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權
(吉林大學文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金朝末年,成吉思汗所建大蒙古國勢力由漠北草原伸展至中原地區(qū),金朝原有的統(tǒng)治秩序陷入混亂,各種勢力錯綜糾結(jié),紛爭不已,構(gòu)成了亂象紛呈的政治局面。這些勢力,從政權角度看,主要有蒙古、金朝和南宋;從地方割據(jù)角度看,主要有“漢人世侯”和起義軍。在動蕩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中,形成于金初的全真教于此時迅速壯大,發(fā)展成一個在民間有廣泛影響的龐大宗教團體,引起了各種勢力的關注。令當時人意外的是,全真教最后卻選擇陌生的蒙古政權作為政治靠山,這一舉措為全真教找準了立足根基。本文即對全真教在金末蒙初與各種勢力的交往略作論述,以從中窺探這一龐大教團的生存與發(fā)展之道。
一
金宣宗貞祐二年 (1214),金廷不堪蒙古軍的攻掠,棄燕遷汴。河北山東無險可據(jù),頓成蒙古軍恣意蹂躪之地。但蒙古人在南侵初期尚無意久留中原,殺掠即退,將征服地區(qū)假手那些趁亂割據(jù)、朝秦暮楚的所謂漢人“世侯”來控制,任其橫行。蒙古兵退后,金朝又恢復了對部分地區(qū)的統(tǒng)治,但“世侯”的地主武裝和農(nóng)民的起義隊伍已遍布州縣,金朝在這些地方的統(tǒng)治已名存實亡。這種情況,尤以河北、山東最嚴重。而此時山東又是全真教活動的中心區(qū)域,全真教在這里的影響已為各方所矚目,它同樣也吸引了金朝統(tǒng)兵將帥的注意。
全真教重要領袖丘處機于明昌二年 (1191)從關中返回山東后,主要在萊州、登州等地活動。金末亂時,這些地區(qū)恰是起義軍頻繁出沒的地帶。起義軍“攻劫州縣,殺略官吏,山東大擾”,①《金史》卷一〇二《仆散安貞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244頁。楊安兒義軍甚至在登州“僭號,置官屬,改元天順,凡符印詔表儀式皆格草定”。②《金史》卷一〇二《仆散安貞傳》,第2244頁。蒙古北退后,金朝派仆散安貞等人前往山東鎮(zhèn)壓,但難以遽定。仆散安貞竭盡所能,甚至請全真掌教丘處機出面,幫助平息義軍。據(jù)《長春真人本行碑》:“貞祐甲戌 (1214)之秋,山東亂,駙馬都尉仆散公將兵討之,時登及寧海未服,公請師撫諭,所至皆投戈拜命,二州遂定。”①陳時可:《長春真人本行碑》,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56頁。仆散安貞本名阿海,始充奉御,尚邢國長公主,加駙馬都尉,曾任同知定海軍節(jié)度使等職。貞祐初,除山東路統(tǒng)軍安撫使,主要負責鎮(zhèn)壓各路義軍。②《金史》卷一〇二《仆散安貞傳》,第2243頁。丘處機肯幫助仆散安貞行此大事,可見兩人關系非同一般。不過,兩人何時結(jié)交,難得其詳,估計是在仆散安貞任同知定海軍節(jié)度使時,因為丘處機與定海的權貴們有著很深的淵源,《長春真人本行碑》說:“師既居海上,達官貴人敬奉者日益多,定海軍節(jié)度使劉公師魯、鄒公應中二老,當代名臣,皆相與友?!雹坳悤r可:《長春真人本行碑》,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457頁。從丘處機“所至皆投戈拜命,二州遂定”這點看,全真教與義軍的關系似乎也不那么簡單。
