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淑芳
(湖北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湖北黃石435002)
關(guān)于《漢宮秋》的主題思想,學(xué)術(shù)界一直有許多不同的認識。筆者以為,要想弄清《漢宮秋》的主題思想,比對《漢宮秋》敷演的“昭君出塞”故事與歷史上真實的“昭君出塞”事件的出入,或許是一個很好的切入口?!稘h宮秋》敘寫漢元帝時國勢衰弱,奸臣毛延壽因求賄不遂,丑化王昭君的畫像,當(dāng)惡行敗露,毛延壽叛漢降番,勾引匈奴大兵犯境,強索已為元帝愛妃的昭君和親。滿朝文武束手無策,昭君被迫出塞。行至漢匈交界的黑水河,昭君投江自殺。劇本結(jié)尾,寫漢元帝在秋夜孤雁凄慘的哀鳴聲中,表達對昭君無盡的思念?!稘h宮秋》敷演的故事與史書記載的史料是否一致呢?欽定四庫全書班固撰《前漢書·匈奴傳》載:“竟寧元年,單于復(fù)入朝,禮賜如初。加衣服錦帛絮,皆倍于黃龍時。單于自言愿壻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睔J定四庫全書范曄撰《后漢書·南匈奴傳》載:“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fù)為后單于閼氏焉?!?/p>
把歷史記載與《漢宮秋》雜劇加以比較,可以清楚地知道馬致遠作了很大的藝術(shù)加工,其中最突出的有三點,即:錯位漢匈局勢,改變和親環(huán)境;虛構(gòu)帝妃婚戀,渲染夫妻深情;改變昭君結(jié)局,營造悲劇氣氛。馬致遠如此改編,究竟有什么樣的目的?也就是說《漢宮秋》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呢?聯(lián)系元代社會現(xiàn)實,我們清楚知道,馬致遠對昭君出塞故事進行改造,其目的是突出表現(xiàn)反掠奪婚姻思想。下面我們從四個方面論證之。
何謂掠奪婚姻?要確知其義,首先要明確何謂“掠奪”。欽定四庫全書漢荀悅撰《申鑒》卷一《政體》第一云:“暴迫而取之,謂之掠奪?!蹦敲矗奥訆Z婚姻”,就應(yīng)該是指使用暴力強迫的手段奪占他人妻女所建立的婚姻。馬致遠的《漢宮秋》正是夸張匈奴軍事力量強大,渲染匈奴王的跋扈蠻橫——在漢匈邊界陳兵百萬,強行索要昭君為閼氏。而漢朝軍力虛弱,為保疆域不被侵犯,被迫交出昭君。王昭君和親的目的只是為“息刀兵”。匈奴王武力脅迫漢朝獻女企圖建立的婚姻,構(gòu)成典型的“掠奪婚姻”。
劇本開篇就是“沖末扮番王引部落上”云:文王曾避俺東遷,魏絳曾怕俺講和。獯鬻玁狁,逐代易名,……當(dāng)秦漢交兵之時,中原有事,俺國強盛,有控弦甲士百萬。俺祖公公冒頓單于,圍漢高帝于白登七日,用婁敬之謀,兩國講和,以公主嫁俺國中。至惠帝呂后以來,每代必循故事,以宗女歸俺番家?!?/p>
所謂“文王曾避俺東遷”,當(dāng)是“平王曾避俺東遷”?!妒酚洝ぶ鼙炯o》言:周幽王“廢申后,去太子”,“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瓪⒂耐躞P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這是有史可稽的中原人勾結(jié)“西夷犬戎”搶劫財物、擄掠婦女的最早記載。后來,幽王之子“平王立,東遷于洛邑,辟戎寇”。
關(guān)于“魏絳曾怕俺講和”,《史記·魏世家》載晉悼公“任魏絳政,使和戎翟,戎翟親附”?!妒酚洝ば倥袀鳌芬嘣疲骸皶x悼公使魏絳和戎翟,戎翟朝晉?!笔窌緛砻鞔_說魏絳和戎的結(jié)果是“戎翟親附”、“戎翟朝晉”??梢坏椒蹩谥?,卻變成了“怕俺講和”,這自然是帶有夸張和自炫的口氣。
