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清
(河南理工大學(xué)國際合作交流處,河南焦作454000)
任何一種語言的文學(xué)作品要想達到另外一種語言的全情轉(zhuǎn)述都是十分艱難的,因為語言之間有共性但是也存在著很多語言自有的文化特征,文學(xué)作品不僅傳達字面上的單純含義,更是語言文化、社會風(fēng)俗、階級背景等方面的充分體現(xiàn)。正因為如此對于方言的翻譯就顯得難上加難,所以對于方言的轉(zhuǎn)述,學(xué)界至今都是存在爭議的,沒有一個公認恰當?shù)姆椒ū徽J為是最佳的。
“方言對譯”的方法在很多學(xué)者的文學(xué)翻譯中得到體現(xiàn),“方言對譯”指的是用一種方言去翻譯另一種方言的方法。這種方言可以是任何一種可理解性的方言,譯者根據(jù)對譯入語方言的習(xí)慣來翻譯原著中的方言。比如,邵洵美在使用漢語的蘇州方言來對譯盧斯經(jīng)典名著的《紳士愛美人》里面歌女的對白便是“足見譯者的靈機巧思了”[1];呂叔湘把“the great jumping grasshopper”被譯為“乖乖龍底東”堪稱為最佳譯作[2]。學(xué)界普遍認為張谷若先生運用方言來翻譯哈代的著作實為佳作,郭著章就這樣評價張先生的翻譯作品“不失為傳譯原文中鄉(xiāng)土氣息的成功做法”[3]。方言對譯的方法被眾多學(xué)者認為是最佳譯法。比如,奈達就曾經(jīng)說過:原著如果是以一種方言著作而成,那么對于譯者來說就要找尋到一種更為恰當?shù)姆椒▉矸g。同時他認為羅杰斯 (B.B.Rogers)用麥加里農(nóng)民的土話 (Megarian farmer’s speech)來翻譯阿里斯托芬的《亞加亞人》(The Archarians)更是佳作典范[4]。卡特福德認為倫敦土話是巴黎方言的最好表達[5]。另有學(xué)者認為方言翻譯可以從功能性和社會性兩方面進行翻譯,比如美國文學(xué)中的黑人英語便可以用蘇里南荷蘭語進行對等翻譯,“無論是從語言的角度還是從社會文化的角度來看”,這兩種方言都是“完全合適的對等物”[6]。
然而,方言對等翻譯的方法在翻譯的過程中并不能完全表達原著的寓意,方言自身所具有的文化內(nèi)涵、社會價值并不能完全通過另一種方言得到完整體現(xiàn)。通過一些案例分析,方言對譯也存在其自身的瑕疵,并不能全面、真實的反應(yīng)文學(xué)作品的真實用意,必須深入了解原著文化,對其加以適當?shù)淖⑨屨f明。
在對原著與目的語的翻譯過程中,只有有效的針對兩種語言的特征進行比較,才有可能對方言的使用手法進行準確有效的剖析,也只有更好的了解兩種語言的異同之處,才能更有效的對等翻譯。英漢兩種語言從整體上來說固然有相同之處,但也存在一定的差異性,在方言的翻譯上給譯者提出了一定的挑戰(zhàn)。具體來說,存在以下幾方面的不同之處。
第一,英語對于方言的區(qū)分度并不大,無論是方言本身還是方言與標準英語來說其差異性都不大,聆聽者都可以辨識,都可以聽得懂。布魯克(Brook)就覺得不同方言區(qū)的英語使用者是不會產(chǎn)生陌生感的[7]。相比英語方言的較小差異性,漢語各區(qū)域方言間的差別就很大,甚至達到無法辨識的地步,比如一些南方方言或者西部地區(qū)的方言即使中國人也不見得能聽得懂。再比如,廣東話和粵語與普通話的比較上就存在很大的差異性,甚至達到70%之多[7]。英語中利用方言而形成的文學(xué)作品,更能貼近百姓的生活,更能得到認可,更便于得到人們的傳承,比如馬克·吐溫的文學(xué)作品便是運用方言而成,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相比而言,漢語的方言作品卻相差甚遠,其傳承和發(fā)展的速度異常緩慢,不便于被人們接受,文學(xué)作品不能得到廣泛的傳播,更別說是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第二,方言的使用體現(xiàn)一種社會階級的不同。