那個樣子嘛,拍出來的東西,假得很。我心目中的自然之神曲開老人竟然學會了演戲,這事兒把我嚇得毛骨悚然的。
其實,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曲開家的變化還遠遠不止這些呢。只要有記者來采訪,曲開老人就會先進房子里換上絲綢做的蒙古族的服裝,他也不知道這種服裝到底和圖瓦人的服裝有沒有區(qū)別。他穿的衣服不再是以前的深藍色的中山裝加棉坎肩,羊毛織的線帽也換成了嶄新的禮帽。我還是覺得原來的服裝更生活,更本色,實話告訴了他,他搖頭說:那個樣子嘛,照相的人不愿意。
也不知道是哪個記者朋友從什么時候開始把老人誤導成了這個樣子,想想真是又心疼又氣憤。
當然,有些變化也很可喜。比如,來的人多了,曲開家的手工藝品可以變成商品賣成錢了。老人、兒子、兒媳婦,全家人都是能工巧匠。老人擅長大件的木器加工,兒子喜歡做一些木碗木勺等生活用具,而刺繡則是兒媳婦的強項。全家人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誰做的東西賣多少錢誰說了算。如果哪個人不在家,恰好又有游客要買他做的東西,那必須要等到他本人回來才能開張。還比如,老人的孫女額根齊木格被鄉(xiāng)里選送到廣州去上學,走之前就和旅游公司簽好了就業(yè)合同,而且,三年的所有費用全部由鄉(xiāng)里和學校承擔。再比如,兒媳婦蘇勒格比以前會打扮了,她不再穿花格呢子做的裙子,而是常常讓經常去縣城的年輕姑娘幫她買城里女人愛穿的時髦裙子,過去常用花頭巾包住的頭發(fā)也燙成了卷卷的發(fā)型等等等等。
我在想,一個村落在短短十年間已經快要追趕上了相隔千山萬水的外面世界,那么,一條河流又能把一個家庭和一個村落相隔多久呢?這個還真不好說,也許很久,也許很快。
那天曲開老人叫人給我?guī)г?,說是給我做的庫普做好了,讓我去他家看看是否滿意。
還是在很早以前,曲開家燒奶酒的木桶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在圖瓦語里,這種沒有封口的木桶叫庫普。庫普上頭小,下頭大,上下兩頭都開口。因為對材質的柔性和防裂有相應的要求,所以庫普大都選用當?shù)氐奶赜袠浞N歐洲山楊來加工。
在圖瓦人燒奶酒的工藝里,庫普實際上起到了蒸餾罩的作用。燒奶酒的時候,庫普坐在一口大鍋之上,大鍋里盛滿了發(fā)酵好的牛奶。而庫普的上方小口上又坐著一口小鍋,小鍋里加滿了涼水。點燃大鍋下面爐膛里當柴火用的松木,松木噼里啪啦越燒越旺,鍋里的牛奶開始慢慢加熱燒開起來。當沸騰的牛奶變成蒸餾水向上碰到裝滿涼水的小鍋的鍋底,它們會立即冷卻凝結成水珠,沿著鍋底一滴一滴流到通向庫普外邊的流酒槽。這時人們會手拿水舀不停地攪動小鍋里的涼水,讓鍋底盡可能地變涼。鍋底越涼,流酒槽里流出的奶酒就會越多。這樣流出的第一壺酒,人們叫做頭鍋奶酒。頭鍋奶酒的酒勁最大,喝后最容易上頭。
曲開老人家里燒奶酒用的庫普,和別人家的不同。別人家的庫普,是用一塊塊木板拼接而成的,兩頭和中間各用一根細鐵板做箍。顯然,那樣做的工藝比較簡單,就像做一般的木桶一樣。曲開家的庫普可是用一段整根的粗大楊樹木頭做成的。從第一眼看上這個庫普,我就有了想收藏的念頭。這念頭在我心頭一藏就是好幾年。
去年夏天的一天,我到曲開老人家里看他。那天,兒媳婦蘇勒格去村子里照顧上小學一年級的額爾德木圖,她怕老人自己在家偷酒喝,把燒好的奶酒鎖到了木箱里。老人急于要和我喝酒,但苦于鑰匙被兒媳婦裝走了。后來,老人急中生智,索性拿斧頭砸開木箱上的鎖子,我們像做賊一樣快快地把一壺奶酒喝進肚子里。
趁著和曲開老人喝奶酒喝上了頭的時機,我向他提出想收購他家?guī)炱盏南敕ā@先寺牶蟛[起朦朧的醉眼,沉默半天,用半通不通的漢語告訴我:哈哈,想得美你。這個嘛,我三十年用了,你拿嘛,不可能的。哈哈。
其實,我本來就料到他不會答應我的。但我必須要提起這個話題,告訴他我是多么地看中他親手做的這個庫普。又沉思了半天,他再次開口:你嘛真的喜歡的話,我嘛可以幫你做一個。
我趕緊接過話題:做一個,多少錢?他閉目搖頭:我嘛,不說。你說。
五百個一個?
他搖頭。
一千一個?
他還搖頭。
一千五一個?
哈哈哈。
我知道他滿意了。我從口袋掏出一千塊錢交給他:這個嘛,預付定金。等庫普做好了,剩下的嘛再給你。
云間部落 康劍攝
他接過錢一本正經地一張一張地數(shù)過一遍,然后像不放心似地又數(shù)了一遍,這才將錢裝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用右手使勁地把口袋壓一壓,確認它是在口袋里沒有跑出來。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每天惦記著我的庫普,那個曲開老人答應給我做的庫普,那個在我心目中將來一定會像文物一樣彌足珍貴的庫普。
我坐著馬爬犁趟著十一月份的初雪去曲開家拿我的庫普。遠遠地,看見曲開老人站在坡上自己家的木柵欄邊,正微笑地等著我。等走近了,和以往一樣,他攔腰抱起我轉上幾圈。老人的力氣還和八年前一樣大。我同樣也抱他轉圈,他的身子骨依然結實硬朗。
走到院子中央,我一眼看到了我夢寐以求的庫普。它被曲開老人擺放在冬日的暖陽之下,在白雪的映襯下散發(fā)著楊木本色的光亮。盡管它還沒有來得及經受燒制奶酒的千錘百煉,沐浴奶香和酒香的反復滋潤,但它從加工成型之時就與生俱來地散發(fā)著楊木的清香和奶酒的甘醇。我知道,這一切都緣于眼前的這個老人,緣于他的久居山林的自然心境,緣于他做了一輩子木工活的那雙大手。這心這手早已經和眼前的這個世界融為一體,所以他做出來的東西,才能物隨心愿,無酒自香。
看到我很滿意,曲開老人邀我進屋。他的兒媳婦蘇勒格倒上奶酒,我和老人連干三碗,兒子杰格斯也從隔壁趕過來助興。幾碗奶酒下肚,杰格斯已有些醉意,他告訴我:我的爸爸嘛,已經好多年沒有做庫普了。做這個東西嘛太麻煩得很,要去很遠的林子里去找風倒木,因為活的嘛不能砍。木頭拿回來以后嘛,要從中間挖空,挖不好嘛,木頭壞了。
我打斷他的話:你能告訴我做這樣的一個庫普需要多長時間嗎?
