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性”初探

劉賽

【摘 要】林徽因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公認的才女。她的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雖然不多，卻不乏精品。正如她的美國好友費慰梅所言：“在她身上有著藝術(shù)家的全部氣質(zhì)，她能夠以其精細的洞察力為任何一門藝術(shù)留下自己的印跡。” [1]鄙人在吸收借鑒前人研究碩果之基礎(chǔ)上，立足于林先生的部分詩歌的解讀與分析，從詩歌的情理相融、建筑美兩個層面對其創(chuàng)作靈性略敘芻議。

【關(guān)鍵詞】林徽因；靈性；理學；建筑美；詩歌

一、引 言

享有“民國第一才女”之稱的林徽因，不僅是建筑學家、學者、教授，更是一位秀外慧中、才華橫溢的詩人、作家。梁從誡先生曾說過：“在現(xiàn)代文化界里，母親也許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帶有一些文藝復興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面的知識與才能——文藝的和科學的、人文學科和工程技術(shù)的、東方的和西方的、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匯集于一身，并且不限于通常人們所說的‘修養(yǎng)。而是在許多領(lǐng)域都能達到一般專業(yè)者難以企及的高度?！?[2]正是因為如此，林徽因以其獨特的女性氣質(zhì)和靈性色彩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朵艷麗奇葩。

“靈性”一個看起來非常抽象的詞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有兩種解釋：“其一是指人的天賦的智慧，聰明才智；其二指動物經(jīng)過人的馴養(yǎng)、訓練而具有的智慧。” [3]由此，筆者竊以為“靈性”之于人應該是先天資質(zhì)與后天培養(yǎng)的合金。誠如林先生《靈感》一詩中所說“金鑲上翠”。 [4]人的天賦異稟是“金”，它會因為“翠”的點綴而卓顯高貴典雅，“翠”就是后天的教育培養(yǎng)。同理，“靈性”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自己所具備的文學素養(yǎng)、所掌控的藝術(shù)理論、所具有的才能，別的作家也具有，這就是“翠”，就是后天的培養(yǎng)。那什么是“金”呢？“金”就是作家異于其他作家的藝術(shù)個性或者是在繼承他人的基礎(chǔ)上又有了新的超越、新的創(chuàng)造。總之，“金”是帶有個人性的一種存在（物質(zhì)的或非物質(zhì)的）。這就是筆者所理解的“靈性”。

二、情理相融的詩歌追求

林徽因出生于充滿書香之氣的官僚家庭，家中的陳設(shè)與家藏圖書使她自小就浸淫在古典文化濃厚氛圍之中。林先生的異母弟林暄先生曾回憶：“林徽因生長在這個書香家庭，受到嚴格的教育?！?[5] 林先生自己也曾于1931年致胡適先生的信中說：“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么新的人來，我只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一個愛我的人，待我極好的人）、兒子、家庭等等。[6] 到底林暄先生與林徽因自己所言的“教育”是什么樣的，筆者竊以為有必要費些筆墨交代一二。

稍有文化史知識的人都知道有清一朝之學術(shù)，概漢學、宋學而矣。錢穆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說得更清楚“竊謂近代學者每分漢宋疆域，不知宋學，則亦不能知漢學，更無以平漢宋之是非。” [7] 由此可臆測宋學對清代的讀書人影響之巨。何謂“宋學”？即宋明之理學“惟長生久視之術(shù)，既渺茫而莫驗，涅槃出世之教，亦厭倦而思返，乃追尋之於孔孟、六經(jīng)，重振淑世之化，陰襲道院、禪林之緒余，而開新儒學之機運者，則所謂宋明理學是也?！?[8] “自有朱子，而后孔子以下之儒學，乃重獲新生機，發(fā)揮新精神，直迄于今?！?[9] 從錢穆先生的敘述中，可知這種雜糅儒釋道三家精義的新儒學（即理學）在清末民初的幾十年仍是余威尤在的。