在英國現(xiàn)階段,方言的使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使用者的社會階層、社會背景、文化程度等體現(xiàn)個人素質(zhì)方面的因素,使用者程度越高,社會地位越顯赫,其方言使用量就越少甚至沒有;其社會地位越低或?qū)哟卧降?,其方言使用量就越普遍[9]。相比英語的方言使用,漢語的方言分為兩個層次。一是“文理”層面,這個層面上的人們所說的方言與英語方言的上層使用者大體相同,他們在詞匯和語法的使用上與標準漢語所差無幾,區(qū)別就在于語音和語調(diào)韻律上與漢語普通話有差異,但是聆聽者并不會造成很大程度上的困擾。而另一方面是“土白”層面,這個層面的方言使用者與漢語普通話上存在著完全不同之處,無論是語音、語調(diào)、韻律上,還是詞匯和語法上都是不同的,非此方言區(qū)域的人們很難與之進行交流。對于有身份、有地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們常常使用“文理”層面進行交流,而層次較低、接受教育較少甚至沒有接受教育的人們往往使用“土白”層面的方言。而同在某一個特定的方言區(qū)域中,就很難辨別出究竟誰是“文理”層面、誰是“土白”層面的了,因為這一方言區(qū)域的人們往往會采用人們熟悉度高的“土白”層面進行語言的交流。與此種現(xiàn)象較為相同的一點是中國的部分方言地區(qū),比如上?;蛘邚V東。能夠說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或者廣東話被認為是地位高的象征,甚至?xí)蝗顺绨?,這是因為這些發(fā)達地區(qū)的地區(qū)崇拜主義和排外性導(dǎo)致的。但全民普通話的浪潮正在全國得到普遍的開展,越來越多的人們使用普通話??傮w來說,與英語方言的使用相比較,漢語方言的使用還不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社會地位、社會背景,中國人對于方言的使用態(tài)度還是很開放的,而不像英語方言能規(guī)范的體現(xiàn)一個人的身份卑微。
第三,由于英語是音型文字而漢語是象形文字,這就導(dǎo)致他們在文學(xué)作品的表達方式上存在很大的不同。就英語來說,英語是可以通過一些簡寫、縮寫、引號或者巴斯內(nèi)特所說的“mock medieval English”的形式[10]來通過語音的層面把方言有效的表現(xiàn)出來。因此來說,英語方言的區(qū)別大體上還是在語音層面上,當然詞匯和語法上有時也會有,但這些都可以通過語音得到辨識。而漢語作為象形文字,詞語重點表達某種特定的含義,很多方言音無法與漢語普通話達到語言的對應(yīng),甚至有些方言更無法找到對應(yīng)的方言漢字,故此來說,漢語方言的差異性在于詞匯上。
因此,源于上面所說的部分英漢方言無法對等翻譯的特征,方言對譯是無法行之有效的進行對等翻譯的,方言對譯的翻譯方法勢必不能完全轉(zhuǎn)述原著的真實含義,不能忠于原著作者的寫作意圖與真實感受。而對于讀者來說,不恰當?shù)姆g會給讀者閱讀帶來困擾,也干擾語言的傳播。
根據(jù)以下的案例我們不難看出,方言對譯的方式確實也不是最完美的翻譯方法,在哈代的小說《德伯家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villes)的寫作上,作者運用了很多威塞克斯方言 (Wessex dialect)來進行寫作。而張若谷先生的譯文中對于原著中方言的句子也均運用了山東方言的翻譯方法。如下面案例:
(1)“Oh,that’s all!”said Tess.
“You couldn’t expect her to throw her arms round’ee,an’to kiss and call’ee all at once.”
Tess looked out of the window.
“I would rather stay here with father and you.”
she said.
“But why?”
“I’d rather not tell you why,mother;indeed,I don’t quite know why.”[16]
“哦,就是這幾句話嗎?”
