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活動與自由意志的審美呈現(xiàn)

李詠吟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28)

一、文藝活動與主體自由意志的藝術對象化

文學藝術，在生命自由感受與創(chuàng)造過程中，有其內在的審美轉換機制。在文藝實踐活動中，每個藝術環(huán)節(jié)實際上是彼此關聯(lián)的。文藝實踐活動的內在環(huán)節(jié)，從心理發(fā)生學上來說，是由審美感受、審美體驗、審美想象、審美創(chuàng)造、審美形象、審美接受和審美存在等環(huán)節(jié)組成的；就創(chuàng)作本體而言，藝術語言、藝術形式、藝術想象、藝術體驗、藝術形象、藝術接受、藝術存在，就構成了文藝思想自身的邏輯系列。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文學藝術語言與文學藝術形象，構成了文藝實踐活動的本體，一切皆圍繞它們而展開，內部形象與內部語言，內在意志與主觀心理，皆通過語言和形象獲得表現(xiàn)，與此同時，創(chuàng)作者的獨特精神與思想意圖，皆通過外部語言和藝術形象獲得充分表達。在文藝活動中，最能體現(xiàn)藝術家審美創(chuàng)造性的，就是“藝術家的自由意志”，探討藝術家的審美創(chuàng)造活動和藝術家的自由意志間的聯(lián)系，就成了極具浪漫性的心靈探險。審美創(chuàng)造者的主體性意志或自由意志，是文藝活動“一切秘密中的最高秘密”。

在文藝活動中，藝術家的自由意志處于最重要的地位。自由意志體現(xiàn)了藝術家的主觀意志，即最不受約束的自由思想與情感呈現(xiàn)。人的意志，具有本能性與社會性、心靈性與外在性的雙重特征。按照人的自我本能和內心欲望，人的自我意志相當強大，但是，人的自我意志并不是完全順從本能和內在意愿。意志具有自我調節(jié)的功能，即當外在意志過于強大時，人的主體意志會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意志不只是情感的、欲望的，還受到理性自身的支配。強大的意志，是理性與原始力量的高度結合；衰弱的意志，則是理性與原始力量的根本分離。自我意志的內在選擇極其重要，價值選擇與生命選擇，莫不與自我意志有關。意志是強大的不受壓迫的力量，它是源發(fā)性的，受著內心的主體性力量主宰。意志是原發(fā)性的，它可能與遺傳相關，是生命內在的積極力量，沒有意志，人的生命力就會變得相當脆弱。當人受到內在意志力量的影響時，就會選擇內在的力量表現(xiàn)方式。意志具有定向性特征，人的一生會向著自我的價值目標奮進。沒有任何其他選擇，比自我選擇更有力量，人積蓄自我的全部力量，為實現(xiàn)內在的目標而反抗或利用一切外在的力量。意志具有心理與行動的矛盾性，即人可能在行動時表現(xiàn)得謙恭，但在表現(xiàn)內心時，他會變得相當狂放，因為人在表現(xiàn)內心生活時，不受任何限制。人的意志，還具有反抗性，即當人的自我意志與外在意志相沖突時，它可能表現(xiàn)得極具反抗性，不畏懼外在力量的強大。人的自我意志，還具有理想性與神圣性，意志決定他不是按照流俗的價值選擇，而是順從內在的意愿和生命的需要，表現(xiàn)出理想性與犧牲性。人的“自由意志”，主要表現(xiàn)在內在與外在兩個方面，它既有原發(fā)性，又具有反思性，既具有沖擊力，又具有理想性，既具有野蠻性，又具有世俗性。

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藝術家的自由意志的主體性表現(xiàn)。首先，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出自藝術家的內在意愿或自由意志。從創(chuàng)作發(fā)生意義上說，并非每個人都能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就是主體性自由意志的自我選擇與自我追求的必然結果，它順從內在的興趣和主體生命意志。創(chuàng)作意志與創(chuàng)作沖動本身，就是巨大意志力的表現(xiàn)。其次，藝術表現(xiàn)對象與藝術文體，是藝術家自由意志的表現(xiàn)。他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完全出自內在的意愿，不應受人支配。只有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個體的生命意志與審美意志，藝術創(chuàng)作本身才能成為藝術家創(chuàng)造能力的自由發(fā)揮。當藝術家的自由意志與藝術家的想象天才真正結合時，才有自由的藝術作品誕生。第三，從個體生命意志出發(fā)去理解生活，從個體生命意志入手去創(chuàng)造他心目中的人物形象。無論是善良的形象，還是罪惡的形象，都是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自由。第四，語言意志與思想形象，在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具體呈現(xiàn)。藝術家怎樣理解生活的形象，試圖創(chuàng)造怎樣的藝術形象來理解生活，除了遵循生活形象的真實性之外，它更需要表現(xiàn)藝術形象的偉大思想綜合力。藝術家并不在乎接受者的意志，但接受者的意志決定了文學的命運。與此同時，接受者的自由意志，決定了藝術的市場前景。當然，更重要的是，藝術家與接受者的意志間的較量，具有特別的意義，它構成了文學史的獨特形象認知道路。當藝術家的意志比接受者的意志強大時，接受者就受制于藝術家，反之，則是接受者反抗藝術家。如果接受者對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普遍表現(xiàn)出冷漠，那么，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就得不到自由傳播。

