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暉
(安徽省博物館,安徽 合肥 230061)
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進(jìn)步與社會發(fā)展的進(jìn)程,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奮斗、創(chuàng)新所傳延下來的。每一代的成年人,往往都是把社會的更進(jìn)步、生活的更美好,寄托在下一代人的身上。因此慈養(yǎng)、關(guān)愛、教育下一代,則成了每一代成年人(包括老年人)的義務(wù)與責(zé)任。下一代人成長的好壞,決定著時(shí)代的命運(yùn);大至國家的前途,小至家庭的和諧與幸福。故有人云:兒童強(qiáng)則國家強(qiáng),兒童興則民族興。這話一點(diǎn)兒也不假,因?yàn)閮和菄业奈磥?、民族?fù)興的希望也。魯迅先生也曾說過:“兒童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yùn)”[1]。這個“命運(yùn)”,則是家庭、民族、國家的命運(yùn)。為了這個“命運(yùn)”的優(yōu)秀與美好,兒童(即下一代),則成為歷代人施愛的中心對象和重要話題。君不見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央到基層,“關(guān)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如雨后春筍般地興起嘛!施愛者,不分性別,不分民族,不分出身,也不分其宗教信仰。今天如此,古人也如此,唐代名僧釋地藏,即是位施展這種大愛行為的佛門典范。施愛的思想與行動,在他的《送童子下山》詩中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
關(guān)于釋地藏,北宋名僧,通慧大師贊寧的《宋高僧傳》中,專為其立有傳略,題名為《唐池州九華山化城寺地藏傳》。云:“釋地藏,姓金氏,新羅國王之支屬也”[2]《九華山志》亦云:“(金喬覺)古新羅國(今朝鮮半島東南部)國王金氏近族”[3]“支屬”與“近族”含義略同,均說明他不是承襲國王之位的嫡屬。可清代成書的《全唐詩》所附小傳,卻將其說成是“新羅國王子”,乃至今天仍有書籍認(rèn)為他“本為新羅國(今朝鮮)王子,俗姓金,名喬覺”[4]。這里且不說古“新羅國”是否是“今朝鮮”疆域之內(nèi),將“支屬”說成“王子”即為有誤。
至于釋地藏到九華山的具體年份,《宋高僧傳》里說其“落發(fā)涉海,舍舟而徒,振錫觀方,邂遁至池陽(今安徽池州市),見九子山(九華山更名)矣”,未言明始至九華山是在哪一年。又說:“至德初年,有諸葛節(jié)率村父自(九華)山樊登高,佇極無人,云日鮮明,居唯(地)藏孤然閉目石室”?!毒湃A山志》亦本此說??蓽y釋地藏卓錫九華山的具體年份,當(dāng)在唐肅宗的“至德初年”(即至德元年)的前一年,即唐至宋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端胃呱畟鳌愤€言:釋地藏圓寂三年,是“貞元十九年夏……春秋九十九”[2]。而唐代進(jìn)士出身的費(fèi)冠卿《九華山化成寺記》則云圓寂之年是“貞元十年”[3]。 “貞元”,乃唐德宗年號,“貞元十九年”,即公元 803年,“貞元十年”,則是公元794年。費(fèi)冠卿與釋地藏是同時(shí)代人,又同居于九華山,而《宋高僧傳》作者贊寧,則是唐、五代之后的北宋人。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歷來有個不成文規(guī)定,凡事物發(fā)生年限的確定,當(dāng)以同時(shí)代人的記載為準(zhǔn),故《九華山志》從費(fèi)氏之言,確立釋地藏圓寂是在“貞元十年夏七月三十日”[3]。