至于“獯鬻玁狁”對中原的侵害,《詩經(jīng)·小雅·采薇》有言:“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敝祆洹对娂瘋鳌吩疲骸笆刮疑崞涫壹叶幌締⒕诱?,非上之人故為是以苦我也,直以玁狁侵陵之故,有所不得已而然耳?!盵1]105欽定四庫全書魏收撰《魏書·帝紀》說:“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屬,累代殘暴,作害中州?!崩钛訅圩侗笔贰の罕炯o》亦曰:“至秦漢,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屬,累代作害中州?!?/p>
而漢高祖時,“用婁敬之謀,兩國講和”,當(dāng)是“用劉敬之謀”?!妒酚洝ば倥袀鳌罚盒倥耙嫌饩渥?,攻太原,至?xí)x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脫困后,高帝“使劉敬結(jié)和親之約”。之后,“冒頓長往來侵盜代地。于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稍止”。其實,如果這里番王用上漢高帝“怕俺講和”幾字,倒是名副其實。
然而,盡管歷史上和親政策的出臺,的確是在匈奴武力威脅下漢朝迫不得已采取的措施,但畢竟是漢朝自動提出“結(jié)和親之約”、“約為昆弟以和親”。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漢朝“自愿”奉上“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所以,即使番王在邊境耀武揚威,漢朝仍然有權(quán)拒絕他的求親。第二折“番王引部落上”即云:“昨遣使臣款漢,請嫁公主與俺,漢皇帝以公主尚幼為辭,我心中好不自在。”但是并未立即發(fā)難。
可是一見到美麗的王昭君畫像,美色當(dāng)前,匈奴王不再顧忌漢匈之間的結(jié)盟關(guān)系,而是蠻橫地說:“世間哪有如此女人,若得他做閼氏,我愿足矣。如今就差一番官,率領(lǐng)部從,寫書與漢天子,求索王昭君與俺和親。若不肯與,不日南侵,江山難保。就一壁廂引控甲士隨地打獵,延入塞內(nèi),偵候動靜?!狈箒淼綕h朝,更是直言恐嚇:“呼韓耶單于……特差臣來單索昭君為閼氏,以息兩國刀兵。陛下若不從,俺有百萬雄兵,刻日南侵,以決勝負?!?/p>
漢朝君臣雖然百般不愿意,但是國力不如人,只得忍痛割愛。
元帝先是詔令大臣:“您眾文武商量,有策獻來,可退番兵,免教昭君和番?!笨墒巧袝钗迓钩渥跒榇淼某枷轮皇俏窇中倥珡姶?,說:番使“索要昭君娘娘和番,以息刀兵。不然,他大勢南侵,江山不可保矣”。因自知國力衰弱,就一再規(guī)勸皇帝:“陛下,咱這里甲兵不利,又無猛將與他相持。倘或疏失,如之奈何。望陛下割恩與他,以救一國生靈之命”;“陛下割恩斷愛,以社稷為念,早早發(fā)送娘娘去吧”。面對文臣武將的無能,漢元帝埋怨道:“空有滿朝文武……都是些畏刀避劍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您只會文武班頭,山呼萬歲,舞蹈揚塵,道那聲誠慌頓首”。并且指責(zé)群臣尸位素餐,甚至氣憤地說:“久以后也不用文武,只憑佳人平定天下便了。”
昭君深知國家面臨危機,充分體諒漢元帝的難處。雖然拋舍不下“與陛下闈房之情”,雖然擔(dān)心“胡地風(fēng)霜”難以“消受”,可既然匈奴王“擁兵來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沒奈何將妾身出塞和番”。得知漢朝妥協(xié),番王興奮地說:“今日漢朝不棄舊盟,將王昭君與俺番家和親……兩國息兵,多少是好?!?/p>
