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鎖
(濟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濟南250022)
沉淪與拯救
——論曹禺早期劇作中的生命觀念
劉新鎖
(濟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濟南250022)
曹禺在其早期劇作中展示了生命被外在與內(nèi)在環(huán)境壓抑和扭曲的非正常存在狀態(tài)。各種形態(tài)的生命體進行著“他救”或者“自救”的努力,以“走出”的方式尋求個體生命的本真和完滿。對生命的熱切關(guān)注和深沉思考成就了曹禺的創(chuàng)作。
生命;他救;自救;敘事倫理
作為一名詩人氣質(zhì)相當(dāng)濃郁的作家,曹禺有著遠超常人的敏銳感受力。他經(jīng)常被自己目睹的人與經(jīng)歷的事激動,靈魂時時受著折磨難以得到片刻的安寧與妥帖。他不斷在思考著人世間的種種問題,以近乎自虐般的堅執(zhí)尋找著或許并不存在的答案。“掙扎中,一間屋子鎖住了我,偶有所得,就狂喜一陣,以為已經(jīng)搜尋出一條大道,而過了一刻,靜下心,察覺偌大一個問題,不是這樣避重就輕地憑空解決得了,又不知不覺糾纏在失望的鐵網(wǎng)中,解不開,丟不下的?!保?](P380)其中,對生命問題的思索貫穿了曹禺幾乎全部的創(chuàng)作。
尤其是“生命三部曲”(《雷雨》、《日出》、《原野》)及《北京人》這幾部早期作品,由于較少受到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曹禺對生命問題展開了深入的思索。美好健康的生命被摧殘和毀滅、生命存在被畸形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壓抑而異化、強悍狂野的生命被非理性的沖動支配陷入心靈的煉獄……,對生命問題的關(guān)注占據(jù)了曹禺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核心位置。
在早期劇作中,曹禺筆下無論可憐的或可愛的還是可惡的“動物”——作為生命個體的人,幾乎全都生存在令人感覺壓抑、沉悶散發(fā)著腐朽和罪惡氣息的空間里?!独子辍分械闹芄^、《日出》中的豪華旅館與三等妓院、《原野》中的焦家、《北京人》中的曾家,都是這樣的牢籠或地獄式的所在。存在于其中的生命,或試圖反抗掙脫,或陶醉于其中揚揚自得,或有意無意在制造黑暗和罪惡,各自表現(xiàn)出種種不同的形態(tài)。
其中,有的生命曾經(jīng)洋溢著昂揚的生機和活力,對未來、自由、愛情、幸福等一切美好的東西擁有幻想和憧憬。如《雷雨》中17歲的少年周沖,真誠地向往著美好的愛情以及在愛情之光籠罩中的理想國:“我想,我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無邊的海上……哦,有一條輕的象海燕似的小帆船……白色的帆張的滿滿地,象一只鷹的翅膀貼在海面上飛,飛,向著天邊飛……”,“我同你,我們可以飛,飛到一個真真干凈、快樂的地方,那里沒有爭執(zhí),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的,沒有……”,但是在充滿了罪惡和殘酷的周公館,他美麗而又渺茫的夢一次次被現(xiàn)實的鐵錘擊打得粉碎,直到心目中聰慧而慈祥的母親也丑惡地為著亂倫的情愛痙攣地喊叫,他的幻想徹頭徹尾地破滅了。在他的肉體毀滅之前,其實這樣一個陽光一樣健康的青春生命已經(jīng)被摧毀了。同樣,擁有如同春花般燦爛生命的四鳳,剛剛開始綻放便無辜地凋謝在這樣一個令人窒息的牢籠里?!度粘觥分械年惏茁?,也曾“羨慕著自由”,“憧憬著在愛情里偉大的犧牲”,也“試驗過,帶著如望萬花筒那樣的驚奇,和一個畫兒似的男人飛出這籠”,直到已完全沉沒在丑惡污濁的現(xiàn)實地獄中,她還是并不甘心這樣生活下去。而且她依然保有未泯的童心,會因為看到窗玻璃上凝結(jié)的霜花拍著手歡笑大叫。但是她沒有能夠逃脫,“太陽不是我們的”,最終隨著地獄一樣的黑夜一起沉沒。有的則憑借自己充盈強悍的生命力來反抗這個世界對生命的迫害、壓抑與扭曲。