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齋曹植說”之產(chǎn)生緣何可能——在《古詩十九首》研究史的坐標里

孫浩宇

(長春師范大學昭明文選與中國詩歌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32)

注意到木齋先生的古詩研究是在五年前，讀完他的《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最大的啟發(fā)是木齋身為文史學者思想的大膽和思維的新奇。中國文化講貴和尚中，文史學者更是追求溫柔敦厚，按部就班，平和中正。觀點、方法、證據(jù)甚至表述都無不以此為準則。木齋是個例外，他將曹植甄后戀情與古詩創(chuàng)作這兩個似乎并無關(guān)系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且能圓通①筆者不同意所謂的“循環(huán)論證”說。以科學思維看，兩個似乎毫無聯(lián)系的事物或事件并非必須要分出個前因后果、前提與結(jié)論，比如自然科學就有很多一空依傍、非邏輯判定的假說。其實，傳統(tǒng)文史研究也有類似意識，如章學誠強調(diào)識見，梁啟超講到直覺!，這更像是科學家做的事——冥王星與太陽，蘋果與地球等等。翻開這部天外來客般的大作，你會發(fā)現(xiàn)此中并無臆想之筆，而若再知道這是近十年之功的累積創(chuàng)作時，有一點怕是你否認不得的，木齋的確是當今于古詩研究最用力、創(chuàng)獲最大的人!

木齋的成果不妨稱為“木齋曹植說”(下省稱“曹植說”)，其觀點大致為:《古詩十九首》乃至其他佚名古詩的主要作者是曹植，曹植作這部分詩以及其佚名的原因與甄植戀有關(guān)。這是個頗具想象力的六位一體的理論。木齋將《古詩十九首》(下省為“《十九首》”)的寫作時間、作者、本事、主旨乃至曹植五言詩創(chuàng)作、文人五言詩成熟等融匯一體來研究，頗有畢其功于一役的味道，而其所以受學界爭議也正因于此。須知，千百年來這六個問題一直是漢魏五言詩研究的焦點，哪怕拈出任何一個都夠得上大課題，木齋竟能拿出如此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整體解決方案，難道是入寶山得了秘笈?其令人不解自所難免。

對“曹植說”的置疑有二:一是觀點及論據(jù)，二是方法論。首先是觀點不能接受，卻也無法推倒，因為木齋的理論建構(gòu)已足夠宏大、論證已足夠精詳。那么只有來否定論據(jù)了。資料擺在那里，千古不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孰為真孰為偽，不是以征用多寡，個人接受與否為轉(zhuǎn)移的。換言之，你可以不用，但你不能因為別人用了就以一句“靠不住”抹煞!如對甄植戀典故的使用;對虞世南《北堂書鈔》認為“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是曹植詩句的使用［1］156等等。其實這只是木齋論據(jù)的一部分，他還運用了對語匯語句進行科學考量的方法，對史料也有剔抉入微的梳理，所以若先入為主，一票否決未免會有點匆促。當然也并非說“曹植說”就盡善盡美，無懈可擊。

再說所謂的方法論問題。其實，木齋最可貴的貢獻不在觀點，不在方法，而在精神。木齋在古詩研究中大膽貫注了自然科學的研究精神，在價值觀上實現(xiàn)了扭轉(zhuǎn)和突破。木齋打開了一扇門:文史研究也應(yīng)求準確而非求模糊，也應(yīng)求是，而非求正圖穩(wěn)，這注定是孤獨的。我私下曾說，木齋的研究走了險途。在理論建構(gòu)上，文史學者敢走險途的太少，而木齋寧可置一己于萬劫不復(fù)，也要勇往直前。想居里夫人之研究鐳，諾貝爾之發(fā)明炸藥，不都如此么!此點本人將有另文，在此不贅。

以下討論的思路是，不再談“曹植說”本身，因其內(nèi)部的推定、資料、觀點，看家自有法眼，而是將其放在《十九首》研究史的坐標上來觀照其產(chǎn)生之可能與必然。不能否認的是，任何理論、學說的誕生都有漫長的學術(shù)史積累與個人奮其私志、兀兀窮年的過程，要知道，木齋不是孤立的，“曹植說”的產(chǎn)生也不是孤立的。首先從《十九首》的研究史來看，此說的產(chǎn)生正是一次學術(shù)發(fā)展的必然。