各種不同身份的人物,口吻一致:送出昭君和親——和平,拒絕昭君和親——戰(zhàn)爭。劇中匈奴王強迫昭君出塞成婚,正是“暴迫而取之”的掠奪婚姻。
《漢宮秋》第四折,漢元帝夢見昭君“和番到北地,私自逃回”,卻被番兵沖進皇宮,當(dāng)面抓走?!胺显疲呵〔盼掖蛄藗€盹,王昭君就偷走回去了。我急急趕來,進的漢宮。兀的不是昭君?(做拿旦下)”。這也再一次證明劇中所謂“昭君和番”的實質(zhì)就是匈奴王武裝掠奪婦女。
漢高祖劉邦雖然與匈奴定下了和親之約——“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但是,其前提條件必定是這些和親的女子都屬于未婚青年。可是《漢宮秋》中,王昭君不僅是被武力強迫出塞,而且是有夫之婦。馬致遠描寫漢元帝與王昭君的甜蜜戀情和美滿姻緣,處處強調(diào)夫妻二人情深意重,離別時依依不舍苦苦留戀。這些,都是為了襯托婚姻被破壞時對當(dāng)事人造成的傷害之深,譴責(zé)為一己私欲拆散他人夫妻的殘忍惡行。
劇本第一折,敘寫元帝對昭君一見鐘情。在他眼中,王昭君“眉掃黛,鬢堆鴉,腰弄柳,臉舒霞”,“一笑有傾城價。若是越勾踐姑蘇臺上見他,那西施半籌也不納”。即使是“便宣的八百姻嬌比并他,也未必強如俺娘娘帶破賺丹青畫”。
元帝說:“自從西宮閣下,得見了王昭君,使朕如癡似醉”,片刻也不愿分離,“守著那皓齒星眸,爭忍的虛白晝”;“他諸余可愛,所事兒相投……姻緣是五百載該撥下的配偶,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fēng)流”;“愛他晚妝罷描不成畫不就,尚對菱花自羞。我來到這妝臺背后,原來廣寒殿嫦娥在這月明里有”。作者讓元帝反復(fù)表露對昭君的迷戀,并不單純是諷刺他沉迷女色,其重點是要突出夫妻情重?!窘鸨K兒】曲中,作者更是把漢元帝與王昭君等同于俗世的普通夫妻:
【金盞兒】你便晨挑菜夜看瓜,春種谷夏澆麻。情取棘針門粉壁上除了差法。你向正陽門改嫁的倒榮華。俺官職頗高如村社長,這宅院剛大似縣官衙。謝天地可憐窮女婿,再誰敢欺負俺丈人家。
這支曲子,并不僅僅是詼諧幽默,逗人發(fā)笑。其真正的意義是描寫元帝與昭君也只是人間的尋常夫妻。而作為“農(nóng)夫的女婿”,漢元帝看重親情,愛屋及烏,給予丈人家最切實際的關(guān)照——可享受免除賦役的優(yōu)待,可免受縣官、村長、社長的欺壓。
作品更加重筆渲染恩愛夫妻被逼迫分離時撕心裂肺的痛苦:“從今后不見長安望北斗,生扭做織女牽?!保弧拔宜髡垡恢嗄c柳,餞一杯送路酒……痛傷心重回首,則怕他望不見鳳閣龍樓”。特別是第三折灞橋送別,馬致遠用【雙調(diào)新水令】一整套曲子,讓漢元帝傾訴離別的哀傷,宣泄相思的痛苦,追憶昔日的幸福歡樂,憐惜昭君的遠嫁蠻荒,嘆息自己的軟弱,埋怨文臣武將的無能。曲詞中,“生扭做織女牽?!保氨臼菍鸬铠x鴦”,“早是俺夫妻悒怏”,“我做了別虞姬楚霸王”,“俺可甚糟糠妻下堂”,處處強調(diào)的都是夫妻情重,不忍離別。本折最后三支曲子,烘托漢元帝內(nèi)心的痛苦,最為膾炙人口,被王國維認為是“寫景之工者”:
【七兄弟】說什么大王不當(dāng)戀王嬙,兀良,怎禁他臨去也回頭望。那堪這散風(fēng)雪旌節(jié)影悠揚,動關(guān)山鼓角聲悲壯。