藝術家的自由意志，在自由表現(xiàn)過程中，時時受到無形的意志的巨大約束。例如，語言自身也具有意志，當藝術家不能自由地操縱語言時，藝術家的自由意志就不能驅遣語言，語言不聽命于藝術家。藝術家的意志在表現(xiàn)生活時，也受到生活的挑戰(zhàn)，受到藝術家的內在思想與才能的挑戰(zhàn)，當藝術家不能挑戰(zhàn)自我時，藝術本身就處于失敗狀態(tài)。意志從來就不是單維的，它往往受到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只有強大的意志，才能使藝術聽命于自我。這種強大的意志，是生命創(chuàng)造才能的象征，即只有具備自由的藝術才能時，藝術意志才能真正變得自由。藝術意志永遠在自我挑戰(zhàn)之中，沒有孤立的自我意志，沒有獨往獨來的意志，所有強大的意志，皆源自于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力量的強大。只有當個體自身能夠放射出強大力量與自由之光時，藝術意志才變得自由而強大，相反，無論你內心意志如何強大，都不會變成真正自由的力量。在內心想象之中，每個人都是巨人，但是，當這種強大的巨人之意志，不能通過自由而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量表現(xiàn)出來時，這種內在的強大，永遠是虛假的強大。只有當內心強大的力量可以通過自我力量加以對象化確證時，它變成天才的力量，才能轉變成真正偉大的創(chuàng)造力量。文學藝術活動，也是這種真正強大力量的證明方式，即無論你多么富有野心，多么強大孤傲，你必須通過你的內在自由力量創(chuàng)造出自由的藝術作品，通過自由的藝術作品來證明你的內心所具有的偉大的力量。只有真正的藝術家那里，生命意志與創(chuàng)作自由才能獲得內在統(tǒng)一。

二、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與語言的形象化

從文藝活動的發(fā)生來看，審美感受與審美想象應該排在優(yōu)先位置，但是，從創(chuàng)作實踐論意義上說，人的全部美感體驗與自由想象，皆是創(chuàng)作主體內心的活動，是藝術家自由意志的充分而自由的表達。要想將心靈的活動或內部語言和內部形象，轉化成外部語言或外部形象，就必須通過具體的語言形式將內在的審美形象對象化，因而，語言認知與語言表現(xiàn)，在文藝活動論的構成中具有最為優(yōu)先的地位。從根本上說，語言表達，既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應具有的自我本質力量，又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自由意志表達的工具。從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上說，語言創(chuàng)作與語言體驗，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我們一降生就處在語言的河流或語言的海洋中，嚴格說，就是生活在民族的語言的流中，生活在鄉(xiāng)土語言的流中。語言承載著思想、精神與記憶，承載著想象與情感，只有語言，才能讓人有著如此敏感特殊而又強烈自由的情感反映。語言是生命的全部，日常生活語言，是最瑣碎的，也是最豐富多彩的。民間語言藝術家，說著最生動的形象語言，傳達著最日常的生活情感，這個話語流或鄉(xiāng)音流，支配著人們整個的生活。在日常語言之外，還有巨大的語言庫，那是民族語言創(chuàng)作與民族思想或各民族語言思想文化的大寶庫。語言的歷史化，呈現(xiàn)為語言本文化的作品；語言的日?；尸F(xiàn)為語言的口頭性?？陬^語言與歷史語言，共同作用于人類生活的美妙世界，讓我們的思想與情感，想象與精神，通過形象化的語言，引發(fā)人們的無限想象，又通過語言本文的理解，構造生動的民族文化精神形象。語言就是生命，語言的生命構造自由的形象，形象又通過語言的生命永遠傳存。

在創(chuàng)作者那里，如何通過語言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個體生命意志？這是文藝美學必須關注的問題。通過語言來表達個體生命意志，先必須認知語言、理解語言、學習語言，讓語言化作藝術家的靈魂和血液，使語言變成藝術家觸手可及的生動形象，簡單地說，就是讓藝術家生活在語言的清澈河流中，讓語言變成藝術家心靈與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語言的創(chuàng)作意義，可以通過語言學獲得審美的理解。具體說來，語言學是一個大家族，它包含語音學、語法學，語言有其生物學方面、社會學方面、文化學方面機制，幾乎滲透到人類的每一學科領域。索緒爾指出，“語言學的任務是：第一，對一切能夠得到的語言進行描寫并整理它們的歷史，那就是整理各語系的歷史，盡可能重建每個語系的母語；第二，尋求在一切語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夠概括一切歷史特殊現(xiàn)象的一般規(guī)律；第三，確定自己的界限和定義。”[1]文學語言的生命，首先在于它是活著的、有意義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離不開語言交往，他們用語言表達著自己的思想、情感，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和潛在欲望。文學的活態(tài)語言，是最有個性，也最有魅力的。應該說，語言學者的工作，值得文藝學研究者借鑒，他們的方言調查，直接針對活態(tài)語言本身?；謴突顟B(tài)語言的歷史地位，對于文學解釋極有意義，因為文學的活態(tài)語言，出自不同的地域，充分顯示其方言特色，只有在特定的文化共同體中才能認知。土聲土調，特殊的民諺，特殊的生活語匯，特殊的打情罵俏方式，顯示出獨有的魅力。出身不同的人，通過語言即可辯識其個性特色，它體現(xiàn)了個人的修養(yǎng)、風度、氣質、個性、習慣、性格，因而，也就產生不同文學表現(xiàn)效果。不同的時代，語言具有鮮明的時代效果和喜劇效果；不同時代的語言，就是歷史的活化石。

