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將中國人分作兩類,一是吃人的人;一是還沒有吃過人的人。前一類又可以分作兩種,一種以吃人為應(yīng)該;另一種卻知其不該而仍吃。對于此二者,狂人是絕望的。后一類,狂人以為只能存在于部分孩子當(dāng)中,這是狂人希望之所在,也即唯一可救的對象,狂人為此而吁請“救救孩子”。然而這個希望前猶有一個疑問,即“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若有,那么“救救孩子”,倘使竟沒有,那狂人便將全然絕望,而先生怕依然要回去抄古碑。
然而狂人之希望,何至于竟如此之微茫?狂人在其日記中,寫了幾處孩子對他的敵視。孩子竟何以也敵視他呢?狂人總結(jié)了一個原因,即“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此外,狂人認為自己也是吃過人的,何以像我這樣憎惡吃人的人,竟也吃過人呢?狂人沉痛地說,“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wù),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奔热舸?,沒有吃過人而可以拯救者,實在是少乎又少。然而唯獨這未及吃人的孩子們,這少乎又少的可拯救者,才是希望,然而,因此卻只能是近于絕望的希望。
然則《狂人日記》指向封建禮教,不單為這禮教能吃人,而且在其幾乎無所不在,甚而達到民日用而不知的地步,以致從小小的孩子及至反對吃人的狂人皆礙難幸免。魯迅先生在其雜文《夏三蟲》中描敘蚊子叮人時說它們“當(dāng)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fā)一篇大議論”,“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yīng)該給它充饑的理由”,又說人類對于獵食的對象,總要先“談道理,弄玄虛”,使被吃者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yīng)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這實在是對禮教功用的最好講述。
然而這樣不好的禮教,何以竟能如此,以至雖害民無數(shù),又欲去之而不能?這緣由便在于教育,便在于幾千年來那第一類人中的第一種掌握了教育的權(quán)力。前邊狂人所說的“娘老子”,以及管著家務(wù)的大哥,其皆教育者之謂也。對于還沒有自己知識的孩子,便直接地“教”,對于大一些而叛逆的人,如狂人,則一面暗暗地“教”,一面或者就煎而食之。
這樣握著教育的權(quán)力,教些什么,怎樣教法,全由那第一類中的第一種去決定。如若任其如此,那中國之未來,便無非成為“吃人族”,先吃異人,再自相食之。中國也就是這樣地吃著人而走到近代,再走下去,便將不免于滅種了。然而,怎么辦呢?法子便只有一個,就是奪回教育的權(quán)力,讓新的教育者去更變所教及教法。然而這權(quán)力給誰去呢?沒有吃過人的孩子,自是不能自教的,而其余的,狂人在內(nèi),又都吃過人。然而,他們既已狂——狂即醒悟——“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那自然應(yīng)當(dāng)擔(dān)起這教育的責(zé)任,來回報那近于絕望的希望。
過去的既已全皆打翻摧毀,那現(xiàn)在,對于“狂人們”,緊要的便是要想想,該給孩子們教些什么,怎樣子去教,這是《狂人日記》中所沒有寫的。但至少明了的一點,便是讓那未及吃人的孩子與這禮教永遠而干凈地隔絕,任何與這禮教相關(guān)的東西,一并隔絕,絕不碰觸。魯迅先生在他的《青年必讀書》里頭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便是這一法子的闡釋。
文至于此,便可做個小結(jié)。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實則揭示了其所以為的中國當(dāng)下之要務(wù),即奪回舊勢力的教育權(quán),隔絕吃人的禮教,實行新教育,拯救孩子。這樣中國才有希望。
現(xiàn)在,把視線回歸到目下,且用狂人的眼光,來審視一下中國之當(dāng)下。囿于有限的言論權(quán)力,不去多講,就提幾個問題而已:首先,我們的教育權(quán)在誰手里,真理,或者竟依然是某些權(quán)力集團;然后,刻下的教育者,他們是狂人,或者,竟依然是那第一類的第一種;最后,刻下所謂教育之所教,究竟怎樣,是好得很,還是竟依舊吃人,或者雖不至于吃人,卻吃掉了孩子們的創(chuàng)新力,自主力,吃掉了孩子們的個性。
對于上面這些問題的回答之不同,將引致對下面這個問題回答之不同,這個問題就是:狂人“救救孩子”的呼聲,可還有必要?
是為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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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況婧,廣西大學(xué)行健文理學(xué)院2011級漢語言1班
學(xué)生。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名作欣賞·學(xué)術(shù)版201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