杰格斯伸出一個指頭:至少嘛一個月,可能還要再長一點時間。
老人打斷兒子的話問我:你滿不滿意?如果不滿意,我嘛可以重新給你做。
我再給曲開老人敬酒,表達我的滿意和謝意,隨后,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遞到老人手里:這個嘛,剩下的余款。
老人接過錢,一張一張地認真清點了兩遍,然后才把錢裝進上衣的口袋里,又習慣性地用右手把口袋壓了壓。
我問他:夠不夠?
他微笑著點點頭,端起酒碗說:來,干杯!
我們走出木屋。禾木十一月份的陽光如同我和眼前這個老人的關系,溫暖而坦蕩。我扛起曲開老人給我做的庫普跟他告別。老人突然抓住我空出的左手,還是用半通不通的漢語跟我說:我們圖瓦人有一句話,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不好意思了,我嘛你的錢要了。
我用單臂摟抱住他,不管他能不能聽懂,對著他的左耳大聲說:老爺子,不管是做朋友,還是做生意,這回我都賺啦!
我扛著庫普趟雪而行,任憑馬爬犁跟隨在我的身后。庫普散發(fā)著楊樹和奶酒的異香,這種奇特的味道始終彌漫在我的周圍。
沒事的時候,我常常去和曲開老人套近乎,問這問那,問他一些山里面稀奇古怪的事情。但語言不通是我們之間交流的最大障礙。
額根齊木格是曲開老人的長孫女,前兩年被鄉(xiāng)里公費送到廣州的一個技工學校上學,學的是旅游和酒店管理。每次寒暑假回來,我都會鼓勵她給我和她的爺爺當翻譯。她的漢語本來很標準,但在廣州上了兩年學又學成了廣東普通話。
這樣,我每次在很吃力地聽完曲開老人講話后,還得再很吃力地聽額根齊木格給我把圖瓦語翻譯成廣東普通話。如此一來,我的頭腦中常常會被三種語言如何轉換糾纏得痛苦不堪。倒是小孫子額爾德木圖的普通話說的標準,但六歲的小孩根本無法翻譯大人的語言。我每次見到額爾德木圖總會逗他:你的普通話是跟誰學的?他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跟動畫片學的。但也只能是逗逗樂而已。
我平常最喜歡問老人的,是有關打哈熊的故事。哈熊就是棕熊,當?shù)厝讼矚g把棕熊說成哈熊。我聽很多人都說過,曲開老人年輕的時候是個打獵的高手。在喀納斯和禾木這個區(qū)域,打獵高手就意味著是打哈熊的高手。
每次說到打哈熊的事兒,曲開老人的胸脯就會下意識地朝前挺一挺,眼睛里會釋放出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興奮的光芒來。他會伸出兩條胳膊像要要什么東西:我嘛八十多歲了,但是嘛現(xiàn)在給我一桿槍,我照樣還能打幾只哈熊回來給你們看看。說話時,老人的身板挺得直直的,鼻孔里喘著粗氣。
我給他講了一個現(xiàn)在版的打熊故事:前兩年,喀納斯保護區(qū)向上級林業(yè)部門申請了兩個做哈熊標本的指標,這樣的指標能夠申請下來非常不容易。保護區(qū)組織當?shù)氐拇颢C能手進到深山打了兩年,結果進去的所有獵手都是空手而歸。最后,那兩個指標因為期限已過,被白白地浪費掉了。
老人聽后哈哈大笑,直笑到咳嗽不止。等笑完了,老人又擺擺手,顯得嚴肅而又無奈:唉,現(xiàn)在嘛,保護了嘛。槍嘛,沒有了,打槍的人嘛,也沒有了。所以嘛,現(xiàn)在嘛,不管是打獵,還是打哈熊,都只能是聽故事了。
后來,我就天天聽曲開老人講打哈熊的故事。我歸納了一下,在老人看來,過去打熊無外乎就那么幾種方式:一是用獵槍,二是下夾子,三是誘捕。
用獵槍打哈熊是最為直接的捕獵方式,既彰顯了捕獵者的英雄氣概,同時又避免了和獵物近距離遭遇。但有一條,捕獵者必須是神槍手,要一槍擊中哈熊的要害部位。否則,只要給了哈熊以喘息的機會,它就會返身把人撕成碎片。
老人給我講過一個驚心動魄的打熊故事。早年,他和朋友巴特爾去蘇木河的上游打獵。他們在林子里尋找了五天五夜,最后圍堵到了一只身材高大的公熊。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和巴特爾與哈熊保持著三角形的關系。熊的視力不好,但嗅覺極佳。當巴特爾的槍聲響過之后,受傷的公熊便發(fā)瘋一般向處在下風口的巴特爾撲去。頓時,哈熊和人扭打成一團。但人哪里是哈熊的對手,眼見著巴特爾已被公熊撕扯得血肉模糊。曲開被眼前這一幕嚇得像傻子一般楞在那里,是巴特爾的呼救聲才讓他回過神來。他高聲呼喊著告訴巴特爾把頭頂在熊的肚子上,舉起獵槍向公熊猙獰的臉部扣動了扳機。只一槍,他分明看見子彈從公熊張開的嘴中射入,鮮血和腦漿從后腦噴而出。
對于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我深信不疑。我問曲開老人:你當時就不怕一槍把巴特爾打死嗎?他笑笑說:我嘛,給他說了。如果我一槍把哈熊打死了,我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注意打死了他,他也別怪我,那是老天爺?shù)氖虑槁?。反正那個時候嘛,別的辦法沒有,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還有一個用獵槍打哈熊的故事,聽起來更為悲壯一些。三十多年前,有一個叫吾肯的人,也是當時很有名的打獵高手,每年都會抽空到禾木來打獵。那一年夏天,吾肯從布爾津縣城到禾木來打獵,和以往一樣,他找到禾木的打獵能手曲開跟他做伴。他們在禾木巴斯找到了宿營點,吾肯就提著獵槍獨自一人爬上山頭。他看到一只母熊帶著兩只熊崽在對面的山溝里玩耍,興奮地來不及叫上同行的曲開就迅速向獵物移動過去。目測到有效射擊距離后,吾肯立刻將子彈上膛扣動了扳機。中槍后的母熊帶著兩只幼熊轉眼間就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吾肯憑直覺斷定母熊受了致命的重傷,他追到林子里,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靜。當他轉身搜尋的時候,受傷的母熊從一棵大樹后面直立起身向他撲來。在他被撲倒的一瞬間,他分明看到母熊的腹部已經血肉模糊,腸子從被子彈炸開的洞口向外流淌。受傷的母熊會比扣動獵槍扳機時的獵人更為兇猛殘忍,前掌左右開弓,吾肯就被撕扯得遍體鱗傷。就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用右手從腰間拔出刀子從母熊的傷口向上方的心臟猛力戳進去。母熊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將吾肯扔出去十幾米遠,自己也仰面向后倒去。
