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中國社會科學院 郭沫若紀念館,北京 100009)
郭沫若在《斥反動文藝》中批評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說:“作文字上的裸體畫,甚至寫文字上的春宮,如沈從文的《摘星錄》《看虹錄》,及某些‘作家’自鳴得意的新式《金瓶梅》,盡管他們有著怎樣的借口,說屈原的《離騷》詠美人香草,索羅門的《雅歌》也作女體的頌揚,但他們存心不良,意在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斗爭情緒,是毫無疑問的?!边@句話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分量很重,爭議很多。有學者認為批評得對,有學者卻認為簡單粗暴、不合情理。近年來,跟這句話密切相關(guān)的一些材料陸續(xù)被揭示出來,這讓我們不得不再次面對這一問題,給予盡可能切近實際的評判。
《沈從文全集》第16卷收入《〈看虹摘星錄〉后記》,編者題注說明“本篇發(fā)表于1945年12月8日和12月10日天津《大公報》。署名從文?!薄啊犊春缯卿洝肺匆姵霭??!钡罱醒芯空咛岢鲑|(zhì)疑。2009年2月,《十月》雜志發(fā)表清華大學博士生裴春芳輯校的《沈從文小說拾遺》,包含《夢與現(xiàn)實》與《摘星錄》兩篇,同期還刊發(fā)了裴春芳的考證文章《虹影星光或可證——沈從文四十年代小說的愛欲內(nèi)涵發(fā)微》。作者經(jīng)過認真校讀,發(fā)現(xiàn)《沈從文全集》所收《摘星錄》事實上是經(jīng)過修改的《夢與現(xiàn)實》一文。而發(fā)表于1941年香港《大風》第92-94期的《摘星錄》并沒有收入現(xiàn)有沈從文的任何集子。裴春芳認為《看虹摘星錄》這部小說的確存在,“基本內(nèi)容應該包括刊發(fā)于香港的《夢與現(xiàn)實》和《摘星錄》,以及刊發(fā)于桂林的《看虹錄》三篇小說,加上《看虹摘星錄后記》一文,此書編輯成集大概在1944年5月?!薄犊春缯卿洝肥欠裾嬲霭嫒杂写l(fā)現(xiàn)和考證,但裴春芳的估計應該沒錯,即沈從文確曾編過《看虹摘星錄》這樣一本小說集。它包括三篇小說和一篇后記。三篇小說即未收入《沈從文全集》的《摘星錄》與收入《沈從文全集》第10卷《虹橋集》中的《看虹錄》《摘星錄》(即《夢與現(xiàn)實》,為與真正的《摘星錄》區(qū)別,本文即稱《夢與現(xiàn)實》),后記即收入《沈從文全集》16卷的《〈看虹摘星錄〉后記》?!冻夥磩游乃嚒穼ι驈奈奈膶W傾向的批評,針對的當是這本現(xiàn)在尚未找到且被《沈從文全集》所切分并有所遺漏的《看虹摘星錄》。
《夢與現(xiàn)實》完成于1940年7月18日,沈從文時在峨眉山。小說于1940年8月20日、9月5日、9月20日、10月5日分四次連載于香港《大風》73-76期,署名李綦周。1942年10月末,沈從文改寫這篇小說,以《新摘星錄》為篇名發(fā)表于1942年11月22日,29日,12月6日,13日,20日《當代評論》第3卷第2-6期,署名沈從文。1943年5月,沈從文重寫該小說,以《摘星錄》為篇名發(fā)表于1944年1月1日《新文學》第1卷第2期,署名沈從文?!渡驈奈娜匪盏氖恰缎挛膶W》的版本。這篇為沈從文所反復修改的小說側(cè)重于女性情愛心理的刻畫。女主人將近三十歲,因戰(zhàn)爭關(guān)系從北平來到后方,在一種美人遲暮的心態(tài)下回憶著她的戀愛故事,她高中時就有男教師因她被開除,后來又遇到兄弟二人同時愛她,美國留學生愛她,老同學的丈夫愛她,大學生愛她。之所以生命中有了這么許多人,有了這許多糾紛,正如其中一人來信點明的:“性格既使你樂意接受多方面輕浮的愛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馬馬虎虎與一個人結(jié)婚,因此一來必然在生活中不少糾糾紛紛?!卞e過各種因緣后,她正跟一位她不喜歡的大學生交往。在等待大學生的約會時,她給老同學的丈夫?qū)懬橐饫p綿的信,希望他來看她,用同樣的心跳,溫習黃昏光景,寫后就把信燒掉了。她溫習著她為逝去的男友所寫的情詩,拿出另一個男友給她的情書看,懷念著他們。她看不起大學生的庸俗,但卻離不開他。她原諒自己意志薄弱,“一個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組織上,是不宜于向生命深處思索”;“一個女子怕孤獨的天性,應當不是罪過”;“生命雖能產(chǎn)生詩,如果肉體已到毫無意義,不能引起瘋狂時,詩縱百年長青,對于生命又有何等意義?”
