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方圓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白狗秋千架》是作家莫言于1985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頗能代表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短篇小說,“早年生活的最切痛的人生經驗都集中在了這篇小說中”。[1]作品一經發(fā)表,便在當時的文藝界產生了巨大反響,還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海外出版發(fā)行。
《白狗秋千架》敘述了一個十年后重回故鄉(xiāng)的“我”與當年的青梅竹馬暖相遇后發(fā)生的故事。十年前的場景與十年后的現(xiàn)實交相輝映,從中展露出人性的嬗變軌跡。從暖的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中折射出的是,每個人都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們的每一天都像在“蕩秋千”一樣,隨時都會從命運的頂端跌落下來。
小說采用描述一個讀書人回鄉(xiāng)的見聞及感受這一慣常寫法,用夾敘夾憶的寫作方式將過去發(fā)生的事和現(xiàn)在的情景交錯敘述,人物和故事漸漸浮現(xiàn)。農歷七月末,“我”回到了闊別整整十年的故鄉(xiāng)“高密東北鄉(xiāng)”,在“故鄉(xiāng)小河上那座頹敗的石橋上”,“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兩只前爪的白狗,垂頭喪氣地走來”,“狗眼里的神色遙遠荒涼,含有一種模糊的暗示,這遙遠荒涼的暗示喚起內心深處一種迷蒙的感受”。而這時,從橋上過來一個背著大捆高粱葉子,行走艱難的女人,“我”恍然認出,來的女人,就是“我”十幾年前的初戀情人暖。于是,十年前的回憶就這樣洶涌而來。那一年,“我”十九歲,暖十七歲。十年前的暖,美麗大方,能歌善舞,在文藝方面有著極好的天賦,她像一朵嬌艷盛開的向日葵,惹得眾人愛。“花蕾般的胸膛,經常讓我心跳”。顯然,“我”對于暖是相當癡迷的。然而,暖最初中意的人是從城里來的儀表堂堂的蔡隊長,暖曾幻想著有一天隨著蔡隊長到城里當兵,然后嫁給他。只要一說起蔡隊長,暖總是緊張中帶著些許歡喜?!拔摇敝徊贿^是暖的備選項:“他不要我,我再嫁給你?!甭犃伺脑挘屹€氣地回答:“我不要”。然而,命運弄人,暖的美夢碎得一塌糊涂。就在哪個晚上,“我”約暖去蕩秋千,不料,秋千的繩子斷了,“我”落在了秋千架下,而暖和白狗卻飛到了刺槐叢中,一根槐針扎進了暖的右眼……后來,“我”順利考上了大學,期間也給暖寫過信,卻都沒有得到暖的回復。
闊別十年光景,物是人非,時間讓一切光彩幻滅。曾經的那個美麗少女,在歲月的打磨下,儼然變成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個滿口粗話、形象邋遢的農婦?!拔摇辈挥傻酶锌骸拔液芟爰?,不但想家鄉(xiāng)的人,還想家鄉(xiāng)的小河,石橋,田野,……趁著放暑假,我就回來啦?!倍幕卮?,卻出乎我的意料,這極不符合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坝惺裁春孟氲?,這破地方。想這破橋?高粱地里像他媽的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闭f著,她旁若無人地把汗衫下擺從褲腰里拽出來,撩起來,掬水洗胸膛。為了化解尷尬氣氛,“我”將話題轉向十年前的白狗。“這條老狗,還挺能活!”不料暖卻冷語相向:“噢,興你們活就不興我們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級的要活,低級的也要活。”“誰是高級?誰是低級?”“你不就挺高級的嗎?大學講師!”“我”終于被她激得面紅耳熱,訥訥無語。曾經腦海中想象了無數(shù)次的相遇,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收場,真可謂相見不如懷念?!拔摇辈坏貌怀姓J,十年的時間足以使“我”和暖之間的隔閡深到無法溝通。我剩下的只有惆悵、落寞,夢中期望回到的故鄉(xiāng)只不過是“心像世界里的幻影”。