前面發(fā)生的這一切,曲開一無所知。當他在禾木河邊搭好過夜的帳篷,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吾肯的蹤影。他大聲呼喊吾肯的名字,四處寂靜無聲,他預感到吾肯可能是出什么事了。他爬上吾肯剛才爬上的山頭,憑他多年來狩獵的嗅覺,他聞到了人熊混雜的血腥氣味。
從那以后,吾肯逢人便說,曲開大哥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曲開大哥,他和那只母熊早就被老天爺合葬了。就是吾肯這樣的打獵高手,最后還是因為一次打獵就再也沒有回到山外。人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去尋找他,也沒有找到一丁點有關他的蹤跡。幾年前,他的子女們在據(jù)說是他失蹤的地方為他樹了個墓碑,作為后人對他的紀念。
和用獵槍打熊不同的是,下夾子捕熊是一種技術活兒。通常,人們是在哈熊經常出沒的地方把夾子隱藏好,等熊路過的時候把它夾住。但這種不費力氣的活成功的概率極底,要知道哈熊和人一樣也屬于雜食動物,雜食動物的智商往往高于單純的食草或著食肉動物。捕獵者經常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捕熊夾子會莫名其妙地被掛在附近的樹上。起初他們以為是同行干的,互相猜測埋怨,但最后發(fā)現(xiàn)那是發(fā)怒的哈熊把夾子扔到了樹上。
曲開老人告訴我,像這一類捕熊的人,他們的腦子不比哈熊聰明多少。夾子要么不下,要下一定要下在哈熊的洞口。不入熊穴,焉得熊掌。但要在哈熊窩里抓哈熊,就如同在老虎嘴里拔牙,談何容易。曲開自有他的辦法,那就是要掌握好下夾子的最佳時機。每年入冬以后,哈熊就逐漸進入了冬眠期。但哈熊的冬眠并不意味著它就被凍僵了或是昏死過去,而是一種消耗自身能量的休眠。這時,你拿上木棍從洞口往里戳,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哈熊會非常煩躁。因為你打擾了他的休息,但它又確實懶得起身和你抗爭,于是它索性把木棍奪下來藏在身后。你不停地拿木棍往里戳,哈熊就不停地往身后藏。不經意間,身后的木棍多了,哈熊被自己用木棍頂?shù)搅硕纯?。不用說了,這時你下在洞口的夾子派上了用場。處于冬眠狀態(tài)的哈熊,基本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可以任你宰割了。
有人發(fā)明了另外一種捕熊的辦法,他們把蜂蜜涂抹在被雷劈裂的樹叉上,哈熊遠遠嗅到蜂蜜的味道就會追尋而來。哈熊爬上樹叉,盡情地享受蜂蜜的美味。吃到最后,哈熊會用前掌用力扳開開裂的樹叉,把頭伸進去吃剩余的蜂蜜。但它太貪吃了,最后,它最不該用舌頭去添粘在前掌上的蜂蜜。開裂的樹叉失去了前掌的撐力,就會迅速收縮合攏,哈熊的頭部就被死死地夾在樹叉當中。
每每講到這里,曲開老人就會顯得很無奈。他告訴我,在所有的捕獵哈熊的手法中,他最不欣賞和不能接受的就是這一種,人做得不地道,熊死得既憋屈又窩囊。
不過嘛現(xiàn)在好了,國家提倡保護動物了,再打哈熊嘛是犯法的事情。說到這里,曲開老人話鋒一轉:但是嘛也有一個問題,過去哈熊吃了我們的牛,我們可以打死它。現(xiàn)在嘛,哈熊越來越多了,經常吃我們的牛,吃了嘛別開(白白)吃了。我們怎么辦?
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想笑但沒敢笑出來。在這件事情上,我還真的沒有什么好辦法可以告訴他。
每年到了旅游季節(jié),從外界通往禾木村的公路兩邊都會有很多賣蜂蜜的人家。他們有的是用木板做招牌,有的是用一塊紅布打一個小橫幅,有的干脆拿一塊硬紙殼子做廣告,無論是什么形式,上面一定會寫著“禾木黑蜂蜂蜜”的字樣。因為有生意,他們會從初春一直堅持到秋末,蜂蜜多得永遠都賣不完。
黑蜂的全稱應該是高加索黑蜂,原產地是俄羅斯的高加索地區(qū)。其實,禾木這個地方以前是沒有人養(yǎng)蜂的。俄國十月革命前后,一些白俄貴族先后向新疆地區(qū)逃難,其中一少部分逃到了當時的布爾津、沖乎爾、哈流灘和禾木區(qū)域。
俄羅斯人來到禾木,帶來了很多先進的生產技術??{斯區(qū)域現(xiàn)在木屋上的恰特頂子,就是他們來了之后釘上去的。他們還帶來了種大麥的技術,在禾木巴斯和吉克普林,現(xiàn)在還留有大片被耕種過的土地的痕跡。還有,就是他們帶來了珍貴的高加索黑蜂。
對于俄羅斯人,曲開老人的時間表是,他們1917年來到禾木時,有四十多戶人。他們在禾木待了四十五年,后來由于中蘇關系變得緊張,他們才逐漸離開了禾木區(qū)域。直到1962年,這些俄羅斯人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們去了哪里,曲開老人也說不清楚。
每次說到俄羅斯人在禾木經歷的四十五年,曲開老人都似乎有一些傷感。翻譯過來的大概意思是:四十五年在一個人的生命歷程里應該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很難有人在他的一生中經歷兩個四十五年。四十五年足夠一個人跨越他的大半生。等等。但每次說到最后,他又變得很開朗:我嘛,今年八十多歲了,憑我的身體,肯定能活上兩個四十五年沒有問題。
俄羅斯人走了,他們帶來的生產技術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者保留下來,或者被慢慢丟失。木屋上的恰特頂子保留至今,因為它們很實用,能起到防雨防雪的作用。人們對于種大麥的事漸漸失去了興趣,水草豐美的禾木完全可以靠天吃飯,冬天不用喂料,牛馬照樣能吃得膘肥體壯。俄羅斯人走后,雖然留下了一少部分黑蜂,但由于當?shù)厝肆晳T了粗放式的勞作方式,黑蜂實際上越養(yǎng)越少。幾十年過去了,由于近親繁殖而直接導致物種退化,黑蜂已經逐漸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古老傳說。
禾木村現(xiàn)在到底是不是還有正宗的高加索黑蜂,人們說法不一。有的老人說,在蘇木河上游的地方,還有幾百箱真正的高加索黑蜂,分散在在那兒居住的幾戶人家里。有的老人說,黑蜂早就在禾木這一帶滅絕了?,F(xiàn)在在禾木養(yǎng)殖的黑蜂,早就不是純種的高加索黑蜂。曲開老人贊同后一種說法。
過去,有沒有純種的高加索黑蜂,對于禾木人來說似乎并不重要。那幾百箱真假不明的黑蜂釀出的蜂蜜,已經足夠當?shù)貛装倏谌思沂秤谩6?,這些真假不明的黑蜂釀出的蜂蜜,反正比從山外買來的要好吃得多。
后來,是旅游帶來的商機讓黑蜂的傳說被再次激活和放大。有人千里迢迢來到禾木,就是要買禾木黑蜂的蜂蜜。而且,根本不問價格是多少,只要有,他們一律收購。但是黑蜂在禾木就那么幾百箱,而且是不是真的還沒有搞清楚。