全真教中還有幫助金朝直接參與對付義軍的,如李志常。李志常于興定二年 (1218)始拜丘處機學道,此前他就有“與主帥保完孤城”的經(jīng)歷。孟攀麟《重修真常宮碑》說:“時盜賊蜂起,肆其剽掠,居民不安,日夜逃避。公不顧險難,捐軀全眾,由是遠近人皆義之?!d定戊寅 (1218),師在即墨,與主帥保完孤城,以寡克眾,皆出師之謀畫。”④孟攀麟:《重修真常宮碑》,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573-574頁。因此,丘處機和山東路轉(zhuǎn)運使田琢對李志常都很欣賞,“歲戊寅 (1218)夏六月,聞長春師自登居萊,公促裝往拜席下。師一見器許,待之異常。山東路轉(zhuǎn)運使田琢器之,高其行,且聞昔在即墨,主帥黃摑副統(tǒng)咨公畫,保完一城,以書邀至益都,待以賓禮。”⑤王鶚:《玄門掌教大宗師真常真人道行碑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578頁。黃摑即黃摑阿魯達,司職山東招撫副使,其時正在萊州鎮(zhèn)壓曲貴起義。⑥《金史》卷一五《宣宗本紀》,第337頁。即墨是萊州屬縣,李志常幫助主帥黃摑“謀畫”保全該城,所拒之軍應即曲貴義軍。田琢把一介道士李志常“邀至益都,待以賓禮”,當然也想效法保衛(wèi)即墨的故事,讓他出謀劃策,對付義軍。
全真名道士范圓曦也曾組織民眾對抗紅襖軍。據(jù)宋子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銘》:范圓曦,號玄通子,寧海人?!坝讟I(yè)儒,喜涉獵書傳,務通大義而已。年十九,從郝太古學為全真,太古深器之?!必懙v初,紅襖軍起,當?shù)馗蝗硕嘁载攲毾嗤?,城破,圓曦知不可保,“乃盡出所有以啖渠帥,老幼獲免者甚眾”。紅襖軍退后,眾奉圓曦為主,堅守城池。當時金朝有完復州縣者即拜其州縣長官的規(guī)定,“已而命下,公力辭之曰,道人得此安用?”遂拒受官職,只接受金朝所賜“普照大師、本州道正”。⑦宋子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502頁??梢?,范圓曦與丘處機、李志常一樣,其對待起義軍也是站在官方立場的。僅從這些事例看,全真教似乎與起義軍勢如水火,但實際上卻并非如此,兩者也存在著很微妙的關系,這點留待后述。
二
金末蒙初,北方地區(qū)出現(xiàn)一種特殊的政治勢力——漢人世侯。他們主要是叛金降蒙、世襲相承的漢人地主武裝。⑧韓儒林:《元朝史》上冊,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5頁。對這類人,蒙古統(tǒng)治者的政策是:“或因其舊而命官,若行省、領省、大元帥、副元帥之屬者也?;蛞陨现济?,或諸王大臣總兵政者承制以命之。若郡縣兵民賦稅之事,外諸侯亦得自辟用,蓋隨事創(chuàng)立,未有定制?!雹崽K天爵:《元文類》卷四〇《經(jīng)世大典序錄·制官》,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這樣,漢人世侯在各自轄區(qū)內(nèi)得以任情自專,隱然敵國。世侯之外,還有遍布各地、聚散靡常的義軍“紅襖軍”,他們攻州略縣,摧城拔寨,給其他各種政治勢力以強大震撼。漢人世侯、紅襖軍也敬奉全真教,這的確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從現(xiàn)有資料看,當時的漢人世侯敬奉全真教,以嚴實最典型。嚴實,字武叔,泰安人。貞祐初,因協(xié)助金朝鎮(zhèn)壓義軍有功,得官長清令。興定二年 (1218),齊魯陷于宋,嚴實被迫降順,被南宋委以濟南治中。自此他以南宋名義四出擴張,“所至無不下,于是太行之東,皆受實節(jié)制”。四年(1220),嚴實“知宋不足恃”,“籍彰德、大名、磁、洺、恩、博、滑、浚等州戶三十萬”又降蒙,被蒙軍統(tǒng)帥木華 授以金紫光祿大夫、行尚書省事,因以東平為治所,又稱東平行省或東平行臺。①韓儒林:《元朝史》上冊,第243頁。嚴實是當時最具實力的武裝割據(jù)集團之一,程鉅夫《濟南公世德碑》:“蓋自我?guī)熆搜啵鹑酸沣?,山之東、河之北,盜之區(qū)、兵之沖也。其間能撼敵庇民,自奮于時而興霸業(yè)者有四,歸朝之后,天下稱為四諸侯?!雹诔题牱?《雪樓集》卷一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版。所謂“四諸侯”,“若真定史氏、東平嚴氏、滿城濟南兩張氏是也”。③元明善:《清河集》卷七,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5年版。東平嚴氏,即指嚴實。嚴實以延攬文士著稱,而全真教素為士類淵藪,故全真教之獲信于嚴實,或許與他尊禮士人也有相當關系。