《夢與現(xiàn)實》之后,沈從文寫出了側(cè)重性欲挑逗與女體描繪的《摘星錄》《看虹錄》。
《摘星錄》是《沈從文全集》未收的一篇重要小說,它于1941年6月20日、7月5日、7月20日分三次連載于香港《大風》92-94期。篇末有后記,后記末尾署“時民國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黃昏,李綦周記云南?!毙≌f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夏夜,一個安靜的宅院中,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女人,不安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客人??腿耸且晃徊坏饺畾q的男人,他等不及天黑就從東城來到西城,等到天夜了才按約定時間來見女人。兩人聊著天,男人贊美花香,贊美房間布置的妥當,并老盯著女人的敏感部位看,言語中充滿了挑逗。桌上擺著一本攝影年選,選的是女體。話題于是轉(zhuǎn)到女體美。男人談到《圣經(jīng)》及東方詩中的女體隱喻。女人起身去冰箱取水果,男人起身從背后圍住了她。在女人的半推半就下,男人開始吻女人的身體。最終,“兩人的靈魂完全迷了路。好像天上正掛起一條虹,兩個靈魂各從一端在這個虹橋上度過,隨即混合而為一,共同消失在迷茫云影后?!?/p>
如果說《摘星錄》寫的是夏夜的纏綿,《看虹錄》則寫的是冬夜的溫情?!犊春玟洝纷畛鯇懹?941年7月,1943年3月重寫后發(fā)表于同年7月15日《新文學》第1卷第1期,署名上官碧?!渡驈奈娜匪盏氖恰缎挛膶W》的版本。小說所寫為“一個人二十四點鐘內(nèi)生命的一種形式”。根據(jù)事先的約定,男人“我”來到女人的房間,在這溫暖的有火爐的房間里,男人贊美女人的穿著,目光卻“輕輕撫著”女人的身體。接著談到文學,男人講到獵鹿的故事,其實在挑逗女人。后來男人以關(guān)心女人冷為借口,發(fā)生了一些動作。第二天女人接到男人的信,信里用《圣經(jīng)》和中國古典小說的隱喻,對女人的身體大肆贊美。最后一節(jié)“我”陷入沉思,追究生命的意義。
這些小說雖不同于沈從文同期創(chuàng)作的《長河》《湘西》等,但其出現(xiàn)并不偶然。
首先,在初寫《夢與現(xiàn)實》《摘星錄》等小說的同時,沈從文非常關(guān)注婦女的教育與情感問題,這本是五四時代的老話題,但沈從文認為幾十年來并沒有得到解決。在發(fā)表于1940年4月的《燭虛》前兩節(jié)中,沈從文認為:“在教育設(shè)計上儼然只尊重一個空洞名詞‘男女平等’,從不曾稍稍從身心兩方面對社會適應上加以注意‘男女有別’。因此教育出的女子,很容易成為一種庸俗平凡的類型,類型的特點是生命無性格,生活無目的,生存無幻想。一切都表示生物學上的退化現(xiàn)象。在上層社會婦女中,這個表示退化現(xiàn)象的類型尤其顯著觸目。”所以,沈從文希望“對于中層社會懷有興趣的作家,能用一個比較新也比較健康的態(tài)度,用青年女子作對象,來寫幾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傳》。更希望對通俗文學充滿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婦女為對象,用同樣態(tài)度寫幾部新式女兒經(jīng)。從去年起始,‘民族文學’成為一個應時的口號,若說民族文學有個廣泛的含義,主要的是這個民族戰(zhàn)勝后要建國,戰(zhàn)敗后要翻身。那么,這種作品必然成為民族文學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題?!痹诎l(fā)表這些議論的幾個月后,沈從文即完成《夢與現(xiàn)實》的寫作,看來,沈從文是要親自寫作新式《青史子》或《列女傳》,并創(chuàng)造著“民族文學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題。”