【梅花酒】俺向著這迥野悲涼……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里供養(yǎng),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昭君離別之際回頭看向元帝的哀怨眼神,“激起了漢元帝的極度悲哀,他已無暇顧及周圍的一切,一味地沉淪于‘人去樓空’的想象之中”[2]106。劇本通過幻覺、幻景,“把漢元帝即將返回咸陽宮時的神態(tài),把那種來到昭陽殿孤對美人圖相思之情狀,有形有色地表現(xiàn)出來了。由于這些景物所創(chuàng)造的深邃朦朧、慘淡凄涼的咸陽宮殿的陰冷氣氛,強化了漢元帝與昭君訣別之際的離思別恨,使此時悲劇情緒的感染力達到了飽和狀態(tài)”[2]106??梢哉f,漢元帝有多么傷心欲絕,武裝迫婚者就有多么殘忍可惡。作者反對掠奪婚姻的主題不言自明。
面對番王武力威脅,“為國家大計”,昭君挺身而出:“妾既蒙陛下厚恩,當(dāng)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闭丫饝?yīng)和親,其實心中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的打算。因此,行到漢匈邊界黑水河邊,昭君不肯入番,投江而死。她“借一杯酒望南澆奠”,說:漢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來生也!(做跳江科)。”
劇本描寫昭君不愿背叛漢朝,背叛丈夫,改嫁番王,毅然投水自殺,反映女性不堪凌辱以身殉國、以身殉夫的高潔品質(zhì)。這樣的故事,在元代具有真實的背景。在元滅南宋的過程中,掠奪婚姻具有普遍性,而漢族女性為維護尊嚴以身殉節(jié),僅從郝經(jīng)的文章就可以略見一斑。
欽定四庫全書郝經(jīng)撰《陵川集》卷十《巴陵女子行有序》載:
己未秋九月,王師渡江,大帥拔都及萬戶解成等,自鄂渚以一軍覘上流,遂圍岳。岳潰,入于洞庭,俘其遺民以歸。節(jié)婦巴陵女子韓希孟,誓不辱于兵,書詩衣帛以見意,赴江流以死。其詩悲婉激切,辭意壯烈,有古義士未到者?!嗉雀呦C现?jié),且悲其志,作《巴陵女子行》以申其志,云:
巴陵女子尚書婦,生平不識門前路。亂兵驅(qū)出勢倉皇,夫婿公姑在何處?吞聲掩淚行且啼,啼痕沾濕越羅衣。此身忍使人再辱,裂帛暗寫臨終詩。上言社稷安危事,下說投江誓天志。一回宛轉(zhuǎn)一悲辛,心折魂飛不成字。詩成淚盡赴江流,蛾眉蕭颯天為愁。芙蓉零亂入秋水,玉骨直葬青海頭。(有刪節(jié))
《陵川集》附錄的《巴陵女子赴江詩》有云:
妾本良家子,性僻守孤梗。嫁與尚書兒,含香署蘭省。直以才德合,不棄宿瘤癭。初結(jié)合歡帶,誓比日月昞。鴛鴦會雙飛,比目愿長并。……一方遭虜刼,六族死俄頃。……妾心堅不移,改邑不改井。我本瑚璉器,安肯作溺皿。志節(jié)匪轉(zhuǎn)石,氣噎如吞鯁。不作爝火燃,愿為死灰冷?!璐饲褰嵛胰最I(lǐng)。……愿魂化精衛(wèi),填海使成嶺。
“我本瑚璉器,安肯作溺皿”!這,也應(yīng)該是劇中王昭君投江時心底發(fā)出的聲音。此外,郝經(jīng)《武昌詞三首自序》還載:
王師圍鄂,游騎于金牛鎮(zhèn)得一婦人,欲侵之。厲聲曰:我夫婿翁姑皆死,目前未即死,又可受辱邪?速與我死。遂置之。自稱梅溪主人張素英,作歌詩數(shù)篇以見志,尋以疾卒。于湖中得一路分妻,一日以無夫選賜有功軍人。即以掌批其頰,對今上大呼曰:妾夫?qū)⑶灏偃?,扼敵沅州。妾命婦也,豈可辱于是!乞速賜死!上矜其志,賜之衣糧,使有司存恤之,以俟其夫。亦尋以疾卒。又有漢陽教授之妻,為一兵所掠,義不受辱,投于沙湖。三人者,仆親見之,皆可附希孟之義。