鄉(xiāng)里找到曲開老人,希望他帶頭引進和恢復黑蜂養(yǎng)殖技術。但引進和恢復一項丟失已久的技術總是緩慢而艱辛的,因為每個地方對自己獨有的東西都會倍加珍惜和保護,你一旦失去曾經的擁有,往往就會成全別人的獨有。鄉(xiāng)里派人從黑龍江和伊犁那邊引進了幾百箱黑蜂,但經過曲開和其他幾個老人鑒定,這些黑蜂和過去俄羅斯人養(yǎng)的黑蜂根本不是一個品種。有人想到了另外一個絕招,他們跑到中俄邊界去捕捉誤闖邊界的黑蜂,但離開了自己種群的極少數(shù)黑蜂根本無法存活下去。最終,人們不得不放棄了這種單相思似的愛戀。
但旅游大潮的到來,給蜂蜜銷售帶來的市場空間,實在是大的令人頭昏目眩。
開始,人們把普通的蜜蜂一箱箱地運到禾木采花釀蜜。普通的蜜蜂來到禾木,采了禾木的野生百花,產出的蜂蜜花香四溢,貼上禾木黑蜂的標簽,沒有人會產生異議,而且本來味道也相差不多。后來,隨著游客的增加,需求量也大大增加,禾木產出的蜂蜜已經供不應求。有人干脆從外面把普通的蜂蜜運送到禾木,掛上禾木黑蜂的牌子銷售。山外的普通蜂蜜貼上了禾木黑蜂蜂蜜的標簽,它的價格一下子就從幾十塊錢賣到幾百塊錢。
曲開老人對于有人把山外的蜂蜜拿到禾木來賣很是耿耿于懷。他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你們漢族人嘛有一句話,叫掛羊頭,賣狗肉。我們圖瓦人嘛也有一句話,叫駱駝的腳再大,也賣不出熊掌的價錢。但是嘛,現(xiàn)在奇怪得很,駱駝的腳嘛,就是賣出熊掌的價錢了。
對此,我每次也只能是無言以對。我就想,既然黑蜂的故鄉(xiāng)在遙遠的高加索地區(qū),俄羅斯人都回去了,讓它們也跟隨它們的主人安然地回去是不是更好?任何生靈,可能都不愿意長久地過客居他鄉(xiāng)的生活,即便是這個他鄉(xiāng)水草豐美得像哈熊肚皮上的肥肉。
其實,禾木生產的蜂蜜,就是不打高加索黑蜂的旗號,照樣也能賣出好價錢。那里的蜜蜂,采的可是野生的百花,喝的可是天然的甘露。只是,別再讓外來的蜂蜜魚目混珠就是了。
禾木河上的那座老橋已經不能滿足村民和游客過往的需求了,鄉(xiāng)里要在離老橋一公里的上游再修一座新橋。工程承包出去了,但承包工程的老板只修過水泥橋,沒有修過木橋。扳著指頭算算,當年修建禾木河上那座老橋的人只有曲開老人還健在。于是,鄉(xiāng)里請曲開老人當修橋的顧問。
老橋最早修建于1920年,當時,俄羅斯人剛來不久。1970年,老橋被翻新重建,正直壯年的曲開有幸在老木匠的指導下參與了新橋的重建。一般來說,河上的木橋四五十年就要修建一次。到了這個年限,不光橋墩的木頭會腐爛掉,參與上一次修橋的人也都快不在了,那樣,修橋的技術就會面臨失傳的危險。
曲開老人對于修橋的程序了如指掌。修橋前先要在河道上找到適合修橋的位置。所謂適合,就是河床既要平緩,又不宜太寬。河水太急的地方修的橋不牢靠,河床太寬了修橋的成本又太高。他去要架橋的河道上觀察了一段時間,先在河道兩邊的樹林中找到發(fā)洪水時河水最高的水位,又細致地察看了河兩岸河床的堅硬程度,最后才確定了新橋的具體位置。
修木橋和修水泥橋不同。水泥橋要在夏天來修,但修木橋必須要在冬天修。因為木頭的搬運和橋墩的搭建都需要利用天然的冰雪做先決條件。在秋天里,人們在森林中選擇被風吹倒的落葉松做修橋的原料,砍伐后將它們堆放在便于運輸?shù)穆房凇5鹊蕉?,積雪的厚度可以跑馬爬犁了,人們再把木頭一根根運送到要修橋的河岸邊。
通常,木匠們修建木橋只需要一把鋒利的斧頭。無論是截木頭、蛻皮還是打榫,木匠們全靠手中的一把斧頭來完成。他們先在河岸上把修橋的橋墩用木頭一根一根地搭建好,用油漆在每一根木頭上打上標號,再拆卸搬運到結冰的河面上。丈量好每個橋墩的位置后,人們在厚厚的冰面上開始架設橋墩。一般一座木橋需要四個橋墩,河面上兩個,靠近河的兩岸各一個。用堅硬的松木搭建的橋墩呈棱型,最尖的兩頭朝著流水的方向。四個橋墩的框架搭建好后,再用提前準備好的鵝卵石把空心的橋墩填滿,橋墩的修建就大功告成了。人們只需要耐心地等候春暖花開,四個橋墩就會隨著冰雪消融,自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爻谅涞胶哟驳撞俊?/p>
剩余的工程就是搭建橋面了。人們在四個橋墩的上方拉起一根鋼絲繩連接河的兩岸,作為修橋的輔助的工具。修橋工人從鋼絲繩上把修橋面的木料運送到中間的兩個橋墩上。可別小看這一條鋼絲繩的作用,沒有它根本就無法在四個橋墩上連接橋面。
那天曲開老人就是在那根連接兩岸的鋼絲繩上不小心掉到了湍急的禾木河中。春夏之交,正是河水猛漲的時節(jié),眼看著曲開老人被兇猛的洪水卷走,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人們不知所措。就在大家完全絕望的時候,八十多歲的曲開老人憑借著自己硬朗的身體和超人的毅力,自己拯救了自己,他頑強地從一百米外的下游爬上了河岸。但刺骨的河水還是讓曲開老人在縣城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
從那以后,曲開老人有半年時間都很少出門。有人猜測,曲開老人的身體可能再也恢復不到從前那樣了,畢竟,他是一個八十多歲的人了。禾木河上的新橋快修好的時候,鄉(xiāng)里的人去他家問他:要不要在橋的兩端再修兩道像老橋上那樣的大門。
曲開老人想都沒想,大聲說:還修大門干啥?老橋上的大門嘛是當年防止牧民往蘇修逃跑用的。現(xiàn)在嘛,勺子(傻子)才愿意跑到那邊去。
秋天到的時候,新橋修好了,曲開老人的身體也奇跡般恢復到和從前一樣,可以行動自如了。曲開老人和一些鄉(xiāng)里的長老被邀請到新橋上,他們來回在新橋上走了幾趟,大家對新橋的設計和建造質量都很滿意。大家都很清楚,橋雖然是一座新橋,但它的修建技術和一百年前沒有什么兩樣。大家都說,不知道再過一百年,還有沒有人會修這樣的橋了。
新橋建好沒過多久,一條消息忽然在禾木村炸開了鍋。有人聽說在禾木河上要修一座水泥大橋,選址就在新修的那座木橋跟前。伴隨水泥橋同時施工的,是一條由南而北貫穿禾木村的柏油馬路。這消息,在禾木村的確很重要,人們不得不議論紛紛。
有人說,修水泥橋好,水泥橋結實耐用,不用隔幾十年就再修一次橋了。
有人說,這下曲開老人高興了,汽車可以直接從水泥大橋上開到他的家門口了。
這話傳到曲開老人的耳朵里,他說:你們知道個皮牙子,在禾木河上修一座水泥大橋,不是在開玩笑嗎?等水泥大橋修好了,有人還會把禾木村的木頭房子都扒掉,然后再蓋成城里的樓房。那時候,你們可能都高興了吧?
修建水泥大橋的工程很快就開工了。修橋工人在河的兩邊搭建了很多綠色的工棚,挖掘機開始清表,草皮和黑土被挖到一邊。
曲開老人去鄉(xiāng)里問:這個大橋不修不行嗎?