范圓曦是嚴實敬重的全真師之一。1226年,“東平大行臺嚴公迎修上清萬壽官,署道教都提點,時遣人候起居,或就諮訪,禮意勤縟,莫與為比。公亦論列利害不屈,左右行臺之政,多所裨益”。④宋子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502頁??梢?,此時范圓曦雖是道士身份,實質(zhì)已是嚴實的幕僚。但蒙古奄有北方后,范圓曦的處世風格陡變:元太宗十年 (1238)他離開東平行臺,赴真定隱修;定宗三年 (1248)“朝命加賜玄通廣濟普照真人,牢讓不受”;同年赴終南,“秦隴帥太傅國公素蹇傲,未嘗下士,見公不覺膝屈,三返致疏,請?zhí)狳c重陽萬壽宮。公辭以年老,不任應接,帥檄關吏不令出,公不得已為之住持”,僅半載,就托辭復還真定。按宋子貞的說法,范圓曦“為人開朗尚義,汲汲于濟物,而疾惡之心太重,若將有志于世者”。⑤宋子貞:《普照真人玄通子范公墓志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502頁。但他這種忽然拒絕世事的做法,又與“有志于世”的說法相抵牾,殊難索解。圓曦為人切直,即使“閑暇談笑,亹亹可愛,一有不合,則面折力爭,雖毫發(fā)不貸”。范圓曦之隱退,或與嚴實“論列利害不屈”有關,但從深層次看,金亡后,天下大勢已定,而嚴實又征伐太繁,甚至元太宗也警告他“毋事征伐”。而范圓曦“疾惡之心太重”,見事不可為,于是急流勇退,潛心向道,因此才有由“入世”到“出世”的轉(zhuǎn)變。
除范圓曦之外,全真道士張志偉也是嚴實的座上賓。張志偉,泰安人,“六歲習神童,誦五經(jīng),略皆上口,然不樂居家。十二,去父母入山學道,禮真靜崔先生為師”。⑥杜仁杰:《泰安阜上張氏先塋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496頁。真靜崔先生即崔道演,出于劉處玄門下。杜仁杰說他“賦性雅質(zhì)無俗韻,長讀三教書,洞曉大義,識者以為載道之器”。道演傳道“以慈儉禮讓為立身之本,以詩書語孟為教人之符”,有如家塾之學。張志偉得其師指教,“發(fā)辭吐氣,已不在丫蓬老輩下。不數(shù)年,道價騰滿齊魯間”,即使赳赳武夫也尊禮甚重,“時東西諸侯皆出于武弁,見之無不屈膝”。⑦杜仁杰:《泰安阜上張氏先塋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496頁。東平行臺嚴實在迎致范圓曦住持萬壽上清宮后,“輿議以謂,治軍民如武惠,掌道教如普照,可謂無前矣,必得峻潔知辦如張志偉者以貳宮政,斯可矣”。⑧杜仁杰:《泰安阜上張氏先塋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496頁。于是再三迎請始至,協(xié)助范圓曦興復上清宮。稍后,嚴實又出鉅貲,請志偉全面修葺泰安的宗教場所,志偉歷三十余年,勤如役夫,復其大半,“雖國朝為之,亦不能齊一如此”。嚴實以一擁兵自重的世侯,如此耗費脂膏修宮建觀,即便有祈望神靈保佑其富貴的考量,但也不能排除拉攏全真教之可能。
至于全真教與義軍“紅襖軍”的關系,更加微妙。如前所述,全真教中丘處機、李志常、范圓曦等人,曾直接或間接參與過對付紅襖軍的活動,而嚴實也靠鎮(zhèn)壓紅襖軍起家,可見全真教與世侯在這個問題上立場并無二致。因此,嚴實拉攏全真教為其所用,自然合乎情理。但曾為紅襖軍領袖的李全得勢后也敬奉全真教,卻讓人有些意外。事實上,李全敬奉全真教的程度,與嚴實相比毫不遜色。