“怎么?她哪能一下就把你抱上鍋,撮上炕的哪?”
苔絲往窗外望去。
“我還是跟著你和爹在家里好。”
“為什么?”
“我想我不必告訴你為什么,媽。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2)……and as there is not much doing now,being New Year’s Eve,and folks mops and brooms from what’s inside’em,nobody took much not ice.
今天正趕著個大年底下,沒有多少事兒,大家伙又都喝得胡天八倒地,誰也沒大留她們倆兒的神。
通過上文例 (1)我們可以得知是苔絲和其母親的一段對白,通過此段對白我們不難看出是標準英語與方言英語的比較,苔絲用的是標準英語,而其母親用的完全是英語方言,比如 “’ee”和“an’”等縮寫,在人稱代詞的使用上她也用的是“thee”。在對其翻譯的過程中,張谷若先生采用的方法也是苔絲用的標準英語翻譯,其母親的土白英語用的是山東方言進行翻譯的,比如了“抱上鍋,撮上炕”。
通過上文例 (2)我們主要得出差異性體現(xiàn)在語音層面上,如苔絲的母親把“insidethem”讀成“inside’em”,張谷若先生的譯文中也翻譯成山東方言“胡天八倒”。
原著中出現(xiàn)標準英語的地方,張谷若先生也采用了一定的山東方言進行翻譯的,比如:
(3)He looked at the fire of logs,with its one flame pirouetting on the top in dying dance after the breakfast cooking and boiling,and it seemed to jig to his inward tune.
那時已經(jīng)做完了早飯,坐過了開壺了,所以壁爐里燒著的木塊只剩了一個火苗,在上面作垂死的舞蹈,他看著這木塊的火,覺得它的跳動仿佛和他心里琢磨著的調(diào)子互相應(yīng)和。
(4)No sooner had the hour of three struck and whizzed,than she left the room and ran to the dairyman’s door,then up the ladder to Angel’s,calling him in a loud whisper;then woke her fellow milk maids.
鐘聲剛剛嘶嘶地打過三下,她就離開自己的屋子,先跑到老板門外叫老板,再跑到克萊的樓梯上,高聲打著喳喳兒叫克萊,然后再叫她所有的女伙伴。
通過上文例 (3)和例 (4)我們可以得出,即使原著中采用的是標準英語的表述方式,而在張谷若先生的譯文中仍然采用了山東方言來展示——“坐過了開壺”和“打著喳喳兒”。
張谷若先生曾經(jīng)在《譯者自序》中指出,在威塞克斯方言與山東方言上均保留著原始的民風(fēng)與語言特色[13],張先生認為此種譯法最為恰當。雖然兩種方言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相同民風(fēng),但是就方言與文化的本身而言,此種翻譯方法不是最完美的。
首先,譯文對于原著中情境真實感上表達欠佳。有的學(xué)者認為,哈代在原著中使用威塞克斯方言,那是因為其可以讓讀者真實的感受到“想象中的威塞克斯”[14]。威塞克斯方言可以讓讀者與故事講述的事情感同身受。而漢語的山東方言卻無法表達異國他鄉(xiāng)的異域風(fēng)俗。因此,漢語的山東方言的譯文也就只能給讀者留下“虛假的印象”[15],所以對于方言所表達的特有的民族特征、語言特色或文化背景都是無法用另一種語言或者方言去對譯的,或者說即使對譯也無法表達原著的感情與語境色彩,就如同中國的古詩、唐詩宋詞一樣,李白、杜甫的詩歌無論用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去對譯都是不恰當,不完整的。