如《雷雨》中有著“最雷雨的”性格的周蘩漪,“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擁有行為上許多矛盾,但沒有一個矛盾不是極端的”[2](P9),“她有火熾的激情,一顆強悍的心,她敢沖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獸的斗”[2](P10)。她大膽地喊出“我在這個死地方,監(jiān)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沒有死;你的父親只叫我生了沖兒,然而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但是,她一樣最終被監(jiān)獄似的周公館吞沒?!对啊防锏幕ń鹱?,這個“野地里生,野地里長,將來也許野地里死”的充滿了野性生命力的女人,雖然逃出了讓她感覺“我是死了的”焦家,最終不免又陷入了人性的牢籠。更不用說《北京人》里那個“生命的空殼”曾文清,他的生命已經(jīng)被抽空了一切活力無可救藥地異化,這只孤獨的鴿子已經(jīng)失去了飛翔和搏擊風(fēng)雨的能力,最終還是回到了困住他的牢籠直到生命完全殞滅。
還有些存活于其中的生命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牢籠或地獄般的環(huán)境,他們在其中渾渾噩噩甚至感覺如魚得水地吮吸著地獄中其他生命被壓榨流出的汁液而存活,如《日出》中的潘月亭、李石清、顧八奶奶、張喬治、胡四等等,這是一些“冥頑不靈的自命為人的一類動物”,“他們閉著眼,情愿做地穴里的鼴鼠,避開陽光,鴕鳥似的把頭插在愚蠢里”[1](P382)。另外,《雷雨》中的周樸園、《日出》中那個沒出場卻控制一切的幕后人物金八以及《北京人》中的曾家老太爺曾皓這一類,則在用自己強悍而殘忍或羸弱而殘忍的生命力制造罪惡,涂抹黑暗,建造或加固這些窒息生機的牢籠和地獄,把一些曾經(jīng)美好或依然美好的生命推進或者拖入“老墳里的棺材”。同時,他們也成為被罪惡和暴虐所異化的生命,失去了自我的本真存在。
處于這樣的生存境域中,作為生命體的“人類是怎樣可憐的一種動物”,“他們怎樣盲目地掙扎著,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陷在澤沼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2](P8)。但是,無論能否行得通,他們都在努力掙扎試圖實現(xiàn)對自我的拯救——這也是曹禺在劇作中對生命展開深沉思索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
曹禺早期的劇作中,諸多處于被侮辱與被損害位置的人物都能感受到這種“牢籠”或者“地獄”一般的生存環(huán)境對自己生命力的壓抑和扭曲,他們不甘心在這種黑暗腐朽之中沉淪。幾乎是在生命本能的驅(qū)使下,他們采取了種種正?;蚍钦5氖侄芜M行著救贖的努力。
這里面,有一些把希望放在了外在于自己的生命身上,試圖憑借他人來實現(xiàn)對自己的拯救。《雷雨》中的周蘩漪,作為一個滿溢著原始的野性,而被壓抑的生命力郁積了十幾年的女人,她的心從來沒有完全死滅過。被“閻王”周樸園壓制了十幾年的生命之火被點燃后,她幾乎是盲目地把自己獲得拯救的希望放在了一段畸形的感情和一個自身也非常脆弱的生命體之上。長期壓抑下突然獲得的非常態(tài)感情使她強悍的生命力激烈燃燒發(fā)出了白熾的光澤。但是,最終她沒有掙脫出去,依然落在了火坑之中。而周萍,這個被自己亂倫之愛的罪孽折磨陷入心靈煉獄的靈魂,在走向毀滅的途中也在進行著絕望的掙扎。當(dāng)他遇到了充盈著新鮮活潑生命力的四鳳,以為自己看到了獲救的光。他如同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牢了四鳳,把四鳳看作是照亮他罪惡感覺籠罩下黑暗心靈的太陽。可是,他非理智的盲目沖動宿命般地將四鳳也拖入了漆黑的命運深淵?!度粘觥防锏年惏茁叮@是個久經(jīng)漂泊歷盡風(fēng)塵依然保持著作為人的正直、善良和一些天真的女人。她認(rèn)識到浮華虛假的生活有著它自來的殘忍,厭惡自己寄身于其中的丑惡的生活圈子,渴望著早日擺脫這個活的地獄。