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劍
向王朔學習
作為“50后”的一員,我對我們這一代人進行自我批判,應該具有正當性?,F在誰都愿意批評別人,缺的是自我批評的精神。一個人、一個國家,好像都是如此,每天都陶醉在大話中,扮演著批判者的角色,誰也不愿回頭看看自己屁股后面的那堆可疑物。在這一點上,應當提倡學習王朔。他在罵別人之前,總是先在自己的頭上扣上—個屎盆子,把自己搞臭了再向對手打出有力的一拳。憑著這種勇于自我批判的氣魄,我覺得可以把王朔置于“50后”的批判之外。他是我們這一代人中少數幾個腦子清醒者。有時我甚至認為,他說的每一個字一當然要扣除那些“丫”和疑似醉酒后的胡言亂語——都是真理。這不是貶低真理。真理就是常識,是實話。
用王朔作話引子,的確是不想掩飾我們這一代人的毛病。我們的毛病太多了,真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說起。按一般的看法,現在正是“50后”的大好時機,能夠被稱為精英的人,大都在這個年齡層,已經登場的新的領導人,是其中的優(yōu)秀代表,他們在未來10年中,或將把中國帶入一個新的時代。不僅政界如此,在商界和學界,大致也是“50后”充當著各種領袖角色,既掌握資源,也支配話語,言行舉止,都對社會影響深遠。對于這種現狀,誰都不必羨慕嫉妒恨。在經過20多年奮斗之后,這一代人理應獲得這樣的回報和榮譽。要知道,現在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在上世紀80年代并不擁有特別的優(yōu)勢,幾乎都有一段遭受艱苦錘煉的經歷。他們身上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既是國家和社會變化的原因,也是其結果。這一代人可以為此自豪,也有理由坐享其成。
“50后”作為一個廣泛的概念,因為涵蓋眾多的政治精英、商業(yè)領袖和文化英雄,使得所謂“自我批判”這樣的說辭,顯得有些矯情,甚至都有些虛偽,如同有些成功人士在得了便宜之后痛說革命家史。一些人喜歡把他們的成功史和苦難史綁在一起,甚至也不避諱其中曾經有過的愚蠢和錯誤,這樣看起來會生動許多,同時巧妙地把自我批評變成了另一種炫耀。成功的背后,總是有著閱歷的、知識的甚至道德的優(yōu)勢。正是這些優(yōu)勢構筑了“50后”的炫目光環(huán)。
不必諱言,這些年來有這么多的成功人士在到處丟人現眼,但我倒是并不在意作為個人行為的出丑案例。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不能混同于一種“扒糞”行為。基于思想史的觀察,顯然需要一種更為深遠的視野,這也是我之所以高度評價王朔的一個理由。在我看來,王朔以一個痞子形象出場,使得“50后”的思想軌跡出現了一個岔口。在他的罵罵咧咧聲中,一本正經的敘事突然失去了正當性,不管是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假正經,還是啟蒙式宏大敘事的嚴肅性,在王朔的話語面前,都有點氣短,覺得不好意思。原來一腦袋漿糊的讀者,在王朔的開涮下,漸漸有些明白,以前那些靠大詞堆砌起來的崇高理想不過是騙人的鬼話而已。當然,這不是說王朔以一己之力開啟了這種變化,但他的確是推動中國解構浪潮的第一人。
作為啟蒙者的“50后”
上世紀80年代被譽為新啟蒙時代,“50后”都程度不同的經過啟蒙的洗禮。他們的知識構成和對改革的愿景,決定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不能接受王朔的“反智主義”。但他們不得不面對1990年代乏味的思想狀況。哲學家李澤厚對此有一個說法,謂之“思想退場,學術出場”。講思想沒有用,或者有風險,不如玩些學術游戲。清代樸學的繁榮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文化專制和文化高壓,經世致用陷入死胡同,考證考據成為顯學。不同的是,現在的學術不再是翻自家的古董,而是在洋人的思想雜貨鋪中找一些時髦的話題。思想和學術的雙重困境,讓許多人對學問心生絕望。他們由此轉換身份,另辟蹊徑,或從政,或下海,或出國,原來作為一個知識群體象征的“50后”,分化出不同的人生路徑。以后就是他們主演的各種各樣的故事,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歷練20年,終于修得正果,在不同領域形成氣候,儼然已是時代英雄了。