林徽因出生于一九0四年，當時清朝沒有滅亡，且其祖父又是清朝的翰林，這些都足以說明林所受的教育是“舊的”。既然是“舊的”，那就不免受到“理學”的波及影響。由此可知，林先生幼承庭訓所接受的教育正是這種“理”字當頭的傳統(tǒng)教育。從她以后的人生旅程及詩歌創(chuàng)作中都能窺視到那種融儒家的淑世之思、恪盡人事；道家的性靈飄逸、物我一體；佛家的紅塵看破、修緣善見的修養(yǎng)與氣質(zhì)。及長又入教會學校讀書，出國留學。在她身上有著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知識分子的共性，即“雙重文化”（指清末民初在傳統(tǒng)教育與西學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人。他們都是早期讀四書五經(jīng)，及長又留學歐美。胡適、馮友蘭、王力如是。）的影響。個人的資質(zhì)、家庭影響、學校教育、社會文化、時代潮流共同塑造了靈異的林徽因，使其作品靈光泛起、覺生頓悟、柳暗花明、醍醐灌頂。以《別丟掉》為例：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xiàn)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叢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著那真！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這首詩寫于1932年，刊于1936年《大公報·文藝副刊》，一般研究者認為是林徽因為了紀念她與徐志摩之間摯真至誠的戀情而作?！皠e丟掉”顯然是作者對過去的回憶?！耙话堰^往的熱情”，對什么的熱情？親情？愛情？還是交情？還是友情？從末句“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我們可猜測到那“熱情”的對象正是“流水似的”愛情。詩人在追憶那逝去的愛情時并沒有痛哭疾首，哭個昏天黑地，而是“流水似的輕輕”，詩人情感的表露蘊于理智的外衣之內(nèi)，尤彰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采。“幽冷、黑夜、松林”這些冷色調(diào)的詞匯并沒有使詩人駐足于過去的苦痛記憶?！皣@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一勁地傷感過去是沒有用的，重要的是將那“真愛”永久保存。詩人傷感之后的豁達將詩人帶入另一番境地：“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漫天的星。”過去的都已過去，物是人非的感慨油然而生?！扒貢r明月漢時關(guān)”，不變的“永恒”并不會系住“不息的變幻。”“夢似的掛起，你問黑夜要回”，“世事恍如春夢”，暫且將那愛的一場“夢”掛起不提?！眴柡谝挂亍?， 要回什么？“黑夜”會欠詩人什么？空曠的山林、漆黑的夜晚，“那一句話”—“我愛你”成為山谷中留有的回音。原來詩人要向“黑夜”所要的正是那句為“黑夜”吞噬的愛的誓言。

詩人的追憶往事多少都會帶些情緒化的字眼，處理不好便會導致情感泛濫、過于傷懷?；厥自倏戳衷姟秳e丟掉》中的“幽冷、山泉底、黑夜、松林”這些帶有詩人感傷氣息的詞匯，也會為她的傷感所影響，但詩人通過“一樣的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的描述，挽狂瀾于既倒，將詩人“山泉底的感懷幽郁”一下提到“一樣是月明”的豁達開闊。著實顯示了詩人情感與理智（道學者的豁達）相匯交融的風格。這種“山泉底”的感傷與“一樣是月明”的豁達、“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藝術(shù)美的追求正是作者創(chuàng)作靈性的一大表現(xiàn)。

上面淺顯地論述了林徽因先生詩歌智性與悲情的和諧化一所彰顯的“創(chuàng)作靈性”。其實詩人的理性并不僅與悲情相融，而且還互化在詩人歡快的情感跳躍中。《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贊頌》：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

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那輕，那娉婷，你是鮮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著，你是

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

雪化后那片鵝黃，你像：新鮮

初放芽的綠，你是：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著的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