文學作家生活在語言的海洋之中，他每天都使用著活態(tài)語言，吸著語言的蜜，體味著語言創(chuàng)造的玄機。文學語言，能夠充分地體現(xiàn)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創(chuàng)作者總是有意選擇自己喜歡的語言，通過自己的語言方式表達思想與情感的力量。當然，創(chuàng)作者的語言可能不會直接符合主體的意志，相對說來，主體的語言意志要高于語言實際表現(xiàn)的效果，只有在偉大的作家或成熟的作家那里，語言才順從創(chuàng)作者的內在意志。當語言符合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時，主體性的歡樂是無限的。語言具有無限可能性，尤其是活態(tài)語言，它更是變化多端，奇妙復雜。一個作家不注重吸收活態(tài)語言，就不會有文學的獨創(chuàng)，它需要無窮的智慧和藝術表現(xiàn)力；一個有成就的作家，往往也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語言大師。語言的藝術性，顯示出文學獨有的氣質與個性?？疾旎顟B(tài)語言，投入到沸騰的生活中去，去諦聽，去交談，甚至去偷聽，作家必有收獲。民間的語言大師們能以特殊的方式、特殊的聲調、特殊的意念作用，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尤其是語言所具有的奇異魔力，不可忽視。文學語言的精神鼓動性，往往就是語言的某種極致，可見，活態(tài)語言的力量是無窮的。從活態(tài)語言到書面語言，有不小的困難，它尤其需要文學作家的智慧，因為活態(tài)語言的傳神、傳音、傳情效果，往往形之于思想與形象的自由表達中。書面語言是靜穆的存在，這種靜穆的存在，只向那些具有相同靈性的人開放，沒有達到一定的靈性，是無法攀援書面語言的音階的。

書面語言，是符合語言規(guī)則的邏輯句法與思想秩序，是錄音效果的理性再加工，它需要具有靈性的人去重建、復活它；復活的程度不同，其感染力則不一樣。同一作品，會具有千差萬別的活態(tài)效果；同一作品，語言藝術家的朗誦可能極具感染力，一般人讀來可能索然寡味，書面語言自身的無窮組合，也正是活態(tài)語言的張力所在。書面語言與口頭語言，并不是完全同構的，它有它獨立的句法、詞法、章法。靜穆的語言是存在的，但在作家的心頭，它永遠是活躍的，作家的審美記憶和審美圖像，極具戲劇性和情景性；在語言的生命意志表達中，作家把它全部鮮活的情景記憶，投射到這種具有張力性的語言結構之中。在作家心目中，創(chuàng)作的語言，永遠是鮮活如初的，它伴隨著圖像、聲音、情感、意義。由此可見，活態(tài)語言，在文學語言中是第一位的。創(chuàng)作可以是口頭的語言創(chuàng)作，也可以是本文的創(chuàng)作，相對而言，口頭的創(chuàng)作由于受制于各種媒介條件，不如本文創(chuàng)作那樣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從語言的生命創(chuàng)造意志上說，也不如本文創(chuàng)作那樣具有如此強大的形象想象力?！翱陬^創(chuàng)作”作用于人的聽覺記憶，“本文創(chuàng)作”作用于人們的視覺記憶。本文語言創(chuàng)作，有自己的生命結構，能更深刻地理解生活，更復雜地表現(xiàn)生活，生活的意義，在本文表達中，可以做到更形象更深刻更生動。

語言總會成為歷史，逝去的語言，就是歷史的語言。書面的語言，就是歷史的語言，它屬于過去，更面向未來。由于科學的發(fā)達，錄音和錄像發(fā)展為聲音語言的記載，但對人來說，歷史語言的主要形式，仍是書面語言。書面語言首先是秩序，它有詞法規(guī)則、句法規(guī)則，遵循著語言的內在生命律動。歷史語言，有它特殊的詞匯和意義，對于歷史語言和民族語言來說，必須借助意義來理解，或者直接去探索歷史語言本身?！罢l都知道語言是可變的，即使是同一代、同一地、說一模一樣的方言、在同一社會圈子上活動的人，他們說話的習慣也永遠不會是雷同的，仔細考查一下，每個人的言語，就會發(fā)現(xiàn)無數細節(jié)上的差別，存在于詞的選擇，句子的構造，詞的某些形式或某些組合的相對使用頻率，某些元音、輔音，或二者合并時發(fā)音等方面，也存在于快慢、輕重、高低等給口語以生命方面?！盵2]文學語言，有著大量的民族文本和歷史文本，通過這些文本，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作家語言的形成過程，也可以看到作家語言的定型狀態(tài)。不同的作家，其文本語言有極大差異；這種差異，只能內在地感覺到，而很難從形式句法結構的分析方面獲得直觀。作家采擷語言，提煉語言，表現(xiàn)語言，通過語言構建生活世界和意義世界，由于語言藝術自身處處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命意志，故而，語言藝術的個性化，對民族語言的創(chuàng)造有著巨大貢獻。語言是可以體味的，中國人就很強調語言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也感受到言不盡意、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神秘。語言是需要個人體味的，因為語言是社會行為，也是個人行為；社會共同的語言，需要個人去獨立品味，這就是關于語言的情感體驗。情感語言具有極大的價值，它通常能喚醒生動的記憶，也通常帶給人狂歡，它能把生命情景喚醒，在過去的時光中沉醉，體會到生命的神奇、神圣和復雜性；在情感語言的體驗中，接受者往往能夠獲得巨大的精神滿足。

