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傷之痛

摘 要：帕克·巴克是英國當代以描寫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而著名的女作家。但除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外，巴克對少年犯罪創(chuàng)傷也關注頗多。在小說《越界》巴克以細膩筆觸刻畫了少年殺人犯丹尼。丹尼因殺人而患有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通過丹尼這個人物，巴克再現(xiàn)了少年犯在犯罪創(chuàng)傷重負下飽受折磨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漫長的掙扎、愈合之路。

關鍵詞：創(chuàng)傷 少年犯罪 《越界》

引 言

帕克·巴克（Pat Barker）是英國當代以描寫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而著名的女作家。她也憑借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小說《鬼途》獲得布克獎。學界因而對其作品的研究多集中在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方面。但除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外，巴克同樣非常關注少年犯罪創(chuàng)傷。在《越界》（Border Crossing）中，通過丹尼這個人物，巴克講述了她對少年犯罪創(chuàng)傷的觀察。巴克對少年犯罪創(chuàng)傷的關注源自對少年犯罪與暴力在英國社會蔓延的隱憂。對此，她曾說道：“我想說的是，這不會僅僅發(fā)生在課桌的另一邊或城鎮(zhèn)的另一邊。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這些事情可能發(fā)生在我們身上，或者是其他任何人的身上，甚至發(fā)生在我們自己的孩子身上?！眥1}同時，巴克也認為對于少年犯罪，“成年人是否對孩子負責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2}。正是秉承著對孩子負責的態(tài)度，巴克在《越界》中將筆觸轉(zhuǎn)向少年犯罪創(chuàng)傷?！对浇纭分械牡つ嵩谏倌陼r入屋行竊并殺死了作為屋主的老太太。這段犯罪經(jīng)歷成為創(chuàng)傷性事件，丹尼因此患上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運用創(chuàng)傷理論，本文試圖分析犯罪創(chuàng)傷帶給丹尼的深刻影響。他如何在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重負下掙扎與自救？他最終能否擺脫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是否可愈？

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

《越界》中的丹尼在少年時入屋行竊殺死了作為屋主的老太太?；颊咴谏倌陼r期的殺人犯罪經(jīng)歷成為創(chuàng)傷性事件，在刑滿出獄后，他們都會患上創(chuàng)傷壓力癥而飽受折磨。根據(jù)美國精神病協(xié)會的《心理障礙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的定義，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是指“人在經(jīng)歷了創(chuàng)傷性事件后，引發(fā)超過正常水平的災難性壓力時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典型表現(xiàn)為對極端事件的再歷，伴隨不斷的喚醒和對與創(chuàng)傷關聯(lián)的刺激物的回避”{3}。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概念的提出實質(zhì)是對創(chuàng)傷患者病癥的總結(jié)。在患者身上主要表現(xiàn)為關于創(chuàng)傷事件不可自抑的回憶、做噩夢、產(chǎn)生幻覺等。心理學家艾倫·楊（Allan Young）進一步指出其中的病理：“精神創(chuàng)傷是事件的一種疾病……它讓過去的記憶在現(xiàn)在以入侵的圖像和思想重現(xiàn)，強迫患者重新再經(jīng)歷過去的事件?！眥4}可見，回憶、噩夢、幻覺等是創(chuàng)傷再現(xiàn)、入侵患者的形式，患者因此陷入無法擺脫創(chuàng)傷的困境而備受煎熬。丹尼也不例外。

丹尼在十歲時潛進鄰居老太太莉齊家行竊。不料莉齊突然回家，丹尼在驚慌之中將她殺死。不可思議的是案發(fā)第二天，丹尼回到莉齊家中，拖著她的尸體上下樓三次，似乎與其玩耍一樣，致使尸體全身瘀傷。此后，這一殺人事實在丹尼心中埋下難以逾越的創(chuàng)傷。被殺的莉齊不斷以畫面回閃、噩夢和幻覺的形式侵入，令丹尼無法擺脫，痛苦萬分。正如他向心理醫(yī)生湯姆描述的那樣：“當時的情景總是回閃在我眼前，莉齊的臉，而且我總是聽到她又爬上樓梯的聲響。我不敢睡覺?！眥5}“丹尼小聲說道：‘她真的回來了?！裁磿r候？‘晚上?！闶钦f你夢見她？‘不，她就在那里?！焙髞?，丹尼發(fā)展到在白天也產(chǎn)生幻覺。“‘你白天也能看見她嗎？‘是。一會兒過后，他說：‘但感覺不一樣。就像是……他雙手捂住臉，好像要打自己的眼睛一樣?！憧匆娏耸裁?？‘她。就在樓梯底下。”丹尼甚至在浴室幻見了莉齊的頭發(fā)，“頭發(fā)。浴室里總有一團她的頭發(fā)”。丹尼的生活到處都是莉齊的入侵的影像，創(chuàng)傷如影隨形。

