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孔乙己》的別樣解讀

孫伏園在《關(guān)于魯迅先生》一文中說，《孔乙己》是《吶喊》中魯迅最喜歡的一篇。自該小說進入教材后，對這篇經(jīng)典作品的解讀可謂百花齊發(fā)，但大多是從小說的三要素或眾人“哄笑”的角度來解析的，并不能真正走進小說的文化心理層面。因為，“酒”才是作者安放在文章中的一個精神包裹，唯有從“酒”的角度，才能更好地品味出文本內(nèi)外的諸多滋味。

咸亨酒店，是小說中人物的活動場所，也是魯迅筆下的一個文化代碼。翻看魯迅的其它小說，其中見到的有“魯鎮(zhèn)”“S城”“故鄉(xiāng)”等，這些都是以紹興為背景的。小說《孔乙己》中以咸亨酒店為中心的環(huán)境設置，“呈現(xiàn)出了江南黃酒之鄉(xiāng)紹興的濃郁的飲酒習俗及其城鎮(zhèn)的格局，……眾所周知，咸亨酒店正是以魯迅故鄉(xiāng)的同名酒店為原型的。正是在這一‘溫馨而又涼薄的酒店氛圍中定格出越地潦倒淪落的讀書人孔乙己穿著長衫卻站著喝酒，到最后坐著蒲包用兩手撐著前來喝酒的兩幅永遠的身影……”這種扎根于真實生活經(jīng)歷的創(chuàng)作取向，顯示出小說虛構(gòu)體式外的一種真實性存在?？滓壹旱碾H遇及其周圍人物的形態(tài)，就有了基于現(xiàn)實生活場景的觀照。于是，有了短衣幫的“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的酒俗勾畫，有了穿長衫的“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身份彰顯，也有了孔乙己借酒化解人生百味的癡迷與執(zhí)著。

許慎說：“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從水從酉，酉亦聲。一曰造也，吉兇所造也。古者儀狄作酒醪，禹嘗之而美，遂疏儀狄，杜康作秫酒。”他從酒字的本源義入手，闡明了酒與人類的主觀意識相關(guān)聯(lián)，具有濃厚的感情色彩和精神價值。對于身處具有“濃郁的飲酒習俗”環(huán)境中的孔乙己來說，酒是他與自己、與世界對話的媒介，他的喜怒哀樂都借助“酒”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消隱或顯露。

一是以酒釋苦?？滓壹旱摹翱唷笔嵌嗑S的，有社會層面的，有個人際遇層面的，有時代層面的，等等。如果我們把目光聚焦到文化心理層面，孔乙己最大的“苦”其實是一種沒有尊嚴的“合群”。在酒店內(nèi)，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罢局染啤北緫撆c“短衣幫”有共同語言，可是從他兩次出場飲酒的狀況來看，他與“短衣幫”們的對話只有嘲笑與辯解；而“穿長衫”標示著他應該與“長衫主顧”有共同話題，可是他們之間的對話往往只有“拳頭”。就連“第三者們”——小伙計與小孩子們，也是不把他納入自己群體中的。他腳跨兩頭的雙棲身份與現(xiàn)實中兩不相容，使得他的這種“合群”特別讓人覺得心酸。在酒店外，“魯迅省略的氣魄很大，那些決定孔乙己命運的事件，使得孔乙己之所以成為孔乙己的那些場景，一件也沒有寫”。關(guān)于“皺紋間的傷痕”、“人和書籍紙張筆硯的一齊失蹤”及“打折了的腿”等的現(xiàn)場情況都沒有正面的直接描寫，而是把筆墨集約到孔乙己的飲酒活動上，銳化他“合群”的苦澀感。對于孔乙己而言，排遣這種苦澀的方法，恐怕是唯有杜康了。

二是以酒解酸。尋覓文章的角角落落，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位女性的身影，甚至那些他一定曾有過的女性親友也未曾出現(xiàn)，這在魯迅的小說中并不多見。文中女性形象的缺失，深刻地表達出一種男性角色的悲涼與孤獨。女性的缺失使得文章失去了性別的調(diào)和，失去了人性的柔軟與文氣的舒緩。這種境況與“酒”的特質(zhì)非常相似，高度提純的白酒乙醇含量在40多度以上時即能由陰而陽，神奇地燃燒。作品營構(gòu)的孔乙己的生存環(huán)境如同提純了的黃酒，通過量的累積與溫度的提升，由“陰”而“陽”，使得孔乙己的身心始終處于“燒灼”狀態(tài)，酒中的他留給讀者的是蝕烈的深層酸楚。我們沒有理由嘲笑他的這種酸楚，相反，在以旁觀者或?qū)徱曊叩难酃獯蛄靠滓壹簳r，更應該記住他以男性身份在那個社會里的抗爭與沒落。

三是以酒掩咸。咸，是淚水的味道。文章未見孔乙己的一滴淚，也未見他人的一滴淚。不是沒有傷心處，也許是他“淚泉差不多枯竭了，眼睛閉兩閉就表示心頭一陣酸，周身經(jīng)驗到哭泣時的一切感覺”。在孔乙己身處的世界里只有笑聲，除了孩童們不諳世事的天真笑聲外，剩下的就只是挖苦與嘲笑了。淚在哪里？在他的心里，這其中的咸澀味道，孔乙己自己最能讀懂。在文章的后半部分，還“欠著酒店十九個錢”的孔乙己，已經(jīng)被丁舉人打折了腿，但還是用手走到酒店，用僅有的“四文大錢”“溫一碗酒”。誰又能讀懂他堅持喝完也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碗酒的舉動？誰又能讀懂喝完酒后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的孔乙己的內(nèi)心世界？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以酒掩蓋心底咸澀的淚水，或許是其唯一的選擇。