語言創(chuàng)作的最大意義，是在于它的詩思性與詩意化。詩意，就是對日常生活的超越，即將日常生活中的美麗事物無限放大，使日常生活的自由夢想在藝術生活中獲得自由實現(xiàn)。詩意，就是構想自由的生存世界，就是通過藝術語言和語言藝術將個體生命自由意志藝術化和對象化。這個世界，是鳥語花香的，也是春光明媚的，人在其中生活如同在音樂和繪畫的世界中倘佯。在詩意化世界中，人的生活自由而美麗。自然，愛情生活是詩意世界最激動人心的事件，它讓人最大膽地思、最大膽地渴望、最美麗地想象。語言的詩思，有助于文學理論的深入解釋。語言作為語言，是感性的，也是知性的，但這種感性知性的語言的意義、價值、深意，是需要進行沉思的。洪堡特指出，“對一個民族的真正本質，對具體語言的內在聯(lián)系的認識，完全取決于對整個精神特性的考察，……語言的所有最為纖細的根基，生長在民族精神力量之中?！Z言與精神力量一道成長起來，受到同一些原因的限制，同時，語言構成了精神力量生動的興奮原則。……我們不應把語言視為僵死制成品，而必須在更大的程度上將它看作是創(chuàng)造過程?！Z言就其真實的本質來看，是某種持續(xù)的、每時每刻都在向前發(fā)展的東西?！盵3]153這些描述，相當深刻生動，語言，實際上，是精神不斷重復的活動，它使分節(jié)音得以成為思想的表達，語言的真正材料，一方面是語音，另方面則是全部的感覺印象和自覺的精神運動，“語言在每一個人身上產生的變異，體現(xiàn)出人對語言所施加的強力?！盵3]158在對民族語言的詩意考察中，洪堡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民族的文化精神。民族語言的價值，不僅在于它的交際功能，更為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功能和精神價值。進一步說，在民族語言藝術中，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民族語言的內在精神意志。

語言的意志，不僅是感性生命的審美意志與情感意志，也是理性生命的文化意志與精神意志。語言的力量，是藝術家的自由意志的最強大的確證方式。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藝術家的語言，必須具有情感的思想的力量，必須具有燃燒的力量。語言是外在的，它就在藝術家的面前，但是，這些語言是“死語言”，或者說，是別人的語言，這些語言，承載的是別人的思想情感和意志。要想讓語言承載你的思想與情感，你就必須使語言聽命于你，這時，文學的詩性語言，給藝術家提出了巨大的思想與意志挑戰(zhàn)。此時，藝術家必須從生命深處呼喚語言，讓語言聽從自我意志的驅使，即語言聽命于藝術家，它只為表達藝術家的思想與情感服務，而且具有藝術家鮮明的思想烙印。語言是自我學習的過程，也是自我創(chuàng)造的過程，你必須沉浸在語言的深處，游弋在語言的海里，然后，你才能真正享受語言的豐富與自由。語言的過程，是意志自由的過程，是自我意志不斷自我征服的過程。語言就是藝術家的自我博斗，語言自由之時，就是藝術家的意志自由之時，而要獲得這種內心的自由，就要去征服語言的不自由，接受語言不自由的挑戰(zhàn)。在文學語言的體驗與創(chuàng)造過程中，沒有無緣無故的自由，也沒有純粹的自由，自由完全依靠生命的自我博擊。只有博擊，才有真正屬于藝術家的語言自由與思想意志自由。

三、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與本文的歷史生成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除了語言的自由之外，還有許多地方需要創(chuàng)作者自由意志的參與。或者說，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活動，皆需要創(chuàng)造者自由意志的參與，創(chuàng)作者越是具有強大的生命意志與自由意志，就越能創(chuàng)造出自由而美麗的語言藝術形象。相對而言，語言藝術形象創(chuàng)作是藝術家對生活形象的意志征服過程。即，生活中有無數形象，你藝術家應該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形象？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這樣的形象？你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有怎樣的生命意義？這都是主體性的生命創(chuàng)作過程中必須接受的思想挑戰(zhàn)。如何理解生活現(xiàn)實？如何超越生活現(xiàn)實？也需要主體性意志的自由戰(zhàn)斗。文學文體，也是藝術家的意志需要挑戰(zhàn)的，因為文學雖有幾種基本的文體形式，但人們并不知道自己能夠真正操縱哪幾種文體，因而，需要進行文體的實驗。只有當藝術家在某一文體中獲得最大自由時，才能說個體自由意志征服了文體，否則，藝術家只能受制于文體，沒有真正的自由。每一文體，皆有自己的生命特性，皆有自己的不可輕視的尊嚴，藝術家必須真正沉醉在文體之中，才能真正在文體中獲得自由。藝術的情節(jié)與思想構造，也是對創(chuàng)作意志的最大挑戰(zhàn)。你要構造什么樣的情節(jié)與思想，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完成自我思想與情感的表達，這都是對藝術的巨大考驗和挑戰(zhàn)。創(chuàng)作意志，無時不受到巨大挑戰(zhàn)，就看你如何接受挑戰(zhàn)？如何賦予藝術語言思想情感和形象以最大的自由？自由意志，永遠是藝術家與對象世界的博斗。意志，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較量，就是人與自然之間的較量，就是人與對象世界之間的無盡的思想較量，就是人與歷史和文明的慣性之間的無盡較量，也是人與藝術史和文明史之間的持久較量。誰能在較量中獲勝，誰的主體性自由意志就能獲得自由。