李全本是濰州北海農(nóng)家子,貞祐初年聚眾起事。后附紅襖軍,并與其重要首領楊妙真結(jié)為夫婦。楊妙真是紅襖軍領袖楊安兒之妹,安兒敗死登州棲霞后,李全并其部眾,馳騁于山東江淮間,勢力漸盛。宋嘉定十一年 (1218),李全附宋,任京東副總管。次年,李全因說服金帥張林舉山東十二州歸宋,再進官京東總管,許徙屯楚州 (今淮安)。嘉定十四年 (1221),李全攻敗張林,據(jù)益都,自領其地,成為當時勢力最大的地方武裝集團。寶慶三年 (1227),蒙古軍逼降李全,先授山東行省,繼而又授山東淮南、楚州行省,李全又成了蒙古的附庸。紹定四年 (1231),李全攻宋死于揚州,其妻楊妙真率眾退回山東,襲任行省職。
就是這樣一位反金、歸宋、附蒙的復雜人物,他對全真教也同樣有著濃厚的興趣。李全在臣屬南宋時,曾和宋將彭義斌代表宋寧宗邀請過丘處機,但遭拒絕。①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道藏》第34冊,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81頁。僅從這一事件中,李全應能體悟到全真教在當時的分量。李全取代張林后,他在山東的地盤恰好是全真教活動的核心地域。雖然此時丘處機已赴成吉思汗之約離開了山東,但他從這里僅帶走18名道士,全真教的勢力依然如故,李全對此不可能漠然不顧。特別是丘處機取信于蒙古大汗后,全真教竟得到了隨處建觀和免除賦役的特權,更凸顯出了全真教地位之尊貴,因此,形勢促使已投降蒙古的李全必須對其轄區(qū)內(nèi)的全真教示以好感。
李全被全真教所稱道的舉動是他作“大功德主”,重葬馬鈺、劉處玄、王處一和郝大通。關于這件事,石志堅曾親歷其事。據(jù)李道謙《終南山宗圣宮主石公道行記》,石志堅本河東人,貞祐兵亂后出家“究全真性命之學”,后往山東萬壽上清宮依范圓曦。圓曦建議他去寧海修復郝大通生前居住的先天觀,“公拜命而東,適行臺李全作大功德主,會多方道門耆宿,遷葬丹陽、長生、玉陽、廣寧四師仙蛻。當時遐邇景仰,供奉者眾”。②李道謙:《終南山宗圣宮主石公道行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637頁。這四位是全真教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生前就享有盛譽,死后分別葬在萊陽、萊州、東牟和寧海,這些地方都在李全據(jù)以為基地的益都。李全有此一舉,目的很可能在于制造聲勢,以樹立崇道扶教的形象,拉攏全真教為己所用。
此外,李全妻楊妙真也作過“外護功德主”,出資重修棲霞太虛觀。太虛觀由丘處機于金章宗時期建成,“弘規(guī)壯麗,為東方道林之冠”。但貞祐末遭兵,“觀之所有,俱掃地矣”,丘處機被迫徙居萊州昊天觀。1220年,丘處機“發(fā)軔北行,以觀付清虛大師范公”。范公即范長生,自幼師事長春。1222年他開始謀劃重修太虛觀,“其徒數(shù)百,未嘗暫息”。這次重修,規(guī)模很大,“土木云屯,棟宇鱗次。下院盈十所,圣位列三區(qū)。方丈賓寮,靖廬他室,便房雜舍,約百余楹”。所耗資費,“蒙行省李公夫人楊氏為外護功德主,凡所不給,悉裨助之”。③姬志真:《濱都重建太虛觀記》,王宗昱編:《金元全真教石刻新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3頁?!靶惺±罟奔蠢钊瑮钍霞礂蠲钫?,又稱楊四娘子④關于楊妙真的事跡,可參見陳高華:《〈湛然居士文集〉中“楊行省”考》,《歷史研究》,2000年第1期。,是當時的傳奇人物。李全死后,楊氏于元太宗五年 (1233)覲見窩闊臺,得紹夫職,“開行省山東”,⑤柳貫:《柳待制文集》卷一一,《四庫叢刊》本。數(shù)年后辭政,由其子李璮繼任。⑥黃寬重:《割據(jù)勢力、經(jīng)濟利益與政治抉擇——宋、金、蒙政局變動下的李全、李璮父子》,邢義田、林麗月主編:《臺灣學者中國史研究論叢》之《社會變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頁。楊妙真出資重修丘處機創(chuàng)建的太虛觀,與李全遷葬馬、劉、王、郝一樣,當然主要也是為了取悅于全真教。
三