《中國歷代名僧詩選》的“作者簡介”記載:金喬覺“少年時(shí)出家,六十歲渡海來華,定居于安徽九華山化城寺”[4]。此書,是經(jīng)過當(dāng)代佛門儒僧一誠的審定,當(dāng)有一定的可信性。如果是以此為準(zhǔn)的話,自釋地藏圓寂的貞元十年(公元794年)九十九歲,往前推三十九年,即釋地藏六十歲,也就是其卓錫九華山的始年。這一年當(dāng)是公元755年,乃唐玄宗天寶十四載。此與《宋高僧傳》的記載相吻合。
《宋高僧傳》云:“(唐肅宗)至德年初,有諸葛節(jié)率村父自(九華山)麓登高”,于“石室”見到釋地藏,大家一齊動手,“相與同構(gòu)禪宇,不累載而成土伽藍(lán)”。此“至德年初”,也即至德年號的第一年(至德元年),公元756年。此時(shí),不大可能有“童子”與之相伴。費(fèi)冠卿《九華山化成寺記》云:“建中初,張公嚴(yán)典是邦……奏置寺焉”[5]。唐人李冉《舉前池州刺史張嚴(yán)自代表》亦曰:“前池州刺史張嚴(yán),……在(池州)三年”[6]。《宋高僧傳》也有如此類記載:“建中初,張公嚴(yán)典是邦,仰(地)藏之高風(fēng),因移舊額奏置寺焉”[2]。此“張公”,即張嚴(yán),“典是邦”,乃是任池州主政官刺史?!耙婆f額置寺”,則是移舊有匾額“移”至釋地藏當(dāng)時(shí)所在寺宇,也即是化城寺也。張嚴(yán)在池州刺史任上的 “建中初”,是建中元年至建中三年 (公元790-782年)[7]。自此時(shí)始,釋地藏才有“廣施教化,聲聞遐邇”[3]。連新羅國的僧侶也聞之渡海,趕赴九華山。只有這時(shí),才會有釋地藏與照顧其日常生活的“童子”終日相伴。釋地藏《送童子下山》詩,當(dāng)作于唐德宗建中,年間版或其后的貞元年間,釋地藏的年齡亦當(dāng)在八十歲或八十歲之后。
釋地藏一生的詩歌遺存甚少,其中著名的是《送童子下山》,現(xiàn)按《全唐詩》,將此詩全錄于此:
空門寂寞汝思家,
禮別云房下九華。
愛向竹欄騎竹馬,
懶于金地聚金沙。
添瓶澗底休招月,
烹茗甌中罷弄花。
好去不須頻下淚,
老僧相伴有煙霞[8]。
稍加咀嚼,即會頓覺此詩是首情深義長、關(guān)愛無垠的美作。下面一一予以賞析:
詩題中的“童子”,寓指終日與年老的地藏終日相伴并幫助地藏解決些日常生活小事的兒童,也即為“童役”。詩的第一、二兩句,即是《送童子下山》詩的原由:為滿足役童“思家”離開佛門的愿望,才有“禮別”后送其“下九華”的舉措。此中的“空門”,泛指佛門。因?yàn)榉鸾陶J(rèn)為“諸法皆空”,只是以“悟空”方能進(jìn)入湟磐,故將佛門稱“空門”;“童子”“思家”的原因主要在于“空門寂寞”,說明唐代時(shí)九華山的游客、信佛敬香之人,遠(yuǎn)比后世為少,故有“寂寞”之感;“云房”,乃古代對僧侶、道徒、隱士住所的稱謂。唐詩中屢現(xiàn)此種“云房”,如:馬載《寄西岳白石僧》:“云房出定后,岳月在池西?!眲⒌萌省渡街袑さ廊瞬挥觥罚骸笆诽貋韺さ勒?,云房空見有仙經(jīng)”姚鵠《題終南山隱者居》:“夜吟明雪牖,春夢閉云房”等等;“禮別云房下九華”,說“童子”已在寺宇與老僧地藏以禮相別,但地藏仍堅(jiān)持“送童子下山”,說明地藏對童役的深沉關(guān)愛。