語言形式，是所有的藝術共有的外部特征，它是藝術的客觀現(xiàn)實，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最具優(yōu)先性的問題。正如我在前文談到的，藝術體驗與藝術想象，在文藝活動中，具有源發(fā)性位置，只是由于它具有內部語言和內部形象特征，而且，具有藝術實踐的不確定性，所以，在文藝美學中，次于藝術語言的優(yōu)先地位。通過藝術語言和藝術形式，我們應該最大限度地還原文藝創(chuàng)作中藝術想象的共性與個性。作家與普通人一樣，正是在語言的習得過程中，獲得了對世界的直觀理解；作家的全部精神記憶，都可以用語言來同構那心靈的意象。離開了語言，作家心中豐沛的生命形象就無法進行藝術表達，可見，語言思維，在作家那里是極為關鍵的；文學創(chuàng)作解釋，必須重視作家語言的研究，這一點，應不同于語言學家的工作。布龍菲爾德指出：“文學，不論是口語形式，還是我們現(xiàn)在習用的書寫形式，總是由優(yōu)美的或者其他出色的話語構成。研究文學的人，細心研究某些人的話語，只關心其內容和異乎尋常的形式特點。語文學家的興趣更廣些，因此，他涉及他所閱讀的材料的文化意義和背景。語言學家可不然，他一視同仁地研究所有人的語言。一個偉大作家的個人語言特點，有別于他同時同地的普通言語，這對語言學家來說，并不比任何個人的言語特點更饒有興趣?！盵4]作家的語言思維，是內部的形式；這種思維的內部形式和深層結構，必須轉化成語言的外部形式和表層結構，因為語言的運動貫徹在作家的整個心靈過程之中。

語言意志，不僅涉及藝術形象的自由表達，而且也涉及思想價值的自由呈現(xiàn)。具體說來，沒有強大的語言意志，藝術家的充實的生命形象就會受到壓抑；同樣，沒有強大的語言意志，藝術家的思想表達就不可能顯示出存在的深度與精神的隱秘。語言建構起作家的全部思維空間，激活了作家的全部生命記憶，富有生命的內心情感形象，都等待噴薄而出。語言的激烈沖撞，構成內在的激情；內在的激情，又等待語言來加以宣泄，大有勢不可擋、雷霆萬鈞之勢。作家與生活，作家與歷史，作家與人民，作家與經驗的全部關系，都表現(xiàn)成生活與藝術，生活與語言關系，因而，維特根施坦的“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線，……想象語言，就是想象生活形式”[5]之理論是有現(xiàn)實意義的。作家對人生的全部理解，通過語言感知，通過語言來表達，因而，語言對于作家來說是極為關鍵、極為根本的。它不僅能體現(xiàn)作家的內在才情、作家的巨大創(chuàng)造性，而且能體現(xiàn)作家的情感觀念、生命意識、精神判斷和價值取向，作家因而獲得對生活、對生命的理解，進一步說，作家因語言的自由而獲得了文學的生命創(chuàng)造價值。語言的組合，語言的創(chuàng)造，在創(chuàng)作的自由階段是呼之欲出的東西，它是生命的自由，而不是語言的拼接。作家的內心活動能夠把握語詞的全部情感含義，揭示它所蘊含的象征意義和神秘意義。語言找到了它的特殊通道，就變得馴服、乖巧、靈性，它不再是僵硬的、孤獨的、冷漠的、無言的對話。它與人親切地交流，成為生命的一個重要構成部分，對象化了人的全部本質力量，在對象世界中確證自身，表現(xiàn)自我，獲得自由。因此，創(chuàng)作的自由是語言的自由，創(chuàng)作的痛苦，往往也是語言的痛苦，只有掌握語言機密，創(chuàng)作的價值和意義在文學中所表達的美，才會獲得充分的理解。