一

“曹植說”的核心在于解決《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時間、作者及主旨問題，此處筆者以時間研究為例談。這是千百年來一直困擾人們的疑案。要研究這一問題，除文本推斷外的主要依據(jù)有:蕭統(tǒng)《文選》的編排、劉勰《文心雕龍》的論述、鐘嶸《詩品》的論述、徐陵《玉臺新詠》的編排、李善《文選》注的論述等，還有皎然《詩式》、李防《文苑英華》的論述也屬較早的文獻。綜合起來，就有了大致三種說法①此不同于木齋表述的西漢、東漢、建安三說。:一是梁啟超的“東漢末年說”。此說集明清相關(guān)研究之大成，但不論及著者，后經(jīng)游國恩、馬茂元、袁行霈推布，影響最大。二是劉勰提出的“兩漢說”。三是鐘嶸提出的“建安說”。對比三說，“兩漢說”文獻證據(jù)較多，“東漢末年說”、“建安說”推定成分較多，因各有道理，又都無法一錘定音，于是留給后之學者的便是個站隊問題了。不過迄至今日，人們從未放棄過對《十九首》作年的探索。僅1949年后就有葉嘉瑩、林端常、鄭文、李炳海、張茹倩、張啟成、岡村繁等學者先后論及，這或許也給木齋的研究賦予了動力和使命，使“曹植說”的產(chǎn)生成為一種可能。需補充一句，因陸機擬作與蕭統(tǒng)《文選》編序的影響，人們雖不認為《十九首》是一時一人所作，但慮及風格等因素，都更愿意接受創(chuàng)作年代較為集中的說法，這便使得后兩說更易于讓人接受。而“東漢末年說”跨及漢代，又不論作者，即模糊又穩(wěn)妥，故最易為人鐘情。

以下則重點談“建安說”的發(fā)展，這與“曹植說”關(guān)系最密切。

鐘嶸之后認同“建安說”的還有明人鐘惺，在《詞府靈蛇二集》中，他幾乎是全盤引用了《詩品》中的相關(guān)表述來評價古詩:“其源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其外四十五首，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然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2］3977二鐘氏都傾向于曹植，實千載知音，有趣!

此外，歷代詩評家論及以曹植為主的建安詩與漢代古詩及樂府關(guān)系的也頗不少，這大致可分三種情況。

第一種是不辨彼此，統(tǒng)而論之的，可說是為后人選擇“建安說”或“曹植說”提供了支持。如:

1.宋呂本中《呂氏童蒙訓》:讀《古詩十九首》及曹子建詩，如“明月入我牖，流光正徘徊”之類，詩皆思深遠而有余意，言有盡而意無窮也。(《詩話總龜后集》卷三十一)［13］

2.明譚浚:故曰取式乎上，僅得乎中。為上而未極，猶勝其下者。若失始于下而圖上，難矣。朱子曰，取漢魏古詞如蘇、李、《十九首》及曹、劉七才子選以附《楚騷》，又次等近古者如阮、陶、李、杜選各為一編……意則不期高遠而自高遠矣。(《說詩》)［2］1811

3.明王世貞:子桓之《雜詩》二首，子建之《雜詩》六首，可入十九首，不能辨也。若仲宣、公干，便覺自遠。(《藝苑卮言》卷三)［2］1907

4.明許學夷:漢、魏人詩，但引事而不用事，如《十九首》“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曹子建“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惜”，王仲宣“竊慕負鼎翁，愿厲朽鈍姿”等句，皆引事也。至顏、謝諸子，則語既雕刻，而用事實繁，故多有難明耳。(《詩源辯體》)［2］3245

5.清施補華:五言古詩，厥體甚尊，《三百篇》后，此其繼起，以簡質(zhì)渾厚為正宗。蘇、李贈答、《古詩十九首》后，為陳思諸作及……等篇，不踰分寸。(《峴傭說詩》)［3］976