丹尼在殺人創(chuàng)傷的重負下苦苦掙扎，長久以來，無法正視創(chuàng)傷，在逃逸中尋求自我解脫與救贖。

逃逸創(chuàng)傷

根據(jù)朱迪斯·赫爾曼（Judith Herman）的觀察，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患者對創(chuàng)傷的典型反應是“否認、壓制和抽離”{6}。也就是說，患者由于無法正視創(chuàng)傷之痛，企圖通過否認、壓制和將自己抽離的方式來逃逸創(chuàng)傷。丹尼和彼得也不例外，他們都試圖以逃逸的方式尋求自救。

丹尼在十三年刑滿出獄后，由于不堪創(chuàng)傷重壓，選擇跳河自殺，卻恰巧被當時出庭作證的精神醫(yī)生湯姆救起。面對湯姆，丹尼一口咬定自己沒有殺人，并指責正是因為湯姆的證詞才讓他入獄。他更矢口否認玩弄莉齊的尸體，“我根本就沒動她”。除了一味否認、回避、壓制之外，丹尼也試圖以其他方式從過去的自我中抽離，盡管殺人犯這一身份是他們真實自我的一部分。精神醫(yī)生羅納德·萊恩（Ronald Laing）認為，精神病人會通過各種方式使自己在生理或心理上與真實的自我分離，這樣就能暫時壓制真實的自我所面對的痛苦。由此便不難理解丹尼的一些怪異行為了。事實上，他在努力構(gòu)建一個新的自我，與過去那個殘忍殺人的自我分離的同時企盼創(chuàng)傷也隨著舊我而去，這樣便能以一個超現(xiàn)實的新身份“在生理或心理上超脫傷痛與威脅”{7}，實現(xiàn)重生。

在丹尼身上，這種抽離與重生的嘗試首先體現(xiàn)在他的模仿怪癖。在少年勞教所里，丹尼模仿格林校長奇怪的走姿，學英語老師安格斯的蘇格蘭口音。這種模仿并非惡作劇，因為他離開勞教所后，依然保持著這種走姿與口音。當他第一次走進湯姆的辦公室時，他又無意識地模仿起湯姆的種種姿勢。對此，格林校長夫人的評價道出了道理：“他借用別人的生活。就好像是他沒有自己一樣，所以他用周圍的人去包裹自己。所以你看到的是一個集合體。”這個“集合體”便是丹尼為自己構(gòu)建的一個新身份。此外，在勞教所內(nèi)，丹尼還到處告訴別人自己有一個死去的孿生兄弟。丹尼向湯姆坦白：“我在勞教所的時候，胡編自己有一個孿生兄弟。我跟每個人都說，我是雙胞胎中一個，另一個死了。”丹尼這一舉動其實是在說服別人，更重要的也是在說服自己，即殺死莉齊并且虐待其遺體的是那個孿生兄弟，而非自己。

通過否認、壓抑、抽離等各種方式，丹尼欲竭力擺脫創(chuàng)傷，但對創(chuàng)傷的逃逸并沒有令他獲得真正的安寧。不過，丹尼后來幸運地接受了精神醫(yī)生湯姆的“談話治療”，走上了治愈之路。

愈合之路

精神醫(yī)生認為對于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患者而言，否認、壓抑、逃離是無用的。創(chuàng)傷可能暫時被遺忘，但在黑暗中蟄伏，患者永遠暴露在潛藏的威脅面前，甚少抵抗之力。相反，只有揭露、直面創(chuàng)傷，患者才有愈合的機會。臨床治療中，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談話治療”是普遍認為有效并采用的治療方法。研究者對其醫(yī)理作出了進一步的闡釋。喬納森·沙伊（Jonathan Shay）指出：“創(chuàng)傷的治愈在于交流，在于能夠?qū)⒐适赂嬖V給認真聆聽、可以信任的人。”{8}大衛(wèi)·巴洛（David Barlow）認為，這個交流過程就是“情緒疏導的過程”{9}。即起到疏導、凈化作用。隨著負面情緒的釋放，患者重新開始生活的希望更大。正如麗莎·M.娜伽維茨（Lisa M. Najavits）所觀察：“當患者描述創(chuàng)傷時，可能會被諸如憤怒、悲傷、恐懼、驚慌等激烈的情緒所淹沒。但應該鼓勵患者完整、充分再現(xiàn)這些情緒與記憶，這一切的目標是為了回復到更加平靜的狀態(tài)?！眥10}