在“獨眼嫁啞巴,彎刀對著瓢切菜,按說也不委屈哪一個”的封建婚姻觀念下,失去了右眼的暖只能嫁給同樣有缺陷的啞巴,結果造成生下的三個孩子都是啞巴。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封建農民思想左右著人們的意識和生命軌跡,也為故事結局暖向“我”“求種”的合理性作了鋪墊?!昂?,你……你也該明白……怕你厭惡,我裝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就是害死了我了?!苯洑v了生命種種苦難的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尋找一條人生的出路。她渴望要一個會說話的孩子,一個“純種”。自然生命,靈魂欲望,在苦難中渴望重生的力量驅使暖義無反顧地做出這一不可思議但似乎又合情合理的決定。暖的乞求,“我”的抉擇,昭示著在生存本能驅使下,人性的巨大轉變?!扒蠓N”就是“求變”,生下來,活下去的本性驅使著她必須這樣做。
與此同時,內心中求生的繁衍本能與道德社會底線的矛盾相激,生命的悲憫和張力在進行著激烈的碰撞。在這樣一個幾千年男權主導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農村社會里,在如此眾多的苦難將她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依然選擇不遺余力地抓住生命中閃現(xiàn)的一絲希望,為自己尋找出路。那生命,是她的。
需要是人類內在的、天生的、下意識存在的,而且像階梯一樣,由低級到高級、按層次逐級增值。按照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的基本需求層次理論——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xiàn)需求——來衡量暖的人生需求,可以說,暖的上述人生需求幾乎都未得到滿足。[2]
首先,從生理需求來說,衣、食、住、行是人生存的基本需要,人只有滿足了這一基本的需要之后才會有更進一步的需求。但是暖的生活條件卻是貧困而凄惶的。小說中的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描寫充分暴露了這一點?!拔摇钡脚募依镒隹?,見到了暖的三個啞巴孩子,“我”拿出糖來給他們吃?!昂⒆觽兙兔艚莸剀f上來,把我手中的糖搶走了。為爭奪掉在地上的一塊糖,三顆光腦袋擠在一起攢動著?!焙⒆觽儞屘浅裕疽矡o可厚非,而作為父親的啞巴也不甘示弱地加入“搶糖”的行列中,這充分暴露出這個家庭生活的拮據(jù)?!皢“袜秽坏亟兄?,對著男孩兒打手勢。男孩兒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啞巴更響地嗷了一陣,男孩兒便抽搐著臉,每人拿出一塊糖,放在父親關節(jié)粗大的手里,然后呼號一聲,消逝得無影無蹤?!焙⒆觽兠咳私o了父親一塊糖后,接著就是啞巴如何高興地很快就吃掉了從孩子們手里繳獲的糖,后又想到老婆暖還沒有吃到,就將剩下的最后一塊糖硬塞到暖的嘴里。“她含著那塊糖,不吐也不嚼,臉上表情平淡如死水?!迸娜颐鎸@些糖塊的不同表情,已經將她生活的窘態(tài)暴露無遺,而從暖的平淡如水的表情中也反映出她對這種生活的無奈與妥協(xié)。
其次,從安全需要來說,暖在一次意外的蕩秋千中跌落下來并失去了右眼,從此她就失去了人生的安全感,生活在秋千的陰影當中。對她而言,人生就是蕩秋千,隨時都會從生活的頂端跌入低谷?!笆畮啄昵暗哪莻€晚上”,“我”跑到暖的家里叫她一起去蕩秋千,因為很快秋千就要拆掉了?!敖裨绯堪褎輰﹃犻L嘟噥,嫌把大車繩當秋千繩用,都快磨斷了?!薄扒锴Ъ?,默立在月光下,陰森森,像個鬼門關。架后不遠是場院溝,溝里生著綿亙不斷的刺槐樹叢,尖尖又堅硬的刺針上,挑著青灰色的月亮?!边@兩個細節(jié)描寫,為后面秋千繩子斷、暖的眼睛被刺瞎做了很好的鋪墊?!拔摇币幌乱幌碌赜昧?,將千秋蕩得非常高,然后問:“小姑,好不好?”暖說:“好,上天啦?!币粚η楦]初開的男女,一個會唱一個會吹的一對文藝青年,在秋千這個浪漫的地方盡情地玩耍,此情此景,是多么美好的人生!所以,暖才會說好上天了!但是命運弄人,暖被斷了的秋千給“飛到刺瑰叢中”去了,從此,她的人生徹底改變了。她喜愛的蔡隊長沒有回來,追求她的年輕帥氣的“我”也進城再也沒有回來。暖嫁給了啞巴,又生了一堆啞巴,命運一次次地將暖擊落到生命的低谷中。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她只好低頭妥協(xié)了。[3]