但是她終究是一只已經(jīng)習(xí)慣于金絲籠的鳥,已經(jīng)失去了在自由的樹林里盤旋的能力和興趣。她只好把獲救的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等待著有一天幸運能來叩開她的門,使她獲得自由。在“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生存環(huán)境中,這個美麗的生命最后的歸宿只能是被黑暗吞沒?!侗本┤恕分秀悍竭@個散發(fā)著詩意、道德和愛的光澤的女子,甘愿以自己的生命為曾氏家族這個“老墳里的棺材”殉葬,借以使自己愛的人解脫出去獲得生命的復(fù)活和心靈的自由。即使自己的生命被壓抑窒息而死,她也是快樂而幸福的。但是,她犧牲自己拯救所愛的愿望最終破滅,“天塌了”。曹禺似乎在用一個個生命的殞滅告訴我們,依靠別人拯救自己這條路行不通。
既然他救是無望的,有時甚至還會將無辜的他者帶入深淵,那么他們應(yīng)該怎樣拯救自己,使自己的生命免于覆沒呢?我們從劇作中可以看出,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少數(shù)幾位有著濃重宗教情結(jié)的作家之一,曹禺也在執(zhí)著地探求著生命的解脫和救贖之路。
不管是從家庭角度切入的《雷雨》還是從社會角度切入的《日出》,抑或從文化角度切入的《北京人》,都對生命被摧殘、戕害、扼殺及其復(fù)活與拯救進行了深切的思索,每一部劇作都籠罩在濃郁的終極關(guān)懷氛圍之中。
在他救失敗的情況下,一些不甘心在外在于肉體或內(nèi)在于心靈的牢籠窒息下沉淪的生命開始進行自我拯救。《北京人》中幾乎是完美化身的愫方,在沉悶衰朽的曾家一天天消耗著自己年輕美好的生命。一方面是因為她善良的天性和高潔的品質(zhì),另一方面是因為這里有她的愛、有她心靈的寄托,她無怨無悔地在這個日益腐爛下去的監(jiān)牢中奉獻著自己的青春和活力。她將滿腔的希望寄托在自己愛的人身上,希望付出自己年輕美麗的生命為代價換取曾文清逃出牢籠自由飛翔??杀氖撬蟹侨?,希望寄托的所在卻是一個已經(jīng)成為“活死人”的生命空殼。“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風(fēng)浪——”這是這一只已經(jīng)不會飛了的鴿子絕望的吶喊??墒?,連曾瑞貞這樣的小孩子都意識到“把自己的快樂完全放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危險的,也是不應(yīng)該的”,愫方不會不明白。最后,她終于也絕望了。經(jīng)歷了苦痛的掙扎,她走出了這個“老墳里的棺材”,去追尋自己的新生。還有曾瑞貞這個在極度的壓抑下抑郁、不滿、怨恨而憂苦的“小人兒”,也終于步出了這個幽靈似的門庭,追隨著“沒有禮教來束縛,沒有文明來捆綁”的袁氏父女去謀尋自己的生路?!对啊分谢ń鹱舆@個洋溢著野性生命力的女人,毅然決然的拋開自己恨惡的孱弱無能的丈夫,從那個桎梏她生命的焦家奔向廣袤的原野,去追尋自己希望中的理想天地。
這些美好的、可憐的或者鮮活的生命終于意識到了他救的無能為力,要拯救自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來掙脫種種束縛和羈絆去贏得自己生命的完滿和自由。
曹禺早期幾乎所有劇作中的人物,都有一種“走出”的沖動。他們所生存的空間如“牢籠”“地獄”,他們的青春、夢想、情愛、自由等美好的東西被扼殺壓制,他們生命自在生長的權(quán)利被漠視、踐踏。外在環(huán)境給予他們的只有無休止的折磨、損耗、摧殘和酷虐,本能和直覺的非理性反抗與掙扎卻把一些生命體帶入畸形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