用上面那些話來概括“50后”在近30年來的人生軌跡和思想軌跡,顯然掛一漏萬。這一代人的故事鋪陳開來無疑是一幅歷史長卷。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全程參與者和見證者,他們同時也是舊時代終結的親歷者,文革及其以前的歷史,為他們后來的思考和探索,做了最重要的鋪墊。制度的比較、道路的選擇,最初均是來自于對文革時代政治信用的動搖、懷疑和批判。
偉大的“四五運動”是“50后”從思想轉化為行動的第一個歷史性事件,從此為共和國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揭開了1980年代改革運動的序幕。隨后在體制外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如星星畫展、《今天》和民主競選等,均是“50后”的一批代表人物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這些事件既在當時制造了壓力,又在客觀上推動了堅定不移地開啟改革開放的進程。
由于有了共同目標,“50后”普遍地從體制外的批判性力量轉化為建設性力量。其中一部分人直接進入到體制內,參與社會調研和政策制定,從最初的農研室到后來的體改所,聚集了一大批“50后”精英。更多的人是在大學、科研機構從事理論研究,以報刊雜志出版為平臺,開始聲勢浩大的“新啟蒙”運動,期間出版的《走向未來》《文化:中國與世界》《20世紀文庫》等大型叢書,是這個時期思想解放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賦予“50后”以啟蒙者的身份。他們象征著一個思想共同體,一個知識群體。
上世紀整個80年代,可以說是“50后”的一部活著的思想史。他們的思想展開過程,和這個時期的社會發(fā)展息息相關。在改革的每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都能夠看到他們的思想閃光。
啟蒙終結之后的路徑轉向
自有改革以來,改革踐行者主要來自于社會底層。當時引人注目的改革英雄是“傻子瓜子”年廣久、“襯衫大王”步鑫生、“承包大王”馬勝利。他們沒有理論,沒有文化,無知者無畏,憑著膽大敢闖,一時效果顯著,領風氣之先。后來出了一個牟其中,更是敢想敢干,拉開八仙桌,招待四方客,吃飯喝酒之際就把生意做了,拿罐頭換來飛機,風靡全國,麾下引來無數英雄。
和這些改革先行者相比,書生們光說不練,顯得百無一用,只能重新學習。起初南來北往,做人幕僚,取得經驗后再另起爐灶;后來東拼西湊,做局組合,空手套來白狼再圖發(fā)展壯大。這個過程充滿艱難、驚險甚至原罪,最大的資源是自己的思想和人脈,不怕輸,輸得起,依靠智慧和膽略,漸漸殺出一條血路。這類轉型成功的不在少數,典型者有馮侖、宋衛(wèi)平、陳東升等,都是以一介書生之身完成華麗轉身,堪稱“50后”從學界轉向商界的佼佼者?,F在學者都熱衷于談社會轉型,多愿意從制度、體制、觀念等宏大領域著手來觀察中國這些年來的社會變化。其實,“50后”這批從學界下海者,恰是中國社會轉型的實際參與者和推動者。他們個人身份的轉變,改變了“50后”的生存狀態(tài)和傳統的經世致用方式,在中國社會史和思想史上,有著特殊的意義。
正是因為這批商業(yè)精英身上留下了難以清洗的啟蒙之印,具有“50后”和1980年代的雙重標志,社會對于他們充滿期待,期待他們在掌握了巨大的經濟資源之后能夠履行他們的政治理想和社會責任。他們在商業(yè)上的成功,不僅塑造了具有文化品位的儒商形象,同時因為廣泛介入社會話題討論,積極參與民間慈善事業(yè),甚至攀越世界各大高峰等壯舉,塑造出可為社會楷模的智者和勇者形象。然而,他們在政治領域卻樂意扮演一個弱者的角色,面對一些大的是非問題,一旦發(fā)現和政治沾邊,便恪守在商言商的立場,遠離政治話語。馮侖被譽為“地產思想家”,這些年來喜歡以下半身語言談論企業(yè)野蠻生長,插科打諢,風趣幽默,站的高,尿的遠,富有啟迪。這么一個會說話的人,也參與過政治風云,現在對政治關鍵詞卻一律回避,最多善意調侃,愿意做一個等待不歸丈夫的小媳婦。
甘愿做商業(yè)的巨子、政治的侏儒,難道就是這些1980年代啟蒙風云人物在下海之后的共同歸宿?