鄉(xiāng)里的人告訴他:工程隊都進場了,看來不修是不可能了。
曲開老人問:如果不修,誰說了算?
鄉(xiāng)里的人說:那要上面的大巴司(領導)說了算。不過,現(xiàn)在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曲開老人扭頭走了。
沒過多久,人們發(fā)現(xiàn),工程隊的綠色工棚被人拆卸后裝到車上拉走了,挖掘機也撤離了施工場地,修橋工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工地。沒幾天,工程隊留下的,只有挖開的草皮和黑土被胡亂地堆在地上。
修水泥橋的工程草草開工,又草草收場。聽說,是上面的大巴司收到了一封群眾來信,大巴司在那封信上簽了很重要的意見,修橋的工程就停下來了。但那封信是誰寫的,信里寫的什么內容,大巴司是怎么簽的意見,禾木村始終沒有人知道。
我還是常去曲開老人的家里看他,聽他講一些過去和現(xiàn)在的故事。如果有一個月不去,他就會很生氣。他會告訴我:下一次嘛,如果再這么長時間不來看我,我嘛,會拿上獵槍去找你的。
說話時,曲開老人眼睛里透出些許莫名的傷感。
禾木村的喇嘛廟很不起眼。從外觀上看,它和村里頭別的木頭房子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只是在進院子的木頭門上,綁了許多白顏色和藍顏色的哈達。那是信眾們逢年過節(jié)綁上去的,以示對神靈的敬畏。后來,來禾木村旅游的人漸漸多起來,他們也學著當?shù)厝说臉幼?,去廟里磕個頭,出來后把喇嘛給的哈達順手綁在木頭門上。
喇嘛廟和喇嘛家只有一路之隔。進村子的時候,喇嘛廟在左邊,喇嘛家在右邊。出村子的時候,喇嘛廟在右邊,喇嘛家在左邊。家和廟都是木頭做的墻,木板做的斜屋頂。在喇嘛的心目中,家和廟沒有辦法分開,家是屬于自己的,廟是屬于全村人的。家里的人是自己的親人,去廟里的人是信仰神靈的信眾。家和廟是自己生活和生命的全部。
平日里,喇嘛除了誦經,一般不去廟里。廟是傳達神靈旨意的地方,腦子里不干凈的時候不能去,只有腦子全神貫注地埋在經書里,才能達到人與神靈的自由溝通,接受到神靈的妙言真語。更多的時候,喇嘛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隔著公路,默默地守望著喇嘛廟所在的那片野草叢生的院子。
喇嘛廟坐落在禾木村的中央,獨自占有三四畝地,這在禾木村,很是起眼。在三四畝的空地上,孤零零地站立著一個只有幾十平方米的小廟,在擁擠的村子里就顯得特別空曠。院子里荒草萋萋的,更使得喇嘛廟張顯出幾分神圣和神秘。
最近一些年,隨著旅游的開發(fā),禾木村的房子已越蓋越多,空地也越來越少。過去滿地上綠茸茸的野草,被游人們踩得見到了黑土。晴天時塵土飛揚,雨天時黑泥粘鞋。唯獨喇嘛廟這塊空地,沒人敢來隨便踐踏和亂蓋房子,野草也長得沒過了人的膝蓋。在經濟利益面前,這里的人們和山外的人一樣,已無孔不入,但在神靈面前,還能保留一點敬畏的心理,已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了。
自然的水墨 康劍攝
多少年來,喇嘛一直有兩個心愿:一個是把喇嘛廟擴建一下,蓋得再氣派一點,那樣的話當喇嘛也就當?shù)脮苡忻孀?。本來就是上千人的村莊,而寄托精神的地方只有幾十平方米,確實顯得很不協(xié)調。另一個愿望,就是給自己家再多蓋兩間房子。畢竟娃娃們慢慢長大了,住在一個木屋里已經很不方便了。
前兩年,因為喇嘛手上有一點殘疾,鄉(xiāng)里通過殘聯(lián)給喇嘛家爭取到了維修加固房子的錢,喇嘛自己動手,在自家的院子里新蓋了三間木頭房子。很快,新蓋的三間房子就被外面的人租出去開商店了,因此,喇嘛家每年可以多收入將近兩萬塊錢,而且,租金還有往上漲的可能。喇嘛和妻子搬到了廚房住,把原來住的大房讓給了兩個女兒住。畢竟,喇嘛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凡人,只要能多掙點錢,身體受點委屈但人的心情是愉快的。
和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一樣,在村子里,貧窮是不被人看得起的。喇嘛家越有錢,房子蓋得越漂亮,而且房子里天天飄出的是手抓肉的香味,人們就會越相信喇嘛念出的經講出的話。相反,如果喇嘛是個窮光蛋,那他念出的經講出的話也就沒人相信了。
得承認,喇嘛和他的妻子在圖瓦人中算是很有經營頭腦的人,但喇嘛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也不便大張旗鼓地去搞經營。在村民的心目中,喇嘛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們一定不會喜歡一個一只手拿經書,一只手點票子的喇嘛吧。
拋頭露面搞經營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喇嘛妻子的頭上。她利用家在路邊的便利,幾年前就開起了圖瓦人特色的民俗家訪點。她把自己家最大的房子騰出來,木墻的正上方掛上成吉思汗和十世班禪的畫像。地板上鋪上自己搟制的花氈子,花氈子上擺上一長溜長條桌,長條桌上擺上各類油果子和奶制品??腿藗儊砹?,喇嘛妻子讓客人們坐在長條桌的上方,品嘗她的手藝,用半通不通的漢語介紹圖瓦人的來歷和生活習慣。最后,她會給每位客人倒?jié)M一碗她自己釀制的奶酒,用她那和山風一樣渾厚的女中音給大家唱起那首圖瓦敬酒歌:
煮熟的羊肉給灶里的火祭過,
出鍋的奶酒給外面的天敬過……
妻子在木屋里忙活著招待客人的時候,喇嘛一般是靜靜地站在院子里,默默注視著公路對面的喇嘛廟。畢竟,公路的對面才是喇嘛本身應該做的正經事,那里才是一個喇嘛作為一個區(qū)域精神領袖的神圣殿堂。
喇嘛和妻子共生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兒有兩個很好聽的名字,大的叫平兒,小的叫香兒。也是兩個很好看的女兒。香兒還在上小學三年級,還是一個不怎么懂事的孩子。
而平兒就不同了,在禾木河水和陽光的滋潤下,十七歲的平兒已經出落得像禾木草原上盛開的金蓮花,健康而艷麗,走到村子的哪個角落,都會叫小伙子們羨慕得流口水。好在平兒已經考到山外的阿勒泰市上高中,只有暑假的兩個月才回到禾木村。假期里,平兒用自己家的馬加入到村里的馬隊中,拉游客掙錢。但這對于小伙子們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們至少可以在牽馬上山下山這些機械般的重復勞動中,時不時望一眼這個和山里的女孩越來越不一樣的姑娘??梢栽隈R隊里和平兒度過兩個月的美好時光,小伙子們覺得已經美得不行了。盡管平兒平時只顧埋頭干活,很少有時間搭理他們。
平兒不光長得好看,還是一把干活的好手,這一點似乎是繼承了父母的基因。暑假兩個月,平兒每天都和母親一樣起早貪黑,只不過母親干的是擠奶做飯的家務活,而她干的卻是村子里男孩子干的事情。她每天早晨踩著露水去找貪吃夜草的馬,回來后父親幫她背上馬鞍子,她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牽馬往返于哈登平臺拉客人,連午飯都是匆匆回家喝一碗奶茶吃一塊烤馕。平兒每天平均能掙兩百塊錢,兩個月下來,她能為家里掙到一萬多塊錢。在喇嘛的心里,平兒比別人家的男娃娃還要強。