語言的自由流動，構造了形象和思想，意境與故事，最后，顯示出文體的特性。從文學語言的創(chuàng)作意義上說，文體創(chuàng)造與突變，顯得非常重要。在僵硬的文藝學結構中，文體是以體裁論出現(xiàn)的，這種看法，外在于作家，外在于批評，其實，也是對文學自身的深刻的誤解；在真實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中，文學創(chuàng)造，離不開文體創(chuàng)造；文體是整體的、生機灌注的藝術生命體，它不再是孤立的、斷片的語言，而是一個有機的生命整體。它是語言創(chuàng)造的結晶體，也是文學的具體形式的抽象，更是在語言的高度綜合和全部把握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生命形態(tài)。文體的獨立性，往往是獨立的生命形式的表現(xiàn)，因此，每一文體都有獨立的特性。從文體的類型來看，詩、小說、劇本各有精神獨立性，它帶有基本的語言特性；這種文體本性，是歷史形成的，也是歷史存在的，它與人的內在生命結構相溝通。詩是感悟的爆破，它直觀地悟透世界和人生；小說則是生命的歷史記憶，猶如奔騰的江河有其開端，也有其終端，在整體行程中顯得波瀾壯闊；劇本則是詩與小說的結合，在一個特定的空間中，通過形象來強化生命沖突的意義，并著重突出悲喜劇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散文則是生活的隨意感受、生命的某種斷片領悟和生活歷史的手記，文學文體中積淀了無數生動的形象，體現(xiàn)出藝術家的無限自由意志與美感意志。

從文體本性來說，這些基本的文學文體規(guī)范，又具有各種各樣的變體，但是，在本性上，它們是統(tǒng)一的。這種歷史地形成的文體，經過了無數代人的豐富和改造，終于形成多元化的文體時代。西方詩學，習慣于從文學的本質特性出發(fā)來界定文體，把抒情文學、敘事文學和戲劇文學看作是文學文體的三大類型，這是從文學本質出發(fā)所作的界定，而不是從文體的外在結構與內在靈性統(tǒng)一來界定的。因此，在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中國人樂于采取“四分法”，因為它堅持了事物的本性，保持了事物的原貌，當然，對本質的透視，也是文體區(qū)分的關鍵。我之所以反復強調文體的意義，這不僅因為文體具有獨立的形式特征和文本特征，而且，因為文體決定并制約著作家的想象。作家對這種文體的掌握，是出自對潛在的生命本性之偏愛和熱愛。由于文體涉及具體的語言，話語方式，隱喻，敘述者，抒情主體，體驗流，同時，還表現(xiàn)為意象的構造，意境的創(chuàng)造，情節(jié)的構造。這些具體的文學元素，成了文學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文體又是一個生命活體，它需要作家表現(xiàn)出潛在的無窮智慧。沒有這些元素的獨創(chuàng)，就不會有文體的獨創(chuàng)、情節(jié)的獨創(chuàng)；沒有語言的獨創(chuàng)、情景的獨創(chuàng)、意象的獨創(chuàng)、情節(jié)的獨創(chuàng)、意義的獨創(chuàng)，就不會有文體的生機與活力。文體是變化的、流動的、發(fā)展著的生命形式，作家的全部情感、思想都圍繞著文體而展開，表現(xiàn)著文體的特性，因而，這是語言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在生命創(chuàng)造活動中，在藝術的語言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形象生成和意義生成，是文學創(chuàng)作意志表達的最核心內容。文學創(chuàng)作，從基本表現(xiàn)方式來看，是語言的自由流動，而從精神體驗來看，則是形象的構造和意義建構。在作家的內在精神體驗過程中，文學更是活態(tài)的圖像：圖像記憶先于語言記憶，圖像記憶優(yōu)于語言記憶。畫家直接將圖像記憶轉變成視覺圖像，而作家則必須將圖像記憶轉變成語言符號；語言所具有的二重性，喚醒聲音圖像，喚醒概念意義，說明這種無言的具有生命啟示性的神秘的圖像所具有的力量。圖像記憶轉變成語言符號，決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它需要作家整體地賦予對象以聲音、語言、對話、動作、心理、活動、歷史，也就是說，通過語言形象復活存在對象的生命，復活生命存在者的生命情感與意志。作家所構造的形象，是通過語言一點一滴逐步完成的。語言構造形象也并非十分困難，在人類的語言思維過程中，早就學會了用詞語去抽象具體對象，通過詞語便會喚醒對象。因而，文學創(chuàng)作，語言與圖像之間，是天然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形象在時間進展中完成，在語言對話中完成，在內心獨白中完成，在行動本身中完成，在意識流中完成，在旁白和敘述中完成，在情感抒發(fā)中完成。語言形象的創(chuàng)造，特別離不開時間與空間的設置，人物關系和社會沖突的表現(xiàn)，內心獨白與情感表達的和諧，人與事，人與物，人與詞，人與心靈構成了藝術的生命空間。藝術形象，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體現(xiàn)的復雜生命形象，就是藝術的秘密所在，也是藝術的無窮力量所在。

透過文字語言的表層結構，往意義與思想層面攀援，便會把握到一個內在的空靈的實體，意義往往就在于形象本身。通過構造形象，并將形象本身交給讀者評判，這是文學意義的實現(xiàn)。通過構造形象，并將形象本身的生命活動、生命感受直接呈現(xiàn)出來，這是文學的意義。創(chuàng)造藝術，便是創(chuàng)造理解世界的方式；創(chuàng)造意義，便是構造生命形象。它通過啟示來說話，通過整體思維來領悟，通過文學的精神整合來確證天道、人道和生命的不朽意義和永恒的價值規(guī)范。此時，真、善、美，便落實到具體的形象構造之中；愛、恨、惡、丑，便落實到具體的形象運動之中。形象表達著全部的意義，成為文學異于其他精神科學的獨有的創(chuàng)造方式。借助語言來進行生命的探索，生命可以有具體的感受，它由具體的欲望和要求，具體的希望和理想，具體的活動與精神原則所構成，但是，生命的本質意義，不在于外在生活表象本身，也不在于作家對生活的語言還原和情景還原，而是必須通過形象體現(xiàn)出作家的主觀意圖。