其次,沈從文對于“性愛”文學一直持非常大膽的態(tài)度。正如金介甫所說:“‘五四運動’時期的知識分子幾乎全都反對家庭包辦婚姻,沈比他們走得更遠。他尊重性愛,他的小說中人物特別是青年人,全不受封建舊俗的束縛,早年居孀的少婦也能不為外界非議所動,走自己的路?!苯鸾楦€認為,沈從文“擅長寫色情”,像《長夏》《舊夢》《野店》等作品就是如此?!墩卿洝贰犊春玟洝凡活櫟赖聜惱?,贊成無拘無束的性愛。顯然延續(xù)了《野店》等小說的傾向。
再次,為學界所稱道的《看虹摘星錄》的文體特色是作為文體學家的沈從文的新的嘗試。尤其是其中濃郁的抒情詩氛圍和深層性心理描寫,既表現(xiàn)了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格,也有新的實驗和突破。
明白了《看虹摘星錄》的面貌,我們才能更加深入理解《斥反動文藝》對沈從文創(chuàng)作傾向的批評。郭沫若的這兩句批評,不是附帶提及,也不是感情用事或偏激所致,而關(guān)涉到兩人長期以來有關(guān)文學功用及文學遺產(chǎn)的觀點分歧。
首先,兩人對文學價值的理解不同,郭沫若希望能有“今日的文藝”,但沈從文卻要創(chuàng)作“明日的文藝”。
沈從文對文學的理解,跟郭沫若在五四時期的理解是一致的,但郭沫若在翻譯完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后,對于文學的理解變了,但沈從文的理解卻一直沒變。
在1921年致李石岑的信中,郭沫若說:“人性是普遍的東西,個性最徹底的文藝是最為普遍的文藝,民眾的文藝。其所生之效果對于淺薄的功利主義的通俗文藝其相差之懸隔,不可以道里計?!?922年,郭沫若在《論文學的研究與介紹》中說:“文學是精赤裸裸的人性的表現(xiàn),是我們?nèi)诵灾幸稽c靈明的情髓所吐放出的光輝,人類不滅,人性是永恒存在的,真正的文學是永有生命的?!钡?924年后,馬克思主義教給了郭沫若新的理論觀點,郭沫若的文藝觀變了。在給成仿吾的信中,他將文藝分為“昨日的文藝,今日的文藝和明日的文藝?!彼惹八^的“人性”的文藝,在當下是不可能的,只能作為“明日的文藝”,“在社會主義實現(xiàn)后的那時,文藝上的偉大的天才們得遂其自由完全的發(fā)展,那時的社會一切階級都沒有,一切生活的煩苦除去自然的生理的之外都沒有了,那時人才能還其本來,文藝才能以純真的性為其對象,這才有真正的純文藝出現(xiàn)?!倍敖袢盏奈乃嚒保爸荒茉谏鐣锩龠M上才配受得文藝的稱號”,“真實的生活只有這一條路,文藝是生活的反映,應該是只有這一種是真實的。”郭沫若的這些見解,此后一直沒有太大變化。他不再去表現(xiàn)“明日的文藝”,而著力于“今日的文藝”,即使抗戰(zhàn)時期著墨于屈原、高漸離等千百年前的人物,他的目的也是為了“社會革命之促進”。
但沈從文不一樣,他所表現(xiàn)的,實際上是郭沫若1921年的觀點,創(chuàng)作的是郭沫若1924年所謂的“明日的文藝”,而非郭沫若眼中的“今日的文藝”。
在《〈看虹摘星錄〉后記》中,沈從文認為,他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是有所針對的。他認為他所處的時代,有兩個不好的趨勢。其一,棄“思想”轉(zhuǎn)人事?!八枷爰一蛭膶W家”轉(zhuǎn)向世俗的人事,“都準備放棄了頭顱或雙手所能成就的工作,轉(zhuǎn)到新的社交上爭取世人尊敬”,所以思想的“尊嚴”“業(yè)已掉入爛泥中,或正開始為一部分知識分子有意拋入爛泥中”。其二,藝術(shù)受“道德”污染。藝術(shù)都得在“‘是道德的’篩孔中濾過,于是所有藝術(shù)作品,表面上都必需凈化清潔,其實說來,而不可免成為虛偽和呆板的混合物”。于是,沈從文像堂吉訶德一樣,揮舞著他的長矛,要為文學界立法,要給青年們立標準。第一,他重申“純文學”的理想,認為“文學藝術(shù)只有美或惡劣,道德的成見與商業(yè)價值無從摻雜其間?!