在金朝末年的紛亂世局中,全真教既支持過金廷對付紅襖軍,又與漢人世侯保持緊密聯(lián)系,同時還與紅襖軍有著微妙關系。此外,南宋也向全真教示好。很顯然,各種勢力都想爭取全真教站到自己一邊。但全真教領袖丘處機卻自有打算。貞祐四年 (1216), “金主命東平監(jiān)軍王庭玉,赍詔召師(按:指丘處機)歸汴京,師曰:‘我循天理而行,天使行處無敢違也?!瞬黄稹!雹呃畹乐t:《七真年譜》,《道藏》第3冊,第385頁。拒絕金朝的拉攏情有可原,因為其時金朝國勢日蹙,四面楚歌,已呈亡國之相;但令人意外的是,丘處機也拒絕了南宋的邀請,因為當時人以為全真教會傾向南宋,李道謙《七真年譜》即說:“人皆以為師當南行,蓋南方奉道之意甚厚,而北方則殺戮大過,況復言語不通。”①李道謙:《七真年譜》,《道藏》第3冊,第359頁??墒聦崊s是,丘處機接受了蒙古帝國的詔書,不遠萬里,赴西域雪山覲見成吉思汗。這是一個令人有些意外的選擇,因為此前未見全真教與蒙古有過聯(lián)系。
這倒不是丘處機有什么逆知未來的神異,這種情況只能說明,在綜合衡量各種勢力后,他斷定蒙古會成為未來新的統(tǒng)治者。在當時各種勢力中,漢人世侯和起義軍都不可能成為未來政局的主宰,這是顯而易見的。從宋、金、蒙三個政權看,金朝的處境最危險。金廷遷汴后,奸佞當?shù)?,朝政頹廢,又受宋、蒙南北夾擊,搖搖欲墜。顯然,全真教所處的中原地帶,以后不屬于南宋就屬于蒙古。從文化屬性來說,全真教當然切近于南宋,而疏離于蒙古,這也是當時“人皆以為師當南行”的最主要的判斷根據(jù)。但在實力對比上,在當時人看來,蒙古無疑要占上風。因為宋金對峙時,南宋在軍事上屢遭敗績,是臣屬于金朝的。而蒙古攻金卻勢如破竹,金朝一潰千里。兩相對照,不難看出蒙宋之強弱。已投降南宋的嚴實,“知宋不足恃”,舉地倒向蒙古,就是棄弱投強的一個典型例證。而對全真教來說,它首先需要的不是文化認同,而是政治庇護。這是中國古代宗教得以生存和發(fā)展的根本之道。丘處機選擇蒙古作為政治靠山,與當時北方各割據(jù)集團的想法并無不同。
丘處機于1220年離開山東赴成吉思汗之約后,開始傾心與蒙古勢力打交道,直至1227年去世。當時蒙古經(jīng)略中原的中心在燕京,其手法主要是招降納叛,利用金朝降將和漢族武裝集團來從事征伐。因而丘處機也把燕京作為推動全真教發(fā)展的新中心,積極與蒙古權貴交往,為全真教的鼎盛奠定了堅實的政治基礎。在燕京,這里的權貴除蒙古人外,多是依附蒙古的各族實權人物。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丘處機在這里所結(jié)交的權要,主要有行省石抹咸得不、宣德州元帥耶律禿花、宣差札八兒等。石抹咸得不和耶律禿花是桓州契丹人。咸得不是石抹明安之子。明安于1212年叛金降蒙后,“領蒙古軍,撫定云中東西兩路”,“中都既下,加太傅、邵國公,兼管蒙古漢軍兵馬都元帥”,1215年卒,其子咸得不“襲職為燕京行省”。②《元史》卷一五〇《石抹明安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557頁。丘處機剛至燕京時,咸得不就允許那些欲避兵禍的人加入全真教。《長春真人西游記》說:“行省石抹公館師于玉虛觀,自爾求頌乞名者日盈門。凡士馬所至,奉道弟子以師與之名,往往脫欲兵之禍,師之道蔭及人如此?!雹劾钪境?《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道藏》第34冊,第481頁。耶律禿花是丘處機在宣德結(jié)交的。據(jù)《長春真人西游記》,“八月初,應宣德州元帥移剌公請,遂居朝元觀”?!耙曝莨奔匆啥d花,耶律阿海之弟。阿海兄弟早就私通蒙古,從征金朝后,“阿海以功拜太師,行中書省事;封禿花為太傅、濮國公,每宴享,必賜坐”。禿花后來從木華黎攻中原,鎮(zhèn)守宣德;阿海則隨成吉思汗西征。④《元史》卷一五〇《耶律阿海傳》,第3549頁。丘處機在西域時,就和太師阿海聯(lián)系特多。禿花對丘處機尤其崇敬,“元帥移剌公因師欲北行,創(chuàng)構(gòu)堂殿,奉安尊像,前后云房洞室,皆一新之”。丘處機西行返回時,耶律禿花又迎至宣德,“河朔州府王官將帥及一切士庶,爭以書疏來請,若輻輳然,止回答數(shù)字而已”。這種景象,連丘處機都感慨道:“王室未寧,道門先暢。開度有緣,恢宏無量。群方帥首,志心歸向。恨不化身,分酬眾望。”⑤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下,《道藏》第34冊,第495頁。