詩的三、四兩句:“愛向竹欄騎竹馬,懶于金地聚金沙”,可理解為“童子”“禮別云房”,離開“空門”的性格中的因素。所謂“騎竹馬”乃是合手竹竿當(dāng)馬騎的一種兒童特有的游戲、娛樂。這種兒童游戲的歷史相當(dāng)悠久,歷史文獻(xiàn)上記載最早的是出現(xiàn)于《后漢書·郭伋傳》:(郭伋)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今內(nèi)蒙古準(zhǔn)格爾旗),有兒童數(shù)百,各騎竹馬,道次迎拜”[9]。晉人張華《博物志》亦記載這種游戲?yàn)閮和鶎S校骸靶何鍤q,曰:鳩車之戲,七歲,曰:竹馬之戲?!贝筇仆醭实厶铺谝嘤芯僦摚骸巴脸侵耨R,兒童樂也;金翠紈綺,婦人樂也;貿(mào)遷有無,商賈樂也;高官厚秩,士夫樂也;戰(zhàn)前無敵,將帥樂也;四海寧一,帝王樂也”[10]。唐代尤為風(fēng)行的“騎竹馬”,自然地“進(jìn)”入了唐代詩人佳句,如白居易 《贈楚州郭使君》:“笑看兒童騎竹馬,醉攜賓客上仙舟”;趙嘏《淮信賀滕邁合州》:“旌旆影前橫竹馬,詠歌聲里樂樵童”。等等。“童子”“愛向竹欄騎竹馬”,是他這個年齡段的本能愿望與需求?!敖鸬亍保欠痖T寺院的代名詞,它出于佛門的典故:傳說佛祖在拘薩羅國有諸多信徒,其中首都舍王城一個名給孤獨(dú)的老人,以黃金鋪地為代價(jià),從王太子手中買下一座園林——祗園,獻(xiàn)給了佛祖,供其修行傳道。后來佛門即以金為貴,著名經(jīng)書也多冠以“金”字,如《金剛經(jīng)》《金光明經(jīng)》等,以及金剛、金憧、金剛力士之語,因而佛寺也就成了藏金之地?!熬劢鹕场保庵^出家步入佛門修行的僧侶,為能在“金地”淘得“真金”,為來世獲得福祉打好基礎(chǔ),故必須在“金地”多“聚金沙”,以便修行成佛。一個“懶”字,道出“童子”對“金地”修行之事的厭倦。為恢復(fù)其“騎竹馬”的兒童游戲本性要求,釋地藏也就愿意讓“童子”離開修行的“金地”,滿足這個兒童的兒童心理愿望。
“添瓶澗底休招月,烹若甌中罷弄花”,是說地藏不僅對“童子”離開佛寺的“空門寂寞”心態(tài)于以理解,恢復(fù)其“騎竹馬”本性愿望,予以滿足與關(guān)愛,而且對其離寺下山后的日常行為,也給于叮囑般地關(guān)心?!疤砥俊保柑嶂展尥獫炯乘?;“澗底休招月”,是說汲水時(shí),不要用手去撈澗底的月亮,以免落水:“烹茗”,即古時(shí)的煮茶?!爱T”,盆盂一類的瓦器。“弄花”非是植物花朵,而是一種茶藝。指煮好之茶往杯中沖泄時(shí)出現(xiàn)的種種花紋與花樣?!傲T弄花”,是告誡 “童子”往杯中沖茶時(shí)不要用手指去“弄”杯中出現(xiàn)的花紋、花樣,以免燙傷。
“好去不須頻下淚,老僧相伴有煙霞”?!邦l下淚”的,是告別“寂寞”的“空門”、“云房”的童子,意蘊(yùn)之中可悟出:“童子”雖有懶于金地聚金沙的情緒。有回到家去“騎竹馬”的愿望。但當(dāng)此“愿望”要實(shí)現(xiàn)、要滿足的時(shí)刻,卻對九華山上與地藏朝夕相處的“云房”,又有了戀戀不舍的思念,表達(dá)出“童子”與地藏的綿綿情絲。這也是種感恩心緒的表現(xiàn),“感恩”地藏往日對自己親密無間的關(guān)愛與恩惠。擔(dān)心地是:自己離開之后,有誰來代替我,與“云房”老人終日相伴和對其日常生活有所照顧呢?想起這些,不免就“頻下淚”了。反映出“童子”極想離去又不想離開的矛盾心理。為消除“童子”的矛盾心理,地藏則用了“老僧相半有煙霞”來安慰“童子”。“煙”是指早晨的霧靄云煙;“霞”,則是夕陽晚霞,即早早晚晚的含蓄蘊(yùn)韻。一個年已八旬的老僧,為了滿足個兒童“騎竹馬”的本能娛樂的需求,寧肯失去自己的相伴者和照顧自己日常生活的人,不惜過著終日與“煙霞”作伴的“空門”寂寥,充分體現(xiàn)出釋地藏的高尚人格與舍已為人的純潔情操。
文壇有人評價(jià)《送童子下山》這首詩:“詩寫得親切柔和,娓娓情深,敘述的也是日常近事,充分地表現(xiàn)出作者仁慈的心地和豁達(dá)的情操[4]。這種評價(jià)可以說是恰如其份。難怪《全唐詩》將其匯輯,《中國歷代名僧詩選》將其入選。同時(shí),《送童子下山》這首詩,應(yīng)該視作是展示唐代佛教道德精神最高境界、最美境界的典范之作!