《雷雨》中蘩漪的反抗使得她在有悖倫理的情欲之火中燒毀了自己,周萍則因為自己非理性的情感騷動和年輕生命力的奔涌做下了自己不該做的事因而陷入心靈的煎熬?!对啊分械某鸹⒃诔鸷藁鹧娴娜紵c強烈的復(fù)仇欲望驅(qū)使下泯滅了自己的天性,殺害善良軟弱而無辜的焦大星使得他感覺自己“手上的血洗不干凈的”,因為犯下的罪孽沉入道德和人性的煉獄。劇作中每個人似乎都在思考著如何“走出去”,掙脫虛偽、罪惡與腐朽掩埋的非本真生命狀態(tài)。周萍從《雷雨》開場就打算著要“走”,離開那個折磨著他的家,擺脫那段給他帶來深重羞恥和犯罪感的不倫之戀;周沖則以那種單純澄澈的少年心靈憧憬著和自己愛的人乘著白色小帆船在藍色的大海上向著“天邊”飛;《日出》中的陳白露雖然是一只已經(jīng)習(xí)慣了金絲籠的鳥,但是直到死去都保持著從身處的黑暗地獄世界里逃脫的渴望;《原野》中的花金子和仇虎向往著那個“金子鋪的地,房子都會飛,張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飯,睜眼坐著,路會往后飛”的世界;《北京人》中的曾瑞貞,受到袁氏父女生活方式的吸引和鼓舞,打算著逃出曾家這個只有“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的監(jiān)牢并終于走了出去;愫方則始終在盼望和支持著她深愛的文清走出這個沒有溫暖、生機和活力的家庭,讓自己的生命復(fù)活并且在完全絕望后自己也投身到了外面的世界。
但是,外面的世界也不會是周沖憧憬的“真真干凈、快樂的地方,那里沒有爭執(zhí),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的,沒有……”,也不會是仇虎和花金子所幻想的“金子鋪地”的天堂。盡管在曹禺的動人的筆下,他們的幻想閃耀著美麗的詩意光彩,但其虛幻性質(zhì)也是顯而易見的。外面的世界一樣會有罪惡、壓抑、欺凌、損害和不公,一樣會對善良而弱小的生命進行摧殘和戕害?,F(xiàn)實有它自己鐵的生存邏輯和規(guī)律,詩意的光輝在污濁而丑惡的現(xiàn)實中是那么蒼白無力無疑會一碰即碎。曾文清這個如詩如畫一樣活著的人因抵擋不住外面世界的風(fēng)雨折回到囚禁自己的籠中,這就是很好的例證。
曹禺在作品中苦苦尋求著擺脫扭曲和異化回歸健康自然自由自在的本真生命狀態(tài)的途徑,但是好像他始終沒有找到?!侗本┤恕分械脑胃夷欠N擺脫朽敗的文化束縛返回到原始“北京人”生存狀態(tài)的“藥方”顯得蒼白倉促而且空想色彩濃重;而《日出》中那伴著夯歌象征著“光”之所在的“大生命”的結(jié)尾安排給曹禺帶來的卻是深深的失敗感。他在《跋》中說自己這種安排是“多么一個無可奈何的收場啊”,甚至想把劇作“整個推翻,一切積極地重新寫過”[1](P386)。
文學(xué)有著自己獨特的敘事倫理,它與哲學(xué)、政治學(xué)的理性思辨方式不一樣,文學(xué)不負有解決問題的責(zé)任。文學(xué)家只要將自己的思索以形象的方式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給他們帶來心靈的震撼與啟悟也就夠了?!皵⑹聜惱韺W(xué)在個別人的生命破碎中呢喃,與個人生命的悖論深淵廝守在一起,而不是像理性倫理學(xué)那樣,從個人深淵中跑出來,尋求生命悖論的普遍解答?!保?](P5)或許,正是因為曹禺沒有尋找到答案,反而成就了他早期劇作的卓越成就。他對寶貴的生命陷入存在深淵遭到毀滅給予了敏感的關(guān)注傾注了無比深切的同情,對種種非正常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進行了多方位的深沉思索,這使得他早期作品具有了巨大的穿透力和感染力,可以直抵我們的靈魂,迫使我們對作為個體生命的人以及作為總體的人類如何更完滿地生存時時警醒,并進一步努力做出自己的思考。
[1]曹禺.日出·跋[M]//曹禺全集:第一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
[2]曹禺.雷雨·序[M]//曹禺全集:第一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
[3]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責(zé)任編輯:張東麗
I206.7
A
1671-3842(2013)03-0040-04
10.3969/j.issn.1671-3842.2013.03.08
2013-02-02
劉新鎖(1978-),男,山東濱州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