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詩人起始就以“四月天”點明了詩歌的律動是快樂的，人間四月，百花斗艷，萬木爭榮，那種生命的激情由此點燃。“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在春的光艷中交舞著變”，詩人“輕靈”的“笑”在如此富有生命的“四月天”里交相錯舞著“變”，可想而知，那是多么愉悅的心情表露。但從詩人的愉悅中，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一絲的狂放或失態(tài)?！八脑略缣炖锏脑茻煛保包S昏吹落的細雨點灑在花前”，唐代大詩人杜工部詩云：“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薄包S昏的細雨”滋潤了四月的花，不正是那一場切合時宜的好雨，一場“春夜”的喜雨嗎！“輕、娉婷、鮮姸、冠冕、天真、莊嚴、月圓”等詞寄托著詩人對生命的渴望：“輕、娉婷、鮮姸、天真、月圓”是快樂的，“冠冕、莊嚴”是高貴的。詩人對生命的渴望沒有直白地說出，而是含蓄委婉地緩緩道來。你像“雪化后那片鵝黃”，一種“冬天已經(jīng)過去，春天還會遠嗎”的歡快在心中猝然開啟。你是“一樹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呢喃燕子語梁間”的喜悅明快，讀來令人心喜神歡?？傮w看來，詩人的心情是愉悅的，詩歌的格調(diào)是歡樂的，但是詩人并沒有信馬由韁地放縱自己的情感，不是西方浪漫主義詩歌那種“情感的宣泄”，而是在理性的呵護下有節(jié)制、有條理地委婉道出。愉悅中尤帶矜持，放松中略顯拘束。詩人的詩是情中有理，理中含情的。

在新月派詩人中，以詩歌冠名于世者不乏其人，然做到情感的表達與理性的節(jié)制互化為一之中和美的卻少而微。以新月派翹楚徐志摩《沙揚娜拉一首—贈日本女郎》 [10]為例：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全詩雖然僅22個字，卻將一個日本少女不勝羞澀的情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戀戀難舍”之情已是昭然若揭。直白地描畫一個少女“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如何的豪放不羈，毫無顧忌。更甚者，三次“珍重”的往還復沓，詩人的那種“難舍”之情宛然立于紙上。古人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而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 [11]林先生在詩中表達自己的“七情”是常事，但她的表達方式是含蓄的，帶有傳統(tǒng)的”中和之美“的遺韻。這也是林先生高于徐先生之處。

三、出乎新月、超乎新月的建筑美

林徽因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性還突出表現(xiàn)在她對詩歌建構(gòu)的形式美的追求方面。詩歌“建筑美”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由新月派理論家聞一多先生在《詩的格律》中提出的，他說：“在我們中國的文學里，尤其不應當忽視視覺一層，因為我們中國的文字是象形的，我們中國人鑒賞文藝的時候，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來傳達的。原來文學本是占時間又占空間的一種藝術(shù)，既然占了空間，卻又不能在視覺上引起一種具體的印象—這是歐洲文字的一個缺憾。我們的文字有了引起這種印象的可能，如果我們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12] 聞一多先生的《死水》即是此理論的典范之作?！敖ㄖ馈?、“音樂美”、“繪畫美”的詩歌規(guī)范建構(gòu)了新月詩人（確切說是后期新月詩人）共同的創(chuàng)作追求。聞一多先生在《論【悔與回】》中進一步指出：“不必呆板的限定字數(shù)，但各行相差也不應太遠，因為那樣才顯得有分量些。” [13] 但繼聞一多先生之后許多新月詩人為這種勻稱的章節(jié)和整齊的句式所束縛，形成一種對‘豆腐干詩的固守，對新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必要的負面影響。誠如石靈先生所言：“這就是為什么一提起新月派，人們就會想起‘豆腐干詩的原因。這也給予了新詩規(guī)律化的反對論者以很多理由的證據(jù)—因為確實的，這樣會有，把詩人從舊的桎梏中解放出來，而又重新納入新的桎梏的危險”。[14] 但身為新月派詩人的林徽因并未落入此俗套，“她的詩作雖然在外在形體上都做到了節(jié)的勻稱和句的整齊，但這勻稱和整齊并非是對豆腐干式詩體的一味固守，而無不是內(nèi)容的需要，在詩形的繁復多變、搖曳多姿的構(gòu)建中，通過各個詩節(jié)的同構(gòu)與對稱，在動中而不是靜態(tài)中，求得節(jié)與節(jié)、句與句的均衡與整齊，既有力地傳達出了詩的主旨，抒發(fā)了作者的情懷，又使讀者從詩形的活潑多樣上，享受到建筑藝術(shù)的靈動美”。[15] 以《笑》為例：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邊渾圓的漩渦。