新羅國金喬覺,卓錫九華山幾十年,最終成為佛中之圣,成為地藏菩薩,九華山也就成了菩薩的道場。費(fèi)冠卿《九華山化成寺記》記載,釋地藏圓寂之際:“聞山鳴石隕,感動無情”“寺中扣鐘,無聲墜地”;圓寂之后,“跌坐函中,經(jīng)三周星,開將入塔,顏亦如活時(shí),舁動骨節(jié),若撼金鎖?!币罁?jù)《藏經(jīng)》“菩薩鉤鎖,百駭鳴矣!”理論,知其為圣人降世也。此佛門“圣人”,即菩薩的化身。《宋高僧傳》與諸版《九華山志》亦多本此說,均有類似記述。以筆者愚見,金喬覺之所以能成為佛門“圣人”、菩薩的化身,成為佛教與社會公認(rèn)的地藏菩薩,關(guān)鍵在于他生前長期實(shí)踐“普度眾生”的佛旨中,做出了特殊貢獻(xiàn)?!端屯酉律健吩娭兴尸F(xiàn)的,則是他“普渡眾生”成果的典型事例。
在幾十年修行生涯中,在“普度眾生”實(shí)踐中,以每一個“眾生”為本的思想,形成自己一種高尚的人格。這種“人格”即是一種操守、一種精神,一種做人的靈魂。他以“眾生”中之一“童子”的歡樂為歡樂,為滿足“童子”的顥望,而寧愿失去自己的原有生活環(huán)境,不起煩惱心,達(dá)到自己的安恬與解脫。這種舍已為人、犧牲自我為“眾生”的思想境界,是他學(xué)佛的成果,修行的收獲。他這種用佛教的思維,正確地對待自己的生活,用精深的佛教文化與佛教世界觀,去改變自己的原有生活。這種在“普度眾生”中向“眾生”施展大愛的行為,深深影響著后世佛門,大大感染、教育著普天下的“眾生”。佛門的擁戴,“眾生”的景仰,鑄起他菩薩化身的完美形象。他永遠(yuǎn)是菩薩,九華山也因他的影響而永遠(yuǎn)成為地藏菩薩的道場。
釋地藏博愛“眾生”,施大愛于昔月童役的行為與精神,具有鮮明的普世價(jià)值。這種“行為與精神”,在今天文明社會中也是十分需要的。這是因?yàn)椤安凼菬o條件的,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甚至陌生人,更甚至是傷害過你的人,都要愛他們。這樣,惡的循環(huán)就可以在這里終止。構(gòu)建和諧社會,就要以博愛之心對待所有人”[11]。尤其是“關(guān)心下一代”的思想,更會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去。試想,得到釋地藏施以大愛恩惠的那位“童子”,在他的人生中,一定會以地藏為楷模,關(guān)愛他那個時(shí)代的下一代,因?yàn)椤耙粋€人童年的經(jīng)歷,決定他今后的人生態(tài)度?!砷L歲月的生活經(jīng)歷,構(gòu)成了他人生的兩大潛應(yīng),那就是博愛與吃苦精神”[11]。
社會是千姿萬態(tài),人與人往往信仰不同,中國人尤其是處在儒、釋、道三教的信仰之間,實(shí)踐的歷史,在莊重地告誡人們:“信仰的精神狀態(tài),卻決定著文明的興衰,民族的沉浮”[12]。
綜合上述,足以認(rèn)為:釋地藏這首《送童子下山》,即是博愛道德精神的昭示詩,又是“關(guān)愛下一代”高尚美德的啟迪文。美也哉!
[1]魯迅.魯迅書信集:上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1976.
[2][宋]贊寧.宋高僧傳: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7.
[3]九華山志編輯委員會.九華山志:第六篇[Z].合肥:黃山書社,1990.
[4]廖養(yǎng)正.中國歷代名僧詩選:下冊[M].釋一誠,審定.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
[5][唐]費(fèi)冠卿.九華山化成寺記[M]//全唐文·卷六九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6][唐]李冉.舉前池州刺史張嚴(yán)自代表[M]//全唐文·卷六二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附編·江南西道[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0.
[8][靖]彭定求,楊中訥.全唐詩:卷八 O 八[M].北京:中華書局,1960.
[9][南朝宋]后漢書:郭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明]肇淛.五雜俎: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1]趙曉.仁者的‘經(jīng)世濟(jì)世’之路[J].名人傳記,2010(3):6-10.
[12]何光滬.我們?yōu)槭裁葱枰叛鯷J].名人傳記,2010(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