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陸機的《文賦》以其突出的文學成就和富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文學理論而聞名于世。我們知道,作家的文學觀念通常是在實踐中形成的,這些文學觀念又反過來影響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本文試圖用《文賦》中提出的賦學理論“賦體物而瀏亮”來觀照陸機的賦文創(chuàng)作,分析其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關系。
關鍵詞:陸機 文賦 賦學理論 創(chuàng)作實踐
西晉大家陸機的傳世名篇《文賦》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進行探討和總結的著作,是陸機在總結自己與“才士”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寫成的?!段馁x》開篇寫道:“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蚩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所謂“才士之所作”既包括前人的創(chuàng)作,也包括入晉以來大量作家的作品。而“每自屬文”,則指陸機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因為常常感到“意不稱物,文不逮意”,故而作《文賦》來探討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自朱自清先生揭示陸機“第一次鑄成‘詩緣情而綺靡這個新語”的要義后,“詩緣情”說的重大理論價值才為世人所公認,但是朱先生的另一句話“他(陸機)還說‘賦體物而瀏亮同樣扼要地指出了‘辭人之賦的特征——也就是沈約所謂‘形似之言”[1]卻未引起足夠的重視。
作為西晉最優(yōu)秀的賦家之一,陸機總結的“賦體物而瀏亮”在其創(chuàng)作的賦文作品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陸機論賦,未必否認其有“緣情”因素,但明確強調“體物”是賦的本質特征,這在中國賦學史上是第一次,與“詩緣情”一樣值得予以特別關注。不僅因為詩和賦在文章眾體中居于重要地位,將詩賦置于“十體”前席予以比較,還因為詩賦的關系困惑著眾多賦論家。詩賦固然“欲麗”,但二者畢竟分屬不同文體,那么,其根本區(qū)別究竟何在?
古人對賦體文學特征的認識始于宋玉。《古文苑》中有一段評論《大言賦》的文字:“賦畢而宋玉受賞,王曰,此賦之迂誕則極巨偉矣,抑未備也?!盵2]這體現(xiàn)出賦在描寫意象時的夸張和以巨大為美的特征。宋玉之后,枚乘在《七發(fā)》中論道:“于是使博辯之士,原本山川,極命草木,比物屬事,離辭連類?!盵3]真正成為中國賦論主體的是揚雄的觀點,他認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4],把“麗”即語言美作為賦的根本。賦由《詩》之“六義”之一而演變?yōu)橘x體,到陸機時明確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將詩賦對舉,嚴格區(qū)分詩賦不同的審美特質,特別標示二者題材取向和語言風格存在的差別。
一、體物
陸機賦論認同大賦“體物”的主流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而揚棄為帝王歌功頌德的特定“體物”內容,要求“體物”轉型為主要表現(xiàn)個人生活及其思想情趣之作,徹底革除漢大賦的“言志”傳統(tǒng),以言個人之志、抒個人之情取而代之。陸機存賦25首,除《文賦》外,狀物種類繁多,言志情思富瞻,是西晉賦家中涉及題材最為豐富的作家。與陸機之“情”相較,他所謂“體物”之“物”可以有具體之“物”、抽象之“物”、指事之“物”、與內心相對之“外物”等諸多意義。
1.昭晰切狀的摩物
西晉狀物賦發(fā)展繁榮,題材較漢魏又有所擴展,草木蟲魚、風云月露,無不進入賦的描寫范疇。陸機賦描摹狀物追求昭晰切狀。如《漏刻賦》,描寫漏刻妙萬物、包眾理、測陰陽日月的窮神盡化之功用;又如《鱉賦》狀自然生靈,以詼諧夸張之筆,摹鱉之狀尤為逼真,以“瓊脊連肋,玄甲四周”寫其靜,以“尾不副首,足不運身”寫其動,且將其棲居的窘態(tài)與恣水的從容進行對比,顯得諧趣可愛。
2.視角多變的狀物
例如《浮云賦》與《白云賦》,雖同是描摹天光云影,然視點多變。前者以比喻手法描寫浮云形狀之變化、色彩之斑斕。由云及雨,寫其澤被天下之德;由云及風,寫其如悠揚之樂,使得賦文有聲色之美。后者雖同是寫云,描繪云的形狀與變幻,但僅僅寫白云,抓住白云的特點,突出其光影與靈性,同時以霞光、煙靄為襯托,故亦色彩繽紛繁復。