這些,都是郝經(jīng)的親身經(jīng)歷。作為元朝的忠臣,郝經(jīng)的記載可能隱去了許多血腥的場面,并且不忘對“今上”忽必烈歌功頌德,但是我們?nèi)匀荒軌蛳胂蟮玫剑@四位義烈女子,為了反抗掠奪婚姻,兩位“尋以疾卒”,兩位投水而亡的慘烈場景。在國家面臨危亡時,在婚姻遭到破壞時,在即將要成為野蠻的征服者掠奪婚姻的犧牲品時,這些漢族女性寧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不愿屈辱茍活。投水自殺的王昭君,正是這些女性的縮影。
《陵川集》所記的“己未”年是公元1259年。蒙古統(tǒng)治者這次大規(guī)模向南方用兵,因賈似道在鄂州乞求議和,忽必烈撤軍??墒琴Z似道卻向皇帝謊報戰(zhàn)功——“以卻敵為功”謀得了相位,并且扣留忽必烈派出的和談使者郝經(jīng)一行長達十六年?!对贰ず陆?jīng)傳》云:“憲宗二年,世祖以皇弟開邸金蓮川,召經(jīng),咨以經(jīng)國安民之道,條上數(shù)十事,大悅,遂留王府?!痹獞椬诙晔枪?252年。郝經(jīng)受忽必烈重用時,馬致遠方始出生。李修生先生《元代雜劇史》說:“馬致遠的生年約為海迷失后稱制二年(1250)左右?!盵3]155到1279年元滅南宋,雖然號稱“伯顔丞相呂將軍,收了江南不殺人”(汪元量《醉歌》其十),可是,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疥惏钫啊端问芳o事本末》卷一百七“元伯顏入臨安”記載:“元人索宮女,內(nèi)侍及諸樂官,宮女赴水死者以百數(shù)。”[4]這時,馬致遠30歲左右。
因此,馬致遠創(chuàng)作《漢宮秋》雜劇,必是前人書籍的所傳所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所見所聞,給他以強烈的震撼,于是編造昭君拒絕出嫁番王最終獻出生命的故事,表現(xiàn)遭受蹂躪的女性以生命對掠奪婚姻進行反抗,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
如果說《漢宮秋》第三折渲染的是帝妃生離之慘痛,那么,第四折是寫夫妻永別后漢元帝的悲痛余哀,突出表現(xiàn)他對美滿婚姻被破壞的怨憤與痛苦。
寶殿生涼,六宮人靜,爐香裊裊。漢元帝苦苦思念昭君,夜不成寐,云:“自從明妃和番,寡人一百日不曾設(shè)朝。今當(dāng)此夜景蕭索,好生煩惱!”可是空對著美人圖影,心上人卻杳如黃鶴。好不容易見到昭君“私自逃回”,卻被番兵闖入宮中,當(dāng)面抓走。此時宮外傳來凄厲的孤雁哀鳴,讓他猛然驚醒,原來是南柯一夢!——強橫的番兵永遠是籠罩在他與昭君夫妻之間的噩夢。從【蔓青菜】到【隨煞】九支曲子,孤雁成了漢元帝傾訴與發(fā)泄的對象,孤雁的哀鳴,引發(fā)了漢元帝如泣如訴的心靈獨白,表達了他生命的全部痛苦與無奈。在他的感覺中,“雁叫長門兩三聲”,“傷感似替昭君思漢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橫。凄愴似和半夜楚歌聲,悲切似唱三疊陽關(guān)令”。聽到孤雁的哀鳴,就想起了昭君被逼離漢宮,以及她為捍衛(wèi)愛情和婚姻香消玉殞。漢元帝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孤雁。失去了昭君,他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歡樂,生命也就失去了勃勃生機。他越沉浸在這種痛苦中不能自拔,我們就越可以感受到掠奪婚姻者的殘忍和無情。
正是:“落葉深宮雁叫時,夢回孤枕夜相思?!薄捌朴膲艄卵銤h宮秋”,營造了一種“失偶”的悲涼氣氛。在中國人的觀念中,鴻雁配偶穩(wěn)定,是愛情堅貞的象征。孤雁哀鳴,傳達的是對配偶的思戀。欽定四庫全書宋趙以夫撰《易通》卷五云:
鴻,隨陽之鳥,寒氣復(fù)則自北而南,其來必以漸?;蚴淦?,終身孤飛。有貞女不從二夫之象。
欽定四庫全書元陳應(yīng)潤撰《周易爻變易缊》卷七云:
鴻之一偶死,則終身孤飛。
欽定四庫全書清王奕清等撰《御選歷代詩余》卷一百十九云:
元遺山《雁丘詞》序曰:太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余因買得之,葬于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并作雁丘詞。
詞中,元好問深有感觸地問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張炎《解連環(huán)·孤雁》也說:“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yīng)轉(zhuǎn)”。這與劇中曲詞表達的是相同的感情——對配偶的思念與失偶的悲哀。
當(dāng)然,馬致遠畢竟是元朝的臣民,所以,對匈奴王的行為雖有譴責(zé),更有開脫與辯護。劇中常常強調(diào):番王“款塞稱藩屬漢家”:“我有甲士十萬,南移近塞,稱藩漢室。昨曾遣使進貢,欲請公主。未知漢帝肯尋盟約否?!闭丫篮?,番王醒悟,把背主奸賊毛延壽“解送漢朝處置”,“依舊與漢朝結(jié)和,永為甥舅”,“依還的甥舅禮兩國長存”。這些描寫,容易讓人迷惑,也容易掩蓋戲劇真正的主題。
事實上,匈奴民族本來就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是“正宗”的華夏子孫?!妒酚洝ば倥袀鳌份d:“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云:“帝禹為夏后。”毫無疑問,匈奴人是治水的大禹的后裔。因此,匈奴與漢朝的矛盾,不過是中華民族大家庭內(nèi)部兄弟之間的矛盾。
這矛盾源自不同的生存文化。中原的農(nóng)耕文化,講究春種秋收冬藏,厲行節(jié)約。因此,只要不是連年的大面積的自然災(zāi)害,人們應(yīng)對起來游刃有余,生活安定平穩(wěn)。而同為中華子民的匈奴民族,生活環(huán)境惡劣,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方式,缺少蓄積和儲存食物的條件與習(xí)慣,使得他們應(yīng)對嚴重自然災(zāi)害的能力很差,靠天吃飯。只要一年嚴重干旱畜草枯死牲畜餓死或者大雪凍死牲畜,牧民生活就陷入危機。而解決危機的方式有時就是南侵到農(nóng)耕區(qū)“打草食”,順帶擄掠婦女。農(nóng)耕區(qū)人民不堪其擾。雙方的矛盾與隔閡累積起來,就越來越嚴重,武裝沖突也時有發(fā)生。但是這種民族矛盾并不是《漢宮秋》要表達的主題。
要之,馬致遠的《漢宮秋》之所以備受推崇,不僅因其曲詞風(fēng)格與成就無與倫比,更重要的是,這部作品揭示了元代最現(xiàn)實的問題,反映了時代的思潮。
[1]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宋常立.漢宮秋悲劇藝術(shù)二題[M]//王季思,等.中國古代戲曲論集.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
[3]李修生.元雜劇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
[4]歷代紀事本末: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