以上五條，前二者是說曹植詩與《十九首》一樣風格高遠而有興味;后二條統(tǒng)言漢魏，講如論其質(zhì)樸自然，二者難別彼此;第三條王世貞則直言曹植、曹丕的某些作品與《十九首》可以混同莫辨，即使不舉一些似是而非的論述①如《隱居詩話》:《古樂府》中《木蘭詩》、《焦仲卿詩》，皆有高致。蓋世傳《木蘭詩》為曹子建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問所欲”，漢、魏時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不知果誰之詞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三)又如明楊慎:摯虞，晉初人也。其《文章流別志》云:“李陵眾作，總雜不類，殆是假托，非盡陵志。至其善篇，有足悲者。”以此考之，其來古矣。即使假托，亦是東漢及魏人張衡曹植之流始能之耳。(《升庵詩話》卷十四)，以上也足證二者之高度相似了。

第二種是注意建安尤其是曹植對古詩的繼承和學習，強調(diào)其承接相似處。如:

1.明胡應(yīng)麟:子建《雜詩》，全法《十九首》意象，規(guī)模酷肖，而奇警絕到弗如?！端蛻?yīng)氏》、《贈王粲》等篇，全法蘇、李，詞藻氣骨有余，而清和婉順不足。然東西京后，惟斯人得其具體?！咏ㄔ妼W《十九首》，此類不一。而漢詩自然，魏詩造作，優(yōu)劣俱現(xiàn)。(《詩藪》內(nèi)編卷二)

《十九首》后，得其調(diào)者，古今曹子建而已。(《詩藪》外編卷四)［2］2505

2.明馮復(fù)京:《十九首》一派，子建源流相接。(《說詩補遺》卷二)［2］3856

3.清沈德潛:蘇、李以后，陳思繼起，父兄多才，渠尤獨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鄴下諸子，文翰鱗集，未許執(zhí)金鼓而抗顏行也。故應(yīng)為一大宗。(《說詩晬語》卷上)［3］534

4.清潘德輿:茗香又謂“漢詩之于《二南》，猶春秋時之魯;魏詩猶齊;陶詩猶漢之文帝，雖不用成周禮樂，猶時時有其遺意”。亦不然。漢詩比《國風》，時或相似，然揚厲處多，以為似春秋時之魯，則太弱矣。魏世高手如仲宣、公干等，皆不足于古澹，去漢已遠，去周更遠，何能似春秋時之齊也?若子建直逼漢詩，陶公亦《三百》之苗裔，予故曰升堂也。今概言魏不及漢，已不足服子建之心，謂陶更降于魏，豈通論乎?(《養(yǎng)一齋詩話》卷十)［4］2001

5.清近王壽昌:何謂自然?曰:古詩如“今日良宴會”、“庭中有奇樹”是也。其次則子建之《公宴》、《美女》二篇……何謂高?曰:《古詩十九首》尚矣，其次則陳思之《白馬》七篇……(《小清華園詩談》卷上)［4］1867

上述之中，后二條可見曹植詩與《十九首》及漢詩風格的相近;前三條，可證曹植對《十九首》與漢詩的學習，雖不能至，庶幾近之。

第三種同樣是關(guān)注建安尤其是曹植詩與古詩之關(guān)系，但側(cè)重談其不同。如:

1.明謝榛《四溟詩話》卷三:《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復(fù)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diào)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qū)W古不及，則流于淺俗矣。今之工于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進而追兩漢也。嗟夫!［2］1338

2.明許學夷:子建樂府五言《種葛》、《浮萍》二篇，或謂于漢人五言為近，非也。漢人委婉悠圓，有才不露。子建二篇則才思逸發(fā)，情態(tài)不窮……學者于此能別，方可與論《十九首》矣。(《詩源辯體》卷四)［2］3226

3.清葉燮:建安、黃初之詩，因于蘇、李與《十九首》者也;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黃初之詩，乃有獻酬、紀行、頌德諸體，遂開后世種種應(yīng)酬等類，則因而實為創(chuàng)，此變之始也……詩盛于鄴下，然蘇、李、《十九首》之意，則寖衰矣。(《原詩》卷一)［3］566