3.由心觀物,反觀內照
就陸機賦而言,由心觀物,物皆著我主觀之色彩,又由物反觀內心,心皆著物客觀之境。陸機賦有抒情、有體物,其抒情、外物與內心互為因果,交感互生,使情感回環(huán),從而形成抒情沉郁的基本特點。如《感時賦》以“悲夫”“亦何”的深沉嘆息發(fā)端,以“惰懔”“蕭索”的心理感受突出“悲”的內容,總攝全篇,然后從天之高遠、霧之濃郁、白日短暫、長夜綿邈概括描寫,再詳細描寫層云、墜雪、冰寒、風冽、枯條、落葉、山川、宇宙、魚獸、猿鳥,最后抒情:“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歷四時以迭感,悲此歲之已寒。撫傷懷以嗚咽,望永路而泛瀾?!睂⒕芭c情、物與心有機地融合在一起,由心觀物,又由物反觀內心。
二、瀏亮
陸機《文賦》以“瀏亮”為美學原則,而何謂“瀏亮”?前人或認為辭藻清麗明朗,或認為音韻疏朗響亮。如為《文選》作注的唐代學者李善認為,“綺靡,精妙之言;瀏亮,清明之稱也”[5]。白居易《賦賦》中也稱:“雅音瀏亮,必先體物以成章?!?/p>
1.從漢大賦到抒情小賦
與漢代賦論以“巨麗”為美相比,陸機倡導“瀏亮”。在形制上,也意味著賦由大趨小,內容由多到少。這與受到從東漢已經(jīng)露出端倪、到曹魏成為風尚的抒情體物小賦的影響有關。在審美上,既然重在“瀏亮”,則不復追求大賦之中所透出的壯闊、雄渾、勁健之氣象,而以“清妙”作為評價賦價值的重要標準。
2.反對“麗靡”過度,追求簡練清麗
陸機嚴格區(qū)分詩賦不同的審美特質,特別標示二者題材取向和語言風格之別。陸機賦并無綺語之累,文辭淺顯而清麗。簡練如《思親賦》開頭:“悲桑梓之悠曠,愧蒸嘗之弗營。指南云以寄款,望歸風而效誠?!眱H用二十四個簡單的字詞,表達出濃郁的思鄉(xiāng)思親之情,可謂一字千金。清麗主要表現(xiàn)在辭藻淡而有色、華而不艷。又如《瓜賦》有云:“五色比象,殊形異端?!驍d文而抱綠,或披素而懷丹。”運用對比,將瓜的花紋寫得美麗而分明。
3.清亮的“音聲”
《文賦》曰:“既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睆娬{宮商合韻,遞相交錯,猶如五色文采,相互襯托而凸顯其美。就全篇而言,陸機賦注意音韻的轉換與選擇;就句式而言,陸機賦又注意音節(jié)的選擇與變化,使整飭中顯出變化,形成疏朗響亮的音韻特點。
陸機賦用韻的特點,一是依據(jù)文章主旨選擇用韻,二是依據(jù)句群意義變化轉換用韻。其用韻大都具有明朗的特點,并依據(jù)意義不同而富有變化。如《列仙賦》開篇:“夫何列仙玄妙,超攝生乎世表。因自然以為基,仰造化而聞道。性沖虛以易足,年緬邈其難老。爾乃呼翕九陽,抱一含元,引新吐故,云飲露飡。違品物以長盼,妙群生而為言。爾其嘉會之仇,息宴游棲,則昌容弄玉,洛宓江妃。觀百化于神區(qū),覲天皇于紫微。過太華以息駕,越流沙而來歸?!贝速x三次換韻,第一組是“妙、表、道、老”,第二組是“元、盼、言”,第三組是“妃、微、歸”。三組用韻元音音節(jié)都比較響亮,響亮中又有高低起伏,與文辭內容相輔相成,形成瀏亮音聲的特點。
三、結語
綜上所述,陸機適應當時賦體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與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的經(jīng)驗而提出“賦體物而瀏亮”之觀點,并在其賦文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其在中國賦學史上第一次明確提出“體物”是賦之本質特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注釋:
[1]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頁。
[2]引自《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古文苑》(卷二)。
[3]陳振鵬,章培恒:《古文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231頁。
[4][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七),《四庫全書》子部,類書類。
[5]蕭統(tǒng):《文選》,李善注,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47頁。
(陳矞欣 杭州 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310023)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