文學文本的誕生，是一個神秘、感性、具體而又復雜的藝術過程，它是母語創(chuàng)作者認知生命，想象歷史，回憶往事的過程，也是母語創(chuàng)作者情感與生存意志的自由體現(xiàn)。生命的意義通過形象來表達；作家對生命的理解，通過語言形式來凝定，過于強調寫作方式對于創(chuàng)作的意義，是極不可取的；生命的思索，不是技法能把握的，它需要對整個人生有深刻的領悟，需要作家與其他的人類精神科學相溝通，因而，語言創(chuàng)造本身，不是孤立的精神活動，而是有著廣闊的歷史語言和思想話語空間。語言的思索，是生命在場的思索，是想象在場的思索，也是貫通歷史現(xiàn)實的思索，這就使文學創(chuàng)造具有了理性的精神意義。它絕對不是簡單的形象和現(xiàn)象還原，必須借助思想來虛擬，來假定，來創(chuàng)造。人類世界的現(xiàn)實和未來，如何可能？具體的生命存在如何可能？生命的幸福和自由如何可能？生命的喜劇和悲劇如何可能？這就需要作家的深度探索。于是，藝術符號和文學形式，往往也就展示了一個巨大歷史空間，它是無定性形的，面向未來的，作家的全部開放視野和開放精神，也就展示在這種歷史的假定中。文學創(chuàng)作必然是深邃無限的，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文藝理論價值形態(tài)，必須對創(chuàng)作論和主體創(chuàng)作意志有深刻而獨到的發(fā)揮。

四、形象的生存意志與批評家的評價意志

藝術家的自由意志要受到歷史文化的挑戰(zhàn)，當藝術家的自由意志對象化之后，經常還要受到批評家的評價。藝術創(chuàng)作者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的藝術作品，在藝術品中，生動而具體的歷史文化形象呈現(xiàn)出獨特的生命歷史文化意識。藝術形象與生活形象，藝術形象與生命象征，讓接受者能夠感領到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藝術形象與藝術作品，藝術形象與藝術語言，構成了文學藝術的本體。在藝術活動的整體運行過程中，通過藝術作品的中介，把藝術家讀者聯(lián)系在一起，把藝術家和批評家聯(lián)系在一起，批評家作為文學藝術活動的中另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自然要對文學作品形成綜合而深入的評價。批評家的自由意志，是思想的意志，是文學理想的意志，不是現(xiàn)實創(chuàng)作的意志，因而，批評家的意志可能變得毫無道理，它要求藝術家“必須如何”，否則，它就對藝術家就沒有好的評價。批評家的意志，可能會影響作家的意志，也可能影響不了藝術家的意志，從根本上說，批評家影響不了作家的意志，它只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潛在的影響。當藝術家處于學徒期時，可能受到批評家意志的影響，但是，當藝術家走向成熟之后，批評家就不能影響作家的意志。作家永遠按照自己的慣性創(chuàng)作，它只害怕讀者與接受者，并不畏懼批評家的思想意志，但是，批評家的自由意志，能夠影響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批評家決定不了藝術家的意志，批評的文學形象解釋與文學價值反思，讓藝術形象的價值得到不同程度上的發(fā)揮。在文學活動中，批評家的意志與藝術家的意志，不是互動的、平等的，而是兩條道上的意志，他們在各自的思想意志中完成著自我的生命價值確證。

文學批評活動不同于創(chuàng)作活動，但它必然是創(chuàng)作活動的延伸。沒有文學，沒有創(chuàng)作，批評也就不可能存在；批評就是判斷，不是指手劃腳，更不是打棍子、扣帽子。托多洛夫說：“批評探索的真理與文學探索的真理，是有共同屬性的，即事物的而不是事實的真理，揭示的而不是相符的真理，”[6]180文藝解釋學的價值形態(tài)，必須重視批評的特殊地位。批評作為判斷，是面向文學自身的判斷，這種面向文學自身的判斷，既是獨立的文體判斷，又是歷史的比較判斷。在判斷一部作品的價值時，在歷史維度中進行，沒有歷史維度的觀照，批評必然是盲目的；這種歷史維度的觀照，不僅涉及東西方文學、不同民族間的文學，而且涉及文學歷史自身的結構，涉及整個人類的文學歷史和具體民族的文學歷史。它面向歷史，必定有著歷史文本自身沒有的元素，這就必須有預見的眼光，能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出新的質素和新的可能性藝術空間和思維向度。