最后,從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來說,她更是被禁錮在一個啞巴男人身上?!拔摇苯邮芘难垼瑏淼脚募依?,一開始就遭到了她的啞巴丈夫的敵意?!皢“惋@然瞧不起我,他用翹起的小拇指表示著對我的輕蔑和憎惡?!焙髞懋斆靼孜也皇菙橙藭r,啞巴卻又顯得非常親熱。暖就與這樣一個不能說也聽不到別人說話,心理又有些變態(tài)和扭曲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暖無奈地說:“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樣,要親能把你親死,要揍也能把你揍死……我隨便和哪個男人說句話,就招他懷疑,恨不得用繩拴起我來?!迸瘺]有一點兒的人身自由,與外界不能有交往,否則就會招致啞巴的懷疑甚至毒打。在家里從丈夫到三個孩子,都是啞巴,只能靠手勢和眼神來交流。暖生活在一個無語而又無情的世界里,活得既沒有質量也沒有尊嚴,沒有任何社交,也得不到做人起碼的尊重。
在前面的幾種人的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暖的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也顯得荒誕而悲涼。結尾是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所做的最后掙扎,也是小說提升主題之處。這也印證了莫言的一貫創(chuàng)作主張:“作家應該關注的,始終都是人的命運和遭際,以及在動蕩的社會中人類感情的變異和人類理性的迷失?!痹诮沂咎囟ㄉ鐣h(huán)境導致人的情感的變異和理性的迷失這一主題方面,暖可謂是莫言小說人物譜系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
就暖的整個命運發(fā)展而言,她對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貫穿了整部小說,從熱切的希望到一點點地被現(xiàn)實撕碎,到失望,到破滅。暖的人生就是一個由追求自我理想、價值的實現(xiàn)到這種追求在現(xiàn)實中殘酷地破滅的過程。[4]小說采用回憶過去和敘述現(xiàn)在相結合的敘事手法來寫作,將十年前發(fā)生的事和眼前的情景交織起來,也可起到今昔對比的作用,更能展現(xiàn)出暖的命運變遷的殘忍和無常。
過去的暖是漂亮的,她的理想是從事文藝活動。蔡隊長的隊伍來到村里,郭麻子大爺讓“我”吹笛,劉主任讓暖唱歌。暖問:“唱什么?”劉主任說:“唱《看到你們格外親》。”于是,就吹就唱。我們的表演博得了好評。蔡隊長說暖的條件不錯,可惜缺乏名師指導,這里暗含著對暖的命運的惋惜?!瓣犖橐_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塊來了,央求蔡隊長把我和暖帶走。蔡隊長說,回去跟首長匯報一下,年底征兵時就把我們征去。”蔡隊長的隊伍離開了,暖等著蔡隊長回來招她進部隊里的文工團。同時,她內心里也喜歡著高大英俊的蔡隊長,面對我的“求愛”,她毫無顧忌地說出傷害我的話:“如果蔡隊長不要我,我再嫁給你。”在當年年輕美麗的暖心里,“我”是不入她的眼的。但是蔡隊長這一走卻再也沒有了消息,也許他在給暖許諾、親吻暖的時候就想到自己是不會再回來的。這是暖的第一次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破滅。
后來就是“秋千架事件”的發(fā)生,暖的命運徹底改變了,由一個清純美麗的女孩子變成一個失去右眼的殘疾人。本來很漂亮,突然就成了殘疾人,這對暖無疑是最殘酷的人生打擊。后來“我”發(fā)奮讀書,考上了大學。蔡隊長始終沒有再來,而“我”也離開了故鄉(xiāng)。雖然走的時候我答應會回來娶她,中間有幾封書信給暖,但是暖始終沒有回復。這也可看出,暖逐漸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她已經感覺自己不配嫁給“我”了。在“魚找魚,蝦找蝦”的傳統(tǒng)觀念下,當初連“我”都瞧不上的暖卻不得不嫁給一個啞巴。這是暖第二次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破滅。