提到男娃娃,喇嘛雖然沒有親生的,但還真的有一個早些年收養(yǎng)的叫巴圖蘇克的孤兒。喇嘛心善,這也許是當喇嘛的起碼品格。幾年前,巴圖蘇克的父母相繼去世,留下這個幼小的孤兒無依無靠,喇嘛慈悲為懷,收養(yǎng)了這個可憐的小生命。巴圖蘇克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喇嘛一直不愿意告訴任何人,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過去,禾木村的青壯年男女死亡的,大多都和喝酒有關。酒這個東西害了禾木村的好多人。以前,村里人喝的是自己家釀造的奶酒,奶酒和糧食酒差不多,都是燒制出來的,只不過奶酒的原料是牛奶,度數(shù)要比白酒小得多。后來,禾木村慢慢開始來了一些漢族人和回族人,他們在村子里開商店,賣便宜的白酒給當?shù)厝撕?。喝白酒比喝奶酒管用,過去村里人喝奶酒喝幾公斤都不醉,而后來改喝白酒只喝半瓶子就起到作用了。喝了白酒的人暈暈乎乎,醉生夢死,感覺好得不得了。
酒這個東西和毒品一個樣,只要上癮了就很難再舍棄得下。而且不分有錢沒錢,公平得很,有錢的喝,沒錢的也喝。如果真的喝上了癮,最后,有錢的也喝得沒錢了。
開商店的人心好,對真的沒有錢的人,老板就先給他賒賬喝,告訴他等到秋天家里的牛長大了賣了錢再來還帳。不花錢就能喝上酒,這對于喝酒的人來說自然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兒。他們想象這就和當年村里人在銀行貸款,最后總是政府把欠賬一筆勾消一樣。通常,喝酒的人喝一瓶,老板就給他記上一瓶,寫上年月日,后來喝得多了,喝酒的人也記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瓶酒了,老板也就可以在賬單上隨意地增加上多少瓶酒,甚至連年月日都懶得寫了。
但當某一天喝酒的人再去賒酒喝時,老板卻忽然翻臉不給賒了。一算賬,喝酒的人欠的賬已經超過了一頭長大了的牛的錢。喝酒喝上了癮的人到了該喝的時候喝不上酒,比讓他去死還痛苦。于是好心的老板就跟著喝酒的人去他們家牽了一頭?;貋?,再繼續(xù)給他欠賬喝。這是對一般的酒鬼的做法。對付真正功夫高的酒鬼,老板還有更高明的辦法,喝到最后老板甚至連牛都懶得去牽了,只需從自己的商店里拿上一把鎖,到酒鬼家把木門一鎖,別人的三間木頭房子就變成老板自己的了。
在禾木村,喇嘛最痛恨酒這個東西。喇嘛自己不喝酒,他也反對村里的其他人喝酒。前些年,喇嘛找到鄉(xiāng)里的領導反映,禾木村如果再不禁酒,村里的人恐怕要負增長了。鄉(xiāng)里的干部很贊同喇嘛的意見,用鋼筋焊了醒酒的籠子放在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口。每天都會有喝醉酒的人被關進醒酒籠子,這在當時成了禾木村的一大景觀。
如果追根溯源,喇嘛很有可能是醒酒籠子的發(fā)明者。自那以后,大山以外的所有縣城和鄉(xiāng)村的馬路上,都在顯眼的路口擺上了醒酒籠子,專治那些醉臥街頭的酒鬼。就這樣,醒酒籠子在阿爾泰這片大山的山里山外流行了好幾年,但后來在某個縣城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導致了這個創(chuàng)舉最終收場。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被分配到縣城的中學教書,一天朋友聚會喝多了酒,被聯(lián)防隊員強行關進了十字路口的醒酒籠子里。半夜大學生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在如此和自己身份不相符的籠子里,羞辱之極,解開褲腰帶在籠子里上吊自縊了。
喇嘛當然不知道山里山外為什么收掉醒酒籠子這件事的原委。他只是在喇嘛廟里和村民家操辦的紅白事上更多地講一些喝多酒對自己身體和他人都沒有好處的話。他收留巴圖蘇克,也是以自己的行動告訴村民,酒喝多了對自己對家人都禍害無窮。
后來旅游的人來得多了,喇嘛很是開心。他告訴村民,來旅游的人都是口袋裝了很多錢來尋開心的,要想辦法讓他們白天看風景,晚上多喝咱們燒的奶酒。他讓妻子帶頭把燒奶酒的手藝揀起來,把燒好的奶酒賣給外面的游客。他老婆每次給客人們唱完敬酒歌后還要加上一句話:這個酒嘛好得很,男人喝了嘛強壯,女人喝了嘛漂亮。于是來旅游的男人們?yōu)榱俗约焊鼜妷?,女人們?yōu)榱俗约焊粒痛笸氲睾饶叹?。等喝多了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奶酒原來是打腿不打頭的,喝完以后不影響手從皮包里往外掏錢,可要想抬腿邁出房間就很困難了。村里人看到自己家的奶酒能變成一張張現(xiàn)金,喝酒的人還真的比以前少了。
禾木村的人開始知道掙錢了。喇嘛想這是一件好事,能掙錢總比能喝酒好啊。喝酒既費錢又傷身體,能掙錢了人們就會慢慢忘掉喝酒這一檔子事。
村里有個叫巴圖的,過去是個酒鬼,把老婆都喝得跟別人跑了。知道掙錢后,不光戒掉了酒,還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做老婆。幾年下來,巴圖把自己家的房子翻蓋一新,外面看雖然還是原來的木頭房子,但房子里頭卻裝修得非常漂亮,既時髦又不失當?shù)孛褡逄厣M饷鎭淼挠慰投枷矚g住在巴圖家,都說住巴圖家真正是住在當?shù)厝思依?,有溫馨的圖瓦人家庭味道,而住在別人那里,像是住在了山外的小旅店里,根本不像是住在了禾木村。就這樣,巴圖被上面評為了致富能手。
但不是所有的禾木村的人都和巴圖一樣會自己掙錢,有一部分人家都是把自家的木屋出租給了外面來的漢人和回民。這些人租了當?shù)厝说姆孔雍螅瑧械冒逊孔邮帐笆帐?,恨不能一夜之間就收回成本,一間房子放十來張床。更有甚者,房子不夠用了,就在院子里隨意搭建簡易的板皮房子用。規(guī)模上去了,檔次卻上不去。游客也怨聲載道,常常找到旅游管理部門投訴。但房子的主人卻很滿意,因為自己不用勞動就可以掙到錢。
喇嘛有一次聽說到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個經營戶把一條花翅子魚給游客賣了八百多塊錢,游客吃完后嫌貴,最后鬧到了物價部門那兒,經營戶最后給客人退了兩百塊錢才算了事。喇嘛很是想不通,在河里自己生長的魚,你打上來做一下,就賣到那樣的高價錢,難道不怕河神把你拖到水里去嗎?后來,諸如此類的事喇嘛見得多了,每每總是搖頭嘆息。
禾木村就這樣慢慢變了樣。封閉了幾百年的禾木村民,對這旅游大潮的忽然到來還沒有做好思想上的準備,心理上還有一點無所適從??恐糜?,人們的口袋里越來越有錢了,但內心卻一下子感覺到空空蕩蕩?整個村子都躁動不安,像丟了魂魄似的。人變了,變得爭強和好斗。村莊也變了,變得雜亂和臃腫。原來,酒喝多了人容易糊涂,錢掙多了人也開始變得不清醒了。喇嘛開始擔心了,如果這樣變化下去,村里的人沒有過去那樣純樸了,村莊沒有過去那樣古樸了,禾木村也就不再有吸引外來游客的地方了。
喇嘛常常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透過車來車往的馬路,凝望對面那個已經有一點破敗的喇嘛廟。人們喜歡喝酒的時候,酒醒時腦子里還能想一想天上的神靈,心存一點敬畏,現(xiàn)在,掙的錢越來越多了,腦子里光想著錢,停不下來,把神靈真正拋到了天上。是該把村子里的喇嘛廟蓋得高大和威嚴一些了,好讓人們在神靈的看護下把錢掙得更干凈點。
喇嘛給鄉(xiāng)里反映把喇嘛廟擴建一下,鄉(xiāng)里又反映到了上面,但等了幾年都沒有音信。不知道是政策上的事,還是資金上的問題。難道蓋廟不是一件積德行善的好事嗎?