艷麗如同露珠，

朵朵笑向

貝齒的閃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風的輕歌。

笑是她惺松的鬈發(fā)，

散亂的挨著她耳朵。

軟軟如同花影，

癢癢的甜蜜

涌進了你的心窩。

那是笑—詩的笑，畫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詩人以“笑”立意，截取人的一顰一笑，足以見識到林先生的心思縝密與玲瓏。詩人用“水的映影、風的輕歌、云的留痕、浪的柔波”這些美輪美奐、充滿靈動性的詞建構(gòu)了一個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的美麗飄逸的詩的世界。整體看來，這首詩句式整齊，章節(jié)勻稱，符合了新月派詩歌“建筑美”的追求。但不完全是聞一多先生“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式的嚴格。《死水》全詩每行均由一個“三字尺”和三個“二字尺”組成，讀起來雖然音韻鏗鏘有力，但是由于缺乏靈動的支撐而略顯呆板滯硬。如果說《死水》是由漢字的方塊體組構(gòu)的一個大的長方體的話，那么林徽因的詩歌就是一座閃動著靈逸光輝的水晶宮?！缎Α酚缮舷聝纱蟛糠纸M成，整體上看是均齊的，其實不然，少數(shù)詞語的靈性跳躍為原本呆滯的“豆腐干詩”披上一層靈動的外衣?？雌饋?、讀起來都彰顯林先生灑脫、飄逸的氣質(zhì)?！靶Φ氖撬难劬?，口唇，和唇邊渾圓的漩渦”，兩部分的開頭遠看是一樣的，近看就大變樣了。它們既沒有《死水》式的壓韻與協(xié)調(diào)，更不具有《死水》那自始至終，一成不變的古板。“笑的是她惺松的鬈發(fā)”，正是這“惺松的鬈發(fā)”沒有來承接“她的眼睛、口唇”而使詩歌收放自如，頓生靈妙之感。正如一座美的建筑物，如果缺少個窗子，它就不會顯得完美。詩歌亦然。詩歌的靈動就是完美建筑物的窗子，如龍的眼睛，是點睛之筆；如雪中送炭，是溫暖之筆。作為建筑學家的林徽因是深諳于此的。這也就是“作家異于其他作家藝術(shù)個性”的那塊“金”。其他如《一首桃花》、《山中一個夏夜》、《城樓上》等詩的形體建構(gòu)，均能表達出林先生獨有的建筑審美趨向。這靈妙之筆的勾勒與林徽因集建筑學家、詩人、作家于一身是分不開的，正是交匯碰撞產(chǎn)生的靈異火花才使其詩歌清新脫俗、與眾不同，具有極強的審美內(nèi)核。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林徽因先生本身就是“靈”的個體存在。她以自己廣博的學識，中西文化所培養(yǎng)的深厚學養(yǎng)將多門藝術(shù)有機地融為一體，形成林徽因所獨有的藝術(shù)個性—靈性。以上筆者從三個方面對林先生的創(chuàng)作靈性進行了論述。毋庸置疑，林先生的創(chuàng)作靈性絕非止于鄙人所論三方面，只因筆者學識谫薄而得此管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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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梁從誡.林徽因文集（文學卷）[C].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177（注：為簡便起見，以下凡林徽因詩歌，均引自該書，不再一一作注。）

[5]陳學勇.蓮燈微光里的夢—林徽因的一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19.

[6]梁從誡.致胡適[A].林徽因文集（文學卷）[M].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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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錢穆.國學概論.第19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 19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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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朱自清.聞一多全集（第三卷）[Z].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2：449.

[14]石靈.新月派[A].楊匡漢，劉復春.中國現(xiàn)代詩論[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