以上雖是強調(diào)曹植詩與《十九首》及漢詩之別，但顯然也是承認其源流相接相近的。

綜上，諸資料論證了曹植詩與《十九首》等漢詩的關(guān)系:或言“源流相接”，或言“得其調(diào)者”，或言“規(guī)?？嵝ぁ?，或言“不能辨也”，可見二者高度的相似性。若推其理，以上諸論很難說不是受鐘嶸《詩品》影響，因其品評以《古詩》第一，曹植則緊承其后。這大概是啟迪后人將曹植、建安與《十九首》建立聯(lián)系的根源所在，于此羅根澤、徐中舒、胡懷琛、鄭賓于、陸侃如等考證了“建安說”，今之學者趙昌平、張亞新、范能船等也從不同角度關(guān)注到建安詩與《十九首》的聯(lián)系。如張亞新認為，時代的接近，作者、文學觀及文學趣味的共同性決定了二者在思想內(nèi)容、抒情性、語言、風格必然的相似。［5］趙昌平認為二者有兩個共同點:一是主情任氣，重感興，都繼承了國風至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傳統(tǒng)。［14］二是始見作用之功，婉麗而不失自然之致，二者在表現(xiàn)手法上共同構(gòu)成一個特殊階段。以上研究之種種，想與木齋的研究應(yīng)不乏承啟之處。

二

“曹植說”能產(chǎn)生在于打破了兩個成見:一是指出《十九首》不是民間作品;二是對其主旨做了新詮釋。那么檢視研究史，以往之研究是否也同樣存在某些端倪呢?必須再次承認，任何學術(shù)創(chuàng)新都是漫長積累加上質(zhì)變創(chuàng)新的結(jié)合，當然這其中還有個關(guān)鍵的背景就是發(fā)展變化的時代因素。如木齋所言:“個人在學術(shù)史的發(fā)展方向上總是渺小的，學者們總是不自覺地、潛移默化地受到時代意識形態(tài)思潮的影響，遵從著時代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以致出現(xiàn)某種卡里斯馬現(xiàn)象的精神文化產(chǎn)品?！保?］3時代因素的變化是“曹植說”可能產(chǎn)生的一個必要條件。

首先說作者的判定，《十九首》是民間無名氏還是文人的創(chuàng)作呢，這個問題受時代觀念影響較大，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決定了結(jié)論的差別。文學作品是創(chuàng)自民間還是文人寫作，這個話題幾乎與現(xiàn)代《十九首》研究的歷史一樣長，一樣糾纏。這要從新文化運動說起。1917年，胡適、陳獨秀先后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文學革命論》，反對貴族文學、古典文學，提倡平民文學、白話文學，文化運動帶有強烈的革命色彩、政治色彩，由此開始的文學史書寫也不同程度留下了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在《白話文學史》中胡適進一步明確了這個邏輯:“文學史上有一個逃不了的公式，文學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間的。”從民間發(fā)端，經(jīng)文人之手而繁盛，再因過分脫離民間而由盛及衰，這種模式化的文學發(fā)展觀幾乎成了20世紀前期文學史書寫的基調(diào)，民間文學作為文學發(fā)展的原動力被鄭振鐸、徐嘉瑞、譚正璧、胡云翼等人反復(fù)闡釋，儼然成為文學演進的一個不移命題。

在此背景下的《十九首》作者研究深深地被民間創(chuàng)作意識所主導(dǎo)。但文學創(chuàng)作的客觀規(guī)律是不容抹殺的，馬克思曾說過，“由于分工的結(jié)果，藝術(shù)天才只是集中地表現(xiàn)在個別人身上，而廣大群眾的藝術(shù)天才卻無從發(fā)揮?！保?］縱觀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關(guān)于文學起源的作家創(chuàng)作論不絕如縷，即使在當時的新文化陣營中，也不乏堅持己見者。如朱自清在《古詩十九首釋》中講:“《十九首》沒有作者，但并不是民間作品，而是文人仿樂府作的詩。”［7］翻檢最近十年的研究，對《十九首》創(chuàng)作中所呈現(xiàn)的文人特點，人們基本表示認同。如寧宇認為《十九首》在內(nèi)容、形式和語言方面帶有明顯的文人特征;［8］陳斯懷指出其具備由民間性向文人性過渡的明顯特征;［15］黃敏、肖偉認為其體現(xiàn)了詩歌從民間創(chuàng)作到文人創(chuàng)作的過渡。［16］木齋提出“曹植說”實際上是對《十九首》民間創(chuàng)作觀的徹底顛覆，這顯然于時代的發(fā)展，與人們的文學觀更加科學，更加獨立有關(guān)系。

其次談《十九首》的主旨研究，木齋將甄植戀與《十九首》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有點人證、事證俱全的味道，頗能自成體系。需知，對《十九首》主旨的探究也是個受思想文化等時代因素影響很大的話題，不同時代的研究者會在其所處的時代“以意逆志”、“揆情度理”，其中諸般歐明俊在《古詩十九首百年研究之總檢討》中多有論及。此處我們的關(guān)注還是與“建安說”或“曹植說”所論相關(guān)的脈絡(luò)。