在接受談話治療之前，丹尼對湯姆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殺了她。我當時不知道，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彼以谥委熤?，丹尼逐漸正視過去，并找到了根源，也因此有機會走上創(chuàng)傷愈合之路。巴克在小說中暗示，原來丹尼因為童年不幸而患上了邊緣性人格障礙，而這正是引發(fā)他殺人的誘因。研究表明邊緣性人格障礙多發(fā)于孩童時期，來自父母的虐打、冷漠、精神虐待等是發(fā)病的主要緣由。{11}丹尼的父親是一名殘暴的退伍軍人。父親不僅長期暴打丹尼，而且還對其灌輸暴力，比如強迫丹尼活生生擰斷小雞的脖子，射殺野兔，還向丹尼描繪自己殺死童子軍的血淋淋場面。丹尼的母親則因為抑郁和癌癥，長期對他放任不理，沒有給予丹尼應有的母愛。之后，父親出軌，離家出走，留下丹尼和母親過著窮困不堪的生活。由此看來便可以理解丹尼的殺人動機了。

研究表明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總覺得自己“在某

方面有瑕疵、有缺陷、惹人討厭，在思維、感受和行為上傾向于走極端”，因此患者有嚴重的“被拋棄恐懼感”{12}，“往往會做出瘋狂的舉動，以避免被拋棄或者避免被拋棄的可能”{13}。此外，“邊緣性障礙患者遭遇很小的挫折或處于一般的壓力情境就容易體驗到嚴重的彌漫性焦慮或憤怒，為了緩解這類情緒體驗，患者常常會不計后果，沖動地采取自傷、自殺或其他破壞行為。由于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對自己行為的預見和控制力有缺陷，他們經(jīng)常會在沖動難以控制的狀況下違法犯罪”{14}。當湯姆問起丹尼為什么在發(fā)現(xiàn)莉齊突然回家時感到極度恐慌時，丹尼回答是害怕莉齊告訴自己的母親?？梢酝茢?，丹尼最大的焦慮是害怕一旦母親知道了，就會像父親一樣拋棄自己。像典型的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一樣，丹尼一下子陷入彌漫性焦慮，在缺乏對自己行為的預見力和控制力下，沖動地殺死了莉齊。至此，丹尼完成了直面創(chuàng)傷的痛苦療程，他正視了犯罪創(chuàng)傷背后的緣由并疏導了殺人遺留下的深深的恐懼、愧疚與困惑。

小說結(jié)尾處，丹尼在警方幫助下改了名字并上了大學，他對湯姆說：“我不再與莉齊抗爭了。她有權利占據(jù)我的大腦細胞?！边@暗示丹尼的創(chuàng)傷得以治愈，他有機會以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這是一次真正的重生。

結(jié) 語

在《越界》中，帕克·巴克講述了丹尼這個少年犯是如何因殺人的經(jīng)歷而患上創(chuàng)傷后壓力癥并受其折磨。最開始，丹尼以各種方式嘗試自救。后來他幸運地得到精神病醫(yī)生湯姆的專業(yè)救治。通過談話治療，丹尼最終放棄無謂的逃避與掙扎，勇敢面對創(chuàng)傷，得以治愈，開始新的生活。在丹尼這個角色身上，巴克以文學為載體，表達了對少年犯罪及其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這一嚴重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文學作品中的創(chuàng)傷尤其是少年犯罪創(chuàng)傷為學術研究提供了一片可開發(fā)、豐富的

領域。

① Stevenson，Sheryl. With the Listener in Mind： Talking about the RegenerationTrilogy with Pat Barker[A]. Critical Perspective on Pat Barker[M]. Ed. Monteith， Sharon and et al.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5： 180.

② Perry， Donna. Going Home Again： An Interview with Pat Barker[J]. The Literary Review， Winter 1991： 235-244.

③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Fourth Edition： DSM-IV-TR？[M]. Arlington： American Psychiatric Pub， 2000： 429.

④ Young， Allan. The Harmony of Illusions： Inventing Post-traumatic Stres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 7.

⑤ Barker， Pat. Border Crossing[M]. London： Penguin Group， 2001： 239.（文中小說引文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

⑥ Herman， Judith. Trauma and Recovery-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M]. New York： Basic， 1992：2.

⑦ Laing， Ronald David. 分裂的自我[M].林和生等譯.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 1996： 81.

⑧ Shay， Jonathan. Achilles in Vietnam-Combat Trauma and the Undoing of Character[M].New York： Touchstone， 1994： 4.

⑨ Barlow， David. Anxiety and Its Disorders[M].New York： Guilford， 1988：295.

⑩Najavits， Lisa M. Psychological Treatments for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A]. Eds. Nathan， Peter and Jack， Gorman. A Guide to Treatments that Work[C]. New York： Oxford Up， 2007： 516.

{11} 劉毅：《變態(tài)心理學》，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頁。

{12} Lieberman， James E. Porr， Valerie. Overcoming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A Family Guide for Healing and Change [J].Library Journal， 1 Sept. 2010： 124.

{13} Gordon， James S. Imbroglio： Rising to the Challenges of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J]. Atlantic， Jan. 1993： 121.

{14} 林萬貴：《精神分析視野下的邊緣性人格障礙：克恩伯格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頁。

作 者：盧迎如，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現(xiàn)當代小說、性別研究。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