喇嘛內心感到了一絲困惑。
禾木村坐落在高高的阿爾泰山巔的禾木河河谷之中。幾百年間,圖瓦人和哈薩克人雜居在這里。幾百年呢,圖瓦人和哈薩克人都說不清。據(jù)說是擅長捕獵的圖瓦人先來到這里,后來一部分游牧的哈薩克人看到這里牧草茂盛也就定居下來??傊疀]有文字記載,村莊的歷史靠老人們口傳下來,就這樣一代傳給一代??靠诳谙鄠鞯臍v史能傳幾百年,到底是不是傳走了樣誰也說不清。
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前后,一些白俄人來到了禾木河流域。他們不光帶來了耕種技術,還帶來了木屋的建造技術。過去圖瓦人住的房子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最初是搭建氈房,類似于現(xiàn)在的哈薩克氈房和蒙古包,在地上栽一圈木樁,用細木竿搭一個尖頂,用自己家搟制的氈子圍嚴實就行了。這樣的房子夏季還好說,到了冬季就寒冷難耐?;蛘咴诘厣贤趥€地窩子,上面用木頭封上頂,再壓上一層土,就是一個很不錯的家了,這樣的房子雖然要稍微暖和一些,但免不了會煙熏火燎。白俄人來了以后,他們砍來上好的落葉松的樹干,在河里浸泡半年以上,樹干撈出水后,再用斧頭把松樹皮砍凈,待樹干晾曬風干后,他們只用一把斧頭和鋸子就會把房子蓋得方方正正。房子蓋好后,還在木屋頂上搭起尖尖的房頂,他們把這個屋頂叫做恰特,作用是夏天防漏雨冬天防雪壓。就這樣,當?shù)氐膱D瓦人除了跟著老毛子學會了種大麥,還學會了蓋木屋。這種手藝祖祖輩輩一直傳承到今天。
歷史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當初老毛子隨意搭建的木屋和為了防雨防雪的恰特屋頂,快一百年后的今天卻成了文化景觀,被列入了保護規(guī)劃。許多學者專家紛至沓來,給他們的學生講解村落為什么要如此這般地建在禾木河邊,木屋的尖頂是做什么用的,甚至每個木屋之間保持著相應的距離是考慮到了消防的作用。木屋易燃并且燃了難救,這樣的距離就避免了火燒連營的悲劇,等等。似乎百年前禾木村的老祖宗學過規(guī)劃和設計專業(yè),或者,他們本身就是無師自通的規(guī)劃師。
不管怎么說,禾木這個古老的村子不光吸引了研究規(guī)劃和設計的學者,來旅游的人也逐年多起來。旅游開發(fā)已經像潮水一般不可阻擋地來臨。這是一件人們吃飽肚子穿暖衣服后馬上就會想做的一件事。就這樣,禾木村開始熱鬧起來了,每年有一二十萬天南地北的游客來到這里旅游。
有旅游就需要吃住,村民們也懂得這是旅游最基本的要素。一些村民利用老祖先留下來的木屋開始接待南來北往的游客,不會搞接待的就把木屋出租給外面來的漢人和回民。于是,沒幾年,禾木村的房子越蓋越多,老木屋越來越少,特別是村口的房子密密麻麻,橫平豎直,越來越像山外搞的新農村建設了。
旅游專家用了兩年時間,給禾木村做了文化景觀保護規(guī)劃,叫做搶救性保護。規(guī)劃要求,老木屋全部保留,新蓋的房子堅決拆除。鄉(xiāng)政府根據(jù)規(guī)劃,要在禾木村入口處叫亞木開的地方修建服務中心,把村里無序的經營搬遷出來,還禾木村古老原始的村貌。
然而一封上訪信卻寄到了上面。信的內容是村民們堅決反對在亞木開建設旅游基地。率先站出來反對的是老村長。他請人用漢文打印出上訪材料,挨家挨戶讓村民簽字畫押,一百多個村民在上訪材料上都簽了字并摁上了自己的食指手印。
上訪信上說,亞木開的一千多畝草場早在一九八四年就分給全村一百多戶村民種飼料了,但現(xiàn)在鄉(xiāng)里卻不經村民同意就擅自招商修建游客中心,這樣做不合法。
但鄉(xiāng)里的干部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亞木開草場是集體草場,當年之所以分給大家,是因為幾個大隊的干部考慮到要村民們每家每戶自己解決牲口的飼料問題。除了亞木開,哈登平臺上的草場不是也分給另外一百多戶村民了嗎?用集體的草場解決村民的個人問題,草場應該還是集體的,而且又沒有誰給你發(fā)過草原證。況且耕種的草場也已經撂荒了二十幾年,可以算作是集體收回了,也沒人能記清誰家是哪塊草場了。
雙方爭執(zhí)不下,火藥味十足,于是上面派來了專項工作組,并且要求,工作組一定要解決問題,問題解決不了,工作組就不能撤離禾木村。
工作組的壓力大得很。一面是村民們鬧得厲害,堅決不允許在亞木開草場修建接待基地,一面是進了工地的工程隊無法開工,民工們也鬧著要走。剛開始工作組內部的意見也出現(xiàn)了分歧。有人說既然是集體草場就不應該給村民補助,就是補也應該補給村集體。另一種意見是如果不補助給村民本人,就無法擺平這件事,雙方長期僵持下去,不光工地開不了工,還無法向上面交代。商議了半天,工作組最后還是統(tǒng)一了意見,可以給村民草場補助,但必須是用多少補多少,占幾戶補幾戶。
統(tǒng)一了意見,工作組先要選準工作的突破口,確定修建服務中心要占的草場到底是哪些村民的。請來了當時參與分草場的大隊干部和村民,但當年參與分草場的十幾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了四個人。憑著記憶,他們在亞木開草場上丈量了三天,初步確定了建旅游基地所占草場的十八戶名單。
接下來是召開村民代表座談會。通知了五十人,來了有一百多人,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工作組給大家講解修建入口服務區(qū)的意義,是為了保護禾木村的原始風貌不被外來的經營者破壞,禾木村被破壞了游客也就不會再來了。禾木村沒有了現(xiàn)在的這些原始木頭房子,滿世界地亂蓋一些新房子,這里也就沒有特色了,那樣的話阿爾泰大山中處處都是禾木村了,沒人非得到這兒來不可了。
一上午的會開得耐心細致,苦口婆心。一部分人似乎聽懂了,但這部分人在亞木開根本就沒有自己家的草場,他們只是想湊湊熱鬧,看自己能不能在這場風波中跟著起哄占點什么便宜。一部分人還想不通,他們是亞木開草場十八戶名單以外的那一百多戶人家:既然要征草場,為什么亞木開的一千五百多畝草場不全拿走,那樣的話一百多戶的人都可以拿到補助了。他們堅持,要征草場全都征掉,憑什么在一塊草場上,有的人能拿錢有的人卻拿不上。