木齋“甄植戀”的聯(lián)想很大膽，讓《十九首》的闡釋頗多艷麗色彩，這當然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其根本在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真說，古人的《十九首》評價不乏此論。如:

1.元陳繹曾: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澄至清，發(fā)至情。(《詩譜》)［9］

2.明許學夷:漢、魏古詩，雖本乎情之真，未必本乎情之正，故性情不復(fù)論耳?；蛴浴秶L》之情論漢、魏之詩，猶欲以《六經(jīng)》之理論秦、漢之文，弗多得矣。(《詩源辯體》卷三)［2］3206

3.清王夫之:艷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其述怨情者，在漢人則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婉孌中自矜風軌。(《姜齋詩話》)［3］21

4.清近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上:何謂纏綿?曰:如古之“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4］1863

時代發(fā)展，一氣下來，關(guān)于《十九首》的解讀不免有愈艷愈甚之勢，“比興寄托說”顯得牽強，“友朋說”讓人覺得隔靴搔癢，人們越發(fā)承認《十九首》心跡流露的曠誕和大膽，并逐漸敢于解讀為“夫婦說”，如清人方東樹、張玉谷、今人馬茂元等，這其中錢基博在《古詩十九首講話》中的主旨區(qū)分已相當進步:“一曰懷春，凡五首，又細分為處女、蕩婦、靜女、寡婦不同類型;二曰傷離，七首;三曰悲窮，二首;四曰哀逝，六首”。［10］對照近世思想史的變遷，自王陽明心學經(jīng)過李贄等王學左派發(fā)揮后，從湯顯祖到公安、竟陵，人們在思想解放的同時，文學觀念也更加強調(diào)真情至性，獨抒性靈。明清以降，不乏有人像王夫之一樣視《十九首》為“艷詩”。時至今日，這一方向的闡釋更是豐富多彩。如丁峰山有這樣一段文字:

“詩歌作為文人表情達意的主要工具，生活中所有的喜怒哀樂自然大都通過詩來釋放，那么占有人生很大比重的男女之情不僅成為詩人詠嘆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性的歡樂與痛苦相伴著文人詩歌的始終，雖有起浮盛衰的波動，但在詩中一直是不絕如縷，有時甚至成為詩中最活躍、最受重視的中心?！凰g，脈脈不得語’的性壓抑的無奈和苦悶，一句‘空床難獨守’真實地道破了所有思婦性壓抑、性寂寞的內(nèi)心酸楚?！妒攀住分械拇蟛糠窒嗨贾鲗懙脹]有此詩直接，但卻很明白地表達了同樣的情懷。”［11］

他還例舉如《客從遠方來》《冉冉孤生竹》《行行重行行》等，闡明《十九首》都是頗帶性愛色彩的情詩。其后蔡靖芳、陳紅梅等從女性研究者的視角對《十九首》的主旨做了類似闡釋。

以上，可說是“曹植說”主旨發(fā)明的前提背景，木齋“甄植戀”本事的引入與相關(guān)主旨的發(fā)明于此看也并非過分突兀。

三

“曹植說”的產(chǎn)生與個人研究理路的關(guān)系也很密切，在《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后記》中木齋對該課題的緣起與個人的研究歷程多有敘述，讀后讓人有“原來如此”之晤。觀照木齋的個人學術(shù)史，“曹植說”能產(chǎn)生關(guān)節(jié)在于三點:

一是文學史研究中明確的詩人史觀。木齋講“我所研究的兩大詩歌起源發(fā)生史，即五言詩起源發(fā)生史和詞體起源發(fā)生史，都證明了這一規(guī)律。它們都不是在民間，或者由無名氏作者在漫長歲月中集體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部詩歌史，并非白話文學史，更非民間創(chuàng)造史，而是以精英詩人作為里程碑的詩人史。”［1］302民間史觀與詩人史觀哪個更全面，更接近歷史本真，或許還不能因為“曹植說”的出現(xiàn)而一錘定音，星火燎原，但客觀審慎地對待其中糾結(jié)對以后的文史研究定會有新啟發(fā)。