作為知識精英的“50后”
商界領袖不談政治或許是他們的本份,和政治相關的話題應當由學界的人來說,尤其是以“50后”為主體的知識精英,他們理應承擔起思想建設的領導責任。但是,在近20年里,中國的思想界幾乎毫無創(chuàng)新,在制度的約束下,根本無法形成變革學術和教育體制的獨立力量,既無資源整合能力,也沒有話語創(chuàng)新能力。身份、職位、職稱、房子、待遇這些安身立命的載體均由國家掌握,知識生產基本被國家所壟斷。
在上世紀90年代,所謂“思想退場”,表達的是對1980年代啟蒙主題的放棄,批判性話語自我消解,王朔式的反諷話語在藝術和文學領域出場。不能罵別人,就罵自己吧,自虐、自嘲、自我調侃成為這個時期中國當代藝術的主流話語,那些虛無主義的囈語式敘事,拆解著一切看似崇高的東西。
1990年代初期由王曉明、陳思和等人發(fā)起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力圖重新以啟蒙話語來抵抗所謂的消費主義和拜金主義浪潮。批判的鋒芒不再指向威權化的制度安排,而是把鄧小平南巡之后風起云涌的市場化改革,植入人文精神墮落的時代背景。這種錯置批判對象的反思和脫離時代主流的人文關懷,反映出“50后”一部分人文知識分子思想能力的衰竭。他們以抵抗的姿態(tài)拒絕和市場經濟同流合污,看起來像是在主張人文主義精神,其實是自我放逐于社會邊緣,無法參與更無法引領市場化時代的話語主導權。
平庸的1990年代和激蕩的1980年代,的確構成了鮮明的對比。1980年代高揚啟蒙旗幟,提倡批判精神,解放思想,實踐改革,在1990年代蕩然無存?!?0后”作為一個思想共同體已經解體和分化,一部分人以發(fā)起人文精神討論的學者為代表,自愿脫離社會主流進程,在抵抗中實際放棄話語主導地位;更多的人是在權力和資本的雙重誘惑下,放棄抵抗,放棄精神上的不合作,轉而擁抱權力,擁抱市場。
張藝謀是其中的典型人物。自他的電影《活著》之后,他脫去政治批判和文化批判的外衣,迅速投身于商業(yè)化大潮,以票房為導向,追求大制作、大場面,按市場邏輯成功轉型。對于他這批同樣具有1980年代啟蒙背景的電影人來說,通過被市場認可的方式,進而被權力認可,已經成為一條變身為國家文化英雄的主要路徑。在巨大的名利誘惑之下,他們樂意被權力和資本雙重贖買。
文化身份和價值立場的轉換,在大學和科研機構更是比比皆是。大學教授競相謀取院長和處長職務,像商人一樣為爭取國家課題資助而奔走。學術生產在權力的支配下已經蛻變?yōu)槔孑斔偷逆湕l,“50后”的學者依靠論資排輩占據著最有利的位置。在這種文化學術生產機制下出來的產品,幾乎全部被納入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倉庫之中,和原創(chuàng)性思想毫無關系。那些仍然秉持獨立身份的文化人和思想者,在這樣的權力架構中,要確立主導性的話語地位,幾無可能。
“50后”的最后10年
上述自我批判,一竿子把整個“50后”都打翻了,誰能服氣?況且,社會的變化和進步必須是在漸進的、良性的環(huán)境中進行,風起云涌的1980年代早已終結了,難道還需要“50后”站出來,再按1980年代那種啟蒙式的方式進行言說和行動?
現實的就是合理的,“50后”及其優(yōu)秀代表,完全可以找出一大堆理由為自己的歷史合理性提供辯護。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成功者是難以改變的,在“50后”成為了這個社會的實際中堅力量之后,他們的使命或許已經完成,在政治經濟文化各個領域發(fā)揮影響的有效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問題是,“50后”真的可以到此向歷史交代了嗎?
在我看來,對于“50后”的特殊要求和期許,的確是基于1980年代所奠定的啟蒙價值,這是這一代人的生命體驗的比較優(yōu)勢。對于他們的前輩來說,在經歷了漫長的社會動蕩和人生苦難之后,生命的激情已被歲月磨礪成各種生存經驗,思想和心靈均被囚禁在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牢籠里;而對于他們的后人來說,沒有經歷過從理想幻滅到思想解放的完整過程,無法形成歷史感和現實關懷?!?0后”因為時代的原因,讓他們天然地承擔起承前啟后的責任。他們在1980年代這短暫的10年里,經歷并積累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財富:對中國的認識。這種認識既是來自于對歷史經驗的反思和總結,也是來自于對西方發(fā)達國家制度及其理論的理解,更多的還是來自于對中國現實的觀察。正是在多維度的知識建構中,他們普遍認識到,原來長期實行的計劃經濟體制必須終結,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必須改革,限制人的思想和精神自由的制度必須改變。自由、民主、法治和人權,是“50后”的共同價值觀。
如果說1980年代是“50后”啟蒙和被啟蒙的時代,他們主要掌握的是思想和話語資源的話,那么,在經過了20年之后,他們就不僅僅是知識精英的代表了,而是在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開辟出了廣泛的人脈,掌握到了充分的資源,他們中的代表性人物已經是社會各個層面當之無愧的領袖。在這樣的條件下,難道不應當要求他們承擔起更大的歷史責任?實現他們在1980年代建立起來的理想?
中國的社會變革和政治轉型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關鍵時期,改革30多年來所取得的一系列重要成果,因為沒有相應適時地建立起合理的分配制度,尤其是沒有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已經開始轉化為社會矛盾和沖突的根源,財富、資源和機會日趨向少數人集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既得利益集團,社會等級高度固化,新生階層和群體難以脫穎而出,從而讓中國再次面臨由于社會不公而陷于劇烈動蕩的巨大風險中。在這樣的關鍵時期,“50后”及其代表人物應該扮演著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利用他們掌握的各種資源,穩(wěn)定社會構成,雙向影響上層和底層,以人類共同價值主導社會變遷和政治轉型。
我在《80年代的“出場”和“返場”》這篇文章中說過,未來10年,是1980年代延長的10年,其實也是“50后”發(fā)揮歷史作用的最后10年。何去何從,所作所為,要經得起歷史的追問。
摘自經濟觀察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