批評家的意志，不是創(chuàng)作意志，不是通過語言表現(xiàn)生活存在或生命價值的強力意志，而是通過文學反思和文學理性標準評價文學作品的強力意志，是源于意識形態(tài)權威信念和源于個體審美理想的強力意志。批評家在心中設定了藝術的價值規(guī)范，設定了藝術形象的生命意義，進而，以個體審美趣味和審美理想去評價文學作品的內在思想意志?；诖?，批評家在遇到共鳴性藝術作品時，往往意氣風發(fā)，評價極高，相反，批評家在遇到相逆性藝術作品時，往往橫加指責，粗暴否定。批評家的這種個體自由思想意志，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學的評價與判斷。從文學批評史出發(fā)，可以看到，批評家有時是對的，有時則是錯的，正是批評家正讀與誤讀的歷史，構成了批評者自由意志的獨特表達，它是批評家的內在思想意志的語言對象化。文學功能的實現(xiàn)，是通過傳播和接受實現(xiàn)的，它的功能，必然是廣闊的、多元的。由于個人價值判斷的不同，觀念不同，生命原則不同，對待同一客體，有的吸收好的，有的吸收壞的，但文學多少能起到移情與凈化的作用，同時，文學也可能從消極方面起到教唆犯罪的作用；文學的功能，既有正向的又有負向的，這是因為人的精神需求和生命欲望存在著內在矛盾，作家對生活和生命的理解也會顯示出這種矛盾性。

文學的價值，既有文學自身的價值，又有文學的外在價值；文學既有現(xiàn)實價值，又有歷史價值；文學的價值，通常很難定位，在文學的歷史判斷過程中，能夠得到全面的深入闡發(fā)，這就涉及對文學本性的思考。這既要聯(lián)系到文學的客體，又要聯(lián)系到文學的主體來談：從文學客體而言，文學的本性是語言；從文學主體而言，文學則是作家的情感思想的表現(xiàn)，是作家的本質力量之對象化。過去，單一地思考文學的本性，結果導入了死胡同，因而，把文學的本性和文學的功能、價值相混淆。文學判斷必然是對人類文明和人類精神的重建，必然要服務于人性的重建，民族精神的重建。因而，從這種最高價值規(guī)范出發(fā)，真、善、美、正義、自由、平等便獲得了崇高的意義。從文學批評意義上說，文學作為人文精神科學，也必須服務于人類精神重建的總目標，它必然要涉及人性改造和民族改造的問題。過去，人們錯誤地把這種最高精神判斷讓位于政治判斷，結果，文學觀念和文學價值被弄得支離破碎。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作家是通過生命形式整體把握的，絕對不是從某一集團的政治意愿去判斷。如果以某一集團的意愿去判斷，這種批評本身，就不是獨立和自由的；最高的批評規(guī)范，必須來自人類文明重建的正價值原則，因此，文學判斷是由具體走向抽象的復雜的過程，由感性到理性的反思過程，它絕對不是感性的沖動。這種判斷的思想視野和思想淵源，通常也是十分廣闊的，正如作家必須思考人的問題那樣，批評的思想，絕對不可能是孤立的，我們必須學會思考其他人文科學家所關心的生命存在問題。文學家思考人，要比社會科學家更為具體和全面，它是復雜的生命思考。沒有這種復雜思考，批評就只能局限于文本形式本身，雖然這種批評家可稱之為內部的批評，但這種批評本身的價值是大可懷疑的。作家的思想愈廣闊，視野愈開闊，批評的深度就愈有保證，很難想象一個不通宗教秘義和神圣原則的人，能恰當地判斷《古蘭經》和《圣經》的文學價值和思想價值，同樣，一個缺乏歷史眼光和社會學眼光、哲學眼光的人，也不可能恰當地評價《紅樓夢》。批評家的自由思想意志，必然要受到人文精神科學的影響，他不可能完全按照自我意志進行批評活動，相反，批評家的自由意志可能受到哲學家和加緊的思想家的思想影響，因此，批評家又是歷史思想意志的體現(xiàn)，不可能是單一的主體性思想意志的自由表現(xiàn)。

批評家的興趣和修養(yǎng)必須是多方面的，例如，巴赫金的批評從人與人際關系出發(fā)，從風俗文化出發(fā)，從對話原則出發(fā)，弗萊則從神話認識出發(fā)，托多洛夫指出：“以不斷擴展的螺旋式運動來說明羅思諾普?弗萊（Northrop Frye）漫長的精神歷程是再確切不過的了，這一運動，對包括弗萊在內的所有與維柯匹敵的人來說，都不是陌生的；它的中心內容，是在保持旋轉軸不變的情況下，經常對新的領域進行不斷開拓?！谒淖髌放c作品之間，可能沒有矛盾存在，但這卻不能使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擺脫掉一切矛盾?！盵6]96-97從批評史和批評家的思想意志來說，弗萊的這個興趣和修養(yǎng)，偏重于神話學和文化學方面，因而，他的批評，很好地體現(xiàn)了文化批評方法的廣泛包容性。批評家的人生經驗和人際遭遇，批評家自身的生命體驗是批評的關鍵，有不同遭際的人會獲得不同的體驗。批判的判斷和價值取向就會有極大差異，這雖然不是完全等同的，從本質上說，是具有決定論傾向的。生命體驗和生命遭際，對一個人的批評特色之形成十分關鍵，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批評家的思想意志，不僅取決于個體生命體驗與生命價值立場，而且取決于人類思想的普遍原則人文精神科學的內在價值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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