钡诙仨殹霸谖膶W藝術(shù)上創(chuàng)造幾個標準,希望能從更年青一代中去實現(xiàn)那個標準”,“愛談思想的年青人,是必需透徹明白,方能活得有生氣而不至于墮落的!”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就有了《看虹摘星錄》這樣一部作品。這部作品是作者在“一切社會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學藝術(shù)組織”之外,生命力中一處無可發(fā)泄的“欲念”通過文字重新調(diào)整的過程?!斑@其間沒有鄉(xiāng)愿的‘教訓’,沒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點屬于人性的真誠情感”,“是多數(shù)人所必經(jīng)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發(fā)展的一種形式,且即生命最莊嚴的一部分?!笨梢?,《看虹摘星錄》是沈從文創(chuàng)造的標桿作品,是沈從文眼中真正的文學,從這樣的作品接受情感教育,年輕人才不會掉到世俗的污泥中去,明白“思想”的含義。而這里的“思想”,顯然側(cè)重于不屬于“鄉(xiāng)愿”“腐儒”的“人性的真誠情感”。
沈從文高度推崇的除去一切偽飾,表現(xiàn)純粹人性的作品,正是郭沫若批評的“明日的文藝”。在郭沫若看來,這些文藝“只有在年青人的春夢里有錢人的飽暖里,瑪啡中毒者的Euphorie里,酒精中毒者的酩酊里,餓得快要斷氣者的allucination里呢!”尤其當沈從文對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推崇備至,并企圖作為青年思想教育材料時,郭沫若對此當然強烈反感。
其次,沈從文這些小說有個特點,就是單單摘出傳世經(jīng)典中性描寫的句子,或?qū)魇澜?jīng)典豐富多樣的內(nèi)涵簡化為兩性關(guān)系。這跟郭沫若對于“文學遺產(chǎn)”的理解很不一樣。
郭沫若的批評中有:“說屈原的《離騷》詠美人香草,索羅門的《雅歌》也作女體的頌揚”,沈從文的這些小說,雖然只有一處提到楚辭,但《雅歌》倒真是處處都有,且的確是以《雅歌》做女體頌揚。例如《摘星錄》中寫女主人對鏡自我欣賞:
瞻顧鏡中身影,頸白而長,肩部微凹,兩個乳房墳起,如削玉刻脂而成,上面兩粒小紅點子,如兩粒香美果子。記起圣經(jīng)中所說的葡萄園,不禁失笑。
《摘星錄》寫客人終于“捉住”了女人:
客人還是緊緊的擁著她的身子,從那兩座葡萄園中,感覺果子的豐滿與成熟。
《摘星錄》寫客人和主人纏綿在一起,主人“氣息迫促,耳后稍微有一片汗?jié)瘛睍r:
葡萄園的果子已成熟了,不采摘,會干枯。
雅歌說:臍圓如杯,永遠不缺少調(diào)和的美酒。
波斯詩人說:腹微凸出如精美之瓷器,色白而溫潤,覆有一層極細茸毛。腹斂下處,小阜平岡間,又秀草叢生,作三角形,整齊而細柔,如云如絲。腿微瘦而長,有極合理想之線,從秀草間展開,一直到腳踝,式樣完整。股白而微帶清漬,有粒小小黑痣,有若干美妙之漩渦,如小兒臉頰邊和手指關(guān)節(jié)間所有,即詩人所謂藏吻之窩巢。主人頸弱而秀,托著那個美妙頭顱,微向后仰,恰如一朵百合花。胸前那個綠玉墜子,正懸垂在中間,舉體皓潔,一身只那么一些點飾,更加顯得神奇而艷美,不可形容。
《看虹錄》寫主人和客人幽會后,客人寫給主人的信中有這樣些句子:
所羅門王雅歌說:“我的妹子,我的鴿子,你臍圓如杯,永遠不缺少調(diào)和的酒?!蔽业谝淮握创剑⒉粨淖淼?。
葡萄園的果子成熟時,飽滿而壯實,正象征生命待贈與,待擴張。不采摘它也會慢慢枯萎。
我喜歡精美的瓷器,溫潤而瑩潔。我昨天所見到的,實強過我二十年來所寫名瓷萬千。
我喜歡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岡間有莠草叢生,作三角形,整齊而細柔,縈回迂徐,如云如絲,為我一生所僅見風景幽秀地方。我樂意終此一生,在這個處所隱居。