四是以酒抗辣。辣不屬于味覺范疇，是一種痛感。文中孔乙己挨打之后來到咸亨酒店飲酒，尋求的不是簡單的自我麻醉，他精神深處的意愿是用酒的辛辣來抵抗和撫平傷痛。喝過酒的人都知道，對于經(jīng)歷坎坷和身受痛苦的人，酒后不但不會忘卻過往，反而會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文中的孔乙己，肉體上有“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與被“打折了腿”的痛楚，精神上有“長衫主顧”的萬般凌辱與“短衣幫”的百般挖苦。這樣的經(jīng)歷是一種別人無法完全體會得到的痛楚——是尷尬，是惶恐，是自責，是逃遁不得，是揮之不去，萬般滋味在心頭，以酒之辣方能暫且抵抗這種苦痛。

五是以酒養(yǎng)甜。甜的滋味在孔乙己的生命里并不多見，他需要用酒來養(yǎng)育，把它幻化為愁苦際遇中的心靈安慰劑。1.對讀書人衣著的保持。在“短衣幫”群體中，孔乙己是“讀過書”的，盡管沒有“進學”。但對于“短衣幫”來說，他是一位讀書人。這也就給了他以一種文化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盡管這種美好的感覺總是被他們的挖苦與嘲笑淹沒，但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他“穿著長衫”來喝酒的舉動，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欣賞與陶醉，這種看似無意中的刻意，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甜”。2.對奇特語言風格的堅持?？滓壹旱恼Z言是與眾不同的，他“總是滿口之乎者也”，辯解時也多是使用“竊書不能算偷”與“君子固窮”之類的文言語詞，他用這樣的語言方式包裹著自己的失落與孤苦，就像裹著糖衣的苦果，苦澀的內(nèi)核之外畢竟有著標示自己是讀書人的甜蜜存在。就是這一點點“甜”，讓他在面對尷尬時可以進行自我“包裹”，以求得心理上的自恕。3.對“一筆好字”的依賴?？滓壹骸皩懙靡还P好字”，“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耙还P好字”是他能夠勉強安身立命的僅有的合法生存技能，這能給他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更為深刻的是，他往往在下意識中用它來標榜自己的與眾不同。在與小伙計談論“茴香豆的茴字”這一情節(jié)中，小伙計的百般不屑之后懶懶地說：“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而孔乙己則是“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孔乙己沒有使用語言來摹畫“回”字的其它三種寫法，而是下意識地準備用寫字的方式來交流，除了便于說得更清楚的目的之外，這其中也暗含著他潛意識中對自己有“一筆好字”的認同感。以上這些都是與飲酒相連著的，只有在飲酒時他才能小心翼翼地養(yǎng)護著這僅有的一絲“甜”。

酒中的孔乙己是落寞而又不乏堅持的，這種復雜情態(tài)的呈現(xiàn)，則緣于孔乙己身上隱藏著作者的自我觀照。因為，魯迅也是酒中人。在東京神保町，有一間叫“兵六”的居酒屋見證著他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的飲酒生活，其第一代掌柜老“兵六”就是當年與魯迅常在一起飲酒的朋友，酒屋墻壁上至今還掛有魯迅的照片。在他從日本回國后的1912年至1936年的日記中，每逢飲酒也是必有記錄。有一次魯迅去看望一位朋友，“飲酒一巨碗而歸……夜大飲茗，以飲酒多也，后當謹之”。又一次，“夜失眠，盡酒一瓶”。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記述，1925年端午，他喝了燒酒六杯，葡萄酒五碗，等等。林語堂曾這樣藝術(shù)化地描述魯迅：“路見瘋?cè)?、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坐燈下而興嘆……于是魯迅復飲……乃磨硯濡毫，呵的一聲狂笑，復持寶劍，以刺世人?！庇纱擞^之，他對孔乙己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有著對自身際遇與創(chuàng)作時期心理狀態(tài)的隱喻式投射，“有魯迅自己的為生存的艱難吶喊，為自己的生活辯護”，“折射出越地知識分子落拓寂寞但又永不屈服的精神特征”。正如藍棣之所說：“通過解剖孔乙己，魯迅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合法性——人得要生存——這也是魯迅的基本觀念?！蔽覀冊谘凶x孔乙己這一人物形象時，應該以“酒”為抓手，洞燭幽微，體味人物命運抗爭的深層意蘊，審視作者投射在小說主人公孔乙己身上的現(xiàn)實重影。

對于作者，酒是他生活和行文的用具；對于孔乙己，酒就是他的靈魂。唯有通過“酒”才能真正走進孔乙己的內(nèi)心深處，也才能從字里行間體察出魯迅先生對孔乙己的那種“在調(diào)侃中又隱含著憂郁的同情”。

王小東，語文教研員，現(xiàn)居江蘇泰州。責任編校：高述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