暖嫁給了另一個村里的啞巴之后,很自然地第二年就懷孕生子。生了三胞胎,按說在農村有勞動力,也不錯,算是給暖一個安慰。男人已經是那樣了,指望生孩子,孩子可以與她做伴,但是孩子都是啞巴。在理想的、戀愛的、婚姻的自我需要接二連三地破滅后,暖把僅有的希望寄托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三個孩子中她只希望有一個孩子能夠說話,這樣也有個跟她說話的人,這是多么簡單的一個要求??!可是就連這個要求都沒有實現(xiàn),面對三個啞巴孩子,暖徹底絕望了。這是她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第三次破滅。
小說結尾就是她的抗爭了。當十年后的“我”再次見到暖,臨分手時她就約我到她家里玩,其實這個時候暖的心里已經看到了她向命運抗爭的最后一線希望。后來“我”來到她家,看到暖裝了假眼睛、穿了好看的衣服來見“我”,也是為了留給我一個好感,以便能夠順利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吃了飯后暖先出去了,而白狗卻把我引到了一片高粱地里。在這里,暖萬般凄惶地說出了藏在她心里十年的話:“那年,我對你說,蔡隊長親過我的頭……要是我膽兒大,硬去隊伍上找他,他就會收留我,他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我。后來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學后給我寫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經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寒,不叫二人單,想想我真傻。你說實話,要是我當時提出要嫁給你,你會要我嗎?”回憶自己過去的經歷,一次次失去的機會,暖認為如果她去爭取了,也許命運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如果她堅持去找蔡隊長,也許他們就走在一起了;如果當年她答應“我”的要求,等“我”大學畢業(yè)以后回來找她,也許她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番情景了。暖已經錯過了很多次向命運抗爭的機會,所以,這一次,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在所有的需求都得不到滿足后,小說的結尾寫暖為了維護自己做人的權利而做的最后掙扎。“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边@是一個農村婦女最樸素、最簡單的要求。當年“我”追求的對象、美麗純潔的暖,此刻落魄到了這種地步。這里,從文字表面看是暖引誘我到高粱地里,為了能夠與我交媾,生一個會說話的孩子。如果我們更深一步地挖掘,暖也是為了尋找錯失的愛情,更是對無情命運的反抗,以此來達到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
正如馬克思所說:“社會的進步可以用女性的社會地位來精確地衡量?!碑斏鐣荒軡M足作為生命締造者的女性的生命需求時,這個社會的進步性、文明性就是虛妄的。暖的命運是個體的遭遇,也是千萬個中國農民的命運。莫言通過自己的作品尋找著他內心深處一個叫“東北高密鄉(xiāng)”的故鄉(xiāng),卻在小說和現(xiàn)實的交界處影響并超越了這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變成了一個大熔爐,里面是大大小小、前前后后中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一個農民群體的縮影。
參考文獻:
[1]莫 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2.
[2](美)亞伯拉罕·哈羅德·馬斯洛.人的動機理論[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45.
[3]程光煒.小說的讀法——莫言的白狗秋千架[J].文藝爭鳴,2012(8):42-44.
[4]李敬澤,陸建德,陳眾議.莫言小說特質及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可能性[J].文藝報,2012(10):5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