我仿佛還見過一個雕刻,材料非銅非玉,但覺珍貴華麗,希有少見。那雕刻品腿瘦而長,小腹微凸,隨即下斂,一把極合理想之線,從兩股接榫處展開,直到腳踝。式樣完整處,如一古代希臘精美藝術(shù)的仿制品。
從這些句子中我們可以看出,沈從文用《雅歌》和中國古典小說的隱喻來描寫女體,男主人公沉溺其間,大加歌頌。雖不如《金瓶梅》那樣暴露,但也差不遠。
郭沫若并不反對借鑒文學遺產(chǎn)。相反,他高度重視接受文學遺產(chǎn):“文學的寶貴遺產(chǎn),直到現(xiàn)在乃至再延到永遠的將來,總是應該接受的。”郭沫若對楚辭有過深入研究,但他不像沈從文那樣理解楚辭,他說:“屈原是深深把握著了他的時代精神的人,他注重民生,尊崇賢能,企圖以德政作中國之大一統(tǒng),這正是他的仁;而他是一位徹底的身體力行的人,這就是他的義。我覺得他倒不僅僅是一位革命詩人,更說不上什么‘藝術(shù)至上主義者’了?!倍谏驈奈目磥?,楚辭“不過是一種夢的形式而已”,這種從弗洛伊德來的理論,確有從“藝術(shù)至上”的眼光看楚辭的意味。郭沫若對《圣經(jīng)》也有過深入研究。他在1936年的一篇文章中說:“我說,我自己是深能了解耶穌基督和他的教義的人?!缎屡f約全書》我都是讀過的,而且有一個時期很喜歡讀,自己更幾乎到了要決心去受洗禮的程度?!彼叨刃蕾p《圣經(jīng)》在文學上的成就,并主張吸取其養(yǎng)分。“中國固有的東西是我們的遺產(chǎn),但外國的東西被我們翻譯了過來的,也應該是我們的遺產(chǎn)?!薄啊妒ソ?jīng)》對于中國的文學,不用說是現(xiàn)代文學,似乎也不能說沒有影響。在歐西方面希伯來主義與希臘主義本來是文化上的二大主流,不僅限于文學。中國的現(xiàn)代文化毫無問題的是更多地受了歐西的影響,因而無論直接或間接,《新舊約》在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上是有著作用的。因此我也勸文學家們翻讀《圣經(jīng)》?!薄拔液芟M覀儚氖挛乃嚨娜?,至少能把不十分完善的漢譯《圣經(jīng)》翻閱它一兩遍?!蓖瑫r,我們只要讀過《落葉》的,就知道郭沫若對于《圣經(jīng)》的借鑒,并非像沈從文在《看虹摘星錄》中那樣借其文字隱喻贊美女體,而是真正傳達了其教義的精髓。
沈從文在這些小說中借鑒傳世經(jīng)典時,多著眼于語言辭藻,并將其用于女體描繪。郭沫若同樣熟悉這些典籍,但他更多的是從這些典籍的內(nèi)容和精神實質(zhì)出發(fā),融會貫通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之中。對文學遺產(chǎn)的這兩種不同的借鑒方式,雖從理論上說可以取長補短,但如果跟思想立場的差異等纏繞在一起時,當然可能引發(fā)沖突。
綜上所述,我認為《斥反動文藝》對《看虹錄》、《摘星錄》等小說的批評,并非隨便說說或附帶提及,也并非個人恩怨,而源于兩人對文學功用及文學遺產(chǎn)運用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
沈從文這些作品發(fā)表后,受到了普遍的指責。沈從文的朋友中就有很多不滿意的,孫陵回憶說:“這時他還發(fā)表了一篇小說,《看虹摘星錄》,完全是模擬勞倫斯的,文字再美又有何用?幾位對他要好的朋友,都為了這篇小說向他表示關(guān)心的譴責?!睍r在桂林的老作家許杰,對這些小說亦持嚴厲批評態(tài)度,“只是用漂亮的文字,掩飾著對肉欲的贊美?!辈⑾M驈奈摹澳軌蛱撔?,不要固執(zhí),不要‘硬頭頸’,更不要撒嬌和倚老賣老”。很少參與論爭的吳組緗,多年后仍對這些小說持批評態(tài)度:“他自己更差勁,就寫些《看虹》《摘星》之類烏七八糟的小說”,并說其中的一篇抒寫露骨,甚至到了“采葑采菲,及于下體”的地步,“創(chuàng)作趣味多低下啊”。對于這些質(zhì)疑和批評,沈從文似乎并未接納,反而不斷修改打磨這些作品,并發(fā)表《〈看虹摘星錄〉后記》來回答這些批評,并進一步闡釋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