其次,通過方言所傳達的社會階級的功能性得不到體現(xiàn)。我們上面已經(jīng)介紹,通過英語方言我們能充分體會使用者的社會階級性,而漢語的方言則體現(xiàn)不到。原著中大多土白語的使用者都是苔絲的父母、工人等等,通過他們方言的使用,我們得知他們所屬的社會階層,而漢語山東方言無法體現(xiàn)其社會階級性。因此,在張谷若先生的譯文中不僅對原著中方言的使用采用了山東方言對等翻譯的方法,而且對于原著中沒有采用方言的話語也用山東方言進行表述,使得譯文理解混亂,語言之間的社會功能性得不到體現(xiàn)。
再次,張谷若先生的譯文與原著也是存在文化差異性的。上文說過英語方言主要體現(xiàn)在語音上的差異,張先生的譯文主要體現(xiàn)在漢語詞匯上的差異。就英語方言來說,閱讀者并不完全因為方言而導(dǎo)致無法理解,但張先生用山東方言來對譯的譯文勢必會影響一些不懂得山東方言的閱讀者理解原文,比如上面提到的一些山東話。因此,譯文導(dǎo)致了對原著作品的負遷移,對于其流通性或者文化的感悟力大大降低了。
另外,從方言對譯的角度來說,其實是非常難的。要想對方言對譯做到準確、恰當,勢必要對多種方言都了如指掌,但是實踐經(jīng)驗告訴我們,很少有人對各種方言都很熟悉。比如張先生對山東方言比較了解,那么在譯文中山東方言就會出現(xiàn)更多,而山東方言是否能有效的表現(xiàn)原著的精髓,恐怕就很難說了,譯者也只有盡量做到面面俱到罷了。
綜上所述,既然方言翻譯面臨這么多問題,如何才能行之有效的對方言進行對譯呢?怎樣翻譯既能忠誠于原著又能使讀者理解原著的寫作意圖呢?這里所說的方言對譯,其實都是相對意義上的對譯,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用另一種語言去進行完全的、百分百的對譯。正如紐馬克說,對方言的翻譯要考慮其功能性[16]。這就是說要看原著中側(cè)重表達的是什么,如果原著中強調(diào)地理位置等具有實際方向感的信息,這在譯文中是無法對等翻譯的。如果原著中表達一種社會階級性,那么我們就可以運用同等的社會階級背景的人物來進行替代。此種方言翻譯法在孫致禮先生譯的《德伯家的苔絲》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下文為孫先生對上文所說的例 (1)和例 (2)的譯文:
(5)“哦——就這些呀!”苔絲說。
“你不能指望她一下就摟住你,又親又吻?!?/p>
苔絲往窗外望去。
“俺還是跟你和爹待在家里好,”她說。
“為什么?”
“俺還是別告訴你為什么吧,媽。說真的,俺也不大明白為什么!”
(6)今兒是年三十,沒有多少事兒,大伙又都喝得稀里糊涂的,誰也沒有怎么留意她們倆。
張谷若先生在后面的修訂版中對譯文也進行了一定的整理,說明其本人也了解譯文中有些并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外國學(xué)者曾指出:方言對譯的方法“肯定會傷害操方言者的自尊”[17]。這便說明了方言對譯的不完整性。既然方言對譯存在著諸多問題,我們在對外國文學(xué)作品漢譯的時候為什么不能就采用標準的漢語呢,雖然這樣會損失原著的藝術(shù)感染力與語言文化,但至少能使讀者理解原文所說何物,也不會對漢語方言的使用感到困惑,所以此時一定程度的備注應(yīng)該是最好的解釋了。
另外,張先生把威塞克斯方言對譯成山東方言,是否也可以對譯成中國的其他區(qū)域的方言呢?比如南方方言、東北方言或其它地區(qū)方言呢?現(xiàn)階段流行的話語中很多都是各地區(qū)的方言,因為流通的程度與范圍變成了大家都知道的語言,比如東北話“嗷嗷的”、 “得瑟”、 “死樣”,以及廣東話“買單”、“拍拖”等等,由于諸多因素使這些方言也變得人盡皆知。因此從歷時的角度看,方言對譯的方法幾乎可以翻譯成任何一種語言,所以方言對譯的方法很重要。同時,我們也應(yīng)該肯定張先生運用中國方言來翻譯國外文學(xué)作品所產(chǎn)生的學(xué)術(shù)價值與貢獻,他在語言的運用上有很深的造詣,他認真研讀哈代的小說,作為譯者翻譯的過程中時刻想著讀者的心理,確實值得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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