“札八”即札八兒火者,西域人,《元史》有傳。成吉思汗曾遣其出使金朝,得窺居庸關防守虛實,蒙古破居庸時即以札八兒為前導,深受成吉思汗贊賞。中都既下,“留札八兒與諸將守中都。授黃河以北、鐵門以南天下都達魯花赤”。⑥《元史》卷一二〇《札八兒火傳》,第2961頁。關于他和丘處機的接觸, 《長春真人西游記》記載是在1224年返回燕京后,一次是傳成吉思汗圣旨,一次是獻地數(shù)十頃,請為道院。但《元史·丘處機傳》卻說:“歲己卯 (1219),太祖自乃蠻命近臣札八兒、劉仲祿持詔求之。處機一日忽語其徒,使促裝,曰:‘天使來召我,我當往?!钊?,二人者至,處機乃與弟子十有八人同往見焉。”照此說來,早在1219年,札八兒和劉仲祿就作為成吉思汗的使者見到了丘處機。更有甚者,《元史》說持詔征聘丘處機的,不是劉仲祿,而是札八兒。其文曰:“有丘真人者,有道之士也,隱居昆侖山中。太祖聞其名,命札八兒往聘之?!钡婀值氖?,關于這件事,包括《長春真人西游記》在內(nèi)的金元全真文獻,都說持詔征聘丘處機的是劉仲祿,而不是札八兒。關于這個問題,因不見相關史料,無法明斷,若推測一下,則可能是:因丘處機不在蒙古的控制區(qū)內(nèi),為確保征召成功,成吉思汗下詔命札八兒配合劉仲祿征聘丘處機。故當劉仲祿探訪到丘處機在已屬南宋的東萊時,“欲以兵五千迎師 (指丘處機)”,①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道藏》第34冊,第481頁。而這五千兵力只能由札八兒安排。但當有人警告說提兵入境必激兵亂,劉仲祿又放棄了出兵打算,“乃募自愿者,得二十騎以行”。②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上,《道藏》第34冊,第481頁。至此,我們或可稍得頭緒:札八兒和劉仲祿兩人的角色不同,前者在必要時提供保護,后者則擔當具體的征聘任務,并不是兩人共同持詔前往征聘丘處機。否則由親歷西行的李志常寫成的《長春真人西游記》,在征聘這件事上不會不記上比劉仲祿還尊貴的札八兒。至于《元史》所說,則更像來源于野史傳聞。
綜上可見,全真教在金末蒙初與各種勢力都保持著密切接觸,武裝割據(jù)集團嚴實、李全等人善待全真教,實質(zhì)都想利用它收攏人心,因為當時全真教人才濟濟,且與基層社會聯(lián)系緊密,任何政治勢力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時人就曾把全真教與這些實力集團相提并論,說:“在金之季,中原版蕩,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無所適從。時則有若東平嚴公,以文綏魯,益都李公,以武訓齊,而重陽宗師、長春真人,超然萬物之表,獨以無為之教化有為之士,靖安東華,以待真主而為天下式焉。有元之興,魯士以文輔太平之治,齊人以武致戡難之勛,長春真人最為先知天命之歸,入覲太祖,功在宗廟,惠及萬世,斯其尤盛者也?!雹坳惱[曾:《增修集仙宮記》,陳垣編纂,陳智超、曾慶瑛校補:《道家金石略》,第783頁。這種評價未必全部準確,但說全真教可與嚴實、李全這樣的集團鼎足而立,則確是一種洞見。它表明,全真教在當時確實具有異乎尋常的地位。這也應是全真教引起蒙古統(tǒng)治集團關注的最重要原因。丘處機審時度勢,在各種政治勢力中選擇蒙古作為庇護者,表現(xiàn)了這位宗教領袖的遠見卓識。他在燕京的時間雖短,但對全真教以后的發(fā)展卻至關重要。他在這里結(jié)交的蒙古權貴,在日后對扶植全真教確實起了重大作用。可以說,丘處機充分利用了金末蒙初混亂的局勢,終于找準了政治靠山,全真教臻于鼎盛,根源實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