本來,《斥反動文藝》的發(fā)表離文壇有關(guān)《看虹錄》《摘星錄》的論爭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年,但沈從文執(zhí)拗的表現(xiàn),大概也是郭沫若仍要舊話重提的原因之一。文藝觀上有差異是正常的。在一個健康的民主社會中,不同的觀點和創(chuàng)作傾向,都能夠得到保護和鼓勵。沈從文發(fā)文維護自己的觀點,郭沫若發(fā)文批評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都是正常的。隨著沈從文文壇地位的提高,郭沫若的這些批評受到越來越多的譴責,或認為不合情理,或認為粗暴蠻橫。這都是不合歷史事實的一面之詞。上文分析了沈從文這些小說的面貌及郭沈在文學功用和文學遺產(chǎn)問題上的差異,我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出對這一問題的三點看法,持論或有不周,歡迎持不同意見的專家學人批評指正。
首先,《看虹摘星錄》雖的確如論者所說,在文體實驗和性心理描寫上有可圈可點之處,但并非就如沈從文本人和后來個別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多么了不起的經(jīng)典。這些小說的主旨是表現(xiàn)兩性關(guān)系,但留下很多遺憾。我認為,剝?nèi)ァ耙磺猩鐣贫?,政治思想,和文學藝術(shù)組織”之外的兩性關(guān)系,并非如沈從文本人所認為的,就是最深刻的,最莊嚴的兩性關(guān)系。許杰在批評沈從文時曾說:“關(guān)于戀愛問題的苦悶,特別是女性在戀愛中所受的苦悶,在歷來作家的筆下,是數(shù)見不鮮的。諸如波娃荔夫人,安娜·克列尼娜,都可以說是正面接觸這一類主題的作品?!薄安ㄍ蘩蠓蛉怂艿目嗤?,是時代社會所給予的苦痛,在這種時代社會中做女人的人所應受的苦痛。而安娜·克列尼娜,在園莊制度與都市文化的沖突之下,要愛而不得愛,而發(fā)生了苦悶了,這自然也是時代社會的賜予”。許杰的這些看法,很具啟發(fā)意義。兩性關(guān)系是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它并不能脫離社會制度、政治思想、風俗習慣和文化思潮而單獨存在。沈從文將故事內(nèi)容濃縮在一間女人的屋子里,將人物設(shè)定為男女各一人。這事實上排除了其它因素的加入。但是,稍有生活經(jīng)驗的都知道,兩性關(guān)系除了最原始、最動物本性的性欲外,無論是愛情還是婚姻,都必然牽涉到經(jīng)濟地位、社會關(guān)系、思想背景等等,不可能是僅僅在一間女人的屋子里就能表現(xiàn)的問題。沈從文認為如此的兩性關(guān)系可以作為青年的思想教育材料,有些迂腐,且事實上確有“軟化”的嫌疑,我并不認為郭沫若對此的批判就是不合事實或意氣用事。
其次,兩性關(guān)系是否就是“生命最莊嚴的一部分”,也值得商榷。兩性關(guān)系固然莊嚴,但如說它是最莊嚴的,卻有些過分。尤其是在瘋狂的戰(zhàn)爭年代,人們在饑餓和死亡的威脅之下,流離遷徙,忠貞或背叛,勇敢或怯懦,掙扎或妥協(xié),在生命中都很莊嚴,不能說兩性之間的欲望就比這些生命形式更莊嚴,更偉大。郭沫若在抗戰(zhàn)時期也曾寫過三篇小說,表現(xiàn)不同的生命形式?!恫ā返墓适卤尘鞍l(fā)生在一九三八年從武漢撤退的一艘滿載難民的輪船上,一個嬰兒大聲的哭泣著,一個念佛的老太婆說:“鬼子的飛機上是有聽話筒的,下面的什么聲音都聽得見啦”,于是難民中的一個兇漢,出其不意地奪過嬰兒丟進長江里去了。在沈從文眼里,郭沫若是宣傳家的代表,這些宣傳家只會從政府那里爭取資源,只會做些標語口號,從不會睜開眼看看現(xiàn)實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但從這篇小說中,我們不是可以看到從事宣傳動員之外的另一個郭沫若么?他何嘗不是對人性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呢?這里表現(xiàn)的生命形式何嘗不比純粹的兩性關(guān)系莊嚴呢?沈從文執(zhí)拗的強調(diào)只有他這幾篇作品才能將“思想”“重新交還給年青人”,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出于傲慢無知的偏見。