工作組再做工作:用誰的草場給誰補助,占多少草場給多少補助,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這次建入口服務區(qū)只用一百五十多畝地,補助的也只能是這塊地上的村民。如果以后服務區(qū)再擴大規(guī)模,還可以繼續(xù)征用這次沒征用的草場,大家還可以得到補助。一部分草場不在征占范圍內的村民悻悻離開會場,他們嚷著要去找老村長講理,是老村長鼓動他們在上訪信上簽了字并天天到亞木開草場去鬧事的。
矛盾轉移到了老村長那兒,草場風波似乎就這么可以平息了,工作組的人略微舒了口氣。
鄉(xiāng)里按草場的最高等級從上面爭取到了一百多萬元現(xiàn)金,準備給十八戶村民發(fā)草場補助款。但通知發(fā)出去,等了三天也沒人來領錢,好像村民們忽然又都不喜歡錢了似的,害得鄉(xiāng)會計和出納晚上也不敢回家,天天守著那一堆嶄新的票子睡覺。
工作組再次商議。大家一致認為,問題肯定是出在老村長那了。老村長害怕其他村民找他的麻煩,不敢讓這十八戶村民來領補助。解鈴還需系鈴人,必須先讓老村長拿錢,老村長不拿錢,其他的村民就沒人敢拿。
雪地賽馬 康劍攝
第二天把老村長請來,工作組長親自和他談話。兩個人中間的桌子上放著嶄新的五沓一萬元的人民幣。工作組長把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馬車,老村長就是不肯拿錢。兩人最后達成了協(xié)議,只要其他十七戶村民都把錢拿了,老村長就來領錢。老村長是害怕村民們罵他見利忘義,出賣群眾。
工作組和鄉(xiāng)里的干部預先把每家該得的補助算好,用報紙把現(xiàn)金包好,挨家挨戶去做工作。和預料中的結果一樣,村民們的口氣和老村長的一模一樣:錢嘛好得很,但是我們不敢先拿,只要老村長拿了我們也拿,老村長不拿的話我們拿了嘛害怕得很。說話時每個人眼睛的余光不停地在一沓沓人民幣上掃來掃去。
老村長有五個子女在鄉(xiāng)里的七站八所工作,工作組讓五個人都回去做他們父親的工作。五個人回去后都沒敢進老村長的家門,都跑到山里的親戚家躲了起來,任憑工作組傳話要扣工資要處分幾個人硬是不敢再露面。
進村半個月工作組的工作進展緩慢,可工地上干活的民工卻跑了一大半。組長帶著鄉(xiāng)里的干部再到老村長家做工作??梢钥闯鲇捎谶B續(xù)多天的反復工作老村長的精神已經十分疲憊。老村長望著工作組長說:上訪信嘛是我找人寫的我承認。但是嘛你們來了以后,我嘛什么話都沒有說,不讓別人拿錢的話嘛我也沒有說。剛開始嘛村民是我發(fā)動的,你們現(xiàn)在給我的錢嘛又最多,我是一個老人,我拿了嘛臉沒有了。
工作組長這回心里有了準備,他告訴老村長:我們嘛了解了一個事情,你嘛撫養(yǎng)了兩個孤兒,這個錢嘛是鄉(xiāng)里獎給你的撫養(yǎng)費,和你領的草場補助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嘛在鄉(xiāng)里開一個村民大會,號召大家學習你義務撫養(yǎng)孤兒的先進事跡,把獎金發(fā)給你,這個樣子可以吧。老村長聽后沉思良久,答應想一想再說。
晚上老村長領著他撫養(yǎng)的兩個孤兒來到工作組的駐地。他向工作組長講述了兩個孤兒的家境遭遇,講述了撫養(yǎng)他們艱辛經歷。工作組長立即明白了什么。
開村民大會那天,來了不少人,村委會圍院子的木頭桿子都擠變形了。會上,鄉(xiāng)長先是宣布了表彰老村長的決定。工作組長隨后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號召全體村民學習老村長大公無私的優(yōu)良品質。老村長戴著大紅花上臺堂堂正正地領走了那五萬塊錢。
散會后,工作組長帶著工作組的成員和鄉(xiāng)里的干部坐上三輛越野車一溜煙地走了,一連三天不知去向。村民中有了種種猜測,有的說,亞木開草場不征收了。有的說,老村長領走了五萬塊錢,再也不管其他村民的事了。還有的說,可惜了那一沓沓的新票子啊,不光我們拿不上,大家都拿不上了,不過這樣也公平。最著急的是被征占草場的那十幾戶村民,眼看著就要揣進腰包里的錢現(xiàn)在卻不知跟誰要去。他們好像忽然明白了,當初根本就不應該聽信別人的話,因為那些人早就知道草場的補助沒有他們的份。他們的目的是他們拿不上的錢別的人也別想拿,他們現(xiàn)在的目的達到了,要沒有錢大家都沒有。為啥要有的人喝清茶,而有的人卻喝的是奶茶呢。
工作組離開的第四天,有人發(fā)現(xiàn)鄉(xiāng)政府的會計和出納還住在辦公室里。趁著夜色,十幾戶村民不約而同地悄悄跑到鄉(xiāng)政府。他們問會計和出納,前面定下的補助還算不算數(shù)。會計和出納好像突然找到了救星:求求你們了,趕快把錢拿走吧,我們兩個都十幾天沒有回家了,老婆子天天來當當,厲害得很。你們這些傻瓜,這么漂亮的錢我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難道你們是真的希望這些錢被上面收回去嗎?大家像是被會計和出納罵清醒了,又像是非常同情會計和出納此時的處境,為了早點讓他倆回家,一堆嶄新的草場補助款一眨眼就被背走了。片刻,辦公桌上剩下的是一張簽了十幾戶戶主名字的領款表格。
工作組并沒有離開禾木,他們是去了分布在大山深處的牧民家走訪,同時也有意讓被補助的牧民冷靜地想一想要不要拿補助的事兒。
像在風浪中顛簸之后駛進港灣的小船,禾木村重又歸于平靜。亞木開草場上建設的入口服務區(qū)據(jù)說兩年后就可以投入使用。按照專家的說法,那時,禾木村將恢復到幾十年前的原始狀態(tài),木屋錯落有致,村莊古樸典雅,來旅游的游客白天在禾木村參觀游覽,到了晚上吃住在亞木開旅游接待基地。
但工作組的人有了一個擔心,將來,如果每天真有幾千上萬的游客進入村莊,禾木村還能真的回到往日的夢里嗎?
大家只是這么一想,沒人敢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