二是學者詩人的氣質(zhì)。學術(shù)觀點是公器，但文章卻自彌漫著學者個人的氣質(zhì)，尤其是對詩人木齋，閱讀其文，不免對其詩性化、個性化的學術(shù)論文寫作心生向往。行云流水的文筆，詩性的妙喻，師者的哲思，那將是若干年后學術(shù)研究史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此不贅?！霸娛繁居稍娙藢憽?，［12］詩人寫詩史自然會有更深的詩性相通，于此看木齋的研究是科學的，也是浪漫的，是嚴謹?shù)?，也是大膽的，在史料與史觀之間，木齋呈現(xiàn)了一個順理成章又充滿魅力的“曹植說”。

三是宏觀微觀結(jié)合的學術(shù)思維。宏觀→微觀→宏觀是木齋的研究路徑。木齋認為學術(shù)研究“應(yīng)該是整體的、流變的、聯(lián)系的?！薄八^整體的，是指需要具備將中國詩歌史整體打通，至少是將相關(guān)的歷史階段進行通究，在這種大文學史觀的基礎(chǔ)之上，才有可能對詩歌史的某個局部階段深入理解和詮釋?！保?］302對照其研究，自1986年4月發(fā)表第一篇論文起，從《略論中國文學的分期》、《試論唐宋詞發(fā)展史上的五個里程碑及其詞史意義》到堅持開展的詩詞緣起流變課題到“曹植說”，無不是整體流變思維與深耕細作、抉疑發(fā)微相結(jié)合的成果。

行文至此，“曹植說”緣何得以產(chǎn)生?便不妨用一段夫子自道來回答了:“就我個人的學術(shù)研究而言，同樣不能超越這兩大基本屬性的制約:首先，受現(xiàn)當代學術(shù)的思辨精神之被，得以在前輩學者建樹的樓臺之上，看到更高更遠的風景;其次，我也同樣受到當代意識形態(tài)思潮的影響和制約，只不過，這種思潮開始從百年之前的思潮走向反撥而已?！保?2］這是學者的自謙，更是學術(shù)的自覺，道出了研究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必然。“如果并非為顛覆而顛覆，為創(chuàng)新而創(chuàng)新，而是探尋和研究的自然結(jié)果，則這種顛覆和創(chuàng)新尤其值得鼓勵?！保?2］放下“曹植說”，至少木齋帶給我們的求真務(wù)實、果決無畏的研究精神將是很寶貴的財富。現(xiàn)在，他的孜孜以求已得到越來越多的肯定，如胡旭說:“木齋先生在古詩研究上的開創(chuàng)性，最根本之處在于其顛覆了傳統(tǒng)研究中的許多基本觀點，對陳陳相因的研究堅決抵制，大膽假設(shè)，騁力追新，表現(xiàn)出鮮明的學術(shù)個性?！薄澳君S先生是一個真誠的學者，他的研究目的很明確，不計功利，追求真理?！保?7］林登順說:“木齋先生對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見，帶來古詩研究的新視野?！薄盁o論如何，木齋先生以自身深厚的學識，在無疑處作出莫大學問，開拓了我們對古詩的理解和境界。”［18］當然，也有學者對木齋的結(jié)論持商榷意見，如柯繼紅已撰文以大量材料，“就木齋先生2005年9月《試論五言詩的成立及其形成的三個時期》、2013年1月《論漢魏五言詩為兩種不同的詩體》兩文討論的基本觀點‘五言詩成立于建安十六年之后’，提出不同的意見?！保?9］但不管怎樣，木齋，已經(jīng)是學界一個蓬勃而令人振奮的存在。

就在筆者撰寫這篇文章時，又聞木齋的古詩研究有了新推進，在其《古詩研究的多種可能性》一文中，筆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無論在資料、觀念還是視閾上，木齋都有了新的深化與擴展，他剛剛張本的《古詩論》寫作，他對《七家后漢書》、《新校本后漢書并附編十三種》的新閱讀，他對秦嘉詩、蘇李詩的新觀照，他的“六十首古詩曹植甄后論”都已超出了上文所述，筆者期待窺其全豹。無論如何，那都將是古詩研究界的一股勁流，會觸動人們的固有觀念，推動新的古詩研究高潮的到來，如此，將不僅是古詩研究者的幸事，更是整個古代文學研究界自覺、自信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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