第三,盡管郭沫若的批評大體上是正確的,但也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之憾。如上所述,從某種意義上說,沈從文的確創(chuàng)作了“新式《金瓶梅》”,而且執(zhí)拗的認為這就是文學經(jīng)典。但他的主觀意圖并不是要“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斗爭情緒”。況且,自抗戰(zhàn)以來,沈從文不僅寫作了《看虹摘星錄》,還精心創(chuàng)作了《長河》《蕓廬紀事》等,這些小說在表現(xiàn)中國腹地的常與變,挖掘自然樸實的人性美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功。郭沫若當時處于文壇權(quán)威地位,他在評價、尤其是指責同行時,不應僅僅看到其乖張一面,還應論及全人,充分看到他的努力與貢獻,不然會給作者造成傷害。
所以,在我看來,郭沫若對沈從文《看虹摘星錄》的批評,從他的立場上說是可以理解的。當下某些學者抬高沈從文,以致認為這些批評都不對,那是不顧歷史事實的罔論。但從郭沫若當時的文壇地位來看,他在指責沈從文時,也不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
[1]沈從文.燭虛[A].沈從文全集第12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金介甫.沈從文傳[M].符家欽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
[3]郭沫若.致李石岑[A].黃淳浩編.郭沫若書信集(上)[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4]郭沫若.論文學的研究與介紹[N].上?!稌r事新報·學燈》,1922-07-27.
[5]郭沫若.致成仿吾[A].黃淳浩編.郭沫若書信集(上)[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6]郭沫若.關(guān)于“接受文學遺產(chǎn)”[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7]郭沫若.屈原研究[A].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8]沈從文.夢與現(xiàn)實[J].十月,2009,(2).
[9]郭沫若.雙簧[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10]孫陵.沈從文《看虹摘星》(節(jié)錄)[A].沈從文研究資料(下)[C].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1.
[11]許杰.上官碧的《看虹錄》[A].文藝,批評與人生[M].江西上饒戰(zhàn)地圖書出版社,1945.
[12]許杰.論沈從文的寫作目的[A].文藝,批評與人生[M].江西上饒戰(zhàn)地圖書出版社,1945.
[13]解志熙.愛欲抒寫的“詩與真”——沈從文現(xiàn)代時期的文學行為敘論(下)[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12).
[14]許杰.沈從文的《摘星錄》[A].文藝,批評與人生[M].江西上饒戰(zhàn)地圖書出版社,1945.
[15]郭沫若.波[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